终于迈上台阶,站在亭子里,上官靖羽才算松了口气,定了神道,“不知爹有何教诲?”
“芙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小姐去后院下毒!”上官凤陡然转身,惊得芙蕖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爹!”
上官靖羽刚要开口,却听得芙蕖泣声道,“相爷饶命,奴婢是看着雅儿可怜,所以背着小姐去的后院,想给雅儿送点伤药。可是相爷明鉴,就算奴婢有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下毒,连累小姐的闺誉。相爷明察!”
“大胆刁奴,还敢巧言狡辩!”上官凤恫吓。
官威之下,一些胆小的早已吐实,但也难保有些刁滑的……
“爹,不是芙蕖。仵作说雅儿是下半夜死的,而下半夜的时候,芙蕖在为我守夜,绝对不会在后院。虽然是药中有毒,但到底怎么死的,谁都不知道。”上官靖羽淡道。
“梨香不会说谎。”上官凤语气颇重。
上官靖羽正了容色,“阿靖也没有说谎。”
上官凤稍稍一怔,“阿靖,为何爹觉得你醒了之后,有些不同?”
“因为阿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顾自垂着眉,站在那里。风过衣袂,尤显消瘦单薄。却隐隐散着那股从容淡然,没有半点的骄纵之气,仿佛脱胎换骨。
“想明白了什么?”
“这世上什么都会朝存夕灭,唯有爹是真的真的对我好。除了爹,我什么都没有。所谓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浮云一场。握在手里的亲情,才是真的。”她垂着眼帘,面色素白,声音越发微弱。
上官凤愣住,“怎会有这种厌世般的想法,阿靖,你怎么了?”
“没什么。”上官靖羽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娘。”
提起那个女子,上官凤沉默了良久。
“爹的心其实如明镜般透亮,爹什么都知道。爹说,梨香不会说谎。我也相信梨香没有说谎。可是既然梨香看见芙蕖,那就证明她也去了后院。”上官靖羽淡淡的说着,“爹比我清楚,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官场险恶,上官凤能位极人臣,不可能看不穿这些小把戏。
上官凤轻笑两声,“你这丫头,就是眼睛太毒心太亮,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事情落在我的头上,爹可以替我掩饰过去。若是落在梨香头上,梨香这辈子就毁了。爹,你是这个意思吗?”她缓缓抬起头,用空洞的眸子望着前方。
第一卷:眉间霜雪 第23章 爹会脸红
“衙门人多口杂,难保不会散布出去。但若是相府嫡长女,料谁也没这个胆子,敢在我的头上动土!除非哪个不长眼的,不要命了!”上官凤冷了声音。
上官靖羽长长吐出一口气,“进去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淡淡梨香,那是二姨娘与梨香最喜欢的。”
上官凤一怔,“我为何没有闻到?”
“因为……”上官靖羽艰涩的笑了笑,“因为爹不是我。”
“这事,就到此为止!”上官凤道,“梨香那丫头,敢在你身上动心思,我饶不了她。”
听得这话,上官靖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而道,“爹,我想出府静养。”
“出府?”上官凤口吻略重,“你可知,你长这么大不曾离开过爹身边,外头不定有什么危险。不行!绝对不行!纵然你拆了鸿羽阁,也不行!”
“外头再危险,比得上府中的人心险恶吗?”她淡笑,也不像以前一样耍泼大闹,“昨儿个推我下水,今儿个对雅儿下毒,明儿个还不知道是什么。既然爹不允,我回去待着就是。不过芙蕖的事,烦劳爹也别插手。我自己的奴才,自己管。”
上官凤低喝,“慢着!”
似乎是觉得女儿有些不同,上官靖羽能感觉到有风在自己身边转了一圈,大抵是她的父亲觉得奇怪,所以又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四下还是没有声音。
良久,才听得上官凤略带疑惑的声音,“阿靖,真的是你?”
“爹这话说得奇怪,阿靖就是阿靖,还有真假之分吗?”她低笑着,淡雅清素,“或者爹觉得,我该像以前那样与爹闹一闹,将鸿羽阁拆了一次又一次,才算是好的。”
“阿靖,不管你怎么闹,爹……”上官凤站在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爹觉得爹的阿靖是最好的。”
上官靖羽鼻子一酸,上前循着感觉走进上官凤的怀里,温暖的感觉是家的温馨。
“爹,阿靖想出府,想一个人静一静。就去桃花谷,去娘生前最喜欢的地方。那里不会有人打扰,爹若是闲暇时候想起我了,可以来看看我。”她低低的呢喃着。
前世与爹的性子太过相似,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父女总能吵成一锅粥,争执不下。
如今换种方式,以柔克刚也是极好的。何况爹,原就纵着她,哪里敌得过她的细声细语。
许是被上官靖羽这么温柔一抱,连上官凤都僵在当场。
纵横官场那么多年,生杀大权在握,一直都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怎的今日……
“这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那、那就去吧!”上官凤习惯了与女儿的抬杠,一下子反倒不太适应。
语罢,他微颤着掰开上官靖羽的手,抚了抚她的刘海,“路上小心一些,我派人……”
“爹,人多眼杂,就我和芙蕖悄悄的走。”除了芙蕖,她谁都不信。
“随你!”上官凤快速离开,有种逃离般的错觉。
听得那脚步声“蹬蹬蹬”的离去,上官靖羽蹙眉,“芙蕖,怎么了?”
芙蕖仲怔片刻才不敢置信道,“小姐,相爷好像脸红了。”
第一卷:眉间霜雪 第24章 芙蕖心事
上官靖羽噗嗤笑出声来,“爹也会脸红?”
“小姐?”芙蕖忍着笑道,“雅儿的事怎么办?”
“相府死个丫头是很正常的事,何况事关相府嫡女……”
“可这与小姐无关!”不待上官靖羽说完,芙蕖便已经接过了话茬。
“嫡庶有别,但她到底也是爹的女儿。上官家子嗣单薄,经不起折腾。”上官靖羽叹道,“追究下去,只怕梨香连嫁个商贾都是难事。一个不慎,她会被逼死。”
闻言,芙蕖不语。
庶女的身份,本就是梨香的硬伤。
若然摊上毒杀奴才的名声,只怕这辈子都休想嫁出去。即便嫁出去,也不定嫁个什么样的糟粕之人。
在这极重嫡庶尊卑的朝代,女儿家的名声,是脱不去的枷锁。
上官靖羽是历经一世之人,并非仁慈也无谓手软,而是不忍上官家再分崩离析。她只想让爹安心,让爹无后顾之忧,让整个上官家都好好的。
善恶公道,自有报。
苍天何曾,饶过谁?
“小姐真的要出府?”芙蕖低问。
“他……到了吗?”上官靖羽犹豫了一下。
芙蕖颔首,“到了。”
“桃花谷最为僻静,是最好不过的。”她轻叹,“只是请不请得到人,又另当别论!相府人多眼杂,只怕多生变故,离开相府再说。”
“何时出发?”芙蕖一怔。
“明天清晨。”上官靖羽稍稍蹙眉,“芙蕖,你有心事?”
芙蕖苦笑道,“奴婢跟着小姐,只担心小姐,除此之外别无心事。”
“我等着有朝一日,你自己跟我坦白。”她也不多说,“回去吧!”
芙蕖没有说话,扶着上官靖羽回到鸿羽阁收拾东西。
既是要走,上官凤自然要为女儿安排妥当。马车细软,提前派人去桃花谷收拾,都是必要的。
“小姐,我想出去一趟。”芙蕖咬着牙,磨蹭了半天才低低的开口。
上官靖羽早已听出她略显不安的脚步声,抱着自己的琴一笑,“出去就出去吧,我又没说不让你出门。去交代一下,也是好的。”
“小姐?”芙蕖急忙跪身,“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
“说那么多作甚,若我疑心你,雅儿之事就不会替你洗脱。”她淡淡然的开口,面无波澜,只是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去吧,人总要有点牵挂,才算真正活了一回。”
芙蕖起身,竟有些哭腔,“谢谢小姐。”
音落,上官靖羽便听见芙蕖快速出门的脚步声。
心下微叹,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游走,发出一连串的长音。蓦地,她稍稍蹙眉,陡然按住琴弦,仿佛想起了什么。
眸,微沉。
“芙蕖要找的人,会不会是她?”她不觉自语,面色微冷。
芙蕖一路小跑,直接去了梨花阁。因为二姨娘在禁足,是故四下空空荡荡的也没个人看着。这个时候是饭点,奴才们都去吃饭了,院中也没人。
轻叩上了锁的房门,芙蕖在外头低低的喊了一声,“二姨娘?”
第一卷:眉间霜雪 第25章 弦外之音
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姨娘胡慧茹的脸在门缝处隐约可见,她阴测测的笑着,“怎么,现在才想起要来救我,是不是太晚了”
芙蕖蹲在外头,“二姨娘,奴婢人微言轻,怎么救得了你。何况现在……我、我要离开府中一段时日,请二姨娘帮奴婢转达,就说……”
“你要去哪?换句话说,是阿靖要去哪儿?”胡慧茹陡然凝眸。
芙蕖身子一僵,随即垂首不语。
*
芙蕖回来的时候,上官靖羽就站在院子里的枫树下。
红枫似火,红得艳烈,底下的上官靖羽一袭白色绣缠枝蔷薇的素衣,反倒有些飘逸得不真实。
她,是最喜蔷薇的。带刺的蔷薇,自我保护。
“小姐?”芙蕖低头上前。
“心情不好?”上官靖羽眼神空洞的望着前头,“没见到想要见的人?”
芙蕖一怔,“小姐你……”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还是那句话,等你自己开口。你若觉得时机适宜,就对我说。若觉得心中无底,便不必说了。”她侧过脸,阳光下,美丽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蓦地,笑意突然转瞬即逝,“有人来了!”
芙蕖急忙扭头,只见暮雨脚步匆匆的往这头走来,“是六姨娘。”
“她来了?”上官靖羽蹙眉,“小心些。”
“是!”芙蕖颔首。
主仆二人站着不动,任凭暮雨快速走近。
那娇柔的喘息之音,连上官靖羽都觉得,心会被融化,何况她的爹?试问世间哪个男儿,不食色?美色当前,纵然是天王老子,纵然是曾经海誓山盟的那个男子,不也是……
“阿靖,你没事吧?”意识到她走神,暮雨哽咽了一下,忙道,“你可是在怪我来得太迟?昨儿受了凉,是故我这身子不适,也不知府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梨香委实不懂事,竟然敢说芙蕖毒死了雅儿,真是荒谬。”
上官靖羽回过神,“我没事。爹发了话,此事到此为止,想必不会再有人追究。”
“不过是个奴婢,死就死了罢,竟还招了官衙的人,真当晦气。”暮雨道。
“是啊,也不知是哪个闲着没事做,非要去官衙走一趟。相府是何等门楣,也能随意污了名声?若教我知道,必撕了她。”上官靖羽勾唇,邪邪谩笑。
闻言,暮雨显然一顿,继而便道,“既然相爷说到此为止,那便不提。对了,赋兴楼那儿如今还挂着一副手记,上头是二皇子亲笔所写的一首《虞美人》,委实了不得。不过落款却是上官二字,也不细提是谁。我一想,大抵是你。”
“喜欢吗?”上官靖羽晒笑,指尖轻轻敲击着枫树干,继而摸到了一片枫叶,轻轻折在手心把玩。看似小女儿的无心之举,实则只是不想让暮雨看出自己的双目失明。
“这词,我为何不曾见过?”暮雨问。
上官靖羽漫不经心的撕了手中的枫叶,“我那诗集里的东西,你都看遍了。这不过是我一时兴起之作,你自然不曾见过。”想了想又道,“不过在赋兴楼,我倒见着了一个人。她念的那首倒是耳熟,不知在哪听过。”
第一卷:眉间霜雪 第26章 撇得干净
暮雨笑了笑,“还说呢,上次借你的诗集回去,致远那小子也不知打哪儿听了这么一耳朵,非缠着我要。如今诗集还在他那,死活不肯还我。改明儿个我去要回来,省得你这厢惦记着疑神疑鬼。”
上官靖羽拍了拍手上灰尘,知她这厢是起了别的心思,故意噘嘴道,“致远如此喜欢就随他罢,你何必扫他兴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就这么说了一嘴,你就嫌我疑神疑鬼。真当无趣!还开不得玩笑了?”
说着,忽然用力摇着树干,红色的枫叶嗖嗖往下掉。
见她这般恣意任性,暮雨的防备才算慢慢卸下。
“好了,与你道歉就是。”暮雨笑着过来扯她的手,看得芙蕖整颗心都高高悬起,不由的捏紧袖中的拳头。
上官靖羽故作矫情,一把甩开,“生气了,你先回去吧。”
闻言,暮雨一怔。
继而扭头望着一侧面色微恙的芙蕖,便走过去低问,“阿靖怎么了?”
“小姐……”芙蕖抿着唇,小声道,“小姐葵水在身,不太痛快。何况雅儿的事情,小姐怕是上了心,正闹脾气呢!六姨娘,不若您先回去,等小姐心里痛快了自然会想起您,您看……”
暮雨点了点头,“阿靖这性子,此次没闹出什么动静委实也算好的。”
“相爷有话,小姐自然也只能按捺。”芙蕖生怕自己说错半个字。
“好生照顾小姐,别憋出病来。”暮雨笑着摇头,“这丫头,真拿她没办法!”
语罢,才笑着离开鸿羽阁。
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上官靖羽的听觉范围之内。
上官靖羽眸光微敛,容色微冷。
那日,年玉莹念的,分明就是她的东西,偏生得暮雨一推四五六,将事都推给了上官致远,把自身摘得干干净净。如此从容不迫,好似早准备了这套说辞。
“小姐,你面色不太好?”芙蕖上前搀起上官靖羽,“是奴婢方才说错了什么?奴婢该死,奴婢不该说小姐葵水在身,所以身子不适。奴婢……”
“与你无关。”上官靖羽深吸一口气,“你对二公子知道多少?”
芙蕖稍稍凝眉,“远少爷跟四姨娘在竹园里住着,鲜少出来。不过府里人都知道,远少爷才情好,纵然四姨娘不谙此道,但远少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委实难得。年年都换夫子,自打去年的夫子请辞以后,倒没见新的夫子再来。”
“这是为何?”上官靖羽不解,“致远不想再读书了?”
“好似夫子们觉得,远少爷不知谦逊,教不了。”芙蕖也是道听途说,到底事实如何,她一个小丫头也无从得知。
上官致远的才情,身为姐姐的上官靖羽自然是知道的。
说是不知谦逊,其实是每个文人都有的一股子书卷傲气。那些夫子都是迂腐之人,教的都是一板一眼的东西,对上官致远而言,自然是不屑一顾的。
自打上官致远为梨香求情,阿靖便打算,去会一会这个上官致远。
第一卷:眉间霜雪 第27章 上官致远
“芙蕖,去竹园,别惊动四姨娘。”上官靖羽道。
“是。”芙蕖颔首,小心翼翼的搀着上官靖羽朝着竹园走去,从后门小径进去,不惊动任何人。
风过竹梢,发出窸窣的响声。
竹林声,声声叹今生。
竹儿摇,摇摇叹欲坠。
竹园,顾名思义,满园翠竹。
四姨娘刘玉是民女出身,不懂栽种名贵的花卉,也不懂养什么奇珍异兽。
唯独这竹子,无需照顾,无需栽培,只需一节竹鞭,就能繁衍生息。到了春冬季节,还能有些竹笋加菜,确实是极好的。
夏日里竹林茂密,更是阴凉无比。
为了上官致远能安心学业,竹园僻静处有个竹楼供其起居。寻常连奴才都不许靠近。
踩着厚实的枯叶,芙蕖搀着上官靖羽,缓步朝着竹楼走去。
还未及竹楼,远远的听见了上官致远清朗的吟诵声,“金戈铁马踏冰河,屠刀敬苍生。白雪寒彻铁卫甲,犹忆东都,繁华正当时。芳香不堕北风中,碾落成泥去。将军何惜百战死,一曲凯歌,谁与共春风?好!”
芙蕖愕然扭头望着上官靖羽,“这不是小姐那日在赋兴楼作的?怎的远少爷他……”
“喜欢罢了。”上官靖羽不置可否,站在竹林里听着风过竹梢,听着他稚嫩的声音,反反复复吟着她那首虞美人。
踩着落叶走向竹楼,终于,她站在了竹楼外头的院子里。小小的空旷之境因为她的到来而显得异样,一袭白衣在这连天翠绿的地方,格外刺眼。
美丽的眸中,不染人间半点烟火之色。
空澈,空明,空无一物。
“大姐姐?”上官致远错愕,急忙放下手中的诗集跑出来。
上官靖羽站在那里,云淡风轻的脸上,浮起恬淡的笑意,“不欢迎吗?”
“我马上备茶!”他说着,疯似的跑回去。
芙蕖搀着上官靖羽上前,小心的提示台阶,提示门槛,尽量将音量压到最低。待极为自然的走进了房间,芙蕖的手心早已濡湿。
“大姐姐快坐。”上官致远将一个竹制的杯子推倒上官靖羽跟前,“这是我娘种的茶,虽不及宫中大内的香,却也甘醇。”
上官靖羽一笑,鼻间嗅着淡淡的竹香合着茶叶的清香,觉得整个人舒畅起来。
“很香。”她笑着。
芙蕖想了想便道,“小姐,小心烫,先晾着吧!何况您身子不适,茶凉易伤身。”
“大姐姐的身子还未好?”上官致远一怔,快步走到上官靖羽跟前,“前些时候我看了不少医书,若姐姐不嫌弃,让致远来给你把把脉如何?”
芙蕖心惊,“小姐……”
上官靖羽却微微卷起袖子,伸出手笑道,“试试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芙蕖咽了咽口水,只能退到一旁,心想着上官致远既然是新看的医书,大抵也不能拿自家小姐怎样。小姐都不怕,那她只管宽了心站在一旁就是。
“怎么想起要学医了?”上官靖羽问。
上官致远半低着头,一本正经的给她把脉,良久才收手道,“学了医,若然……若然家中有人病着,也好搭把手,不至于手忙脚乱无人医治。”
上官靖羽稍稍蹙眉,“你娘最近身子不好吗?”
“不是娘。”他突然加重了声音,“是……”
“是什么?”她放下袖子淡问。
第一卷:眉间霜雪 第28章 手心写字
“没什么。”上官致远半低着头,一时窘迫,竟端起杯子猛灌。
“小心烫!”芙蕖惊呼。
茶水太烫,烫得他直接喷出来,一身的狼狈,却红了眼眶像个犯错的孩子。
自然,这些事情上官靖羽是看不见的。
她只听见芙蕖的惊呼,以及上官致远喷水的声音。心里明白了大概,这小子委实是个书呆子,真当哭笑不得。
“这茶还烫着,着急作甚。答不上话不说也罢,何必伤了自己。”上官靖羽摇头,“这舌头烫伤,数日内饮食无味,将如同嚼蜡,也够你受的。芙蕖,去拿些蜂蜜来。”
芙蕖应了声,急忙跑出去。
历经一世,对上官致远的为人,她也算清楚个大概。是故面对着上官致远,她不担心有什么危险,也无需多少防备。
“大姐姐,对不起。”上官致远的声音有些沙哑。
“对不起什么?”她笑问,“烫伤的是你,不是我。何况,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对不起,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上官致远显然一怔。
听得上官靖羽继续道,“致远,学而不精则废,学而不思则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致远愚钝,愿闻其详。”他红着脸盯着她。
深吸一口气,上官靖羽方才是数着步子进来的,而后听着芙蕖的脚步声离开这屋子,大抵能判断门口的位置。
起身,一步一顿走到门口。
扶着门框,上官靖羽举目远眺。
视线里一片漆黑,唯有耳畔的风,依旧连绵不断。
“致远,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她问。
“我喜欢看书。”上官致远站在她身后,望着风吹过她素白的衣角。上头的缠枝蔷薇,栩栩如生,在阳光下徐徐绽放。
“喜欢小书还是大”她继续问。
上官致远不解,“何为小书,何为大”
“小书修身养性,明辨是非黑白。”上官靖羽稍稍直了身子,“大书博古通今,上解帝君之忧,下解黎明之苦。”
闻言,上官致远显然愣住,“姐姐的意思是……”
“爹是丞相,一人之下。可爹也会老,百年之后谁知道会是怎样?虽说非宁静无以致远,然则上官宁静不思进取,如今上官家……可以依靠的唯有你。你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女子无以持家,爹再宠我,可我始终是个女子。”上官靖羽口吻微凉。
上官家看似繁盛,唯有她心里明白,上官家之所以有着用之不竭的财富,是因为父亲上官凤位极人臣,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
她不得不承认,上官凤是个好父亲,却不是个好人,更不是百姓眼中的好官。
“一朝天子一朝臣。”上官靖羽握紧了门框,“致远,人要往前看,不能只顾眼前的虚假奢华。”
这种荼蘼,只能持续十年。
“姐姐要致远做什么?”他问。
“致远何其聪慧,还用得着我教吗?”她回眸一笑,半垂着眼帘,听着不远处芙蕖的小跑之音渐行渐近。
上官致远低低的应了一声,这才道,“若有不解之处,我能去找你吗?”
上官靖羽伸了手,“把你的手给我!”
见状,上官致远稍稍一怔,继而将手递到她的手中。她白若葱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写了几个字,而后放开他的手笑问,“记住了吗?”
第一卷:眉间霜雪 第29章 途中遇险
“姐姐?”上官致远定定的望着自己的手,微微蜷起掌心,“记住了!”
芙蕖将蜂蜜置于案上,低低的唤了一声,“小姐?”
“走吧!”上官靖羽唇角微扬,芙蕖已经搀起她的手肘,缓缓往外走去。
“姐姐的眼睛不太好吗?”上官致远有些犹豫。
芙蕖心头一惊,稍稍侧脸去看自家主子。
上官靖羽姣好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依旧是淡若清风的浅笑。美眸微垂,她不置可否,抬步继续往前走。
有时候似是而非的答案,比什么都好。
不认可,不否认,任凭他说。
这番从容镇定,任谁也不会将她与瞎子联系在一起。
上官致远站在那里,攥紧了掌心,目送上官靖羽离去。风过竹帘,发出细碎的声音,案头的书籍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的响。
那里,还摆着上官靖羽的手稿诗集。
*
如上官靖羽所愿,上官凤并没有来送行,甚至于整个丞相府都无人知晓她的离去。主仆二人踩着晨曦之光,步上桃花谷之行。
此去桃花谷,尚需两日左右的时间。
并非路途多远,而是山路难行。途中或茂密的林子,或蜿蜒的山道。沿途经过的,也都是些小村小落,人烟稀少。
却也是因为这样,才显得宁静,远离东都的尘嚣,返璞归真。
马车在颠簸的小道上慢慢走着,前头有护院开路。这些护院只负责护送她们抵达桃花谷就会回去,不会打扰上官靖羽的静养。
“小姐,前头方圆数里都不会有人烟,唯这里有间客栈,小姐今夜大抵要歇在这里。”外头的护院凑到窗口低低的开口。
芙蕖扭头望着默不作声的上官靖羽,“小姐,要不要住店?”
“吩咐下去,暂且住下,明儿个再赶路。”她敛了眉,“待会让店家把饭菜送到房间,别教人看出别的东西。”
“明白!”芙蕖颔首,随即下了车跟着护院们交代一下,而后才将上官靖羽请下马车。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热情的上前。
“要上好的房间。”芙蕖搀着上官靖羽往楼梯走去,顺势环顾四下的布置与看客们。这是上官靖羽交代的,每到一个地方,必先看景、看人、看物,一个也不能放过。
上官靖羽带着轻纱斗笠,自然无人能将她瞧得清楚。
一袭素衣,不见半点富贵之色,而那些护院,皆是从侧门进去,并未与其同行。看上去,她们不过是路过的寻常女子,没有半点惹人注目之相。
“小姐,前头三步是楼梯。”芙蕖压低声音提示。
上官靖羽不做声,走三步,上阶梯。阶梯为十四,往左走十步是转弯,继续左转前行十五步,她的右耳便听见了房门打开的声音。
身子稍稍往右侧,走三步,跨门槛,继续走五步为桌椅处,坐下。
“二位姑娘,这饭菜是去大堂还是送到房里?”店小二忙问。
芙蕖从怀里掏出打赏的碎银,“送房里就是,还有我们的那几个随扈,烦劳店小二招呼一声,给安置妥当。”
店小二接过碎银,笑得合不蚂,“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先打壶热水吧!”芙蕖道。
“是是是。”店小二快步出去。
上官靖羽稍稍蹙眉,听着芙蕖将门关上,“芙蕖,大堂内坐了多少人?”
“小姐,就几个人。”芙蕖想了想,又打开门缝往外瞧,“左边坐着两个人,一个白面书生,一个五短三粗的像个屠夫,点了一盘花生牛肉,正喝着酒。”
“像屠夫?”上官靖羽一怔。
芙蕖颔首,“是呢,案上摆着大斧子,不是屠夫也是个砍柴的吧!”
“还有呢?”她继续问。
“大堂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乞丐,正抱着一根竹竿子睡觉,浑身邋里邋遢的。”芙蕖蹙眉,“还有就是靠近柜台那头,有个头戴白花身着红衣的俏女子,一个人吃着饭。小姐,就这么几个人。”
芙蕖转头的时候,惊觉上官靖羽的面色有些不太对劲。
“小姐,你怎么了?”芙蕖不解。
门外响起了店小二奔跑的脚步声,而后是叩门之音,“客官,您的热水和饭菜!”
“倒是挺快!”芙蕖开了门,将饭菜都端到了案上,便朝着店小二道,“好了,你下去吧,有事我们会找你!”
“好嘞!”店小二应声,快速出门。
“芙蕖,这店小二穿的是靴子还是布鞋?”上官靖羽忽然问。
芙蕖没有注意,急忙开门往外看,这才关门道,“小姐,是靴子,怎么了?”蓦地,芙蕖自己都愣住,“东都城里的店小二,好似都不穿靴子。他们这里,可是什么乡俗?”
“靴子落地有音,就不怕扰客吗?何况穷乡僻壤,店小二怎么舍得花钱买靴子?”上官靖羽摘下头上的轻纱斗笠,空荡荡的眸子里,满是冷然之色,“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即便一路小跑,也不见半点喘息之气。进来的时候,呼吸收放自如,他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小姐的意思是,店小二会功夫?”芙蕖瞪大眸子,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唇。
这是怎么了?
“外头那些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上官靖羽起身,“书生岂会与屠夫为伍,店家又怎会让邋遢乞丐入堂睡觉?寡妇穿红戴白,出入客栈,更非寻常。”
芙蕖有些慌了神,“这么说,这是一间黑店?奴婢马上去通知护院。”
“还出得去吗?”上官靖羽深吸一口气,“进的来,只怕出不去了。”
“那怎么办?如何通知咱们的护院?”芙蕖咬着唇,悄悄打开门缝,“小姐,咱护院都去大堂了怎么办?这是黑店,那这里的饭菜……”
上官靖羽伸手摸到桌案上的饭菜,将自己头上的银簪取下,“芙蕖,探探看。”
芙蕖会意,银簪入了饭菜,半截呈黑,“小姐,有毒。”
“不,这些人并不打算让我们死。”她低头嗅着饭菜,“有些酸涩,味微浊,沾舌微麻。”她以指尖稍稍沾了少许在舌尖,而后啐在地上,“是**散,分量不轻。”
“小姐,那怎么办?”芙蕖气息微乱。
上官靖羽站起身子,“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芙蕖,忍着!”音落,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芙蕖脸上。
第一卷:眉间霜雪 第30章 鸡鸣头遍
底下一片寂静,陡然听得二楼一阵桌椅板凳掀翻的巨响。
书生与屠夫骇然起身,桌子底下有轻微的刀刃出鞘之音。连带着一侧的红衣寡妇也跟着“咻然”站起,冷眸霎时往上瞟。门口的乞丐更是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的竹竿。
便是这动静,让一旁的护院警了心。
四下的氛围变得何其诡异,谁都没有动手,谁也不敢说话,一个个屏住呼吸。
却听得上头的门突然打开,芙蕖哭着跪在门外,“小姐,奴婢知错了,请小姐息怒!”
上官靖羽在房内骂道,“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让你看着点我的白玉簪子,你倒好,竟然惦记上了。如此手脚不干净,打量着我是睁眼瞎吗?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来打我的主意!”
“小姐,小姐,奴婢再也不敢了!”芙蕖哭着磕头。
“今儿个你就跪在这里,不许吃饭!你要知道,那可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倾尽天下找不到第二支,何其宝贝。这要是在东都,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上官靖羽冷喝。
房门被重重合上,“跪到鸡鸣头遍再起来!”
紧接着碗盏碎了一地的声音,大抵是饭菜被掀翻了。
“小姐再生气,也不能不吃饭,奴婢……”芙蕖在外头哭哭啼啼。
上官靖羽在房内厉声道,“吃吃吃,还吃什么?都毒死算了!”
这阵仗,俨然刁蛮任性的小姐性子。
便也是这句话,让底下那些人都跟着神色微恙。
丞相府出来的护院也不是傻子,一个个不但身手了得,而且都是上官凤的得力心腹。
虽说自家小姐的性子确实刚烈,连带着相爷都不敢轻易招惹。但小姐从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何况方才那些话,旁人听着是主仆间的训斥,丞相府里出来的护院,却一个个心生疑窦。
任谁谁也没听说过,相爷夫人留下过什么白玉簪子,还是天下无双的。
环顾四下这些诡异的生面孔,耳畔是小姐那些话,毒死算了……
“各位客官,这饭菜……”店小二端着饭菜上来,不料那些护院紧跟着往楼上走,各回个的房间,“各位客官,你们这是作甚?饭菜难道不合诸位的胃口?若是嫌饭菜不好,小店还有上好的女儿红,可以供各位品尝。”
听得为首的护院冷道,“小姐都不吃,我们怎么敢吃?不怕回去挨刀子吗?”
一句话,直接将店小二给噎住。
芙蕖还守在门外,一个劲的抹眼泪。
有人守着,底下那些人吃完饭也只能各回各的房间。
入了夜之后,四下静悄悄的,唯有大堂内的烛火还在不安的跳跃。芙蕖一刻也不敢放松,时下一更左右,她静静听着房内的动静。
果然,里头有了动静。
所谓鸡鸣头遍,是丞相府里人人都知道的,上官靖羽小时候闹过的笑话。
彼时上官靖羽年岁小,听得半夜的敲更之音便会吓得哭闹,非要上官凤改成鸡鸣之音。说是鸡鸣头遍就是一更,鸡鸣二次便是二更,鸡鸣三遍就是三更。
上官凤由着她闹,上官靖羽便教手底下的奴才,半夜翻鸡窝,闹得整个相府鸡飞狗跳。
最后上官凤从宫内带来西域进贡的金沙漏,用于计时,取消了府中的打更之举,上官靖羽这才作罢。
护院从后窗翻入上官靖羽的房间,恭恭敬敬的跪在上官靖羽的身后,“小姐。”
“很准时。”上官靖羽站在门后,“外头怎样?”
“晚饭时遵照小姐提示,已经放了信鸽回去,相爷回复,这些人就是近来朝廷通缉的五怪〃门打家劫舍,半道剪径。”护院道,“朝廷海捕不得,没成想竟窜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相爷已经带人过来,想必天亮之前就能赶到。”
上官靖羽颔首,“找个人,把芙蕖替出来。”
护院颔首,“明白!属下派人先护送小姐和芙蕖离开。”
*
马车徐徐而去,远离是非,远离厮杀。
偌大的房间被黑暗笼罩的房内,只有少许呼吸声在穿梭,诡谲的氛围教空气都为之冻结。
“你是什么人?”黑暗中,这声音分明是店小二。
熟悉的男儿之音缓缓响起,“这个你管不着,今日这人,我救定了。”
“就凭你单枪匹马?”店小二愤怒,黑暗中有刀刃齐刷刷出鞘之音,双方蓄势待发。
“主子有命,谁伤她谁就得死。”声音陡然一沉,“更何况,就凭你们也配与我动手?江湖五怪,明日就是江湖五绝!”
音落,寒光烁烁,听得兵刃被圻断的声音。顷刻间,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沉重的闷响中。
黑影快速掠出客栈,上了马直奔远处的密林深处。
那里,团一辆马车,四下没有半点鬼影,唯有怪鸟孤鸣,划过寂冷的夜空。
“主子,都死了。”他站在马车外头,毕恭毕敬。
“丞相快到了吧?”车内的人低低的开口。
“恩。不过小姐已经走了。”
“她惯来是聪慧的。”
“接下来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必做,别让人扰了她。”
“是。”
黑衣人随着马车缓缓而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等着上官凤领人赶到的时候,客栈里空空荡荡,搜了所有的房间,只在店家的房间内发现五具尸体,皆一招毙命。
咽喉处纤细的血痕乃利器所伤,流血不多,乃是绝顶的高手在出手之际,将剑气灌入招式内,直教对方避无可避。
外头看似身子骨骼完好无损,实则内部的五脏六腑早被剑气伤得面目全非。
不过,也算了结了朝廷的一桩公案。
在客栈的地窖内,挖出店家、小二以及不少人的尸骨。
想来这五怪在此祸害了不少人,如今也算恶有恶报。只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将这五个刁钻的顽劣恶徒,一招毙命?
所幸女儿逃脱,上官凤也算松一口气。
如此大功一件,回去之后,皇帝的赏赐定然是少不了的。
出了客栈,一路倒也相安无事,芙蕖几次三番往回看,也不见有人追来,才算松口气,“小姐,好险。”
上官靖羽晒笑,“是我们碰得不凑巧。”
心里却隐隐有些异样,总觉得此行有些不太对劲。
但到底哪里不对劲,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桃花谷是个倒伏葫芦状的山谷,出入唯有谷口一条道。里头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只是上山之际,连车辇马匹都无法通行,只能徒步。
第一卷:眉间霜雪 第31章 重锡归来
芙蕖搀着上官靖羽往上走,山路陡峭,一侧皆是悬崖峭壁。两人并肩走,脚下也只剩一步之余,极为惊险。
走了足足三四个时辰,才算到了谷口。
微凉的风,吹去周身的倦怠。
入了谷口,眼前豁然开朗。
无人看守的十里桃林,外头秋意正浓,此处却桃花正开,颜色极好。只是这僻静之地,像似有人打理过,桃树底下没有半点杂草。桃林深处的竹楼,清新雅致。
芙蕖吩咐了一声,随行的两名护院便七手八脚的将包裹抬进了竹楼。
里头的主卧早已被人收拾得干净,点着清新怡人的蔷薇香。
淡淡的香,却是她最喜欢的。
“小姐,相爷想得真周到。”芙蕖道,“瞧这帘子都新的,还是小姐最喜欢的蔷薇图案。相爷待小姐,果然是极好的!”
上官靖羽颔首,却是心下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