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第四部楼塔第五十五章许多人都曾低估斯佳丽·奥哈拉的决心,科拉姆自不例外。她坚持连夜把放在茉莉家的行李搬到小屋,又命令布莉荻帮她收拾东西,凯思琳为她试穿连衣裙。“小心别压坏花边,布莉荻。”她在穿上胸衣时厉声说道。“记清楚了,这就是你在船上得做的工作,到时候我可没法时时提醒你该做什么。”她那狂躁的举动,粗哑的声音,早已把布莉荻吓得两腿发软。当凯思琳用力束紧腰带,布莉荻听到斯佳丽痛苦的尖叫,也跟着大叫起来。
疼痛是小事,斯佳丽提醒自己,痛总是会痛,也总是这么痛。只是我忘记了有多痛罢了。过一阵子我就又会习惯了。我不伤到小孩。以往每次怀孕,能穿紧身褡我就穿,况且此刻肚里的小生命连十个星期都还不到呢!我一定要把衣服穿上去,一定要穿上去。就算要我的命,明天也要赶上那班火车。
“拉啊,凯思琳,”她气喘吁吁说。“使劲拉。”
科拉姆走到特里姆去提早一天租马车,然后再四处去放出风声说斯佳丽要回家探望生重病的丈夫。办完这事后,天色已晚,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怀疑美国来的奥哈拉家堂亲为什么像小偷一样不告而别,连夜出走。
斯佳丽向家人道别时,表现得很好。前一天受了打击,她就此把自己包在一层麻木的硬壳内,保护自己。只有在她和奶奶道别,或者应该说是在老斯佳丽向她道别时,她的自制力才告瓦解。“愿主与你同在,”老奶奶说,“愿圣人引领你的脚步。杰拉尔德的闺女啊,我很高兴你回来过我的生日。唯一的遗憾是,你不能替我守灵了……你哭什么,小姑娘?你难道不知道活着的人举办的喜庆宴会及不上守灵会一半那么盛大吗?错过了才可惜哩!”
斯佳丽默默坐在前往马林加的马车里,在开往高尔韦的火车上也一语不发。布莉荻虽然紧张得说不出话,但在她容光焕发的脸蛋和如痴如醉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喜悦。她活了十五岁,还不曾走出离家十英里的地面呢。
抵达旅馆后,那种豪华气派更让布莉荻看得目瞪口呆。“我先送你们女的到房里去,”科拉姆说,“回头我会及时陪你们上餐厅去的。现在我得去码头安排行李装船的事,顺便看看船公司给我们哪几间特等舱。
如果船舱不好,就得趁现在退换。”
“找跟你去。”斯佳丽说,这是她第一次开口。
“没有必要,斯佳丽亲爱的。”
“对我就有必要,我一定要看到船,才能真正安心。”
科拉姆只得迁就她。布莉荻问她是否也能跟去。旅馆太大,看得她晕头转向,搞不清东南西北。她不想一个人待在那里。
傍晚时分,从海面吹上陆地的风,甜中略带咸味。斯佳丽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由想起查尔斯顿也有带咸味的海风。泪水悄悄流下双颊,却浑然未觉。只要船能马上开航就好了。船长会考虑马上开吗?她摸着**间的金袋。
“我在找‘夜星拉姆向一名码头工人问道。
“在那儿,”码头工人翘起拇指指了指。“刚进港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船在三十个钟头前就该进港了啊!科拉姆没流露出他的惊讶。没必要让斯佳丽知道有可能出了麻烦。
由于这是一艘客货混装船,一批批工人正井然有序地在“夜星”号上穿梭往来。“此刻这地方女人来不得,斯佳丽亲爱的,我们回旅馆去,等会我再过来。”
斯佳丽板起脸来。“不!我有话要跟船长说。”
“他很忙,没空见任何人,连你这么漂亮的女士也不例外。”
她没心思接受恭维。“你认识他是吧!科拉姆?每个人你都认识。
现在就去安排我跟他 杀戮界sodu见面。”
“我根本没见过他,怎可能认识他呢?斯佳丽。这里可是高尔韦,不是米斯郡。”
一名穿制服的人走下跳板。两只大帆布袋压在肩上,他却一点都不觉得沉,步履仍然轻盈如飞,以他的身材体形而言,实在不寻常。
“咦!这不是科拉姆·奥哈拉神父吗?”他向他们走近时大声说道。
“什么风把你吹到离马特·奥图尔酒馆这么远的地方来,科拉姆?”他将一只帆布袋放在地上,脱帽向斯佳丽和布莉荻致意。“我常说奥哈拉家人一向交桃花运,果真不错。”他自以为幽默地哄然大笑。“你有没有告诉她们你是神父啊!科拉姆?”
斯佳丽在被介绍给弗兰克·马奥尼时,勉强敷衍一笑,根本不理会他与莫琳娘家亲戚关系的牵扯。她有话要跟船长说!
“我正要把美国运来的邮件送到邮务站等明天分拣,”马奥尼说。
“你要不要先过目一下,科拉姆,还是等回家后再慢慢看你那香喷喷的情书?”他自以为聪明地捧腹大笑。
“你真好,弗兰克,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先来找找。”科拉姆解开他脚边的帆布袋后,再拖到照亮码头的那盏高高的煤气灯下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封由萨凡纳寄来的信。“我今天是真走运了,”他说。“从我哥哥上一封来信后,我就知道下一封应该很快就会来了,不过我倒已不存希望了,他竟来信了。谢谢你,弗兰克,我请你喝杯酒好吗?”他把手伸进口袋。
“不必客气。我就是喜欢违反英国规定才这么做。”弗兰克又扛起帆布袋。“我不能久留,那个该死的监督一定在看金表了!晚安,两位女士。”
大信封内共有六封信,科拉姆轻轻翻找斯蒂芬那清晰的字迹。
“这儿有一封你的信,斯佳丽。”科拉姆将蓝信封放在斯佳丽手上,找到斯蒂芬写的信,就拆开来看。他才看了几行,就听到一声又尖又长的哀叫,顿时觉得什么东西沉沉地滑倒在他身上。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臂,斯佳丽已然倒在他脚边。蓝信封和薄信笺先在她软绵绵的手中啪嗒啪塔飘动,随即被风吹走,在鹅卵石地面上四散飞走。科拉姆扶起斯佳丽双肩,摸着她颈前的脉搏,布莉荻就去追寻信纸。
回旅馆的路上,马车飞驶,颠簸摇晃,虽然科拉姆竭力紧紧把斯佳丽抱在臂弯里,她的脑袋仍然滑稽地左右晃荡着。下了车,科拉姆赶快抱着斯佳丽走过旅馆门厅。“叫大夫来!”他对穿号衣的侍者叫道,“别挡我的道。”回到斯佳丽房间后,他把她放在床上。
“快!布莉荻,帮我把她的衣服松开,”他说。“她需要顺畅的呼吸。”他从外套内的皮鞘里取出一把小刀,布莉荻的手也在斯佳丽衣服背扣上敏捷地移动。
科拉姆割破她的胸衣带。“好了,”他说,“帮我把她的头扶在枕头上,拿些被子之类保暖的东西给她盖上。”他粗鲁地按摩斯佳丽的手臂,轻拍她的脸颊。“有没有嗅盐?”
“我没有,科拉姆,据我所知,她也没有。”
“大夫会有,希望她只是晕倒而已。”
“她只是晕倒了而已,神父,”大夫走出斯佳丽的卧房时说道,“不过情形比较严重些。我留了些补药,等她醒来后服用。这些女人啊!穿那种时髦玩意儿,把血液循环都给切断了。用不着担心,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科拉姆向他道了谢,付过医药费,目送他出了门。这才重重在灯座边的椅子上坐下,头埋在双掌中。烦心的事太多了,他担心斯佳丽·奥哈拉是否真能再“好起来”。满是皱痕、湿迹斑斑的信纸散在桌上,信纸中央贴着一张剪报,写着:“昨晚,安妮·汉普顿小姐与瑞特。巴特勒先生假座南部邦联孤儿寡妇之家举行婚礼,结为夫妇。”
第五十六章
第四部楼塔第五十六章斯佳丽的意识不断往上盘旋、盘旋,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但是又有一股本能把它往下拉,拉回黑暗中,远离不堪忍受的现实。如此的过程一再重复,弄得她精疲力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挺尸般直躺在大床上。
她作着梦,梦境千变万化,情势紧迫,梦里的十二棵橡树庄园,恢复了被谢尔曼烧毁前的完整和美丽。雅致的曲线形楼梯宛如悬在空中,她踩着轻快的步伐爬着。阿希礼就在她前面爬着,不知她在后面唤他停下。“阿希礼!”她喊道,“阿希礼!等等我。”一路追着他。
好长的楼梯啊。她不记得这楼梯居然有这么高,她越跑,楼梯盘旋得越高,阿希礼也总是离得她远远的。她得赶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只知道一定要赶上他。她加快脚步,越跑越快,心头怦怦地在胸腔内猛跳。“阿希礼!”她喊着,“阿希礼!”他终于停了下来,斯佳丽鼓起前所未有的力量,飞快地往上爬,飞快地往前跑。
当她的手碰到了阿希礼的衣袖,全身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然后他转身向她,斯佳丽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他没有脸,只是一团苍白。
模糊的影象。
她摔了下来,在空中翻滚,眼睛惊骇地盯着上面的人影,喉咙紧缩,喊不出声。只听到笑声由下面传来,像一朵云絮往上飘,团团包围了她,嘲弄她无法发出声音。
我就要死了!她心想。可怕的痛苦就要把我毁了,我要死了。
忽然,两只强壮的胳膊抱住了她,轻轻拉着她,才没掉下去。她知道这两只胳膊,知道枕在头下的肩膀。准是瑞特。是瑞特救了她。在他怀里她是安全的。她掉过头,抬眼看着他的眼睛。顿时冰冷的恐惧感冻彻全身。他和阿希礼一样,脸孔像笼罩在雾里、烟里,没有形状。
笑声又响起了,声音是从瑞特那张白糊糊一片的脸上发出来的。
斯佳丽猛地清醒过来,摆脱了恐惧,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令她茫然无知。灯火已尽,布莉荻在偌大房间内的一个角落里的椅子上沉睡着。斯佳丽伸出胳膊在陌生的大床四处摸索,手指只摸到柔软的亚麻,床垫四边离她太远,她摸不到。她仿佛被“放逐”到茫茫一片没有边界、完全生疏的柔软空间,也许会就此坠入永远宁静的黑暗中——她的嗓子眼吓得憋住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迷失在黑暗中。
别想了!她的理智硬将恐慌驱走,命令自己要把持得住。斯佳丽小心翼翼地弯起腿,转身跪在床中央。动作很慢,免得出声。什么东西都可能藏在黑暗里,在听着动静。她谨慎挣扎着在床上爬行,直到双手触摸到床沿,才爬下床,站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
你真是大笨蛋!斯佳丽·奥哈拉,宽慰的泪水滚下面颊,她暗自骂着。房间和床当然是陌生的,你像个弱不禁风、多愁善感的傻女孩那样晕死过去,于是科拉姆和布莉荻便把你带回了旅馆。别再这么像只惊弓之鸟似的胡思乱想吧!
然后,记忆又像粗硬的拳头,打得她皮开肉绽。瑞特不要她……跟她离婚……娶了安妮·汉普顿。她不相信,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做?她一直深信他是爱她的。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埃可是他做了。
我根本不认识他。斯佳丽听到这几个字,仿佛是她亲口大声说出来的一样。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爱的究竟是谁呢?我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今后我怎么样呢?
那天夜晚,在离乡万里的远方,斯佳丽·奥哈拉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旅馆房间里那片惊人的黑暗中,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勇敢的事——敢于正视失败。
这全都是我的错。我该在发现怀孕之时就赶回查尔斯顿。我却选择玩乐,几个星期的贪玩害我丢掉了我唯一牵肠挂肚的幸福。我从没想过瑞特在我离开后,心里作何感想?一天过了又一天,一只舞跳过又一只,我始终就没去想过。
从来就没有想过。
在这静悄悄的黑夜里,斯佳丽勉强自己检讨以前种种鲁莽粗心的过错。查尔斯·汉密顿——她为了和阿希礼赌气而嫁他,根本就不曾爱过他。弗兰克·肯尼迪——她对他太恶毒了,设计拆散他和苏埃伦,好让他娶她,给她钱保住塔拉。瑞特——哦!她所铸下的大错多得不可胜数。她不爱他却嫁给他,从来就没费过心思让他快乐,甚至从未关 姓氏血时代sodu心过他是否不快乐——等到发现为时已晚。
哦!主啊!请宽恕我,我一次都没想到过我对他们做了些什么,他们有什么感受。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们大家,只因为我从没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
还有玫荔,尤其是玫荔。我不忍回想过去对她有多坏。我一次都不曾感激过她给予我的爱,她还处处为我辩护。我甚至没告诉过她我也爱她,因为我从没想到,直到最后想说也没机会了。
我这一生是否注意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有没有考虑过后果?哪怕只一次?
绝望与羞耻紧紧揪住斯佳丽的心。她怎么会如此愚蠢?她瞧不起蠢货。
然后斯佳丽握着双拳,下颚紧绷,肩背挺直。她决不沉陷在往事的痛苦回忆里,自怨自艾。她决不向任何人哭诉,也不向自己哭诉。
她干涩的眼睛凝视着黑暗的上方。她不哭,现在不哭。要哭等后半生再哭。现在她得想想,仔细想想,再作决定。
她得想想肚里孩子的事。
有那么一刻,她好恨,恨胎儿把她的腰撑大,使她的身材逐渐臃肿。
本来她以为孩子可以使瑞特回心转意,可是现在已没用了。做女人的只有一个办法——她听说有些女人把不想要的小孩打掉…………假使她真的这么做,瑞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关系?瑞特现在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一种压抑已久的啜泣挣脱她的意志,冲口而出。
失去!我失去了他!我失败了,瑞特赢了。
一股怒气倏地窜起,麻痹了她的苦痛,为她精疲力竭的身心打足气。
我是失败了,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瑞特·巴特勒!斯佳丽带着一丝苦涩的得意感想道,你打击了我,我要加倍回敬你。
斯佳丽将手轻轻放在肚皮上。哦!不!她不能打掉这个孩子,她要好好照顾孩子,以有史以来任何小孩未曾享有的最好环境来栽培他。
她脑海里满是瑞特和美蓝的身影。他爱美蓝远甚于爱我。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甚至牺牲自己,来换回美蓝的生命。而我就将要拥有一个新的、完全属于我的美蓝。等她长大了,她会只爱我一个人,远超过世上任何东西、任何人,到时我就带她去见瑞特,让他看看他失去了什么……我究竟在胡想些什么?我一定是疯了!一分钟前我才醒悟到我把他伤害得多深,我多恨自己。现在怎么又恨起他,计划用更卑鄙的手段去伤害他呢?我不该那样做,我不该想那种事,我不该。
瑞特走了!我既然承认了这个事实,就不能怨天尤人,也不能报复他,我必须努力重新开始生活才是。我必须找些新鲜事,要紧事,指望着活下去的命根子。假如我专心去做,就一定能办到。
下半夜里,斯佳丽的心思有条不紊地顺着行得通的途径想下去。
她看到了一个个死胡同,也克服了一个个障碍,经过回忆、幻想和考虑成熟,发觉不少意外的角落。
斯佳丽想起少女时代、想起克莱顿县、想起战前的岁月。那些回忆是那么遥远,没有痛苦,于是她明白了,她已不再是那个斯佳丽,她可以抛开以前的她!别再提过去的日子了,让亡灵安息吧。
斯佳丽把心思集中在未来、在现实、在后果上。她太阳丨穴上开始扑扑跳了,随即变成了敲击,然后整个头疼痛欲裂,但她仍旧继续想着。
外面街道初次传来声响时,她的脑子里也已经规划出了一幅蓝图,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曙光透过窗帘照进屋来,她马上唤了声:“布莉荻?”
那姑娘从椅子上跳起来,眨着眼睛,强挤掉睡意。“谢天谢地!你清醒了!”她失声叫道。“大夫留下这帖补药,我找到汤匙就喂你吃,汤匙就放在桌子上。”
斯佳丽乖乖地张嘴服下苦药。“好了,”她坚决说。“我的病好了。
去把帘子拉开,现在天一定亮了。我的头还有点痛,需要吃点早餐,才能恢复体力。”
下雨了,一场真正的大雨,不是惯常的蒙蒙细雨。斯佳丽心中顿时暗暗有种满足感。
“科拉姆一定很想知道你病好了,他担心死了。要我去叫他来吗?”
“现在还不要。跟他说我晚一点再见他,我有话跟他说。但不是现在。去吧!先去告诉他我没事了,然后请他教你替我点一份早餐。”
第五十七章
第四部楼塔第五十七章斯佳丽虽然食不知味,但仍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往下吞,诚如她对布莉荻说的,她需要体力。
餐毕,她把布莉荻打发走,吩咐她两个小时之后再来,然后就坐到窗边写字台前,专心一意,眉头微皱,速速将一张张空白的丨乳丨白色厚信纸填满。
写完信,把两封信封上口,她便盯着眼前的空白纸张,许久无法下笔。昨天想了一夜,心中已有腹稿,知道该写些什么,但就是鼓不起勇气提笔。面对非做不可的事,她已畏缩到骨子里去了。
斯佳丽打个哆嗦,把视线从白纸上移到附近一张桌上的漂亮小瓷钟,忽地倒抽口气,大吃一惊。这么晚了!再过四十五分钟布莉荻就要回来了。
不能再拖了!该做的还是要做,没有别的路可走。我必须写信给亨利伯伯,低声下气赔个罪,美言几句,请求他帮忙,他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斯佳丽一咬牙,提起笔。一向工整的字迹,因决心下得过于牵强而变得龙飞凤舞。一旦白纸写上黑字,她就失去对亚特兰大的事业和银行里黄金的控制权,而由亨利·汉密顿接管了。
这是她拆自己的台,她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头昏脑涨的。斯佳丽不怕老律师欺骗她,只担心他根本无法像她一贯那样把钱看得紧紧的,分文不少。店里收帐、记帐和收取酒馆的租金是一回事。给他管理店里存货和掌握价格,规定向酒馆老板收多少租金的控制大权,又是另一回事。
控制大权。斯佳丽现在做的正是放弃自己对她的钱、她的安全保障、她的成就的控制大权,而此刻正最需要它。买下卡丽恩那一份产权,无异在她积攒的黄金堆里挖个大洞,但是现在要中止与主教的交易已来不及,更何况即使能够中止,她也无意中止。夏天与瑞特在塔拉避暑的计划已成泡影,但是塔拉依旧是塔拉,她决心要完全拥有它。
在城郊盖房子,是她财力上的另一个负担,不过还是得继续完成。
只是她没有把握亨利会不会不计血本、全盘同意山姆·科尔顿所提的每一项建议。
最糟的是,她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情况,是好是坏?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呢。
“我没办法这么做!”斯佳丽大声呻吟。但是仍继续写着,她只得这么做。她信上说要去旅行,到一个与世隔绝,信件无法投递的地方去度长假。她怔怔看着那些字迹,然后视线逐渐模糊了,她眨着眼睛把眼泪缩回去。不要哭!她对自己说,断绝一切联系是必要的,否则瑞特一定有办法追踪到她。在她还未决定告诉他之前,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生孩子的事。
可是,要是无法知悉亨利伯伯如何管理她的钱财,她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大恐慌的情形更加恶化,她的存款岌岌可危呢?如果她的房子被烧掉呢?或是更糟的,她的店也完了呢?
她不得不忍受!所以还是得这么做。笔匆匆飞掠过信纸,钜细靡遗地指示,提醒亨利可能忽略的事项。
布莉荻回来时,所有的信都已摺好、封好,平平整整放在记事簿上。
斯佳丽坐在扶手椅上,膝上搁着割坏的胸衣。
“哦!我忘了,”布莉荻低叹一声。“为了要让你呼吸顺畅些,我们不得不割开你的胸衣。你要我替你做什么吗?也许这附近有商店,我去——”“没关系,那不重要,”斯佳丽说。“你可以先帮我穿上连衣裙,稍为缝合一下,外面套上一件斗篷,遮住背后缝线。快动手吧!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布莉荻望望窗口。时候不早,不是还很早吗?凭她在乡村长久的经验判断,这时还不到早上九点呢!她顺从地打开凯思琳为她准备的针线包。
三十分钟后,她轻叩科拉姆的房门,因为睡眠不足双眼深陷,但经仔细修饰,完全从容自若。她毫无倦意。最糟的情况已过,现在还有要事待办。这又使她恢复往日的精力。
斯佳丽对着前来应门的科拉姆甜甜地一笑。“我进去几分钟,不会影响你的圣誉吧?”她问。“我有一些私事想要跟你谈谈。”
科拉姆欠欠身子,把门开大一些。“万分欢迎,”他说。“很高兴看到你又笑了,斯佳丽亲爱的。”
“不久你还能看到我大笑呢,我希望……美国寄来的信还在吧?”
“在我这儿,我私下收起来了,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吗?”斯佳丽又微笑了。“那么你比我聪明多了。我知道,但是我很可能永远也弄不明白。不过这已无关紧要了!”她把写好的三封信摆到桌上。“我简单地把我的决定说给你听。首先我得告诉你我不打算跟你和布莉荻一起去美国了。我要留在爱尔兰。”她抬起手。“不!
听我说完。我已经想通了,美国已不再值得我留恋。”
“啊,不!你的决定下得太草率了,斯佳丽亲爱的。我不是跟你讲过,覆水并非不可收?你丈夫虽和你离了婚,只要你回去告诉他孩子的事,他就有可能再离一次。”
“你错了,科拉姆。瑞特决不会跟安妮离婚。他们是同类,又是同乡,况且她太像玫荔了。说了你也不懂,你根本不认识玫荔,但瑞特认识。他知道她这人多么了不起,远远比我知道得早。除了他母亲之外,玫荔是他唯一尊敬的女人,他一直都很欣赏她。他现在娶的这个女孩就是像玫荔那类型,她比我好得多了,瑞特心里明白得很。而安妮也比瑞特好得多,但是她爱他!就让他背这个十字架吧!”斯佳丽的话里带有万分悲痛。
唉!人生是一片苦海,科拉姆心想。一定有办法帮助她。“现在你已经得到塔拉了,凯蒂·斯佳丽,实现了你的梦想。难道这还不能治愈你心中的创伤?你可以为肚里的小孩建造一个理想天地,一座由他的外祖父,母亲 瑞雪星晨号邮轮全文阅读一手建立的大庄园。如果是个男孩,就替他取名为杰拉尔德。”
“你现在说的事我都考虑过了,不过还是谢谢你,问题是我找不到的答案,你也不可能找到,相信我,科拉姆。还有一件事,如果要考虑继承权的问题,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一个你不认识的孩子。
可是主要的事是肚子里这孩子。我无法回塔拉把孩子生下来。就算在别的地方生,也不能带回去。别人不会相信这孩子不是私生子。在他们的观念里——无论是克莱顿或亚特兰大——我不是个规规矩矩的良家妇女。在——在怀孕后的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查尔斯顿。”斯佳丽的脸因思念之苦而变得苍白。“没人会相信那是瑞特的种,事实上我们已经分房多年。他们会骂我是贱女人,嘲弄我的孩子是私生子,然后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看好戏。”
这些恶毒的字眼竟会出自她变了形的嘴巴。
“不会这样的,斯佳丽,不会这样的。你的丈夫知道真相。他会认这个骨肉。”
斯佳丽的眼睛燃起火焰。“哦!没错!他会承认这孩子是他的骨肉,然后把孩子从我身边夺走!科拉姆,你无法想象瑞特有多溺爱孩子,溺爱他自己的孩子,像个疯子一样狂爱。他一定会霸占这个孩子,付出所有的爱给孩子。只要我一生下婴儿,他就会把婴儿带走。别以为他做不到,连离不了的婚姻都被他离了。他有本事去改变任何一条法律,或者制定一条新的。世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她暗哑地低声说,仿佛在害怕什么。她的脸因怨恨、激动和莫名的恐惧而扭曲着。
突然,像蒙上一层面纱似的,斯佳丽的脸部表情一变。除了那双冒火的绿眼睛还是一样外,那张脸变得很平静。她嘴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看得科拉姆背脊发凉。“孩子是我的,”斯佳丽说,平静、低沉的声音,活像是一只大猫的咕噜声。“我一个人的。他绝不会知道孩子的事,除非我要让他知道,而且到时对他来说,已为时过晚。我希望这一胎是个女孩。一个美丽的蓝眼睛女孩。”
科拉姆在胸前画十字。
斯佳丽的笑声非常刺耳。“可怜的科拉姆!你一定听说过女人遭人唾弃的情形,别吓成那个样子,也别发愁,我以后不再吓你就是了。”
她微笑了。这个微笑是开朗而充满柔情的,他几乎以为方才在她脸上所看到的只是他的错觉。
“我知道你想帮助我,我非常感激,科拉姆,真的。你一直对我这么好,真是个好朋友,除了玫荔之外,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了。你就像个哥哥,我从小就盼望有一个哥哥。我希望你能当我一辈子的朋友。”
科拉姆向她保证他会的。他心想,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需要帮助的灵魂呢。
“科拉姆,我想请你替我把这几封信带到美国。这一封是给我宝莲姨妈的,我告诉她我已经收到她的信,好让她得意洋洋地向别人炫耀‘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一封是给我在亚特兰大的律师,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我必须处理的。两封都得在波士顿寄出,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这一封我特别请求你多跑一趟,亲手交给萨凡纳的银行,事关紧急。我在那边存有不少金块和珠宝,现在我只能仰仗你原封不动地把它们带回来给我,布莉荻有没有把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拿给你?很好,那我就可以开始跨出第一步。要是这里有律师的话,可否请你帮我找个可以信赖的律师。我打算利用瑞特·巴特勒的钱,把奥哈拉家的发源地巴利哈拉买下来。这个孩子将得到一份他永远无法提供的遗产。我要给他看看一两件根深蒂固的东西。”
“斯佳丽亲爱的,等一等,请你先听我说。我们可以在高尔韦多待一阵子,你受了打击,还未完全复原,让我和布莉荻照顾你。世事难料,现在就作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对你来说,这种负担是太重了。”
“我想你一定以为我发疯了。也许我是疯了,但我就是这副脾气,科拉姆,不管你帮不帮忙,我主意已定。用不着让你和布莉荻为我耽搁船期,我打算明天就回丹尼尔那里,请他们再收容我一阵子,直到巴利哈拉变成我的才搬走。倘使你担心我没人照顾,还有凯思琳和其他人在啊!你应该放心的。
“得了吧!科拉姆,”斯佳丽说,“承认我已经说动你了。”
他摊摊手,不得不承认。
之后他陪斯佳丽到一位信誉卓著的英国律师的事务所,凡是委托这律师办的事无不圆满解决,所以请他寻找巴利哈拉主人的工作也就立刻着手进行了。
隔天一早,集市的第一批摊子才摆起,科拉姆就跑去把斯佳丽所要的东西全买回旅馆。“你要的东西全在这儿,奥哈拉太太,”他说。“黑裙、黑衫、黑围巾、黑斗篷、黑长袜,给可怜的新寡。我告诉布莉荻你昏倒是因你丈夫未及见你最后一面就病死了。另外,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笑纳。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穿上它们,也许会感觉舒服一些。”科拉姆把一堆各种颜色鲜艳的裙子放在她膝上。
斯佳丽微笑了,眼睛里充满感激之情。“你怎么知道我正为了把我的爱尔兰衣服全部送给了亚当斯城的亲戚而懊悔呢?”她指着那堆行李箱和手提箱。“这些东西我都不需要了。带去美国,让莫琳分送给其他人吧。”
“这么做未免太冲动,太浪费了吧?斯佳丽。”
“乱弹琴!我把靴子和无袖衬衫取出来了!连衣裙已经不能再穿,我也不要再把自己束缚在紧身胸衣里。我是斯佳丽·奥哈拉,穿大胆裙子和神秘红衬裙的爱尔兰姑娘,完全无拘无束,科拉姆!我要照自己的标准建立我的世界,任何人都无法约束我。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学着快快乐乐的。”
科拉姆把眼光避开,不敢直看斯佳丽脸上坚毅的表情。
第五十八章
第四部楼塔第五十八章船期整整延后了两天,科拉姆和布莉荻在星期日早上才有机会送斯佳丽去火车站。在这之前,三人先去望了弥撒。
“你一定得说说她,科拉姆。”布莉荻在走廊上碰见科拉姆时,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眼珠子朝斯佳丽那边转了转。
科拉姆用咳嗽声掩饰住笑意。斯佳丽的打扮活像是死了丈夫的农妇,甚至还用了条围巾取代斗篷。
“随她怎么做吧!布莉荻,”科拉姆语气坚定地说道。“她有权用任何她自认为合适的方式表示哀悼。”
“可是,科拉姆,在这么豪华的英国旅馆里,人家会盯着看,说闲话的。”
“他们不也有他们的权利吗?就随他们盯!随他们说吧!我们不必留意。”他握紧布莉荻的手,朝斯佳丽伸出另一只手。斯佳丽优雅地将小手放进科拉姆的手心,仿佛他正要领她进入舞厅。
当斯佳丽在火车上的头等包厢坐定时,科拉姆饶有趣味地看着一批接一批的英国旅客打开这个包厢门,又仓皇地退了出去;布莉荻看到这情形却吓坏了。
“铁路局不该把头等包厢的票卖给这种人。”一个女人大声对她丈夫说。
斯佳丽倏地伸手挡住门,不让英国佬关上。她对站在月台上的科拉姆嚷嚷,“我忘了带那篮煮马铃薯了,神父,麻烦你向圣母祈祷,让火车上有卖餐点的小贩,好吗?”她的爱尔兰土腔非常夸张,有些话连科拉姆都听不太懂。当乘务员关上车门,火车开始启动后,科拉姆还在笑。
看到那对英国夫妇抛去尊严,狼狈地跌撞进另一个包厢时,他更是乐不可支。
斯佳丽微笑着挥别,直到科拉姆的身影在窗外消失。
然后她坐回座位,放松脸部肌肉,听任泪珠滚落面颊。她累得全身骨头都要散了,又为回亚当斯城的事担忧。丹尼尔的两间房的小屋充满乡土古趣,与她以往度假所见截然不同。它窄小拥挤,没有半点奢侈品,但是,它是唯一能让她称为家的地方——天知道她要住多久。律师可能找不到巴利哈拉的主人,就算找到,它的主人也不一定肯卖。就算肯卖,价格可能也会超过瑞特给她的钱。
斯佳丽精心拟定的计划已开始出现漏洞,她对任何事都一点把握也没有。
现在先不要去想,反正什么也做不了。至少这里没有人会挤进来打扰我,抢着跟我聊天。斯佳丽将三张座椅间的扶手拆下来,叹着气躺下,沉沉入睡,车票则放在地上剪票员容易看到的角落。她已做好计划,就要尽最大努力去完成。只要她不像现在这样累得半死,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一步顺利跨了出去。斯佳丽在马林加买了一匹小马和一辆轻便马车,亲自驾车回亚当斯城。马车虽不如茉莉的漂亮,但配备齐全;外表也相当破旧,不过马却比茉莉的马年轻、高壮。最重要的是,她有了个全新的开始。
家人看到斯佳丽回来,先是惊讶万分,继之又为她的丧偶给予最大的同情。但是他们在表达过一次哀悼之意后,就绝口不再提起,反而问她是不是有任何地方需要他们帮忙的。
“你们可以教我一些事,”斯佳丽说,“我想多了解爱尔兰农场的情形。”她分担了丹尼尔和堂兄们每天的例行工作。甚至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学习照料牲口,替奶牛挤奶。在丹尼尔的农场学得差不多后,便又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茉莉和她面目可憎的丈夫罗伯特,罗伯特的农场比丹尼尔的大四五倍。跟罗伯特讨教完之后,就轮到他的顶头上司——伯爵所有产业的代理人奥尔德森了。就连昔日在克莱顿县颠倒众生时的斯佳丽,风采魅力也无法和此刻相比,也从没有像现在如此辛勤工作,收获如此丰富。她没时间去注意小屋的生活有多简朴。只一心一意盼望熬过漫长的夏季的农活,睡上柔软的床垫。
经过了一个月,她对亚当斯城的了解已不输奥尔德森,而且归纳出至少六种的改进方法。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了她在高尔韦的律师寄来的信。
巴利哈拉主人的遗孀在丈夫死后一年改嫁,并已在五年前亡故。
她的继承人,长子今年二十七岁,目前往在英国,而且,他父亲还在世时他就是父亲在英国的所有地产的长子继承人。他说出价若不低于一万五千英镑,就可以考虑。斯佳丽细看附在信里的巴利哈拉地籍图,倒远比她想象中要大许多了。
巴利哈拉两边都有通往特里姆的道路。另有两条界河,一条是博因河,另一条是——斯佳丽眯起眼研究着细小的字体,是骑士河。骑士河,好个古雅的名字。有两条河,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地方。可是得要花一万五千英镑呢!
奥尔德森告诉过她,十英镑可以买一块上好的耕地,而且那已经算是高价了。一般八英镑就已足够,精明的杀价高手可以杀到七点五英镑,不过巴利哈拉还有一大片沼泽地。虽然泥炭的产量可以维持好几个世纪,但是沼泽地不能耕种,四周的土质又太酸,不适合种麦子。再说荒废了三十年,遍地的灌木和杂草也需要耗力费时去清理。她每英亩地根本只需付四英镑,或四个半英镑就可以了,一千二百四十英亩地,也就是四千九百六十英镑,顶多五千五百八十英镑也尽够了。农场上的农舍很大,她倒也不在乎。她较看重的是镇上的建筑物。总共有四十六栋房子,外加两座教堂,其中有五栋房子还算宏伟,其他有二十四栋只能算是小茅屋。
不过所有建筑都已废弃多时,乏人管理。花一万英镑全买下来算是相当公道了。能卖得出去,还是他的福气呢!一万英镑,就是五万美元!斯佳丽吓坏了。
我得先把币值换算清楚了再作打算,否则就太草率了。一万英镑听起来不多,五万美元就非同小可了,那可是一笔大数目哪!她开锯木厂、经营杂货店,锱铢必较,辛勤积攒……干脆卖掉锯木厂……酒馆的房租收入……不该花的钱一分一厘也不舍得花,如此年复一年,十年也才存了三万美元;而要不是瑞特替她付了最近七年的帐单,可能还积不到那个数目的一半呢!亨利伯伯说我有三万美元,就算是个小富婆了,我觉得他说得不错。我盖那些房子也没花到一百元,难道这世上真有人会拿五万元去买一座荒废的鬼镇和未经开发的土地吗?
瑞特·巴特勒那种人就会。我可以用他给我的五十万美元,买回我祖先被偷走的土地。巴利哈拉不仅仅只是一块地产而已,它还是奥哈拉家的土地。既然如此,她怎能再去考虑应该不应该付多少的问题呢。
于是斯佳丽果真出价一万五千英镑,要就接受,不要就拉倒。
走进邮务站后,斯佳丽不觉全身颤抖起来。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