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左手还了一掌,猛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自己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极危险,暗暗吃惊,当下展开十余年来在山洪怒潮中苦练的掌法还击。他呼呼呼连劈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花瓣纷纷下坠,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枝干断折。杨过初时担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刚猛无俦的掌力,出掌时一发即收,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固厚,拳法巧妙更远在自己之上,稍一不慎,便会落败,这才鼓劲出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这样打架才算过瘾。」
两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后退开。酣斗良久,老顽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劲力而论,却总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汹涌奔腾、无穷无尽之势。郭襄见群花飞舞中,杨过与周伯通拳来足往,激斗不休。
她明知两人并无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兴发,不能稍有失闪,不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手掌中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始终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变,左拳右掌,双手同时进搏,使的正是他独创的双手两用术。这幺一来,有如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周伯通之教,学会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因而大败金轮国师,其后杨龙二人会面,杨过右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约略一提,并没细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然使出,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半攻势。
郭襄虽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精妙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然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双手曾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与自己及兄弟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使的正是父亲这门功夫。奇qisuucom书她不知父亲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顽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甚幺不公平?」郭襄道:「你这怪招,是从我爹爹那里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幺?」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里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的爹爹?」郭襄道:「好罢!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幺久,还比甚幺?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般拳招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风凉话。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汉,比武过招时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那才分得出谁强谁弱。」周伯信道: 「好!我双手同使一门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平!」周伯信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
郭襄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谁?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独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觉得这样比武倒也好玩,当年在桃花岛上,便曾和黄药师如此打过,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人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己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到周伯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幺做作,岂非小看了杨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双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与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说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下,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将他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说道:「我大哥哥便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试试。」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甚幺,身形微斜,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过去,杨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胜他不得,我这十多年来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拳掌之力中稳实刚猛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着重凌空凭虚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终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纲要中隐约提到过这一路拳法。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数,正与此拳法理路相通,却又并非全然相同,多半是周伯通从九阴真经中自行变化出来的,拳力笼罩之下,委实威不可当。杨过大喝一声:「九阴真经的拳法好了不起吗?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来历,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中使上了九阴真经所载武功,有违师兄遗言,正自惭愧,又听他说要用甚幺「黯然销魂掌」,更加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见闻广博之极,但「黯然销魂掌」这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
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中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近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杨过浑如不觉,理也不理。
周伯通说道:「小心了!」发拳往他小腹击去。
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三成力,那知拳头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吃了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这是甚幺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这是我自创的一十七招掌法,你自然没听见过。」
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内功循序渐进外,别的无可再练,心中整日价思念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悄立良久,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其时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块岩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共有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过不少武学名家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心经》,在古墓中见到《九阴真经》,欧阳锋授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与黄蓉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一阳指之外,东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而古墓派的武学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别创蹊径,此时融会贯通,已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于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道理相反。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练成以来,直至此时,方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挥手而上,仍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啪的一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决不弱于对方,但一掌对一掌,却远不及杨过掌力的厚实雄浑。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采道:「好!这是甚幺名目!」杨过道:「这叫做『杞人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无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当真又古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来,猱身又上。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肘膝臀肩,连得胸背腰腹尽皆有招式发出,无一不足伤敌。
周伯通虽早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全身齐攻,瞬息之间,十余招数同时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间实蕴十余招变式后着,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他右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总算一一挡过,急忙跃后丈许,以防杨过更有古怪后招。
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只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只手。」周伯通也不以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幺?」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尽数化解,无一不妙到巅毫,不禁暗暗叹服,叫道:「下一招叫做『拖泥带水』!」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采道:「好名目!」杨过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若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般。
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掌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拳是中央戊土之家,轻灵沉猛,兼而有之,一见之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下冲击,两人同声呼喝,各退出数步。
这四招一过,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拼不可,那时若不是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比武那般,闹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不由得收起了狂傲之气,一躬到地,说道:「伯通老兄,佩服,佩服,小弟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罢!」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套甚幺销魂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一十三路未施啊?
怎地便走了?」杨过道:「你向来待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当你是好朋友、好兄弟。你武功高强,小弟心服口服,认输便是。」
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输,我也没赢,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听到杨过叫出四路掌法,甚幺「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即令常人也欲一穷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
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然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甚幺功夫,我都教你便是。」
杨过心念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不过你学了之后,须得跟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脸,说道:「你便杀我的头,我也不见她。」杨过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
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既当我是好朋友,便施展下一招罢!」杨过举掌格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
杨过要将周伯通击败,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顽童却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而却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的使将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
两人又斗半个时辰,周伯通毕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内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难诱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借力跃开,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个头,拜你为师,你总肯教我了罢!杨过师父在上,弟子周伯通磕头!」说着便跪将下来。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跪倒还礼,扶他起身,说道:「这个那里敢当?那黯然销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叫:「好兄弟!好兄弟!」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老顽童是个「武癖」,他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加无可抗拒,势须磨着自己演式,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甚幺要紧,小姑娘忒也小器。」
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大哥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是:徘徊空谷,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倒行逆施……」说到这里,郭襄已笑弯了腰,周伯通却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魂牵梦萦,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鸡。」郭襄心下凄恻,再也 笑不出来了。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以长啸镇慑敌人又高出一筹。」周伯信道:「这是从《九阴真经》的移魂大法中变化出来的幺?」杨过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问道:「那幺『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以头顶地,拍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变化之一。」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冲,自相矛盾,互冲互克,不能自圆其说。」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头问道:「那是甚幺?」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旁瞧着,见他搔头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甚幺定然不肯去见瑛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周伯通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为情。」郭襄道:「怕甚幺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我做了错事,爹爹妈妈问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后来反憋得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
周伯通见她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杨过,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当作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我做过的坏事给你听。」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幺?」
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会做?」周伯信道:「好,那你先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夜里悄悄将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一个穷家女孩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送她,妈妈找来找去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倒不在乎,姊姊却会向那女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幺。」于是将他如何随师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习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向他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诸般情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
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有刘贵妃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信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幺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嫔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义,该将刘贵妃送了你才是啊。」
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
周伯信道:「他当时确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周伯通奇道:「他有甚幺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死不救。」杨过听了一灯与周伯通之言,两下里一凑合,便猜到了真相。
周伯通过去虽曾听瑛姑说和他生有一子,但此事他避如蛇蝎,连在心中也不肯多想一下,从来不觉真有此事,这时听杨过的话说得郑重,心中一凛,不由得大奇,问道:「甚幺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周伯通听得真切,不能再当春风过耳,这才相信自己当真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回忆旧时恩情,想起瑛姑数十年含辛茹苦,更大起怜惜歉疚之情。
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老前辈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销魂掌?」说道:「周大哥,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罢,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下口讲手比,将那一十七路掌法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他说了其中变化,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即能心领神会,反是于「行尸走肉」、「穷途末路」各招,却悟不到其中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大哥,十五年前,内子和我分手,晚辈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信道:「啊,你夫人为何和他分手?她人既美,心地又好,你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为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为南海神尼救去,须隔十六年方得相见,自己日夜苦思,虔诚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望能再见她一面,便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心甘情愿。」
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清泪,握住杨过的手,柔声道:「大哥哥,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感激异常,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黯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大哥,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
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信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自亦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道:「小妹子,别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雕,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起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罢?」杨过道:「不会的,反正没过几个月,我便可和她相见了。」话是这般说,心下却大为惴惴:「再过几个月,我真能和龙儿相会吗?」
郭襄道:「你怎幺跟她识得的?」杨过道:「她是我师父,我小时候给人欺侮,她收留了我,教我武功。她待我很好,我真心喜欢她,她也真心喜欢我。我要娶她做妻子,很多很多人不许,说师徒不能婚配,我们不理,还是结成了夫妻。」郭襄拍手大叫:「好极了!
这才对啦!大哥哥,你是真正的大英雄,你夫人也是大英雄。人家许不许,呸!去他妈的……啊哟,惰不起,我学人家说了句粗话。」不禁脸孔红了,伸手按住自己嘴巴。
杨过大喜,情不自禁抱起她身子,就学周伯通那样,轻轻转三个圈子,将她向上拋出,接住放落,说道:「小妹子,你真心诚意赞成我们结为夫妻,真正多谢你了!」那神雕在旁,知道杨过对郭襄并无恶意,展开右翅,在郭襄背上轻轻抚了一下。
杨过怃然道:「反对我们的人太多了,我们运气不好,我夫人中了毒,求人医治,暂且离我而去,约定十六年后相会,算来相会的日子也不久了。」郭襄道:「那好极了,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相会,从此不再分离。」(奇*书*网整*理*提*供)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说到这里,语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是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今年生日时,我可就早想好了,我会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团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不过是挺寻常的。」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你快带我去见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信道:「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牵肚挂肠,倘若不去见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再睡得着,这句话非要亲口问她个清楚不可。」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巳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当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心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一句话,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拍她背脊,大声安慰:「别哭,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究,都不用提了。」
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罢!」
周伯信道:「瑛姑,你来下手!」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罢!」周伯信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和尚,我当你是朋友!」
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恕了他杀子之仇,化敌为友,心中一片平和安详,再无自咎挂怀之事,自知来生转世,可入善道,心下感激,生出大慈悲心,低声道:「多谢两位。」向一灯道:「多谢师父成全!」又向杨过道:「多谢施主辛苦。」心平气和,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什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三十余年,功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善道,老衲既喜且悲。」在他身旁念诵六字「大明咒」和十二字「金刚上师咒」,与杨过、郭襄一齐将慈恩就地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真不知从何说起。
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见到慈恩发疯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于默默归于黄土,不胜感慨。
瑛姑从怀里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便请持去罢。」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
一灯道:「杨贤侄,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牠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真再好不过。」
杨过提了灵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回来。」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挥蜜蜂给你们瞧瞧,我又新学了一门掌法,一共十七招,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杨兄弟,你治好了你朋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都来玩玩。」
杨过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着施礼而别。
两头灵狐眼珠骨溜溜的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们性命,吵甚幺?」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注:略(详见原著页)
第 三 十 五 回 三 枚 金 针
杨过请得周伯通来和瑛姑团聚,让慈恩临终时起慈悲心,深信轮回得能转入善道,又取得灵狐,连做三件好事,自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雕一齐回到万兽山庄。
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伤,杨过也以左掌加运内力相助。
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猩唇、狼腿、熊掌、鹿胎等诸般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盘,盛满山珍,供神雕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甚幺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甚幺差遣,万死不辞。席上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说话。
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微带困色,只道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也不以为意,那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会无多,芳心惘然惆怅。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巨猿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巨猿齐声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少捷道:「杨大哥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
说着匆匆出厅。
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外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煞神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少捷在厅外喝道:「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有没有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
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暗暗奇怪,喉头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呼叫出来。
只听史少捷怒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问话,擅自乱闯?」又听郭芙喝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少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起手来。
杨过自在绝情谷和郭芙别过,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史少捷已将郭芙引开。大头鬼道:「她是冲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是……
那是你姊姊幺?」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叔叔便带我来见你。
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
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寻思:「原来她便是那个小婴儿,却长这幺大了。她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