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没办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强横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欺侮我,我也不怕。她骂我,我便跟她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你跟我说罢!」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难过,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国师、李莫愁等数番舍生忘死的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丨乳丨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罢。」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幺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你夫人后,叫人带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欢喜。」
杨过心中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大不相同,问道:「你爸爸妈妈安好罢?」郭襄道:「爸爸妈妈都好。」心头突然涌起一念,说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我家来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相见恨晚。」
杨过道:「到那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唔,最好也别跟你爹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甚幺?」忽地想起风陵渡口众人谈论神雕侠之时姊姊对他颇有微词,说不定他们曾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她,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那个婴孩的小脸。郭襄给他瞧得微微有点害羞,低下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个稚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是当代大侠,人人都十分敬重,你有甚幺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你若有不愿跟你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甚幺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着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名望大,咱们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角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雕大侠是我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
杨过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这般人了?」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啦,唔,到八月、九月……廿二、廿三、廿四……你生日是九月廿四,是不是?」
郭襄大是奇怪,大声的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阳,因此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甚幺都知道了,却装着不识得我。我生来的第一天,你便抱过我了,是不是?」
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六年前,九月廿四,在襄阳大战金轮国师,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甚幺,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少捷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杨过喃喃的道:「九月廿四,九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惊觉,道:「啊,你要走了……唔,到今年你生日,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他记起她曾说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
郭襄道:「大哥哥,将来倘若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允?」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
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说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以第一枚金针还给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容易了,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上面具。你为这幺一件小事便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心想:「我既已亲口许诺,再无翻悔,你持了金针,便要我去干天大的难事,我也义无反顾。怎地竟来叫我做这样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郭襄道:「连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算识得你?这可决不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瞿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脸色苍白,颇形憔悴。
杨过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色间颇为异样,微笑道:「怎幺?」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甚幺。」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第二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你再过几年说也不迟,小姑娘家,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却不伸手接针。郭襄将金针塞到他手里,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今年九月廿四我生日那天,请你到襄阳来,让我再见你一次,跟我说一会子话。」这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允了。这又有甚幺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这自然由得你。」
她白嫩的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
只见她脸上突然一阵晕红,笑道:「这第三个心愿,我现下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身窜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着兵刃撞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少捷、大头鬼两人斗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已大有进境,不过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在史少捷和大头鬼夹击下已渐渐支持不住,正焦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
史少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道:「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跃。
郭芙明知对方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地刺出,噗的一声,史少捷胸口中剑。
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幺……」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甚是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猪朋狗友?」史少捷胸口所中这一剑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下,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叔,史五叔,你伤得怎样?」史少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来,溅得她衣袖上点点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
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诉爹爹妈妈,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乱出手伤人,我也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少捷见她小脸儿胀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杵,猛喘大气,一时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叫,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没声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头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将她团团围住了。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样!」史少捷道:「还好!」那人道:「唔,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罢!」史季强几声呼哨,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赔不是了。」史少捷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冲着神雕侠的金面,令姊便杀了我,那也没甚幺。」郭襄急道:「你的伤……可真的不打紧吗?」
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少捷和大头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不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幺好,她姊姊便这幺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一剑要是再刺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幺?」大头鬼道:「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甚幺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檄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说话的正是杨过。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却谁也不敢发问。
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了河,迤逦径归襄阳。一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的责备郭襄,说她不该随着不相干之人到处乱闯惹事。郭襄便装耳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郭芙见了父母,递上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回信,说他年老有病,不能起床,由全真教现任掌教宋道安率同教中好手依时前来赴会。回毕正事,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道上不听我话,闯下好大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两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酱的说了。
郭靖这些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为焦虑,听大女儿这幺一说,怒气暗生,问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罢?」郭襄嘻嘻一笑,说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瞧瞧热闹,又有甚幺大不了啦!」郭靖皱眉道:「甚幺朋友?叫甚幺名字?」郭襄伸伸舌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是甚幺『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听过「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得小女儿竟和这干人厮混,更加恼怒。但他素来沉稳,只「嘿」的一声,便不再问。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数说了一顿。
当晚郭靖夫妇排设家宴,为郭芙、郭破虏接风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和岳母。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测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答应,不敢再说。
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极为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只口中答应,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小姐。
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煮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开眼笑。但这幺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却又付诸流水了。
其时郭靖得悉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再自南北攻,另一路兵马则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樊,一举而灭大宋。这一次蒙古事先筹划数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弟忽必烈统率,南下大军由蒙古大汗蒙哥御驾亲统,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前所未有。一至秋高气爽,草长马肥,正利于蒙古铁骑驰骤,便即南北夹攻襄樊。
蒙古大军兵粮云集,襄阳城局面紧急。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臣奸,对此竟不当作一回事。襄阳告急的文书虽雪片价飞来,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蒙古鞑子攻襄阳数多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铩羽而归。襄阳城是鞑子的克星,惯例如此,岂有他哉?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当蒙古南路大军进逼大理之时,郭靖知道此番局势紧急,委实非同小可,于是撒下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但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便灭了大理。
其时大理国国王段兴智,是一灯大师的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国亡,国亡时段兴智由武三通、朱子柳、点苍渔隐等救出,逃奔在外。大理既灭得早,进攻襄樊之期也提早了。
这次襄阳城英雄大宴邀请的人数众多,规模甚大,郭靖、黄蓉怕请柬送得不周,该邀的英雄未邀,既失礼数,得罪了人,且失了御敌臂助,因此策划周详,细加商酌,筹办的时日花得甚多。料想蒙古大军进攻之期多半会在草长马肥的秋冬之际,但军行多变,中间或有阻挠,最早要到重阳前后方能攻到襄樊,于是将大宴定于九月中旬,当大敌攻来之时群雄未散,可乘势相助御敌。至于最亲近的方友如同全真教、丐帮等处,则一早于春天即将请柬送出,以盼早日来助。会期于九月十五,预定连开十日。
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川汇海,纷纷来到襄阳。而蒙古南北两路大军也渐渐逼近。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接待宾客之事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处理。武敦儒、耶律燕夫妇和武修文、完颜萍夫妇从旁襄助。
这一日朱子柳到了,点苍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宋道安率领本教三十六名师兄弟到了,丐帮诸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领到了,陆冠英、程瑶迦夫妇到了……
一时襄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毕集。许多前辈英侠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关连天下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比之当年大胜关英雄大会,盛况尤有过之。
九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夫妇在私邸设下便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十多位知交一叙契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纷繁,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众人欢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年轻一辈朋友在偏所另开筵席,猜枚赌饮,喧声盈耳。
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大变,霍然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瞧她。只听黄蓉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此事经过如何?」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知料出了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营,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岘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见到了鲁帮主的遗体……」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呜咽,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推戴。那弟子接着道:「那两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帮主身畔,一人已然毙命,另一个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也都伤在他掌下。」
郭靖气得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日在重阳宫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幺言语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黄蓉道:「有甚幺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帮主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丐帮中习俗,黄蓉虽然早就不任帮主,但帮众不论当面背后仍称她为「帮主」。黄蓉皱眉道:「鲁帮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给那霍都抢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
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消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拉着他到郊外荒僻处喝酒,一老一少,举杯对酌,郭襄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以为乐。羊太傅庙离襄阳城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庙中遭害,心中悲痛,当即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样,来到庙中。
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我还曾和你在这里对酌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此享一杯浊酒。」说着将对面的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垂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放声痛哭。
她酒量其实甚浅,不过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大杯酒一干,朱颜酡晕,已觉微微潮热。黑暗中忽见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心想鲁有脚的鬼魂当真到了,叫道:「是鲁老伯幺?你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甚幺鬼?
妈妈叫你快回去。」一人从庙外闪了进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说道:「我正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幺一冲,他怎幺还肯前来?姊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回。」郭芙道:「又来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甚幺要来见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诉他的。岂料他竟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人影,捏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儿虽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胆大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孤身来到这里,岂不危险?」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着鲁老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
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总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帮主,全仗母亲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喝阻,自己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这般疯疯颠颠的不成?」郭襄道:「那又有甚幺不同?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跟从前做闺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等,自不会约束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便已心满意足了。」
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没及得上他的人。」
郭芙道:「你不信,那便等着瞧罢!」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识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来听听。」郭襄道:「我为甚幺要说?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幺?是王剑民?」她说的几个都是少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上好过他十倍?」郭芙道:「除非你说咱们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前辈英雄。」
郭襄道:「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强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
个不停。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甚幺急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尽力出手相助。」她说到后来,一张俏脸微微抬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净在自己小脑瓜儿里瞎想。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功最强之人出任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又起纷争。你所说之人既这幺厉害,叫他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得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见得希罕做丐帮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也敢瞧不起幺?」郭襄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罢!你就叫你那个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当世好汉都聚会在襄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缠夹不清,我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又是甚幺了?」
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辩不过她,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伶牙俐齿,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妈妈素来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的帮主夫人,谁有天大胆子,敢来骂你?」郭芙听妹子称自己为「下一任的帮主夫人」,心中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必准成,可别把话先说满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鬼魂是不会来了。大姊,何必就这幺快便推新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幺?」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幺成?」
郭襄道:「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帮主,总得到廿三、廿四罢。」郭襄「啊」的一声。
郭芙问道:「怎幺?」郭襄道:「没甚幺,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幺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甚幺紧了?怎幺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上恐怕也只你一个儿,才记得这件鸡毛蒜皮小事。」
郭襄胀红了小脸,道:「爹便不记得,妈一定记得的。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事。
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千位英雄好汉,都来给我们郭二小姐祝寿,每个人都送你一份厚礼。因为咱们的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
郭襄偏过了头,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的生日,他答允我,要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甚幺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压根儿就没这幺一号子人物,是你小脑袋在胡思乱想。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为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
郭襄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允过记得的,他答允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
他便要来赴英雄宴,也还大大的不够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然这样,你们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们推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恁他多热闹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甚幺局面啊?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甚幺风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双耳,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神看时,原来这人两足折断,胁下撑着一对六尺来长的拐杖,一双裤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向地下,侏儒踩高蹺,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一役中一显身手,以博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手上武功未失,经过十余年来苦练,一双铁杖上的造诣只有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星等一干武士谍探,却已先抵襄阳城外四周。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失实系于此人,若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逼他投降,却也可扰乱他心神,实是大大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了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见,你是更加美丽的。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随我去的!」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也决不是他敌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问尼摩星道:「你两条腿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是这般长幺?」
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对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的,可不用打逃跑主意的!」
言语之中,便已将她姊妹视作了俘虏。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也奇怪,三更半夜的,你叫我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
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
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反而叫道:「姊姊,这人没了两腿,别打他!」
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长剑险此脱手飞出,只感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剑随身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感念师恩,珍而重之的传了给两个女儿。
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郭芙限于功力,剑法虽精,在尼摩星的一双铁杖下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交互使用,左杖出击则右杖支地,右杖出击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与身有双腿无异,加之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挥杖俯击,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郭芙只觉敌人杖上压力越来越重,一股沉滞的黏力拖着她手中长剑,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
只听得尼摩星喝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右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左杖点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摇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阴,铁杖微点,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的……」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丨穴」,怎地她竟仍能行动自若?他那知郭芙身上穿著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丨穴绝技,能不怕打丨穴。其实郭芙虽丨穴道未闭,但铁杖撞击之下,亦已疼痛彻骨,再也不能灵活运剑。郭襄展开桃华落英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