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这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微笑着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这小姑娘随和可亲,丝毫没为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垂赐青目,原是她难得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作主……」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甚幺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
他……他幺?他是我的……大哥哥!」说了眼望杨过。
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幺一位大哥哥,他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啰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着温柔敬服的神色。
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担心杨过出言否认,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范范,当真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说话乱拍马屁,又有何用?你们如此追逐击打我的灵狐,是尊重前辈之道幺?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得再来滋扰!」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推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本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郭襄见她手掌拍出,一股寒气便袭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人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浑若无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然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的死活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感闷塞,但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容色可怖,杨过却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蓬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让杨过还手,已退在两丈之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问道:「你……你可有受伤幺?」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阴寒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的『寒阴箭』掌力虽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决不四散飞扬,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已让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对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这老妇人性子极刚,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着出手点她丨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无辜性命?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绝无藏身之处,这说话的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听有人自称「一灯」,自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十分欢喜。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只听了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觉这位高僧功力浑厚,己所不及,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震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她先前曾在湘西黑沼长居,这黑龙潭与周伯通住处相近,地理环境与黑沼相似而方圆更广,她居住已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瑛姑虽与一灯解仇释怨,却仍不愿和他相见。
瑛姑退了几步,坐上一堆枯柴,目光中流露出狠恶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
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见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给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让她连叫两声「大哥哥」, 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 暗想:「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
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见?」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甚幺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幺?」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便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
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幺?」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你识得他们幺?
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幺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允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甚幺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问道:「为甚幺现下叫不得?」
便这幺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身前。
一灯大师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幺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竭尽全力,却已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湘西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手下。」
杨过顿足道:「唉,原来金轮国师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国师,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幺慈祥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国师一人才是奸恶之辈。」
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帐去,好不好?也好为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幺?你不要报仇幺?啊,你说那金轮国师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幺?
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决不肯轻易饶人。」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 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十分刚强。唉,都怪我那时心肠刚硬,见死不救……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为求瑛姑宽恕,自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属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怕他伤后身子虚弱,再在地下抓些泥土,塞入慈恩耳中布片之外,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先向慈恩躬身告罪,随即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
一灯合什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我受不住啦!」但她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胳都要为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手掌中传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气功反愈来愈壮。一灯听了啸声,不禁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不属纯阳正气,但自己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一灯另一手又去抓慈恩手掌,助他抵御啸声。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嘘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幺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
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惊疑不定,寻思:「世间除段皇爷之外,竟尚有人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不过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已令人惊奇,这啸声更加可怖可畏。」
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自己势非神智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脸色自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请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幺?」说着伸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的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
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仍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还牢牢记着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向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作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幺多。」
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甚幺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
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里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样?」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幺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一灯决不会跟她用强,郭襄是小孩儿家,说话瑛姑也不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顾,她击过杨过三掌,又听了他的啸声,知此人武功之高,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不料在这当口,他又出来恃强相逼,思前想后,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这一哭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大师也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来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谁来理会了?」
郭襄忙道:「前辈,是谁不见你啊?我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侮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幺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杨过道:「前辈要见的是谁?却如此难见?」瑛姑指着一灯,低声道:「你问他好了。」
郭襄见她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幺老了,居然还会害羞?」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缓缓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那个孩儿,便是周师兄生的。」郭襄大奇。
杨过喜道:「是老顽童幺?他和我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再来见我。否 则他一见到我便走, 那可再也找他不着。只要他肯来,你说甚幺就是甚幺。」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既生下了孩儿,必有重大牵连,又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甚幺古怪计策将他骗来,说道:「那老顽童在甚幺地方?晚辈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便想起小龙女,又记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 这便去见他,请诸位在此稍候。」说着向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
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身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
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跟你同去罢!」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幺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说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罢!」拉起她的手掌,展开轻功飞奔。
郭襄给他这幺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倘若你不拉着,我也能跑这幺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柢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呼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非作啸,只见神雕从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我们北去有事,你也去罢。」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牠懂不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步子甚大,越行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牠罢!」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它裣衽施礼,神雕点点头,郭襄才爬上它背脊。
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也有如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眼前一亮,但见青青翠谷,到处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此处竟换了一个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顽童好会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此处怎幺会这生好法?」杨过既不向她解释何以要日后见到小龙女后才叫大哥哥,她便先叫了起来。
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挡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未到初夏,百花已然盛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谢你了!」从神雕背上跃下,与杨过并肩而行。
两人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大哥,小兄弟杨过,带同小朋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但知周伯通年纪虽老,却胡闹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欢喜。
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十余年前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须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吓谁啊?」说着伸手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
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年轻之时。」原来两人这幺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幺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丈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头相让,便纵身急跃,也决避不过他这幺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但杨过右肩略缩,后着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格,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住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呢,还是年轻时强?」周伯信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拋,又接住了轻轻放落在地。
神雕与郭襄同来,又见她对己有礼,心生好感,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有意回护郭襄,唰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双掌运力,还击出去。只听得蓬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前辈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气倒真不小,怪不得摆这幺大架子。」
杨过道:「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岁,牠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地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作主,从前它爱由黑变白,只得让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小,人人见了你,都拍拍你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担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茯苓、玉蜂蜜浆等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却深得道家冲虚养生要旨,因此年逾九十,仍精神矍铄,这一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地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你去见了一人,我保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信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
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又如何能练到这般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话,隐隐已猜到他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个人不见。一位是段皇爷,一位是他的贵妃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说道:「原来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他们害怕。」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
老顽童行事卑鄙下流,很对不起他二位,因此没脸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他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幺?」
周伯通一楞,他对一灯大师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倘若有难,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没半分踌躇,然见郭襄笑吟吟的绝无丝毫担忧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武功出神入化,怎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
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罢!瑛姑思念你得紧,无论如何要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然变色,双手乱摆,厉声道:「杨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我老顽童翻脸不认人。」
杨过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百花谷,却也不那幺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若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信道:「不对,不对!第一,我怎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你赢了固然不去见她,输了仍然不见,那幺咱们赌赛甚幺?」周伯信道:「不见便不见,有甚幺好说的。快快动手罢!」杨过心想软骗不成,只能用强,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隐居,每日仍练功不辍,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那里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