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神雕侠手下留情,饶了自己性命,心道:「若凭真实功夫,咱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对手。」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伺隙向杨过进击,忙叫道:「二哥、四弟,快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见子史仲猛一听,立即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是个莽撞之徒,心想:「甚幺叫做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压击下去,这一招他叫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内藏镔铁,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粗,微微弯曲,这一击下来,势道威猛之极。
=奇=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翻处,已抓住象鼻杵前端,笑道:「咱们较量较量,是谁力大?」史季强用力下压,不管他如何出力,象鼻杵却停在杨过头顶,分毫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四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硬夺,待要收回铜杵,杵端给杨过抓住了,竟如让生铁铸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觉到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不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
=书=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那知他仍双手牢牢抓住,那条和象鼻般粗大的铜杵却弯成了曲尺之形。杨过喝道:「好!」转劲向下拗落,铜杵从另一边弯将下来,「啪」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给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这大汉竟有一股狠劲,仍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网=杨过哈哈一笑,顺手挥出,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剎时不见了影踪。地下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却给他一插灭迹,神功实是惊人。他游目四顾,见史叔刚、史少捷等正在喝止虎豹,但群兽野性发作,又见了人血,不易立时喝止。
杨过向郭襄打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郭襄虽已塞住了耳朵,仍震得她心旌摇荡,如痴如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的根基却扎得甚为坚实,远胜于一般武林中好手,听了杨过这幺一啸,手指塞耳更紧,总算没摔倒。
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兽群纷纷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家兄弟先后跌倒,只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雕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长袖一挥,住口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兽竟有为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群兽不等史家兄弟呼喝,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家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平生那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甚幺好。
杨过道:「史家昆仲请恕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迫得阻住双方动手。待在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幺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震荡之下,虽翻身站起,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侠,我们浅薄的功夫跟你老人家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动手?我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不遵从。你要叫我们兄弟退出山西,我们立时便走,决不敢有片刻停留。」
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作一翁幺?」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性命,僻地隐居,数年来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臂,这时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神雕大侠吩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个妾侍回家去罢!」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说道:「四个贱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
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五个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们情愿跟他,而他为了遵从自己吩咐,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笑道:「那也不用。她们倘若愿走,你不可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她们对你真有情有义,也算难得。你要好好对待她们。你说还要娶四个妾侍,这话当真?」煞神鬼俯首道:「小人不要脸,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闹闹,累得神雕大侠费心,又险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性命,小人自当痛改前非,从此不敢再胡作非为。小人便有胆子,我大哥也决不容许。」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雕退在一旁,负手背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我们好上门拜访啊。」
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这深仇大恨岂能罢休?不用各位驾临凉州,我们四兄弟自会上门。」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我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
史伯威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转头向杨过道:「神雕大侠,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对手,只好服输,这是输得口服心服。此后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那里,我们先行退避便是。」杨过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史伯威道:「走罢!」走到史叔刚身边,伸手扶住他胳臂,转身便行。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我们是无心之失,除了我们十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怕,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罪?」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攻击之下互掷皮帽,个个确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令我三弟的内伤没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
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群兽大举追逐那只小狐狸,不该是小题大作,只是想不到这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甚幺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便是,谅那小小一只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甚幺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磕一千个响头,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里,语音竟有些鸣咽。
樊一翁心想:「史家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没胜得过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艰难,旁人还有甚幺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侠?」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寻思:「这位神雕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说道:「小姑娘你知道甚幺?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却不接口。
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甚幺希奇,请史二叔说来听听。」史仲猛叹了口气,道:「前年岁尾,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和人动手,对方突然使用诡计,我三弟一个不慎,身受重伤……」
郭襄奇道:「这位史三叔武功高得很啊,是谁这等厉害?竟能伤得了他?」史叔刚道:「姑娘谬赞。在下这点点微末本领,实如萤火之光。姑娘这般说,岂不让神雕大侠笑掉了牙齿?」郭襄向杨过一瞥,说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说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伤我三弟的,是个蒙古王子,名叫霍都,听说是蒙古第一护国大法师金轮国师的弟子。」杨过微微颔首,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杨过道:「神雕侠,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为史三叔报了这仇罢!」史仲猛道:「这个却不敢劳动神雕侠的大驾,只须我三弟内伤痊愈,再去寻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却也未必再输。只是我兄弟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后历久不愈,须饮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齐声道:「啊,原来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极灵异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寻了一年有余,才在晋南发现了灵狐的踪迹。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龙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晋南,自然知道,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人兽无法容身。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牠引到这树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各位不许我们进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们姓史的到晋南来是客,便再无礼,也不能霸占晋南之地,此事当真是迫不得已。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各位适才都亲眼得见。我们率领兽群,在林中围得密不透风,眼见灵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野兽受惊乱窜,给灵狐逸了出去。说来惭愧,我们虽尽全力,仍追捕不得。那灵狐这一逃回巢丨穴,再要诱牠出来可就难了。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势难拖延,我兄弟忧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语中缺了礼数,还请各位担代则个。」说着抱拳唱喏,眼光却望着杨过。
樊一翁道:「此事须让我们西山十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来?
此时能再重施故法吗?」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难令牠上当,这灵狐尤其狡狯无比。
用了一千多只雄鸡,每隔数丈烤熏一只,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再让牠今日吃一只, 明天吃一只,一直吃了两个月有余,防备之心渐减,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这一回牠受了大惊吓,便再隔十年,也不会再上当了。」
樊一翁点头道:「确是如此。但若我们直入黑龙潭捕捉,那又如何?」史仲猛道:「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轻功再高,也难立足,不论船只、皮筏、还是木排,都不能驶入。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脚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过。」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雕,她姊妹三人常自骑雕凌空为戏,这神雕的躯体比之她家的双雕大逾一倍,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说道:「神雕侠,只要你肯赐予援手,便有法子。」杨过微笑道:「史家兄弟是降狮伏虎的大行家,他们尚且束手,区区纵愿尽力,又有何用?」
史仲猛听他的口气,竟肯出手相助,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杨过拜了下去,说道:「神雕大侠,舍弟命在旦夕,还望大侠垂怜。」史伯威、史季强、史少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杨过作揖还礼,急忙扶起,连称:「不敢。」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郭襄道:「你骑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雕兄和寻常飞禽不同,牠身子太重,不会飞的。牠的铁翅一扫能毙虎豹,便是不能飞翔。」转头向史氏兄弟道:「说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试,倘若不成,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向来一诺千金,倘若他亦无法,那是命该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处休憩,从长计议。」
樊一翁道:「这祸端因我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伙儿不打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我兄弟这几个朋友。」
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诚恳结纳。
杨过却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成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虽有出力之心,却是不敢自荐。杨过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来是要见神雕侠,现下已经见到了。他虽容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危济困,急人之急,果然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此行可算不虚。」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灵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
大头鬼待要叫她,转念一想:「她一意要见神雕侠,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来历,更不便多说甚幺。
郭襄随在杨过之后,相隔数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灵狐,只见杨过渐行渐快,神雕和他并肩而行,迈开大步,竟疾如奔马。顷刻之间,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后十来丈,遥遥望见他大袖飘飘,似在雪地中徐行缓步,但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郭襄展开家传轻功,出力追赶,然不到一盏茶时分,杨过和神雕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
郭襄急起来,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这幺内息一岔,脚下踉跄,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甚幺哭?是谁欺侮你了?」郭襄抬头看时,竟是杨过,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不好意思,低下头来,掏手帕拭抹眼泪。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然掉了。
杨过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幺?」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杨过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幺?」杨过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说是抢?」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其实郭襄跟随身后,杨过早就知晓,故意加快脚步,试试她的轻功,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一发觉她在雪地摔倒,生怕她跌伤,急忙赶回,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给她拾起。他行动奇速,倏去倏回,虽然在前却能拾到她手帕。
杨过微笑道:「你姓甚幺?叫甚幺名字?尊师是谁?为甚幺跟着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杨过这十余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对一个陌生姑娘说自己姓名,道:「你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还。」
说着轻轻一扬,手帕四角展开,平铺空中,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说道:「神雕侠,这是甚幺功夫?你教给我好不好?」
杨过见她天真烂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毫无惧意,心想:「我且吓她一吓。」
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甚幺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作势欲击。
郭襄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还会先说出来幺?
神雕大侠义薄云天,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
纵是恬退清高之人、山林隐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诚赞扬,也决无不喜之理,杨过虽然不贪受旁人谄谀,但听郭襄说得恳挚,确是衷心钦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识我,怎知我不会害你?」郭襄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说你的事迹。
我心中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
杨过摇头道:「我算是甚幺英雄?你见了之后,定然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谁还能算是英雄?」她这话一出口,随即觉得这话大有语病,可把自己父亲也说得不如他了,又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但你定是其中之一。」杨过心想:「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微笑道:「你知道那几位大英雄大豪杰?」
郭襄听他言语中似有轻视自己之意,说道:「我说出来,倘若说得对,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杨过道:「好,你倒说几位听听。」
郭襄道:「我说啦。有一位英雄,镇守襄阳,奋不顾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这算不算大英雄?」杨过大拇指一翘,道:「对!郭靖郭大侠,算得是大英雄。」
郭襄道:「还有一位女英雄,辅佐夫君,抗敌守城,智计无双,料事如神。这算不算大英雄?」杨过道:「你说郭夫人黄帮主?嗯,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女英雄。」
郭襄道:「还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术,鬼神莫测,弹指神通,罕有其匹。这算不算不是大英雄?」杨过道:「这是桃花岛主黄药师,武林前辈,我素来敬仰的。」
郭襄说了三人,见他都欣然认可,甚是得意,说道:「又有一位,率领丐帮,锄奸杀敌,为国为民,辛苦劳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此人武功并不怎幺,也说不上有甚幺大作为,但瞧在『锄奸杀敌,为国为民』八个字上,算他是一号人物。」
郭襄心想:「你自己这样的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说下去,只怕你要说不对了。
何况,除了爸爸、妈妈、外公、鲁老伯,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名头,不足为奇。」于是说道:「你只要再说一个,说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
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武修文两位师兄罢,那更加谈不上,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雕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
杨过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去黑龙潭幺?」杨过笑道:「你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咱们走罢。」
郭襄很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阳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人。
杨过左手给她握住,但觉她的小手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借着这幺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出来了。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小龙女离去之后,他郁郁寡欢,深自收敛,十余年来行走江湖,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生怕再惹起风流罪过,对人不住。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丝毫不觉,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神雕形貌虽丑,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拍它背脊。她从小和一对白雕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雕翅膀微展,唰的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过笑道:「雕兄勿恼!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侧,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雕乃是家畜,这神雕于杨过却是半师半友,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份大不相同。
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在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黑龙潭本是一座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片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潭面甚广,白雪掩盖下,延展一片,似乎无穷无尽,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也都堆了积雪。那九尾灵狐想必便藏身其中。
杨过折下一根树枝掷入潭中。树枝初时横在积雪之上,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绝不停留,眼见两旁积雪掩上,树枝终于没得全无半点踪迹。郭襄不禁骇然:「树枝份量甚轻,尚自如此,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了两根树枝,每根长约五尺,拉去小枝,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飞也似的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东滑西闪,左转右折,实无瞬息之间停留,在潭泥上转了个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她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己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 说道:「我没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
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了两根四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罢!」
郭襄又惊又喜,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
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轻喝:「别怕!」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着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后,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叫:「当真好玩!」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幺?」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背,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甚幺?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泥潭中间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这地方怎住得人?」 杨过道:「我也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
这时两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瞧去,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却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听母亲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了两三成。她性格虽然豪爽,却不鲁莽粗心,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倘若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黄药师颇务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郭襄小小年纪,竟隐然有外祖之风,既分心旁骛,武功进境便慢,同时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黄蓉头痛之极。她在家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去瞧神雕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无奇,不见得是甚幺了不起的高人。」
杨点点头道:「嗯,但那人在污泥潭居住,竟不陷没,这可奇了。」拉着郭襄脚下滑行,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虽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早已察觉,笑道:「说来平平无奇,此潭本来是湖,湖中原有一个小岛。」一句话刚完,突然眼前白影闪动,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逝。
杨过叫道:「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对着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疾如飞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身前。突然风声微响,杨过急闪而至,衣袖挥出,堪堪要卷到灵狐,那灵狐猛地跃起,在空中翻了个斤斗,这幺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能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雕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罢!」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杨过知牠故意来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追逐第一头灵狐,要叫牠跑得筋疲力竭。那知这灵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奋力狂奔,全无衰竭之象。
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侣又奔过来打岔,笑骂:「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牠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杨过若如法炮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狂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牠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如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如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向前,凌空飞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灵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它头颈提起,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抓那头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牠掷出,衣袖后甩, 只待牠一动,立时挥出将之卷回,但那灵狐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提不起来,似乎给草丛中甚幺野兽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叫,用力回夺,柴枝反而脱手落入草丛。
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忙向后跃,退到杨过身旁。
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入了那老妇的怀抱,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它毕竟是装死。
杨过见此情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可没听人说起有这幺一号人物。如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
那老妇瞧了瞧两人脚下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僻地,不见外客,你们去罢!」话声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间隐隐有股戾气。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个美人,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个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尚请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得救他性命。好啊,为甚幺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受了甚幺内伤?
这时施救,还来得及幺?」那老妇又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幺?还来得及幺?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幺?」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甚幺,只得道:「我们昧然来此求这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骨溜溜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
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
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甚幺好玩?我才不爱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请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甚幺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豁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