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像她现在这样,重生于军阀风云+抗日时代,成为一个化身戏子的日本间谍的私生女,是注定没有好果子吃的。
“你是斋藤的女儿吗?”穆心慈不理会四少,双眼雪亮盯视苏小棉:“如果你的日记里写得是真的,你的母亲被逼委身日本人,你的亲生父亲是一名爱国人士,那么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是何身份,我必须知道。”
“我是谁的女儿,很重要吗?”苏小棉迎着穆心慈的目光,不答反问:“我若是中国人的女儿,我就是人;我若是日本人的女儿,我就不是人了吗?”
厅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穆小姐,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曾杀过穆家一兵一卒,倒是穆小姐杀过我一次。”苏小棉从四少身后走出来,看着穆心慈:“如此说来,是你欠我,我并不欠你。”
“到底是在洋学堂里念书的。”穆心慈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小棉:“莫小姐能言善辩。”
“虽然这么说,穆小姐一定不信,但我确实不知我父亲是谁。”苏小棉斟酌字句,尽量不露破绽:“我只知我是中国人,在中国念书,我对日本没有印象,生平也未见过任何日本人,无论你信不信,我并不是。。。”
一支冰冷的、黑乎乎的枪口蓦然抵上苏小棉的太阳岤。
“三哥,你做什么?!”四少瞬间变了脸色:“快把枪放下!”
三少置若罔闻,一双如冷夜寒星般的眸子紧锁苏小棉:“你若不是日本间谍,那你如何解释,在你母亲莫小棉接近我二哥的时候,你正与我四弟频频约会?试问天底下可有这样的巧合?抑或,这一出,本就是斋藤预设,令你们母女联手,双管齐下,伏击我穆家的戏码?!”三少举枪拉开保险:“再不说实话,莫怪我子弹无眼。”
这是苏小棉第二次见到三少拔枪,却是第一次被一支枪指着脑袋,刹那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她都分不清究竟是害怕多一些还是震惊多一些,但当她看着三少居高临下、仿佛一个操控生杀大权的制裁者般视她为卑贱蝼蚁的模样,胸腔内顿时血气翻涌,那种被贬低轻视的羞愤屈辱的感觉竟是如此熟悉,熟悉得仿佛早已烙刻在她的骨子里,痛得她怒从心起,而这种怒就像疯长的野草一般在她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去,汹涌澎湃的甚至超越了她对死亡的恐惧。
“你——放——屁!”苏小棉转身直面三少,直面那冰冷乌亮的枪口:“我说我不是就不是,至于信不信随便你!我跟你无话可说!有种你就开枪吧!”三少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诧异,苏小棉脑门一热,居然伸手握住了枪管,抵上自己的眉心,睁大两眼怒视三少,大声道:“来啊,开枪啊!就这样杀了我啊,就这样以一个渺小无辜手无寸铁的女学生的鲜血,来烘托你民族英雄伟大光辉的形象啊!我要是跟你求一声饶我就是龟孙子!因为你不配我向我低头!你这个是非不分、恩怨不明、被仇恨扭曲心灵、被战火蒙蔽双眼、与野蛮鬼子大同小异殊途同归的杀人机器!”
窗外夕阳西下,鸟雀归林,雁落有声,厅里却万籁俱寂,四周空气仿佛停止流动。
穆心慈和四少都被苏小棉突如其来的爆发给震住,愣在当场。
三少气青了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你不怕死。。。?好。。。很好!”
“三哥!”四少猛地回神,惊呼道:“三哥不要啊!”却是为时已晚,只闻‘砰’地一声,三少已扣动了扳机。
第4章 交易
黎明时分,晨曦透过粉色窗帘投射到床上,衬得一张宛如白瓷的小脸薄染红晕,两枚长长的睫扇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轻微颤动,昭示主人不安的心绪。
床边,站着一个戎装青年,五官冷峻,身姿笔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躺在床上假寐的少女,表情严肃,星眸沉沉。
“莫小姐,医生说你的耳朵已经没事了,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三少慢慢开口:“不知我大姐的提议,你考虑的如何。”
苏小棉翻个身,面孔朝墙壁,将被单蒙过头顶,刹那眼前掠过前世片段,那时她也是这般被单覆身,不禁打一个冷战,立马又探出脑袋,正逢三少一手伸来扯被单,刚好抚上她的脸。
此时此刻,窗外光线浅淡,屋内半明半灭,只见三少的神情笼罩在一片暗影之中,带着白手套的修长手指犹如五指山困孙悟空一般困住她的呼吸,她立时想到死在这只手下的亡魂不知几多,顿时心口抽紧,整个人弹簧似地跳起来,冷不防撞上低矮的天花板,一边哇哇惨叫一边东倒西歪,混乱中向前一冲,压着一个硬物滚下地去。
“啊啊啊。。。”苏小棉的脸皱成一团,猛揉肿起的后脑勺,待得痛楚稍减,方才发现她正大字趴在三少的身上,一条雪白大腿luo/露在睡裙之外,再看三少,满脸隐怒待发,凛冽目光仿佛要将她洞穿,一手已按上枪套。
“哇!”苏小棉见状,赶忙爬回床上,扯过被单严严实实裹住自己,戒备地瞪着三少:“我告诉你,你可别乱来,穆大姐承诺过护我周全!”
三少从地上站起,整一整军装,冷冷道:“这么说,莫小姐是同意我大姐的条件了。”
苏小棉垂首叹了口气。
不答应又如何?
她哪有不答应的权利。
那天,三少怒火中烧之下开了一枪,子弹却是没瞄准她的脑袋,而是擦着她的耳际打穿了一幅波斯绣毯。四少气得跳脚,眼看又要跟三少杠上,穆心慈发话道:
“莫小姐,我以穆家的名义向你承诺保你平安,但相等的,你也要为穆家做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苏小棉这些天寝食难安的原因。
穆心慈断定,失去了莫小棉的消息,斋藤一定会派人联络莫盈,只要顺藤摸瓜,便有机会打入敌人内部,够幸运的话,甚至能追踪到斋藤本人的行迹。
当然,不够幸运的话,还没追到斋藤,苏小棉的小命就沦陷在敌我难辨的无间道战之中。
这滩浑水如鸦片,一沾上就再也脱不了身,惹了小日,小日会杀她;惹了穆家,穆家不会放过她,真是万万不可趟。
所以苏小棉变成了一只鸵鸟,绝口不提此事,只推说耳鸣得什么也听不见了,经医生检查,她的耳膜受枪响所震,引起神经性短期失聪。
穆心慈令三少送苏小棉回家,自己则押着四少回了穆家大公馆,临行四少紧握苏小棉的手:“小盈,你别害怕,我一有机会就去看你!”
一旁,三少冷如冰锥的目光盯得苏小棉头顶寒风飕飕,耳畔又是四少的信誓旦旦,苏小棉唯唯诺诺,勉强从四少爪下抽出手来,坐上三少的车,车子一发动,三少就不客气地警告道:
“还有一个条件,方才当着四弟的面,大姐不便言明,不过莫小姐是聪明人,理应了然于心。”
她当然明了,那隐含的条件,自然是叫她与四少断绝关系。
果然,整整两个礼拜过去,四少没再出现过,只有三少带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宋医生来过几次,前天还给她做了个全身检查,临走宋医生对三少说:
“莫小姐现在很健康,耳朵也没什么大碍,完全可以回学校上课了。”
她依旧装聋作哑,但三少更是难缠,她不开口,三少就赖在她屋里不走,害得她夜夜睡不安稳。
这男人敢情是铁打的,一连数晚睡凳子睡沙发都精神抖擞,意志之坚固堪比钢筋混凝土,与他周旋,她迟早崩溃。
“如果日本人放弃我这颗棋子了呢?”明知躲不过,苏小棉不免挣扎一番:“也许日本人已经获悉我母亲任务失败,不会再打草惊蛇。”
“虽然我们封锁了消息,但也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三少顿一顿,又道:“不过,只要我们手上仍有斋藤想要的东西,以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一定不会半途而废。”
“可是那个斋藤不是没有人性的吗?”苏小棉仍不死心:“像那样的人,区区一个私生女又怎会放在眼里呢?若是放在眼里话,也不至于让我跟着我妈一起来中国冒险了是不是?”
“也许你说得对,斋藤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三少看了看莫盈:“也许,你是斋藤安排的一个幌子,正因为有个不知情的女儿,才使得莫小棉的身份更加隐秘安全。。。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们都不会放弃。”
“斋藤要我母亲偷得,到底是什么?”苏小棉气馁地叹口气,她情知说不动三少,索性转了话题,随口扯道:“我军卧底名单?日方卧底名单?日本毒气秘方?原子弹核武技术?中国龙头藏宝图?”
三少沉默,眸光闪烁不定,苏小棉立刻后悔失言,低下头去,不敢与三少探照灯似得目光对视。过了好一会儿,只闻三少一声冷笑:
“莫小姐好见识,实在不像一个普通女学生。”
“哪里哪里,我还真就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虫罢了。”苏小棉打呵呵:“所谓读史使人明智。。。”三少突然一把掐住苏小棉的脖子,渐渐勒紧:“日本研制毒气的线报,我们也不过刚刚获悉,请问莫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希特勒能用毒气对付犹太人,残虐如小日难道不会想到仿效纳粹吗?!”苏小棉呼吸困难,急中生智:“我也就是凭空猜测。。。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三少定睛凝视苏小棉良久,方才慢慢松了手。
苏小棉再度劫后余生,抚着隐隐作痛的脖颈,背后全是冷汗,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她心中充满畏惧与嫌恶,但却丝毫不敢表露在脸上,唯恐他一怒,她又免不得受皮肉之苦。
“究竟斋藤要的是什么,现在的你还不需知道。”三少冷冷道:“只要你按照计划行事,到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苏小棉咬一咬牙,鼓足余勇试探道:“我若是不答应跟你们合作呢?”
果然,三少的手移向枪套,神情讥诮道:“那便是说,莫小姐不愿与穆家同一阵线,将来很可能是敌非友,再加上你对我四弟影响甚深,留着你,我始终不能放心。”
苏小棉盯着三少腰杆子上的那管抢,试问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再像上次那样豁出命去赌一回,于是泄气道:“好吧,我答应就是了。”说完倒在床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现在,就麻烦你离开,让我好好睡一觉。”
三少迈步走向门边,跨出楼道又突然折回来,搁了一样东西在桌上,苏小棉睁眼,只见桌上多了一本黄皮小册,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不由坐起身:“喂。。。穆世勋。。。”
三少的手放在门把上,听到她竟敢直呼他的名字,脸上不由掠过一丝讶异,待回过头来,讶异之色已尽收眼底,淡淡道:“还有什么事?”
一个疑问在苏小棉的胸膛里兜了一圈,升上喉咙,又落下:“没、没什么。”
三少往门边一靠,双手环胸,摆出一副她不坦白他就不走的样子。
苏小棉只得硬着头皮问出了口:
“莫小棉。。。我妈妈,是你杀的吗?”
第5章 新生
“可以这么说。”
苏小棉没想到三少如此直率,竟然毫不避讳地认了。
“如果你想替你母亲报仇的话,我等着。”三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苏小棉望着三少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直挺挺躺回床上,却是睡意全消,干脆下床开灯,从桌上拿起那本黄皮小册,一字不漏地将莫盈的日记读完,总算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完整串联了起来。
莫盈是圣约翰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在入校时的军民汇演上担任司仪,认识了前来演讲的四少穆世峥,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火速发展,日记里有几段相当肉麻,连徐志摩的风都来了:
“他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深深投影在他的波心。”
还有仓央嘉措的风:
“你早已幽居于我的心底,我宁可放下天地,也不愿放下你。”
甚至有一页用一张小纸条贴着首海涅的诗,字迹粗犷,估计是四少写的:
“在你美丽的樱唇上,我惯用接吻来代替语言,我的吻就像是从我的心底冒出的一个火焰!没有你,天堂也变成地狱。”
这首诗下,莫盈附加了一行娟秀小字:
“今晚,母亲要登台连唱,不在家。世峥来了,我们拥抱在一起,他说他想要我,我便义无反顾地给了他,他炙热如火,彻底点燃了我,我们疯狂缠绵,一直痴迷到天亮。临别,他发誓他绝不会辜负我,一定会娶我进门,我却很矛盾,且不论穆家是何等赫赫有名的高门大户,他毕竟已有了妻子,即便将来真的娶了我,那也意味着我必须与他的妻子分享这份爱情。。。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后悔爱上他,把一个少女全部的纯洁美好献给他,因为此生此世我将只爱他一个,不管未来如何演变,即使不能开花结果,我亦爱我所爱,死而无悔。”
看到这一段,苏小棉不由皱了眉,这小盈当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即使就此沦为第三者、无名无分受唾弃都全然不顾了。苏小棉一边摇头嗟叹,一边翻过这些充斥着十八少女热恋心结的页码,发现最后几页的字迹非常潦草,像是在极度激动的心情下记录的:
“世峥说好要来,但又临时爽约,他说是有公务,但我明明在电话里听见了女人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他的妻子不让他走,那个能够名正言顺地占着他的叫‘辛颦’的幸运女子,于是今夜我注定失眠,直到凌晨四时仍睁眼呆看天花板,却不料因此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外面传来车子熄火的声音,我自窗帘缝里望出去,又是同一辆黑色轿车,差不多有大半年了吧,那车常送母亲回家,我却一直没有见过车主,因为每次只要母亲一进门,车子便开走了,然而这一回,有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追着母亲下了车。
母亲作为红枫戏院的台柱,周围不乏各式男人的追求,但她一直洁身自好,独善其身,从未带任何男人进过家门,这也是无论同学们怎么编派戏子的风流韵事,我依然尊重母亲的原因,但今天,我失望了,我竟然看见她让那男人进了家门,去到卧室,他们一路搂搂抱抱,亲密接吻,甚至连门都来不及关好。我躲在她的卧室外,看见他们倒在床上,窃窃私语,那个男人长得非常英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比世峥更英俊的男人,但明显的是,他比她年轻太多。
他们的声音渐渐拔高,我听到男人反复说‘小棉,跟我结婚吧’,母亲突然哭了,背过身去,他立刻抱住了她,疯狂地亲吻她,她亦热烈回应,我手里握着烛台,本能有一股想要扑过去击打那个男人的脑勺、将他们如胶似漆的身体分开的冲动,但她是那么地快活,我从来没见她那么快活过,她声声唤他‘世棠’,这个名字有点熟,但当时没想起来。我压抑着自己的愤怒,终于等到他开车走了,这才冲进去,站在她面前,厉声质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只穿着内衣,肌肤上红印遍布,样子有些狼狈,但她平静地告诉我,她与他的关系已秘密持续了一年多,他很爱她,即便她比他大了八岁。
我很震惊,拉开大门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一家公用电话亭,我拿起电话,唯一能想到的倾诉对象便只有世峥,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态度温和客气:“世铮还没起床,请问您是哪位,这么早找他,是有急事吗?”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个声音,我分明刚刚才听到过,我问他是谁,他说:“我是世峥的二哥穆世棠,有什么话你尽可告诉我,我会替你转达。”刹那间我恍然大悟,和我母亲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就是他,世峥的哥哥,穆家二少。
整个世界仿佛在我面前颠倒过来,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摔了电话,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大街上游荡,也不知怎么摸回的家。母亲仍坐在客厅里等我,穿着睡衣,残妆,茶几上摆着一瓶快要见底的红酒。我对她说我决定去英国读书。这件事她提过多次,为了世峥我一直没同意,但现在我巴不得马上动身,学校可以到了那边慢慢找,我只希望能尽快离开中国。
母亲听了有点伤心,估计她以为我受刺激太深,不想再看见她所以才决定要走,我便骗她说我是想去英国找父亲,她大感惊讶,自从十七岁生辰那日她告诉我,我的生身父亲是个中国人,当年她与游学的父亲在日本京都邂逅,她便有了我,之后我就一直没再问过这件事。其实我对亲生父亲是谁毫无兴趣,母亲说父亲是个好人,是个爱国的人,当年他之所以匆匆离开,是为了报效祖国的事业,为中国同胞们出一份力,但在我看来,不管出于何等高尚的理由,他没有一起带走母亲,他始终都是抛弃了母亲,只身回国,也许他和世铮一样早有妻子,也许他的家人不可能接受母亲的身份。。。总之,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也没有养育过我一时一刻,这样的父亲我要认来做什么呢?但为了安抚母亲,我拼命装出对父亲非常向往的样子。
母亲相信了,她并不知道我与世铮的事,我从来没告诉过她,就像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与穆世棠的感情一样,我们真不愧是俩母女。想来这一切实在可笑,两母女配两兄弟混乱囵常;这一切又何其可悲,两母女都是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我问母亲穆世棠可会娶她,她狠狠吸烟,只说穆世棠有个财雄势厚的未婚妻,却为了她无限期地推延婚事。她的神情看起来相当落寞,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高兴,我却觉得是个不错的消息,至少穆世棠仍然单身,不像穆世峥名草有主,母亲比我有希望。
如果没有我,母亲能不能顺利嫁入穆家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不会再成为她走进穆家的绊脚石,所以这一去,我便不打算再回来。至于世铮,我已无颜面见他,倘若他知道我的母亲与他二哥是这样的关系,不知他能否接受得了。但无论有没有这一层原因,我与世铮的分手都在所难免,其实早在一开始我们便已是不可能,只不过我自己一直不肯承认罢了。他是有家室的人,虽然我只是个戏子的女儿,不如他的妻子出身高贵,但我仍有我的骄傲,那就是——倘若不能完全得到,我情愿完全不要。
我给世铮写了一封信,很决绝的信,我告诉他我选择把他还给他的妻子,我要与他分手,离开他,永远地离开,我叫他忘了我,而我也会彻底抹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当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说的谎话。
明天晚上,我就要走了,母亲都安排好了,让我从码头搭丁婆的船,先到香港,再坐飞机去伦敦。这本日记我不会带走,如果有一天世峥不再恨我,也许将会是很久以后吧,等到那个时候,一切都过去的时候,我希望他能发现这本日记——w,ilovehim,”
苏小棉看到这里,已是终页。后来的事,大致都猜得到,四少看了信,赶去码头截住莫盈,莫盈坚持要走,四少盛怒之下便把莫盈关了起来。莫小棉以为送走了女儿,便放心联合日本人开始行动,事败之后,穆心慈查到莫小棉有个女儿莫盈,且与四少交往深密,便理所当然视莫盈为斋藤派来的又一个间谍,立意斩草除根。
至于这本日记,该是莫盈被毒死之后才落到穆心慈的手里,按那天三少与四少争执的情形推断,穆心慈下毒杀害莫盈一事,三少四少都被蒙在鼓里,而三少定也是因为看了日记,发现莫盈的身世另有蹊跷,且对莫小棉的间谍身份似乎并不知情,这才去牢里提莫盈出来问话对质,并将日记转交穆心慈,当然彼时的莫盈已变成了苏小棉。
想通了这些,苏小棉突然觉得自己尚算幸运,不管过程如何曲折艰险,她总算是跨过一个个坎,毫发无伤地活下来了,虽然能活多久是个未知数,但此刻窗外阳光普照晴空万里,今天已是另外一天。
不错,从今天起,她就是崭新的莫盈了。
第6章 穆公馆
声名鹤立的北阀督军,穆宗淳的大公馆是北都最宏伟辉煌的豪宅,坐落于国内第一峡岭求凰谷上,四面环山,地形奇巧,若从高空俯瞰,整个穆公馆就犹如凤凰翱翔的羽翼,丰满夺目,充满力量。
清晨六点半,穆家大小姐穆心慈已穿戴齐整端坐八仙桃木桌前,吴妈奉上新鲜豆浆油条,春髻、喜娟、碧莲伺候一旁,这时楼梯上传来高跟鞋有节奏的落地声,正是前日刚从英国留学归来的表小姐廖云珠:
“大姐早安。”
“怎不多睡一会儿,明明时差还没倒过来。”穆心慈体贴道:“父亲不在家,不必拘束。”
“就因为时差还没倒过来,所以才睡不着,躺在床上就闻到吴妈煮的豆腐花,简直香掉了我的鼻子呢。”廖云珠笑笑,在餐桌前落了座,她是穆心慈的生母、穆家大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外甥女,自小在穆府长大,熟知穆家规矩,将门中人作息规律,个个早起,即使穆督军不在府里,穆心慈也每日做得好榜样,叫她一个表亲如何敢躲懒,即使睡不够,也情愿午后补觉。
“表小姐还跟小时候一样,最喜欢吃我煮的豆腐花。”吴妈笑呵呵地给廖云珠布上餐具:“这就对啦,洋人的面包黄油哪及得上俺老祖宗的四大金刚呢!”
穆心慈摇头笑道:“可惜我们家的三位少爷都不爱吃大饼油条,却中意面包黄油。”
“大饼油条有大饼油条的口感,面包黄油也有面包黄油的风味嘛。”廖云珠接道:“总之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瞧你这圆滑的小嘴儿。”穆心慈瞥一眼楼上,廖云珠立马会意:“二表哥昨夜喝多了,司机老李扶回来的,四表哥在后山校场打了一夜的枪,凌晨才歇下。”
穆心慈一听,把半碗豆浆往桌上一搁,脸色阴阴的。吴妈识趣,立刻带着丫鬟们退了。廖云珠岔开话题:“大姐,从英国回来的船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是英国驻华大使的千金,名叫方安琪,为人活泼,长得漂亮,改天我想请她来家里玩。”
“我也听说这一任英国驻华大使是个英籍华人。”穆心慈点点头:“有机会的话不妨与方小姐多亲近亲近,这样的朋友值得结交。”
廖云珠附和道:“大姐说得是。”
穆心慈放下晨报,又拿起一份北方早报,闲闲道:“在剑桥待了四年,可有认识什么青年才俊?”
“大姐,怎得突然提这个。。。”廖云珠不由脸上一红:“剑桥课业繁忙,文学院里又是女孩子的天下,哪来这么多人认识。”
“哦?不过听二娘说,她侄子梁振华在英国与你是同校呢。”穆心慈从报纸里抬起头,看了廖云珠一眼:“你信里倒是从未提过。”
廖云珠闻言微微变色,勉强笑道:“剑桥地方大,我们同校却不同系,难得路上遇到便打个招呼,鲜少往来的,是以也就没放在心上。”
“梁家如今是南阀肖督军的左膀右臂,肖督军年迈,又无后,都说南边往后就是梁定邦的天下了。梁振华身为梁定邦长子,回国就是少将之衔,前途不可限量。”穆心慈接过吴妈递来的信件,一边翻阅一边道:“你不必瞒我,梁振华在剑桥追求你的事,我也略有所闻,虽说现下南北关系紧张,不过你也不必急着拒绝人家。”说着,抽出一封信放在廖云珠面前:“你的。”
廖云珠看着信封上的邮戳,正是南边来的,表情顿时有些僵了,穆心慈见状话锋一转,以安抚的口气道:“云珠阿,大姐没别的意思,你是我娘最宝贝的外甥女,我们打小一起长大,从没把你当过外人。我娘虽成日念佛诵经不问俗务,然而你的终身大事她一直记挂着,你人还在英国呢,我娘就催着我给你留意起来,寻一好归宿,这样对你九泉之下的父母才算有个交代,只是大姐觉得如今做决定为时过早,你还年轻,大把时间慢慢挑选。”
廖云珠听了,脸色稍霁。这时三少大踏步进来,穆心慈扬首招呼:“三弟,一起吃早点吧。”
三少在穆心慈下首落座,吴妈已备妥刀叉餐巾,春髻从厨房端来热腾腾的鲜牛奶和刚出炉的烤面包,喜娟捧着铜盆让三少净手,碧莲奉上干毛巾。
“三表哥早。”廖云珠看了三少一眼,不免奇怪最近夜夜不归的三少怎地突然回来了,但却识相地忍住疑惑。
三少寒暄了几句,一边往面包上抹黄油一边问廖云珠回国惯不惯之类,末了转向穆心慈:
“二哥和四弟,还不肯下来?”
穆心慈面露无奈:“一个醉着,一个闷着,以前是抓也抓不着,成天外头野的两个人,只怕一辈子都没在房里窝这么久过。”
三少眉头一皱,欲言又止,廖云珠察言观色,娉婷起身道:“大姐、三表哥,你们慢用,我给二表哥和四表哥送早点去,他们昨儿都没吃什么,现在一定饿醒了。喜娟、春髻、碧莲,你们随我来。”说罢领着一群丫鬟上楼。
廖云珠一走,穆心慈就挂下脸来:“辛颦自打查出有孕,就吵着要搬回娘家住,二娘对二弟、四弟失望透顶,又放心不下辛颦的肚子,大前天便跟着辛颦一起去了辛家的西郊别苑。”
三少‘嗯’了一声:“这样也好,家里总算清净一些。”
穆心慈把报纸搁在一边,忍不住叹口气:“如今南北局势紧张,中央政府态度暧昧,日寇又虎视眈眈,偏偏穆家这会儿尽闹些儿女情长风月债,传扬出去,还不叫南边笑死。”
“传出去才好。”三少拍拍手上面包屑,调侃道:“传出去肖督军与梁定邦才会稍稍安心些,免得总是提心吊胆,唯恐穆家虎父无犬子,势必领兵南下,将南阀吞个精光。”
穆心慈沉吟:“肖督军的身体还能拖一阵子,梁定邦纵有鸿鹄之志,至少也得等肖督军入土为安,眼下最叫我担心的,倒不是南阀,而是日本人。”
“我带莫盈回莫家的时候,发现莫家已被搜过,估计日本人在莫小棉失踪后就沉不住气了。我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没找到窃听器。”三少指扣桌面,不疾不徐:“今早我从莫家正门大摇大摆地出来,相信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我在莫家附近布了暗哨,如有异动,我们马上会知道,只要莫盈站在我们这边,我有信心能挖到斋藤的狐狸尾巴,现在,就等鱼儿上钩了。”
“你做得好,但愿一切能依计进行。”穆心慈颔首:“至于那位莫小姐,我总觉得她有点不同寻常,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世勋,你怎么看?”
三少听出穆心慈的弦外之音,不由抬起头来,只见穆心慈敛眉肃目:“对着穆世勋的枪口还能以激将法置之死地而后生,算得有勇有谋,这个女孩子不简单,留着她就像留着一颗地雷。。。终令我心中不安。”
“我以为大姐一言九鼎。”三少目光灼灼:“你不是答应过不动她的么?”
“我是答应过,但如果她有一天损害到穆家的利益。。。”穆心慈不必把话说完,三少已然明了,打断道:“倘若有那一天的话,希望大姐能事先知会,毋再擅自行动。”
穆心慈一怔,略感意外:“三弟,你这是怪我出手杀莫盈?”
“世勋不敢。”三少看住穆心慈,直截了当:“只不过,大姐有时确实过于独专,此次如非莫盈侥幸未死,我们就损失了一个反击斋藤的机会。”
“说起独专,三弟又哪里比我差了?”穆心慈闻言不怒反笑:“三弟毙了张副官,又可曾同谁事先商量过么?!”
“张茂那等吃里扒外的小人,还不配替大姐办事。”三少唇畔笑意渐冷:“他表面上跟随四弟,暗中却听命于大姐,下手杀害四弟的女人,这一点比起他的贪污受贿,更令人不齿。”三少看着穆心慈变了脸色,缓缓道:“大姐,除非你信不过我和四弟,否则,请你别再做同样的事了。”
“我知道她不过是一个孩子,是四弟极为珍视之人,但只要一想到她很可能是斋藤的女儿,我就控制不住心头的那股恨。。。”穆心慈深吸一口气,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三弟,你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不管她是谁的女儿,她都是一颗极有用的棋子,是我冲动了。”
“我向大姐保证,当这颗棋子危害到穆家的时候,我绝不会坐视旁观。”三少顿一顿:“她的命既然由我留下,便也由我来取。”
“好,莫盈就交给你了。”穆心慈注视三少,良久道:“三弟,我一直觉着,你是穆家子弟中最有担当的一个,这不是讽刺你,而是心里话,我的位子,合该由你来坐才是。”
“大姐过誉了。”三少自行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啜着:“父亲早说过,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大娘和大姐,就是家里的话事人。”
穆心慈看着三少,动了动嘴唇,终是沉默。
正在这时,廖云珠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大姐,二哥的门反锁了,人却不在里面,问过老李,他也没用车。”
第7章 逃犯
午间时分,北都圣约翰大学门口,一辆校车缓缓驶停,车上陆续跳下十几个学生,有男有女,清一色蓝衫黑裤,正是圣约翰大学辩论队队服,他们成群结队往校内走去,一路高谈阔论,神采飞扬,气氛欢快热闹。
“今天跟光华大学的辩论会真是太有意思了!简直是史无前例的激动人心啊!”一个走在前头的短发女生连连感叹,后面立马有一个胖嘟嘟的男生接口道:“那是当然!这可不单单是圣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