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有再多的怨气,听完他们的故事,即不能说他的父亲不爱他的母亲,也不能说他的母亲爱海渊多过爱他。
“父亲的妻子,白女士,她对你好吗?”过了很久,常山问。
“白薇妈妈对我很好,”海洲说,“我后来知道她不是我的亲妈,可谁也不能说,她不如我的亲妈待我好。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他问常山,常山点点头。
“哦,”他说,“这个像是不用专门坐下来挑个时间说,就那么一点一点地知道了,总有些说漏的话,费疑的眼神,还有故交老友。真的,你是不是这家父母亲生的孩子,不用像电影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要用几亿吨的眼泪去说,那是会自然而然就知道的。你呢?”常山无奈地一笑,“你也看靠了,我长得十足是一个中国人的模样。”
“你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哭没有闹。只会加倍珍惜他们的付出,因为你不知道,这样的付出是不是可以长久拥有。”海洲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因为我也一样。当我知道我不是白薇妈妈的孩子,我只有对她更好。人类对自己的孩子好,知识一种本能,动物身上也有这样的本能,可是要对别人的孩子好,就非要很大的毅力摒除一些杂念才行。我知道白薇妈妈在开始认养我的时候是带了怨气,可是后来,她把握看的比她命都重要。她为了我,一直和父亲保持婚姻关系,直到父亲去世,她才和一个仰慕她多年的男人结婚。而父亲,在沙湖那个研究所里待了二十年,一个人。他守着和茵陈妈妈的爱情,兑现了他的诺言。他曾说:不论过去和将来,他只为她一个人受相思之苦。”
常山听了站了起来,他失声问道:“父亲他已经去世了?”
海洲捂了一下眼睛,拿开时已经平静下来,“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他因肝癌去世,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是那家研究所的所长,主持研发了几个大项目。我现在的研究,不过是在他的基础上加深一步而已。父亲曾说,好姑娘是好老师。如果不是茵陈妈妈,也许他就是一个京城里的高官子弟,在这二十年崛起的商业时代,脱下军装办公司,利用父辈和朋友的关系,作者各种赚钱的买卖,就跟白薇妈妈的丈夫一样。”
对中国的事情,常山并不十分了解,也无法评价。但是他知道做学问是清苦的,父亲有那样的成就,是值得他骄傲的。他算一算时间,甘遂生病离世时,是在他十八岁之前,那是他最后的快乐时光。比起那个时候的海渊,那个时候的他,无意识幸福的。他自己承受下这样的痛苦,没有来打扰他,以致他和他的父亲这一生都错过了,没有相认的机会,也不能亲眼见一面。
他问海洲:“你结婚了吗?”
海洲笑一笑,“没有。父亲在我十八岁去读大学的时候告诉我,不要拈花惹草,不要浪费感情,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去等。等那个人出现,在等的过程中,你可以读书做实验,这样才不会在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因为造化和认为的原因不能在一起。误了别人也误了自己。我还在等,你呢?你的这位师妹,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人?”
他们回头看一眼莱切尔,她因为语言的原因,听的累死,早已经歪在一边睡着了。后半截的故事,海洲是用普通话讲的。常山取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轻声说:“她不是,她就是师妹。我有心上人,在我八岁的时候就认定了她,我十八岁的时候想向她求爱,二十三岁的时候想向她求婚,可是我慢了一步,她去西班牙求学,嫁给了一个西班牙的卷头发黑皮肤的拉丁情人。他抛弃了我,我伤心至今。”
他像念诗一样地说着他的伤心情史,语气虽然轻松,态度却是认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她,我已经打算当一个怪教授,在学校终老,终生不娶,等她的女儿结婚的时候,跟她说宝贝祝福你。听了你说的父亲的生活,我想我明白了我的问题在哪里,原来我是跟他学的。好笑吗?我没见过他一面,却像他一样生活。”
海洲表示理解,“这么说,我们两个光棍,加上父亲,就是三个。看来甘家还是要绝后啊,白薇妈妈的孩子夭折了,不然那会是一个姓甘的;茵陈妈妈生了我们两兄弟,却一个都不姓甘。而我们两个,都三十左右了,还没女朋友。”
常山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你等一下。”他去卧室里取了一个小小的马口铁的糖果盒子,交给海洲,“这是妈妈留下的,本来我想私吞,不想给你看的。”
海洲笑着锤他一拳,打开盒子。
他先是看到那枚戒指,又看到他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另外一张是他们父母在相爱时的合影。
海洲拨开戒指和他的彩照,拿起那张黑白照片,发出一声惊叹说:“啊,就是这张照片。父亲跟我说过,说茵陈妈妈生他的气,藏了这张照片不给他看。他们在一起的还是他忘了,后来他们分开了,就更没法了。他说起这个,还恨恨不已,说茵陈就是有办法让他悔恨,哪怕小到一张照片,大到一个儿子,包括她这个人。她不想要他知道的,她就可以瞒到死的那一天。”
他指着照片上的背景说:“这就是明孝陵的神道,看他们多好看啊。茵陈妈妈真是美,柔情似水一样的女人,怪不得爸爸一见钟情,到死都忘不了。爸爸也酷,是吧?”他看看照片中甘遂再看看眼前的常山,“你比较像妈妈,我更像爸爸。对了,肯扬你及时回国,我带你去南京六合和沙湖走走,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还健在,你要是再不回去,也许过两年,就见不到了。”
常山摇摇头,说:“如果父亲还在,我也许会有兴趣认识一下他,别的人嘛,就算了。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吧?”海洲摊了一下手,常山知道他猜对了,“看吧,这样最好。其实我不出现,对白女士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海洲觉得他的说法对,也就不再勉强。他把那张照片看了又看,说:“我要一张带回去。”
常山说:“这个好办,我马上就给你弄。”他拿了照片去开电脑和扫描仪,又说:“下面是妈妈写给我的信,你读一读吧。”
海洲这才知道垫在糖果盒子最下层的纸是茵陈的亲笔信,他展开来细读。
“常山我儿……你之兄长海洲,我此生愧对他。他自出生之日起,我就没有哺育过他,此后又被带离我身边。我太想他,所以我有了你。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他。因为你们是同一个父亲的孩子……我为你取名常山,乃因你兄长名海洲。海洲之名,你父为他取之。人生如梦,种种美好,不过海市蜃楼,皆幻觉耳。而我儿之名常山,依海洲而得之,你弟兄二人,同根连枝。如真有此日,我儿告知,我思他至苦。”
海洲看罢信,将脸埋在手心里,痛哭失声。
常山假装没有听见,把照片扫描进电脑,再命令打印,打印机哧哧工作,把他父亲和母亲的形貌一行行打印在纸上。
打印完毕,常山把照片和打印件拿过来,对海洲说:“我要原件,你拿打印件。你知道吗?我嫉妒你,我恨你。你有父亲,还有养母,你甚至带走了妈妈的思念。她因为思念你,才生下了我。我就像是你的替代品,这个滋味可不好受。”
海洲捂着脸点头,声音透过手掌传过来,闷闷的。“我明白,对不起肯扬,我欠你太多。”
常山大吃一惊,“嗨,伙计,我开玩笑的。喂,别像个姑娘家那样哭个没完,好了好了,这封信我也复制一份给你,这下行了吧?”
“两份。”海洲说,“我留一份,一份烧给你父亲。”他抹一下脸,镇定下来说:“我以为白薇妈妈对我已经够好,可是看了这封信,我才知道,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可以超越母子。”
常山当然明白,他拿信去扫描打印,说:“就像我们知道自己是收养以后,做的事是表现得更好,生怕养母嫌弃我们,可是如果是亲生母亲,我们第一不用有这种担心,第二,就算我们再痞赖,也不怕她不理我们。就像父亲的母亲你的奶奶,儿子在外面再胡闹,她也要让孙子认祖归宗。说到底,血缘感情超越一切理性认知。”
信打印好,常山交给海洲。海洲再看一遍,忽然问:“为什么妈妈说你依我的名字取的名,为什么我叫海洲,你就应该叫常山?我只知道你叫肯扬。”海洲不解。
这下换常山洋洋得意了,“你不知道了吧?哈,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海洲常山吗?”海洲摇摇头,常山得意得手舞足蹈。
他跳起来去取了一本植物图鉴,翻开一页,指着一朵小百花:“看,海洲常山,小丑帽子。妈妈的外祖父是一名中医,他会给我们两兄弟取名叫海洲常山,中国人的文字游戏。妈妈很有幽默感,是不是?小丑兄。”
海洲仔细把那株花草看了两遍,果然笑了,“是的,小丑弟弟。海洲常山,天生的兄弟。兄弟,我想去拜祭一下妈妈的墓,不知妈妈葬在哪里,时间够不够?”
常山这一下被问倒了,他颓然坐倒说:“我不知道。维方德夫妇没有告诉过我,苏瑞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海洲坐起一点,奇怪地看着他问:“你就没有去问一下云先生吗?”
常山大惊:“你怎么知道云先生的?我没有说我女朋友姓云呀?并且,为什么要去问云先生?为什么云先生会知道?”
海洲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该死。”
chapter2 士为知己
曾经常山以为,他在八岁那年遇见云实是天意,是纯属偶然,是云先生的公司高层委派他来中西部做垦荒牛开疆拓土。美国人都知道中国人聪明肯干,派这样的人来当分公司经理绝对英明,他不做出点成绩功业就觉得对不起祖宗三代。但是他现在知道,事实不完全如此,事实底下还有一个事实。云先生确实是值得托付的老黄牛,不单是他的公司老板这样想,他的父亲甘遂也这么想。
当他从海洲的口中听到云先生三个字时,霎时间像线路通上电,灯泡被点亮,脑子里各个角落都清晰可见。他指着海洲说不出话来,但心底已经晓如明镜。
在酒店酒吧,海洲一点不奇怪地转过头来对他说:“兄弟,不拥抱一下吗?”
海洲说:“我们一直知道你,我和父亲。”
海洲说:“我们知道你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取名肯扬。”
海洲说:“我想去拜祭一下妈妈的墓。你就没有去问一下云先生?”
云先生,常山八岁时就认识了他,他对他就像第二个父亲,他教他学做中华美食,包括菜肉馄饨和榨菜肉丝面;他教他说中文,送他和云实去社区学校学写中国字,学会汉语拼音;是他念西天取经的猴子的故事给他听,他从他那里知道关于中国的一切。他家里有越剧的录音带和雨花石,他差一点就把云实的手交在他的手上,对他说“欢迎加入云家”。他在知道云实嫁给一个西班牙人的时候,失望得好像是他失去了初恋情人,他对常山说:“就算你不能成为云家的女婿,但我和她妈妈,仍然当你是云家的孩子。”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如果没有云先生,没有云太太,常山不知道他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常山来说,云家就等于中国。在苏瑞去世的时候,他们还在闲聊的时候,间接告诉他中国江南地区的葬礼仪式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告诉他,仪式上要准备一捆干的芝麻杆和一把菜刀,还有寿碗和红糖水。在城市里,芝麻杆菜刀和寿碗都可以忽略了,红糖水可以用可口可乐来代替。
一点一滴地,他们把有关中国的知识融入到每一天的生活当中,在不知不觉中常山成了一个纯粹的中国孩子,不是黄皮白心的香蕉人,如果没有云家介入他的生活,他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他开口问海洲道:“云先生是父亲派来的吧?不然,希尔市这么个中西部的小城,二十年前人口不到二十万,一个中国人来这里有什么好的前途和发展?他们要么在湾区,要么在硅谷。他们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一个中国人。只是我很难想象,一个人会为了另外一个人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整整十五年,他们待在希尔市这个弹丸之地,就是为了看护我长大成丨人。有云先生在我身边,你们什么不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
海洲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
“这简直是一出纯粹的中国故事。托孤什么的,是什么样的恩德,让人家这样死心塌地?”
常山虽然想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却仍然觉得匪夷所思,一个人的一生就那样为另一个人卖命?这又不是爱情故事,可以超越生死和时间。忽然他又觉得困惑了,是什么原因让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会因为荷尔蒙分泌的原因,就可以为之生为之死,可以抛却自己的性命,只为了爱一个人想一个人。
“这个字叫‘士’,”海州说,“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时期,出了很多这样的‘士’,为了一个承诺,可以抛头颅洒热血。”
常山冷冷地说:“谢谢提醒,我知道《赵氏孤儿》的故事,到现在我都觉得那个姓程的老头是个混球,他凭什么主宰他妻子和儿子的性命?为什么别人家的儿子就该活下来,他的儿子就该替别人的儿子去死?按照中国的因果报应之说,他就不怕他的儿子从阴间里回来找他报酬索命?”
“肯扬,你这是现代的思想,认为单个的生命高于一切,是独立的,即使是给予生命的父母也无权干涉。但是在中国古代,有一句话,叫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海州无力地辩解,“何况云先生和程婴的情况不一样,父亲对云先生有过帮助,很大的帮助。我们现在停止谈论儒家学说君臣父子的伦理观好吗,我们只说我们的问题。”
常山却陷入这个问题拔不出来,他绝望地说:“再大的恩,也不能让人用一生的时间来报答。我明白了,我其实就是那个赵氏孤儿,云实就是那程家的孩子。为了我,云实搭上了她的生命。就像我的出生是因为你,因为妈妈想你,所以我来替代你;云实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那是为了我。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才那样一走了之,走到欧洲的犄角上去了,去嫁给了一个西班牙人。她宁可放弃我们十多年的感情,也要自由。她不想为我而活。”
对他和云实的感情,海州知道的并不多,他只好闭嘴,让常山自己理清思绪。
过了好一阵常山才平静下来,他问:“到底父亲对云先生做过什么,致使云先生成了这样的‘死士’。”
海州说:“云先生姓云,这是他父亲的姓氏,他母亲姓王,在茵陈妈妈离开中国前的三年时间里,一直留在她身边照顾她。”
常山又一次惊讶了。原来云先生的母亲就是茵陈生海州时请来的阿姨王嫂。
“妈妈生下我之后,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云先生的母亲细心地照顾她。妈妈在疗养院里住了半年,她伺候她半年,出院后又不离不弃跟她回家。父亲和妈妈的事,先是被白薇妈妈告诉了爷爷,爷爷极为生气,命令他马上回京,他要亲自过问。后来父亲被上级处罚,贬到沙湖研究所,一个极为偏僻荒凉的地方。父亲在去宁夏之前到杭州去看望妈妈,妈妈那时候还在疗养院住着,病情一点没有好转。父亲很难过,妈妈的样子连她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有问题,更不用说亲自哺育婴儿,因此他也只好由得白薇妈妈和奶奶把我留在北京。他请王阿姨留下来,不要走,她的工资由他来付,工资比她做保姆多出三倍。王阿姨同意了,留在妈妈身边,留了三年。”
“那是王奶奶对父亲和妈妈有恩,怎么倒要云先生报答?”常山不满地问。
王嫂是云先生的母亲,是云实的奶奶,他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娶云实做妻子了,所以云实的奶奶,当然也就是他的奶奶。“是不是还是身份和等级在作怪?父亲付云奶奶三倍工资就成了云家的恩人?”
海州听出他话里的不满,他摇头说:“不是这么简单。王阿姨的儿子云先生,当时在北京读大学,就在大四那一年,即将毕业的前夕,年轻气盛,闯了祸,被大学开除,只得回乡务农。”
常山听到这里,哦了一声,也不好追问。
海州接着往下说:“这期间父亲和茵陈妈妈重逢,妈妈瞒着他已经办好赴美签证的事,回杭州后不久就离开了。父亲此后再没她的消息,他不死心,在有假期的时候又去了杭州,找到王阿姨,想知道妈妈和她是不是还有联系。王阿姨说不知道妈妈在哪个城市。父亲非常感激这三年有她在陪伴妈妈,就问她有什么心愿未了。王阿姨就说不忍心让儿子就这样没了前途,他已经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好像死了心一样,要在乡间做一个农民终老,连到杭州找一份稍微像样的工作都不肯。其实依他的学历和知识,就算没了大学毕业生的文凭,也可以找到好一点的工作的。父亲也觉得这样的人待在乡间种地可惜了,便说他来想办法。等时机成熟时,父亲就送云先生出了国,还有云太太和他们的孩子。”
常山又在心里默算时间,那已经是新世纪来临之前了,距离云先生被大学除名,快十年了。十年里埋名农村,娶妻生女,回首前尘,一定恍如一梦。十年埋葬了他的青春和冲动,他已经不想奋斗,但有机会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他还是动心了。也许是想给妻子女儿更好的生活。
“肯扬,”海州说,“父亲这一生,确实是辜负了白薇妈妈和茵陈妈妈,但对别人来说,真的是个好人。“常山听到这里,也觉得先前误会了甘遂。实在是他对他父亲成见太深,一有机会就要诋毁两句,以坐实他的“坏”的程度,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替茵陈泄恨。
“这时候已经打听到了茵陈妈妈的下落,知道她已经去世,父亲非常难过几夭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因为军人的身份不能出国,即使是那样,他也想把你接回来。就对即将来美的云先生说,你去美国的话,替我去看—看我的小儿子吧。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外面‘我很牵挂他。如果他的养父养母对他好,就让他成为一个快乐的美国孩子,如果不好,你把他送回来。云先生说,我会的。他没有多说一句,他到了美国,按照父亲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你,为了就近照顾你,他进了希尔市的一家公司,把家安在了你的身边,那以后的事情,就是你知道的了。他一直看护你,直到你长大成丨人。”
常山还记得初见云先生和云太太时的情景,两个人打扮得衣冠整洁,穿套装着皮鞋,云太太还穿着长丝袜。这边的女人们很少在日常状态下穿得像上教堂,而夏天华氏109度的气温,女人们都是清凉装束,不穿那么拘谨的衣服。
“肯扬”海洲说,“就王阿姨和云先生这一边来说,父亲真的是帮了他们很多。中国的‘士’,除了以死相报之外,还有‘得人点滴,涌泉以报,的思想。”
“但是云实不这么想。”常山喃喃地说,“她不想她的父亲为我的父亲付出半生,她的祖母为我的母亲付出那么多后,她还要继续为我付出。她对我那么绝情,连声再见都不肯跟我说。她是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只能是在极端愤怒之后才会这样做。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那么急着结婚,她比我小,那时候还不到二十二岁,是以交换学生的名义去的,怎么就连毕业都等不及,就那么把自己嫁了。现在我明白了,她是不想再和我有任何牵连了。”
对他的自怜自艾‘海洲表示听不懂,他说:“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常山打着哈欠说:“都半夜了,叫出租车人家也不肯来这边’还得我开车送你。今晚就睡这里吧,我们两兄弟,还从来没在—间屋子里睡过觉呢。
海洲看-看他只有一间卧室的屋子,问怎么睡。常山说,把床垫搬下来,你睡床,我睡床垫,莱切尔就让她睡沙发,不要惊动她了。
chapter 3 人死为大
关于茵陈的墓在哪里的问题,第二天一早,俩兄弟醒来,商量了半天,还是觉得只有去问云先生一个办法。
虽然他们不想去打扰他,不想翻出他的过去,但是除了去问他,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可走吗?常山实在是想不出来,另外他也想知道茵陈—个人是怎么来的美国。
他把这个疑问对海洲提出,海洲倒笑了,他说,这个不用问云先生,你问我吧。
常山横眉冷对一样地怒视着他,把海洲逗得大笑。
海洲的笑声吵醒了莱切尔,她睁开眼睛看看两兄弟,回了半天神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她用手指在常山和海洲面前点来点去点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说:“你是肯扬,而你,是他的哥哥”
两兄弟看着她的怔忡的样子发笑,常山请她先去沐浴,清醒过来再说。莱切尔打着哈欠进了卫生间,常山继续逼问海洲。
海洲举手投降,说:“你完全不记得我一开始就说的,爸爸是职业军人妈妈是有海外关系的学者了?茵陈妈妈的父亲,我们两兄弟的外公,他有―个姐姐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后来跟着那个军官到了台湾,再后来他们到了美国。外公的姐姐我们的姑婆在九十年代初通过大使馆找到了茵陈,申请担保她出去。姑婆年纪很大了,知道自己不久于世,就想为留在国内因她而受到牵累横死的弟弟尽最后一点心。妈妈那时候,心情依然不好,就想出去换换环境,她和爸爸在沙湖重逢时,已经拿到了签证,所以她才临走前放肆了一下,这才有了你:他指一下常山。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湣汲俊背i轿省?br />
“爸爸后来又去杭州找过妈妈。如果可能,他愿背起所有的骂名和白薇妈妈离婚,要是白薇妈妈能同意的话。他说茵陈是那种为了和爱人在一起,不惜跟去西伯利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种无怨无悔的女人。茵陈妈妈一定会为了和他相守,情愿去沙湖工作作的,这样说不定还有可能组成一个家庭。两个相爱的人就该在一起。他是满怀希望去的,到杭州才发现妈妈的房子已经卖给了别人,你可以想象一下这对他的打击有多大。”海洲不忍心地说。
“爸爸不死心,又找到妈妈工作的研究所去,研究所说她已经辞职离开,出国了,他想尽方法找到王阿姨,这些是王阿姨告诉他的。至于妈妈在美国的地址,妈妈没有留下。爸爸去出入堍管理局查到妈妈从上海离境,到了旧金山,至于后来去了哪里,就没显示了。他花了很多年才慢慢査到你们的下落,而这时妈妈已经去世了。”
“她一知道自己有孕,就把自己藏了起来。她不想让爸爸知道,她怕他们再抢她的孩子。她宁愿把我交给陌生人也不愿意交给爸爸,”常山说,“她心里其实是在怨他的,但是她一点没说。她和他再次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再要一个孩子吗?他们抢走了你,她就要藏起我。即使到最后,她知道她活不了多少时间了,留下信让我成年后去找你,也不想让爸爸得到我。不然那个时候,她尽可以写封信给爸爸,让他把我接到他身边。你说她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种无怨无悔的女人,而我觉得,她是那种认为爱情虽然身不由己,尊严依然要坚持的品性高洁的女人。她可以对自己苛求,但不会委曲苟活。”
“我们的妈妈是一个奇怪的人,她看似传统保守,但行事作风却我行我素,不管旁人怎么看。”海洲不得不同意常山的说法,茵陈心里是怨恨甘遂的,不过因为那都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她独自吞下苦果,不诉一句苦。
“她敢未婚生子,也不怕独自一个人孤身前往美国生下你。她的行为在三十年前的中国,可算得上是惊世骇俗。她其实是勇敢无畏独立自由的前卫女性,低在旁人看来,她却柔弱如同蒲苇。在爸爸眼里,她更是像林妹妹一样弱不禁风。我没见过比她更伟大更坚强的女性,她的强大在她的内心,而不是外表。”海洲说。
常山想起那个银行老职员的描述,说她瘦小病弱,却用襁褓把他捆在身上,不忍分开。常山也没见过这么伟大坚强的女性,那些标榜女性主义妇女解故的女人们,把自己打扮得很中性,刺光头穿鼻环刺青纹身穿背心不戴胸罩抽烟骂脏话,看上去和男人一个样,但都不如茵陈这样一个传统的女性。
她不发—语,不喊口号,沉默如海,高贵如玉。
世间万物都是一个道理:坚而易折,情深不寿。
因此她早早离世。常山想无论如何,他要知道菌陈葬在哪里。她耗尽了自己的健康和生命生下的两个儿子如今聚在了一起。
世上只有母爱最伟大最无私,而唯一能够打败伟大的母爱的,就是抑郁症。
茵陈在身体恢复了一些之后,想来是极度后悔她当时的状态。当时的她被疾病战胜了母性,放弃了她的儿子,任由别人夺去。她不能原谅自己,却又不想打扰儿子的生活,于是她想再次做一回母亲。这一次,她要做到最好,她会在这个儿子身上,弥补她对上一个儿子的过错。为了做到这一点,她无畏无惧,哪怕是和那个伤害她的男人再生一个孩子。
面对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常山这时再没有一点怨怼,心里只有无限敏爱。
无论如何,他和海洲要去祭拜他们的母亲。
他去厨房做好咖啡和早餐,请海洲和莱切尔一起坐下来吃。莱切尔对他的手艺一向是钦佩的,海洲也说肯扬的饭做得不错,不过这么好身手都没有女朋友,看来好的厨艺也不见得都吃得开。
常山说:“你的出现,难道就是为了不停地打击我吗?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积攒了三十年的热情,就像火山积蓄着能量,这么多的激丨情等着喷发,你不让我挥洒一点吗?”海洲笑说。
莱切尔在场,他们的对话用英语进行。莱切尔听了大笑,说:“有个兄弟真是太有意思的亊情,可情我没有姐妹。”
常山吻她的手背,谄媚地说:“我不就是你的姐妹吗?你昨天还称呼我为‘诺温姐妹’。”
莱切尔擦干净被他吻得黏糊糊的手背,抛个媚眼说:“肯扬,我的兄弟,我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你的梦中悄人。”
“哦,你一直是我的情人,我爱你,如同爱我的手足、我的眼睛、我的心。”常山捂一下胸,“我的太阳王,我的月亮女神。”
莱切尔被他逗得直笑。
常山索性唱起了一首“月亮女神”莎拉?布莱曼的歌:take my hand,i‘m a stronger in paradise,all lost in a wonderland,a stranger in
莱切尔也会唱这一首,她跟着唱出下面的:if i stand stdrry-eyed,that‘s the danger in paradise,for mortals who stand beside an angel like
海州看着他们表演二重唱,听完一段,问:“很好听的歌曲,叫什么名字?”
是莱切尔回答的,“《天堂里的陌生人》,出自鲍罗丁的歌剧《伊戈尔王子》里的一段,‘波罗维茨人的舞蹈’,不过我们听的都是人称‘月亮女神’的莎拉?布莱曼唱的,你要是喜欢,可以买一张碟带回去听。”
“好的,我一定去买。”他谢过莱切尔的推荐,又对常山说,“肯扬,你和妈妈很像,有文艺细胞,她会唱越剧,你的嗓子也很好听。”
常山摇摇头说,“我不行,云实才有文艺细胞,她学的是艺术,也会唱越剧呢,跟着录影带学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说得我都想见一见这位云妹妹了,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云先生?”海洲把话带回正题。
常山却问:“你可以逗留多长时间?”
“两周,因为中间有这个复活节。”海洲说,“我的会议在下周五结束,回程的机票是周日晚上的。”
“不可以改签吗?好不容易来了,多留两天吧。”莱切尔对常山这个大哥很有兴趣,“你们兄弟两个应该多聚聚,我倒觉得我该回去了,我在这里,是占用你们宝贵的时间。”
“莱切尔亲爱的,没有你,我说不定就没有勇气去见海洲了,你是我们的幸运星。”常山说,“你这时候回纽约,城里也没有人,大家都回家过节去了。你还是留在这里过节吧。”
“胡说,”莱切尔笑说,“你不去找他,他会来找你的。我说得对吗?”她转头问海洲。
海州点点头,“是的,这次会议是我争取来的名额,我跟爸爸一样,是军人,没有官方出具的行政命令,不能出国。肯扬,云先生那里,要是觉得为难,我来给他打电话。父亲在世时,他和父亲联系,父亲过世后,信便由我拆收了。肯扬,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孤苦这么久,我和父亲都深感愧疚。”
常山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挥挥手说:“别说了,怪肉麻的,我不是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我没那么惨。”
海洲的脸色十分暗淡,他说:“妈妈的情形,其实真的有点像奥利弗的母亲。”
“是的,在这一点,我怎么都没法原谅父亲。我不是为我自已,我是心疼母亲。我始终认为母亲的不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