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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珍心下一慌,“你要……要睡这儿?”

    “反正马上就要结婚了,”他甩掉拖鞋,两腿往沙发上一盘,作势要睡觉,“同住一个屋檐下没什么不对吧。”

    李时珍去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脸上轻轻楚楚立了个牌子:无赖,她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叉着腰看着那张可气的脸,道:“你睡吧,不过,我可没有多余的毯子。”

    陈可汗登时跳将起来,气急败坏地说:“最毒妇人心哪。”

    李时珍学着他的样子耸耸肩,“的确没有多余的毯子。”她说得一本正经,边说边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

    “那……”陈可汗装腔作势地叹口气,说罢,他走到床边,眼睛笑眯眯地望着躺平的李时珍,道:“如果没有多余的毯子,那我只好睡在床上了,唉,按理说我是个传统的人,本该睡沙发;既然你没有多余的毯子,又不忍心我冻死在沙发上,我就只好打破我的信仰,凑合着睡一晚了。”他说毕,作势就要掀开被子躺进去。

    李时珍大叫一声,伸出长脚照他背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啊!”他应声跌下床,重重地摔在床边的地毯上,背、腚和尾骨才幸免于难。李时珍跟着跳下床,拉开衣柜,从最底层翻出一床夏凉被和一条春天用的毛毯丢到他身上,大吼大叫道:“陈可汗,你给我听好了,我们只是假结婚,假结婚!你听懂了吗?”

    陈可汗的嗷嗷叫声瞬间消失,他那原本极尽夸张的表情顿时僵了,他失落地跌坐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踉跄地从地毯上爬起,抱起毯子,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对不起,我应该时刻谨记的,但是……”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剩下的那句,他本可以说,但是为了大局,为了她不再抱有期望不再失望也不再落泪,他转过身,慢腾腾地往沙发上挪动。

    我是多么想忘记。

    “我只收留你这一夜,别再跟我讲什么同一屋檐下的话,否则……否则……”眼泪瞬间铺上来,她狠狠咽下,“否则,我会后悔帮你。”说罢,她翻身上床,周身包括脸全都缩在被窝中,这才允许眼泪簌簌落下。

    否则,否则我会缠着你,你这一世也别想与我分离。

    停了好久,陈可汗才挪到沙发旁,他双腿一软,跪进了沙发里。他一脸落寞、痴痴呆呆,瞪圆了眼睛,显出更加空洞的眼神,仿佛灵魂被妖精吸空了一样。由是,他才明白,原来蒲松龄早已掌握爱情真谛:若她不在,魂不守舍;若她不在,生不如死。只是,他注定要这般地生存下去了。

    第二日清晨,醒来时已经十点,李时珍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岑溪画的玫瑰花,她平日里没有欣赏的心情,今日若不是她不愿去看客厅,恐怕也不会留意到天花板上的玫瑰花藤已然褪色许多。

    她想念岑溪。

    然而,她终于不得不面对客厅时,却发现沙发上只剩下一叠整齐的被褥,再去看洗手间,门开着,再去看门口,陈可汗的鞋子已经不在了。她预感到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原来他已经走了。

    她洗漱完毕后,在厨房看到了温的粥和馅饼。待她吃完早饭,才在馅饼盘下发现他留给她的字条:珍珍,我想了一夜,我决定向父亲坦白。

    她匆匆看了一眼字条后,刷了碗,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一趟,不管是去哪里。她只觉得小屋里太憋闷,她就要窒息了。

    楼道里,穿堂的风吹得她眼睛也睁不开,她裹紧大衣,推开门,世界骤然明朗,那一瞬间,她望见了一地轻薄的雪花,她走在小区里,雪花纷纷扬扬、跌跌撞撞地扑打在她脸上,眼睫毛上,脖子里。她毫不退缩,亲近着来自冬日天空的使者,初雪的早晨,她是那样欢喜。

    她顺着小区后门走到了公园里,许是这雪来得太仓促,公园里尚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她心无旁骛,只是专心地沐浴在雪中,享受着片刻的宁静,然而,好景不长,她的兴致被吵闹的手机铃声打断,低头看屏幕,竟然显示着陈可汗的名字。她手指一抖,手机滑落,跌在雪中。她立即蹲下捡起手机,然而,陈可汗的电话已然断了。她心疼地拍掉手机上沾着的雪,却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回过去,最终,她只是将手机揣在口袋里,继续前行。

    一直到回家后,她才再次接到陈可汗的电话,他唤她一声,他的声音里饱含情绪,那情绪很复杂,有如释重负,有轻松,也有凝重,也有悲伤。

    “你应该怪我的,”他说,“我那么贪心。”

    李时珍摇摇头,眼睛瞬间噙着泪。

    “珍珍,我做了个决定。”他继续道。

    “你做了什么决定?”她问道。

    “我决定,”他的嗓音在颤抖,“完成我的承诺,跟阿诗结婚,婚期订在十二月初八。”

    “挺好啊,”她感觉到眼泪顺着鼻翼坠下,滴落在胸前,“十二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戒指,我寄给你吧,婚纱你给退了吧,还有结婚照也不用放大了,一并退了吧。”

    “戒指是你的,如果不想看到她就扔了吧。”

    “好。”她未曾料到,这一刻,她的嘴角竟然挂着笑,“那……再见了。”她正欲挂电话,听筒里却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

    “那个纹身……”陈可汗继续道,“你还记得那个早上吗?你用我的电脑收了一封菠菜水手的邮件……对不起,我不小心看到了……我看了其中几封信,所以我在手臂上纹上了‘spinach’,我只是在想,这样的话,我会不会跟‘sailor’更亲近些……”

    “这就够了,陈可汗,你能说这番话,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谢谢你。”

    电话挂断了,天空也暗了。生活恢复正常,却也平淡了,总有梦醒的一天,都这样自我安慰着。失去了许多,得到的并不算少,失去总比得到的多,往往如此。这是世间常态,便没什么好抱怨的。活着,活着,有人在歌词里这样唱着,死到临头了,还敢笑着乐着,可不是悲哀无尽么。

    生活不顾一切向前

    已经记不得多久了,时间总抵不过悲痛。大概是三周后的一天,李时珍从公交车上下来,她到新区的一个德国玩具公司做需求书,她刚接到这个案子,从需求书到实现一路下来皆由她负责。瞧吧,陈可汗便是这么个值得信赖、说话算数的好男人。再提到陈可汗,她已经不觉得悲伤压境了,她甚至能拿他那独特的名字开上一阵子玩笑呢。

    已经阴历十二月底了,中国大地即将迎来新春。十二月初八早已经过了,陈可汗的婚礼如期举行,她这个新娘子,的确被换掉了。

    自然,她接到了婚礼的邀请函,自然,她没有出席。

    她从报纸上获得了那场婚礼。婚礼在太庙举行,新郎骑高头大马,新娘乘坐四牧马车。由于婚礼地点的过分敏感,只准备了一周的婚礼自然而然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然而,报社只拍到了浩大的场景,却无缘这浩大婚礼的主角,只道是红色子弟,新郎新娘身份成迷。

    十二月初八的时候,李时珍足不出户;十二月初九,她从楼下买完报纸和早餐,吃过饭后,正在洗澡,听见门被人狠狠地揣着,关掉花洒后能听见门外失控的哭喊,她穿好衣服开门,看见了红肿着眼睛的岑溪。岑溪看见她,双腿一软,跌坐在门前,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嘴里不住地说:“你这个疯子,我以为你在屋里自杀了……你这个疯子……”

    李时珍现在回想起来,陈可汗结婚并未给她带去太大伤害,仿佛只有十二月初九那一天她感觉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地痛,往后,她的生活在瞬间便恢复如常。

    加之,尽管她没有完成任务,但微型摩登的第一把交椅还是履行了承诺,她的事业风生水起,案子蜂拥而至。过去的三周里,她已经做成了一个面膜广告的策划,反响不错。女人,没有爱情,就要有事业。

    李时珍下了公交车,仔细看了看手机地图,辨明了方向。寒风扑打在她几乎裸露的小腿上,她轻轻地咝了一声。若说这三周她有何改变,穿衣风格不得不提:羊绒衫搭配及膝的绒布裙,肉色丝袜搭配短皮靴,外罩一件长度及膝的羊绒大衣或是羽绒服成了最常见的搭配,无论天气多么寒冷。怎么说呢,她抗住了风吹雨打,于是现如今她是金黄饱满的玉米。

    终于抵达玩具公司,负责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皮肤保养地不好,真实年龄可能只有三十五岁,不过,那女人看起来很专业,也很温和。她自称陶玲。一阵寒暄后,李时珍被陶玲迎进了会议室。

    “我们公司进驻中国时间不太长,相信你也有所了解,这才是第二年;第一年的时候我们跟普兰公司合作成功推出了喜洋洋爆笑娃娃,取得了不错的市场份额,这当然跟广告关系密切;今年的话,我们打算细分市场,同时推出三款分别适合3-6岁儿童,6-10岁儿童,和10-15岁儿童的玩具。”

    会议结束后,双方沟通畅快,因为时间尚早,所以陶玲邀请李时珍参观一下办公室,李时珍欣然前往。刚进去办公室,李时珍立马觉醒,进而对陶玲钦佩不已。这间不算太大的办公室里,各式玩具随处可见,款式之多,色彩之繁,真叫人大开眼界。更令人着迷的是,尽管用五彩玩具装饰,却并非简单堆叠,玩具只是亮点,却丝毫没有破坏办公室整体的设计风格——简单、古朴和大气——德国企业装帧风格大抵如此。总之,这间办公室让人蠢蠢欲动,李时珍有这样的感觉:但凡见过这办公室的人,十之八九都乐于在其中办公。这自然也是李时珍钦佩陶玲的原因,那女人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将她发展成了潜在客户。从这里离开后,李时珍一定会考虑向上级建议采购一些玩具。

    从办公室出来后,李时珍先表达了她的赞美之情,而后,她说:“我可以参观一下工厂吗?”

    陶玲笑道,“这里没有工厂,我们有两个工厂,近的在无锡,远的在东莞,这里只有管理人员,是个空架子。”

    李时珍不得不承认,她是长了见识了。两人边走边聊,很是愉快。陶玲一直把李时珍送到大门口,又见她并没有开车,欲返回开车送她回去。李时珍哪里好意思,便道:“走两步就是公交车站,真的不用送我,谢谢你,陶姐。”

    陶玲或许一开始只是做做样子,然而听到那句“陶姐”,她便觉得义不容辞了。她正要返身回公司,正巧看见一辆黑色的车从正门驶出,她早认出了车牌,便在路边招手。

    车子停下后,陶玲走过去跟司机讲了两句,便招手叫李时珍过去,说道:“时珍,告诉他地址,他送你回去。”

    李时珍只好走过去,局促地站在车边,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正在这时,陶玲哗地开了车门,她也就半推半就地上了车。车开前,她对陶玲道:“陶姐,以后叫我珍珍吧,今天……真的谢谢你!”

    陶玲笑着摆摆手,车子开走了。

    “小姐,你到哪儿?”司机问她。

    “中建路与农业路路口。”李时珍对那人谢了又谢,完毕后,她扭头看向窗外,摆明了不想交谈,然而,司机似乎并不识趣,问道:“我们在哪儿见过吧?”

    李时珍扭头匆匆看他一眼,她经常听到这样的话……但,面前这个人,她的确见过,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唤道:“蔺封?”

    那人脸上一震,渐渐浮起一层尴尬,显然,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

    “我是李时珍,我们一起吃过饭的,跟黎明笛。”李时珍提醒道。

    “啊,”蔺封一拍脑门,“你是alex的女朋友!”

    “原来你在这工作啊。”李时珍也不澄清。

    “对啊,”蔺封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公司跟你公司正在合作,广告。”她提示道,蔺封恍然大悟。

    “对了,我得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去市区,”蔺封道,“你先在车上等我一下。”车子拐进一个宽敞的小区,最后在两扇铁门前停下,蔺封熄火下车,回望李时珍一眼,她点点头,他这才钻进铁门中。

    李时珍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她本想下车走几步,奈何春寒料峭,只要想到小腿上那彻骨的刺痛,她就一阵抽搐,再也不愿下车。过了五分钟,铁门突然开了,她拔起身子坐好,熟料,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钻了出来,他身形消瘦,步伐轻快,像一阵风一样钻进了路边等候多时的那辆帕萨特。

    李时珍的身子骤然僵了,那身形虽与她相隔甚远,然而,她却一眼认出了他——菠菜水手!李时珍立即跳下车,不顾脚上那八厘米的靴子,不顾一切地在湿滑的冰面上向帕萨特跑去。然而,帕萨特却似故意躲着她似的,在她即将奔到车窗前时,车子一加马力蹿出了老远,不多时即消失在她视线里。

    李时珍不甘心,追着跑了几十米,脚下一滑,跌坐在了碎冰上。掌心里一阵刺痛,抬起一看,红色星罗棋布,她甚至从虎口处拔出一颗扎进去的冰渣子,她疼得直吸气。

    “你怎么了?”身后传来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跑步声,不过是几秒后,她感到有一双厚厚的手掌将她架了起来,那声音的主人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会坐在雪地里?”

    “下车走走,没想到竟然滑倒了。”

    蔺封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到车上,道:“真不知道你们女人怎么想的,恨天高一年四季都不舍得离脚啊。”

    李时珍赔笑着,想起菠菜水手,便问他道:“刚才那个人是谁?……是你父亲?”

    “喔。”蔺封正专心倒车。

    “我认识令尊。”李时珍道,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哦,是吗?怎么认识的?”果然,她成功挑起了他的兴趣。

    “我之前做了个相关的案子,无意中认识的。”李时珍草草解释道。

    蔺封半天没说话,却轻笑一声,道:“真没想到,我们的交集还真不少:alex,黎明笛,竟然还有我父亲。”

    “世界真小。”李时珍笑道。

    蔺封表示再同意不过。

    “我记得你说过,嗯,你跟alex情同手足,是吗?”她问道。

    蔺封点点头,“我父亲跟他父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我跟alex算是情同手足,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李时珍摇摇头,而后,她轻轻地、却掷地有声地说:“他不久前结婚了,你知道吗?”

    瞧着蔺封一脸的错愕,他必定是不知了;他尴尬地局促不安地装聋作哑,等到下一个红灯,车子不得不停下来时,他才尴尬地搓着手,说:“这么快就结婚了?那……恭喜你们!”

    李时珍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却摇着头,“他是结婚了,但不是跟我;你没有参加他的婚礼吗?”

    “上个月我在泰国度假,这里太冷了。”他稍显担忧地望了望李时珍,见她一脸坦然,他的担忧自然少了许多,有些话,他不知该不该问。

    “李思思诗你认识吧?”李时珍果然很淡然,道:“她是alex的新娘。”

    “李思思诗?”蔺封略微点了点头,他忽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最后,在绿灯亮起的那刻选择闭嘴,一脚踩上油门,车子疯一般地蹿了出去。这之后的一路上,他再也没说一句话,李时珍偶尔把专注于窗外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时,发现他的脸上浮现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真容

    终于抵达,李时珍跳下车刚跟蔺封道谢再见,他的车子趁着绿灯一溜烟消失了,真是风驰电掣啊。李时珍忍受着小腿的刺痛,漫步走回微型摩登大楼,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她一张脸却早被寒风吹成了绯红色,所以说,大自然是最优秀的化妆师,经过他的手涂抹的腮红,果真均匀又自然。

    出了电梯,她走入嘈杂的人群,在一张乱糟糟的办公桌前停下,坐进了桌前的皮椅子里。不错,她已经从那间高档的独立办公室里搬出,不畏流言蜚语,坐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幸而众人只知她有贵人相助,却不知那贵人是谁,更不知她跟陈可汗曾经谈婚论嫁,于是,即使有流言蜚语,也只是打了擦边球,于她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三周过后,人言骤减,毕竟她只是个小人物,离开了贵人,自然不该再有如此高的关注度。她果真轻松不已。

    她将需求书稍作整理后,先发给陶玲一份,再发给存欣和志明各一份。尽管她从区域经理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算是降职,却成了跟御姐苏冲平起平坐的组长;尽管小组成员只有两位,但于她而言已经足够,拥有独立的决策权,再加上一个高效的团队,她十分知足。

    这三周内,公司的人事也有所调整,增加了两个组长,一个是李时珍,另一个是victoria。从前李时珍就看好她,尽管她曾经离间过岑溪与顾诗厚的关系,李时珍看到她的高情商和高智商,认定了她必定是后起之秀。victoria的组员也是两位,这两位李时珍格外熟悉,她们叫林淼和joe。李时珍一度有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感觉,然而,当她想到,victoria终归是带领组员为那位幕后的老板陈可汗工作,她的心情这才有所平复,只要是为了陈可汗,就不算为他人作嫁衣裳,不是吗?

    下班后,李时珍跟岑溪相约去练瑜伽,这个古老的习惯最终还是捡了回来,她已经练了三周,一个小时的瑜伽之后,胳膊和大腿终于不再酸痛。当李时珍与岑溪面对面坐在健身房楼下的咖啡厅里嘴咬着吸管吮吸蜂蜜柚子茶时,一切回到了原点。

    “说实话,顾诗厚有没有抱怨过?”李时珍笑问岑溪。

    “他恨不得将你扒皮抽筋,”岑溪俏皮挑眉,“你信吗?”

    “啊,我真的好怕啊!你传话给他,明天午时,紫禁之巅,单挑!”

    岑溪的眼睛一黯,但随即笑得花枝乱颤。

    “见到一号了吗?上次不是说二号要给你引见的吗?”岑溪问,她在说菠菜水手。

    “还没有,”李时珍道,“二号说,等时机合适了他会给我打电话的。”

    “会不会是敷衍你?”

    李时珍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看来二号选手不老实啊。”

    岑溪噗嗤一笑,“胆儿真大,城建局局长都敢调侃。”

    熟料,第二日上午,约莫九时,李时珍正在开组会,她口袋里的手机猝然响了,她偷偷地在桌子下看一眼手机屏幕,殊不知这一幕被存欣和志明看得一清二楚,两人相视而笑,并不言语。

    电话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不知为何,心中一个声音呼唤她起身去接听,她也照做了。电话竟然来自二号菠菜水手的秘书,他言简意赅,“李小姐,中午有时间吗?”

    “有,”她慌忙说,“可以见他了吗?”

    她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案。她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迅速返回组会中,讨论的时候却是漏洞百出,低级错误一个接一个,她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当然,她没舍得。

    捱到中午,李时珍觉得这次时光走得更细更慢,几乎静止了。中午的时候,她辞了存欣和志明,早早地到大厦门口等待着。十二点钟,一分一秒不差,她再次接到了那位秘书的电话,“李小姐,请坐上马路对面的那辆黑色帕萨特,局长在车里等着您。”

    “谢谢。”李时珍一阵疾走,穿越马路,来到帕萨特前,那秘书早已在车门前等候,尤其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

    二号菠菜水手在后座上坐着,见到李时珍,他笑容可掬地冲她打了个简短的招呼后,便命令司机开车。车子发动后,他才转过头对李时珍说道:“咱们这个时间去正好,他刚吃完午饭,精神还算不错。”

    “嗯。”李时珍点点头,心里跌宕起伏,一颗心不知何时变成了凶猛的小兽,四处冲撞着胸腔。

    车子在疾速飞驰,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出了郊区,竟然上了高速,李时珍起先还对窗外略感好奇,然而,一个小时后,她的上眼皮重重地砸在了下眼皮上,上下眼皮迅速黏合在一起,无论如何不愿睁开。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靠着二号菠菜水手的肩膀,嘴角湿湿黏黏的,用手一摸,竟然是唾液!她立即用手背摸了摸嘴,低头捣鼓半晌,这才抬起头,既羞涩又愧疚又抱歉地瞧着二号菠菜水手。他只是和蔼地笑了笑,如同一位可亲的父亲。

    又行了半小时,终于下了高速。根据擦肩而过的车牌看,他们来到了临近的小城。这是一个以温泉著称的旅游小城,也算是休养的好去处。车子又在小城里绕来绕去,又是半小时。

    终于,帕萨特在一个背山靠水的医院前停下,李时珍率先下车,活动筋骨的同时四处打量着。二号菠菜水手下了车,径直走进医院,她在他身后不缓不慢地跟着。这恐怕是家疗养院,院中静谧极了,楼前的小花园里有不少人,各个都有护理人员跟随,老人们皆眯着眼睛,一张张枯如树皮的脸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

    他沉稳地穿过小花园,走上医院大楼,她跟随他上了三楼,他一刻不停地走着,终于,在走廊的尽头,他停下来。他先跟门口的护士寒暄两句,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护士温柔道:“他刚吃完饭,就在等你。”

    他点点头,又示意她在门口稍等片刻,他则推门进了病房。两分钟后,李时珍听见门里的人在呼唤她,她冲护士笑了笑,这才推门而入。

    房间的装潢很简单,却因为数十盆的花卉而显得生气盎然。李时珍蹑手蹑脚地进入,无奈脚下是上了年纪的木地板,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声响,而那声响早已成功吸引了床上病人的注意力。

    床上的病人看起来不过五十岁左右,绝不超过六十岁;他那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地可怖;双颊上稀稀落落地长着几块老年斑;一双眼睛因为过分瘦而格外凸出,眼神很空洞,看向人的时候却很有透射力;暗灰色的大眼袋下堆叠着一层又一层的皮肤,他格外显老;他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大鼻子,鹰钩鼻,鼻翼很挺拔,这算是他脸上唯一残留青春气息的部位;他的嘴唇干地马上就开裂了,紫红色的双唇像是凝固了的血滴。说实话,那张脸,让李时珍有些惧怕。

    然而,她还是走上前去,坐在那病人的床榻前,目光柔和地打量着那张让人不忍直视的脸。

    “你……你是菠菜水手吗?”李时珍握住那人的手,动情地问,她之所以动情,是因为,她每走近一步,便从他眼睛里多读出一丝喜悦,那渐进的喜悦不得不叫她为之动容。

    那人点点头,唤她,“珍珍。”

    “是,”她的鼻子一酸,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是珍珍。”话毕,她立即感到手被人攥紧了。

    “我终于见到了你。”她道,“菠菜水手,我终于见到了你。”

    病榻之人却也笑了,“我也终于见到了你。”

    她和他像是多年未见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一诉衷肠。不,更像是忘年交,曾经听到过彼此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曾经陪伴过彼此渡过艰难岁月。李局长识趣地掩门离去,当病房里只剩下她跟菠菜水手时,她竟然有些心慌。

    “你的身体……还好吗?”她颤颤巍巍地问道。

    “我很好,”他答,“不过人老了,身体总归不如从前。”

    “你的亲人呢?有人照顾你吗?”

    他摇摇头,却微笑道:“我只有一个女儿,远在他乡。”

    她双手覆盖在他手背上,略带疼惜地摩挲着,“这可怎么办?在这里生活好吗?”

    他笑了笑,并不启齿,只是指着窗外的宏大的招牌,李时珍瞄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homeland贵族疗养院”,她吐了吐舌头,怪自己多嘴,“在这里住应该很贵吧?”

    他温和地点点头,又自我调侃道:“我的钱刚好够用的。”

    李时珍望了望窗外的灿阳,说:“想要晒太阳吗,我推着你下楼走走吧;跟菠菜水手一起散散步,这是我最奢侈的梦想。”

    “那不奢侈的梦想是什么呢?”他笑道。

    “见你一面,”她想了想,说:“再有个你写给我的签名。”

    “现在还要吗?”

    “可以吗?”李时珍的眼睛骤然被点亮了。

    他没有回答她,却拉开床头抽屉,拿出纸和笔,匆匆写下几行字,递给她,道:“本来想写毛笔字给你的,但是两只手都没闲着。”他的左右手上都有针头。

    李时珍接过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一段诗:“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

    他的钢笔字遒劲有力,毛笔字恐怕也要力透纸背吧。她将那段诗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才万分珍视地叠好收进钱包里。她抬起头,带着万分期待地望着他,她的愿望即将全部实现,她实在激动极了。

    “这是唐代司徒空写给李时珍的段子,送给你吧。”菠菜水手道。

    李时珍又惊又喜,正欲与他进一步交谈时,熟料,他摆摆手,歉疚道:“改日再见吧,我今日累了。”

    她眼睛一黯,随即又亮起来,“我可以再来看你吗?真的吗?”

    他点点头,道:“多来陪我说说话,我的朋友。”

    她受宠若惊,脑中轰然一白,险些失去了知觉。她行尸走肉般地离开了医院,坐上帕萨特时,竟然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架势。没过多久,她再次入眠,这次倒不是因为倦惫,而是因为神志不清。

    友如岑溪

    那首诗不出意外地被裱好放在了李时珍家中,每日清晨,吃过早饭,她总要诵读一遍之后才肯出门。并且,往后的每个周末,城市里再也没了她的身影,她会搭上最早的那班车去探望他。她简直着了魔一般,岑溪为此颇多怨言,她非但没有宽慰岑溪,反倒责备起来,“你知道过去被你排挤的时候是谁安慰我、抚平我心灵创伤的吗?是菠菜水手啊,是他!他在我危难的时候照顾了我,现在他生了病,我不应该去照顾他吗?更何况,他连个亲人都没有……”

    岑溪无话可说,于是,李时珍更加执着地去探望他。菠菜水手喜欢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他最喜欢那本厚得像砖块一样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于是,她每个周末总要给他读上两三页,尽管那些句子既隐晦又细腻到病态,她乐此不疲地整日整日地为他朗读。

    菠菜水手还有一个癖好,每日清晨,他总要坐在窗前,静静地思考一个小时,在足足一个钟头里,他不允许任何人发出丝毫声响。吾日三省吾身,尽管他的身体已经接近残废,然而,他的大脑却一刻不停地运作着,当他思考的时候,他的眼睛仿佛一潭死水,完全没有光泽,却像黑洞一样迷人。

    她偶尔也煲汤给他带去,他总是喝不了两口就求饶,他说,“这汤简直是谋杀!”直到第五次,他才勉强喝下小半碗鸡汤,她为此高兴了两个星期。岑溪说她像是在热恋中一样,她不置可否,毕竟几年前,她的确深深依恋着邮件里那位虚拟的菠菜水手。那时,她时常在想,她对这位菠菜水手,到底是单纯的偶像崇拜还是复杂的情人爱恋?她时常需要说服自己才能同意单纯的偶像崇拜这个说法。

    眨眼已经月余,除了过年那个周末,剩下的周末,李时珍皆是在这个背山靠水的医院里度过的。无聊?空虚?她可不觉得,这些日子异常充实。唯一遗憾的是,菠菜水手的家人从未出现过。

    这天,读了两页书后,她有些累了,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不觉竟然聊到了他的家人(好吧,她承认,话题是她故意牵引过去的),她问他,“如果没有家人陪伴,会觉得孤独吗?”

    “当然。”他温和地笑了笑。

    “你跟你女儿有矛盾吗?”

    “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仍旧是笑的。

    “不可能,你分明跟我沟通很顺畅……她应该跟我年龄相仿吧?”

    “长你七岁,”他又道,“她每周过来三次,周一周三周五各一次。”

    李时珍恍然大悟,面红耳赤,暗自责备自己,真真的是瞎操心!

    “下周末你们见个面吧?我叫她周末过来。”菠菜水手又道。

    “这……我……”她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呢?他女儿的爹的笔友?

    “不用担心,她知道你的。”他轻轻道,殊不知,这话在她心里掀起了第二层浪,他女儿竟然知道那个笔友的存在,竟然一丁点儿也不好奇?

    “所以,她周末才不过来的吗?”李时珍问道。

    菠菜水手摇摇头,道:“她只是知道有你这个人,并不知道你探望过我。”

    离开医院后,总是很疲惫。与他相处的时光里,她总是过度兴奋,之后,自然是过度的疲乏。明日还要上班,李时珍重重地摔在床上,不省人事。每周末她的头总要与床板亲密接触两次,于是,头顶坑坑洼洼在所难免。

    玩具公司的案子战线拉得很长。李时珍给对方提出的三套方案中,有一套耗时最长、最麻烦,也最受对方倾心。那一套方案有模仿《玩具总动员》之嫌,广告片围绕新开发的玩具设计一套三集的系列动画片,在两大少儿频道黄金时段播出。

    于是,两周后,经过无数次修改,对方才对动画片的剧情不再挑剔。这一周的主要任务是与玩具公司沟通,设计玩具的动画形象。每一步都要与客户密切接触,所以李时珍去玩具公司的时间也渐渐多起来;同时,随着与蔺封见面的次数增多,他们渐渐熟稔。当然,李时珍的主动也是他们熟稔的一大助力,自从知道他是二号菠菜水手的儿子后,她越发愿意同他亲近。似乎,这份主动并非单方面。因为,每次她走出玩具公司的大门时,总能碰巧遇上蔺封的车,于是搭个顺风车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今日亦是如此。然而,有所不同。往常,蔺封只是专心开车,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也让人捉摸不定;今日他的眉宇间却浮现出畅所欲言的欲望。

    “你是c大毕业的吗?”蔺封问李时珍。

    她点点头,“新闻传播学院的。”

    “噢,”他的脸上现出一丝惊喜,“我有一个朋友也是c大新闻传播毕业的。”

    “是说陈可汗,还是说黎明笛?”李时珍直截了当地问。

    蔺封一怔,慌忙解释道:“……他俩都不是新闻传播学院的;并且,我那个朋友是个女的。”

    “不好意思,”李时珍吐吐舌头,“我太敏感了。”

    蔺封摇摇头,声音低沉道:“我可以理解。”

    李时珍也摇摇头,道:“不,你难以理解。”

    蔺封扭头瞄了她一眼,不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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