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揉着额角的手指微微一顿,眸色略暗。
他沉默了半晌,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或许,是该为他找个太傅了。朝局如今很不稳定,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诚郡王一党似乎在密谋着些什么,我不能将所有的时间,都耗在那个少年身上。”
阿薰抿着唇没有说话,朝局的事情,她不是很懂,却更希望她的少主可以清清静静的过逍遥日子,不用理会这些朝争党争。
沈殊无意识的用手指在桌上轻叩了几下,喃喃说道:“翰林院的季学士是三朝元老,学问还算不错,不如命他做太傅。”
阿薰看了看沙漏,已近过了子时,忙说道:“少主,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你的身子一到冬天就不是很好,你也要注意些,莫要熬得太晚了。”
沈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虽然我也极力抗拒着这些,但却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我只希望将这些事情速战速决的解决完,然后放手将这一切交给信的过人。”
他仰在软椅中,脸上带了出了几分寂寥。
“我是多么想念山上的生活啊!”
阿薰柔声说道:“少主,我们几个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沈殊笑眯眯的将她一带,拉进了怀中,弯了眉眼说道:“好阿薰,那晚上就陪我一起睡......昨天晚上我都冷的几乎一夜没睡着。
阿薰一把拍开他的狼爪,飞快地退了好几步,瞪着眼说道:“你若下次睡着再踢被褥,我就用绳子把你和被褥捆在一起,看你还怎样踢!”
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飞快地拿了碗盏转身就跑。
沈殊摇摇头,无奈叹道:“现在的丫鬟啊,真是比主子还厉害了!”
他站起身,将桌上抄录的诗集收好,吹熄了烛火,准备回房就寝。
刚刚走出书房,忽然脚步一顿,转头低叱道:“什么人在那里?”
一个清朗的声音轻笑了起来,“少主的耳力仍是这么好,我都已经摒住呼吸了,你还是能听见啊?”
沈殊轻笑:“那是因为在我关门的一刹那,你的呼吸紊乱了。”
沈殊一向清冷的笑容变得极暖,“晚灯,你回来了。”
从游廊的阴影后,缓缓走出一个清秀少年,约有十八-九岁的模样。身材高大挺拔,整个人望上去,笔挺的就仿佛是一把刚出鞘的锋利宝剑。
一向锐利的眼锋在望见沈殊温暖的笑容后,也变得柔和下来。
沈殊将书房门复又打开,含笑道:“进去聊吧,外面太冷了。”
薛晚灯眸光一敛,这才不过刚刚十一月份,虽是深夜,自己不过只穿了夹衣,却看沈殊已经披了厚厚的棉裘,心中忍不住疼痛起来。
不敢停顿时间过长,连忙紧跟了两步进入房内,随手掩了房门。
沈殊已经坐在了书桌前,见他进来直挺挺的站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坐啊,怎么走了不到一个月,竟然生分了?”
薛晚灯低眸一笑,自己寻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方才说道:“少主,此去漳州,我们看出了不少问题。史部尚书陈大人翻看了历年来漳州府财政上所有的出入账目,发现有大量的账册被人动过手脚,后来经过我们暗地查看,才知道,真正的账册,被漳州府尹陈有施秘密的藏了起来。”
沈殊清冷的一笑,淡淡说道:“这双陈遇到了一起,可有好戏看了。”
薛晚灯微微扯了一下唇角,颌首说道:“虽说这两位大人都姓陈,可却是两种性子。漳州府尹陈大人一看就是那种老奸巨猾的,为人长袖善舞,心思深沉难测;吏部尚书陈大人,刚正不阿却并非是迂腐之人,知道面对着什么样的人时,该说什么话。心思活络,机敏睿智。”
沈殊轻笑出声:“晚灯,我还从来没有听你赞许过什么人,陈明正可是头一个。”
薛晚灯也笑了起来:“他能为少主所用,自然有他能力独到之处。”
他从袖口中取出一封密封好的信笺,站起身来到书桌前双手呈于沈殊,正色说道:“少主,这是陈明正大人让我交给你的,里面是他搜集到的证据。”
沈殊接过来,打开望去。
厚厚的一沓,上面尽是漳州府上下各级官员渎职贪腐的罪证。
而最大的渎职者,便是漳州府尹,陈有施。
沈殊面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思。眸色却深邃的仿佛一望无际的深潭。
薛晚灯不敢出声,只默默站在一边,凝视着他。
一个月未见,他似乎又消瘦了一些,厚厚的棉裘下,包裹着的是那具纤细的身子。
细长的眉眼下,已经透出了淡淡的血丝,心中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在这么晚的时候,来打扰他,应该明天白天的时候再来见他的。
可是......自己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的赶回京,不就是想在第一时刻见到他吗?
甚至已无法再等到天亮......
微不可查的捏了捏拳,真希望就这样站在他的身侧凝望他,一生一世......
心中正乱七八糟的想着,沈殊忽然抬了抬头,薛晚灯忍不住呼吸一滞,却听那人已淡声说道:“晚灯,时辰已经不早了,你早些回房休息吧。这件事情,在明日的早朝上,我会做处置的。”
薛晚灯躬身说道:“是,少主你也早些休息,已经很晚了,你要注意保重身子。”
沈殊站起来,懒洋洋的伸个懒腰,姿势慵懒好看,却听他毫不在意的说道:“放心啦,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们不要总听那个庸医危言耸听,我身子好着呢,死不了......”
薛晚灯胸口沉闷闷的一恸,还想说什么,却见沈殊已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道:“记得熄灯关门,我先回房睡觉了......”
沈殊越走越远,似乎还听他低声抱怨着天气太冷什么的,薛晚灯低低一笑,转身去熄灯关门。
踏出房门时,长长吁了口气。
终于,回来了。
罪证
“万岁万岁万万岁!”
早朝上,当随着皇甫瑾瑜静静的脚步声缓缓登上大殿正中央的御座时,满朝文武齐身拜倒在地,高声山呼。
这些日子以来,皇甫瑾瑜已能做到从容不迫的上下朝,在面对文武百官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拘谨,他昂首挺胸的走上御座,倒颇具几分帝王的架势。
“众卿家免礼平身。”
皇甫瑾瑜象征性的抬了抬手掌,待祝臣工站起身,他才继续说道:“诸位爱卿,今日可有本奏?”
话音刚落,沈殊便已一步从队列中跨了出来,声音平静如水。
“皇上,臣有本奏。”
皇甫瑾瑜一见到他,就想起来昨日软磨硬泡来求来他的字帖,心中就先多了三分喜悦,眼中也多了几分笑意,连忙说道:“沈相有何事要奏?”
沈殊低垂了眼眸,淡声说道:“臣要参奏以漳州府尹陈有施为首的八名官员,贪墨枉法,徇私舞弊、草菅人命等罪责一共一十八条。”
说罢,沈殊展开手中的奏疏,一条一条朗声念了起来。
在这朝堂上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一般,漳州虽然并不是一个多大的州府,但是历年来都是一个富饶之地。每年光上缴的税银就占到了整个国家税银的一成。
如此富饶之地,若不是因为今年灾害连连才查出来漳州的贪腐之案,还不知那些人还要贪墨到何时。
而一个五品府尹,却敢这样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犯下重罪,只怕在他的身后,还另有其人。
诚郡王的眸色深邃,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派人去告知陈有施,叫他销毁一切证据,莫要引火上身,可那沈殊又是怎样翻出来这些东西?
宽大的袍袖下,拳头捏得紧紧的,指节上的青筋几乎要被捏断。
心中只是想着,陈有施此人,留不得了。
陈有施一旦被押解回京,只怕连自己也会被牵连进去。
此时沈殊的奏疏已经念完,此时正躬身说道:“陈有施与其下属八人,此时正被押解回京,听候皇上的处置。”
皇甫瑾瑜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因为陈有施不仅仅是漳州府尹,他另一个身份,其实是自己早早亡故的母妃,陈贵妃的亲哥哥,他才是自己正儿八经的舅舅。
皇甫瑾瑜心中有些堵,更有些难过。自幼母妃早亡,父皇并不疼爱他,说实话,放眼望去,真正算得上是亲人的,也就仅剩下这么一个舅舅了。
即便不成器,即便真的做了这么多的错事,他仍是自己的亲舅舅。
皇甫瑾瑜甚至有些伤心,这件事情,沈殊从来没有告诉他,沈殊明明知道陈有施是自己的亲舅舅,却在这样的情况下,给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他扶着御座扶手的两只手掌,紧紧捏握着,扶手上的突起尖棱刺痛了手掌心。
他瞪着那个垂眸站在殿前的沈殊,只感觉到嗓子哽哽的。
“沈相,”皇甫瑾瑜艰难的开口说道:“这件事情,你确定是查清楚了吗?”
沈殊淡漠的说道:“皇上,再过几日陈有施便押解回京了,到时候他的供词,微臣会亲自呈交给皇上御览的。”
诚郡王此时冷冷的接下话茬说道:“皇上,只听沈相一面之词未免过于武断,那陈有施为官多年,从未听说他的政绩出现什么偏差,更没听说过在他为官期间,有什么渎职行为。人人都知道,吏部是沈相所管辖的部门,沈相派自己的亲信前去抓人,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皇甫瑾瑜也连忙说道:“朕虽然信得过沈相,但是朕也一向从未听说陈有施大人在政绩上有什么不妥之处,沈相,还是查清楚些比较好。要不这样,朕便命诚郡王亲审此案,诚郡王一定能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
诚郡王正中下怀,笑眯眯的说道:“为臣领旨。”
他得意的望了一眼沈殊,只要陈有施到了他的手中,那自然是自己想叫他说什么,他便会说什么了。
更何况他人在自己手中,想让他生还是死,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沈殊面无表情的盯着皇甫瑾瑜,眼神深邃到一望无际,根本看不清里面究竟包含着什么样的情感。
皇甫瑾瑜匆匆低下头,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捏了捏拳,复又抬头:“众卿家还有什么事情要奏吗?”
沈殊沉默了一下,复又躬身说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要奏。”
皇甫瑾瑜没想到他又说话,顿了顿才想起来要回答:“沈相请讲。”
沈殊淡淡说道:“翰林院的季常季学士,学识深厚,德高望重,比起微臣来,更适宜做皇上的太傅。所以臣提议,请皇上拜季学士为太傅。”
皇甫瑾瑜顿时一惊,从御座上蓦然地站了起来,一颗心几乎落进了谷底。
“你......你不愿再教朕了吗?”
他哆嗦着双唇,不敢相信。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是沈殊一点点扶持着他,一路走了过来。
是沈殊教他如何去做皇帝,如何去看那些深涩难懂的奏疏。
是沈殊教他如何爱民如子,如何勤政节约。
难道,连沈殊也要放弃自己了吗?
就因为,自己为舅舅说话了?
沈殊躬身,声音平淡到了极点:“皇上,教授皇上学业的事情,那是太傅的职责,臣是丞相,越粗代庖,于祖制不合。前些日子臣教授皇上的学业,那是因为形势所迫,如今万事皆入正轨,皇上还是应该正式请一位太傅,为皇上教授课业为好。”
皇甫瑾瑜紧紧捏着拳,感觉指甲都刺入了手中的皮肤。他紧紧咬着牙,这点痛算什么,不及他的心更痛!
他深深吸了口气,故作淡漠的点点头:“好,朕准了,封季常为太傅,为朕教授课业。”
沈殊默默躬身,又站回了队列中。
皇甫瑾瑜胸口闷闷的,突然站了起来,倒唬了众臣一跳,却听那少年大口吸着气怒声说道:“退朝!退朝!”
话音未落,人已一阵风似的大步走远了,只留下群臣面面相觑。
沈殊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仍是个孩子啊。
他的怒气
皇甫瑾瑜一路上怒气冲冲的疾走着,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小录子跟在他的身后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跟在皇上身边近十年了,从没有看到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关于陈有施这个人,小录子多少有一些印象。当年陈贵妃还在的时候,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陈有施总会带一些年节礼物给陈贵妃请安。
当时小录子年幼,虽不明白送的是些什么,但是陈贵妃每当看到那些东西,眼中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的。
只是陈贵妃去的早,陈有施在陈贵妃亡故后,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明显的也不怎么进宫了。
尤其是近几年,算下来,小录子也几乎快有四、五年没有见过他了。
其实真要算起来,小录子自己感觉着,只怕在皇上的心目中,陈有施这个亲舅舅还真不如沈殊这个非亲的小舅舅来的更亲密些。
如果皇上不是因为陈有施的事情而大动肝火的话,那便是因为沈殊刚才所说,不再为皇上教授课业之事了?
小录子是个心思活络的,这么一想,便猜出了七八分的由头。
此时皇甫瑾瑜已经大步冲进了御书房,心头的怒火兀自未息,伸手便将昨日还未看完的奏折全部扫到了地上。
犹不解恨,又将桌上摆放着的笔架、水洗、墨砚等物全部扫到了地上。
只听“乒乒砰砰”一阵乱七八糟的动静后,干干净净的御书房,顿时变成仿佛刚被人打劫过一般凌乱。
小录子慢了几步冲进来,眼见着好好一书房就变成了这幅模样,见皇甫瑾瑜还要搬着书架上的书来砸,顿时吓得脸色苍白,一把冲上去抱住皇甫瑾瑜的大腿,泪汪汪的叫道:“皇上!您消消气,小心伤到了自己!”
皇甫瑾瑜一脚踢了上去:“滚开!”
他将小录子一脚踢到一边,开始搬着书架上的书朝地上狠砸。
小录子这次是真的吓到了,涕泪横流起来,紧紧抱着皇甫瑾瑜的手臂,哀声道:“皇上,您不能再砸了!”
皇甫瑾瑜眉间一动,怒气冲冲的刚想说什么,就听门口一个淡漠的清冷的声音说道:“让他砸。”
小录子愣了愣,还未有所动作,皇甫瑾瑜的手臂就先僵住了。
拿书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恨恨的面朝着书架而站,根本不想去见那个人。
小录子为难的看了一眼自家皇上,退后了几步,又求救似地望了一眼负手而立,站在门口的沈殊。
沈殊静静的站了片刻,眸色深邃。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认为皇甫瑾瑜如此闹脾气,是因为陈有施的原因。
但是陈有施必须要办,还要办的狠,办的严,这样他们后面的各项整治才能进行的下去。
风国立国以来已有近三百年,沉疴陋习无数,再不好好整治一番,只怕离亡国已不远。
更何况皇帝年弱,这些年又没有正经学过如何治理国家,旁边又有正值壮年的皇叔虎视眈眈,如果不能一鼓士气的严惩几个人,办几件实事,即便自己这边有沈氏一党的人撑腰,也很快会被诚郡王一党所打压。
对于这件事情,沈殊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即便诚郡王想插一手进来,但是所有的事情,他已全部做好了布置,诚郡王只怕也难有什么作为。
皇帝年少,很多事情不明白,想不通,等再过几年,想必就会理解,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沈殊静站了半晌,见皇甫瑾瑜依然那样默默的背对他而站,瘦弱的胸膛不断起伏着,想必此时正拗着,自己无论怎么解释,只怕也难听得进去。
他伸手从袖袋中掏出昨夜临摹的那本结成小册子的诗集,轻轻放在了御案上,淡声说了句:“一阵季大人会来为皇上授课,微臣先告退了。”
小录子见沈殊款款而去,着急的去拉皇甫瑾瑜的衣摆,急声说道:“皇上,沈相走了。”
皇甫瑾瑜心中更怒,一把拍开小录子的手,气冲冲的说道:“让他走好了!反正他又不是朕的太傅,他也管不着朕了!”
一转脸,看见御案上摆放着那本小册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打开一看,竟然是自己昨日所求的字帖,忽然心中一酸。
“你人都走了,还给朕这本字帖算什么?朕不要!”
他一声怒吼,将这本小册子狠狠扔了出去,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
小录子吓得连忙跟了上去,皇甫瑾瑜猛地顿住脚步,恶狠狠的指着他:“不准跟着朕,不然诛你九族!”
小录子一个趔趄,差点摔个跟头,见皇甫瑾瑜跑的远了,才挥手叫来宫婢,叫她们速速收拾书房。
转眼又看见了那本被扔到地上的小册子,连忙紧走进步小心的拿起来,翻开一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写着满篇的诗词,一看便知是沈相大人的手迹。
他轻轻一叹,掏出手巾拭了拭沾在上面的灰尘,又找了一个地方小心的收了起来。只怕那位火气过后,还要把这个当宝贝呢。
不敢再耽误下去,转身朝着皇甫瑾瑜跑走的方向也追了下去。
皇甫瑾瑜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宫内乱走,心中堵得难受,很想哭,又很想放声嘶吼。
他果然是这样做了,把心中所有的悲愤与难过全部用吼叫的方式宣泄了出来。
旁边路过的禁军与宫婢一见是皇上在发脾气,没人敢朝跟前凑,绕着道遁得远远的。
皇甫瑾瑜吼完了,嗓子也觉得痛的难受,猛咳了几声,忽然听到旁边有个人说道:“谁在那边乱吼乱叫啊?”
皇甫瑾瑜此刻身处在靠近御花园的一角,大半个身子是被花枝所挡住,来往的禁卫军和侍婢能看见他所穿的明黄丨色龙袍,知道这里坐着的是谁。
但要是离得远的,倒的确不知道他是谁。
皇甫瑾瑜脸色一僵,心中暗道,真倒霉,怎么遇见他了?
忽然又想到,自己已经是皇帝了,当初没做皇帝的时候尚且不怕他,又何况是现在?
冷冷一哼,大喇喇的站了起来,昂首说道:“是朕!”
对面说话的人愣了半晌,瞠目结舌,张大着口,表情仿佛就像生吞了一只鸡蛋一般。
皇甫瑾瑜心中刚才那点子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暗地里笑的肠子都几乎要打结,面上故作淡然拉长了声音缓缓说道:“是谁站在那里?见了朕怎么不行礼?”
对面那人额头上青筋直跳,却不得不跪倒在地,生硬的说道:“武安侯之子李元享,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甫瑾瑜笑的直打跌,李元享啊李元享,你小子也有今天!看我怎么修理你!
他大摇大摆的走上前,得意洋洋的说道:“李元享,你不是很能打吗?你不是从来不认输吗?今天不也跪在地上给朕磕头了?”
李元享今年十六岁,比皇甫瑾瑜高了一个头,早在皇甫瑾瑜登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那个当初总受他们欺负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风国的皇帝,忐忑了几天,见这位刚登基的少年皇帝似乎没有要和自己算账的意思,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少年本就健忘,这些事情没过几天就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今日他是跟着母亲一起进宫,来看宫中一位太妃姨奶奶的,坐久了就觉得沉闷,太妃便叫他自己出来玩耍,谁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皇甫瑾瑜。
听到皇甫瑾瑜的嘲讽,李元享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若不是皇帝,我才不会跪你!”
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起来,这小子不会公报私仇吧?
打架
皇甫瑾瑜一肚皮的怨气没地方撒,正巧碰上了李元享,顿时感觉手痒痒起来。
眼瞅着周围无人,仗着身份嗤笑道:“李元享,如今朕是皇上,你竟敢这样和朕说话?这是大不敬!要诛九族的你知不知道?”
李元享顿时变了脸色,“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怒道:“话是我说的,跟我家人有什么相干?”
皇甫瑾瑜用鼻子哼出声:“你难道没听说过吗?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元享嗤之以鼻:“听说你一直是由沈殊在教的,他就把你教成了这样?”
皇甫瑾瑜一听到沈殊的名字就炸了毛:“你说什么?”
李元享见他动了怒,自己不禁也害怕了几分,毕竟这位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但是他自幼和皇甫瑾瑜是打架打惯了的,从小又是娇生惯养,自有一股傲气,见皇甫瑾瑜瞪了眼,口头上自然更不肯放松。
他一梗脖子,大声说道:“我说了便说了,那又怎么样?”
话音未落,皇甫瑾瑜的拳头就招呼了上来,李元享愣了一瞬间,还在犹豫要不要还手,这一拳头是躲了还是招呼上去,皇甫瑾瑜的拳头就已经结结实实的砸在了自己鼻梁上。
鼻梁一阵剧痛,又酸又涩,紧接着一股热流汹涌的流了下来。
李元享怒到极点,早把对面少年是皇帝的事情扔到了脑后,他狠狠一抹鼻子,怒吼起来:“小子,你找打!”
说罢也挥拳相向,打向了皇甫瑾瑜的脸颊。
两人顿时扑倒在了草丛中,滚了一身尘土,偏偏此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好不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累的气喘吁吁,谁都不愿再动一下,两个人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李元享大口喘着气,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他刚才,打得可是皇上啊!
冷汗瞬间就从额头上流了下来,背后被汗水濡湿的衣襟一阵一阵的发冷起来。
他毕竟比皇甫瑾瑜还长了两岁,刚才是一时头脑发热冲动,但是事情过后才感觉到了后怕。
皇甫瑾瑜,毕竟是皇帝。
他绝不能为家人招来祸端。
李元享一咬牙,飞快的爬起来,跪伏在地上,低声说道:“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皇甫瑾瑜缓缓支起身子,盘膝坐在地上,静静的望着李元享。
“你跪朕,只是因为朕是皇帝吗?”
李元享诧异的抬头,脸上青紫斑斓,脸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鼻血,怎么看都令人忍俊不禁,可是皇甫瑾瑜却半分也笑不起来。
李元享望着皇甫瑾瑜,头一次发现面前这个俊秀的少年皇帝眼中,藏着深深的寂寞与无奈。
心中不知怎么,就被触动了,张着口,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跪他,自然是因为他是皇帝。
可是这话,他却说不出口。
皇甫瑾瑜没有追问他这个问题,只支着颊,淡淡说道:“李元享,你进宫当差吧,朕很寂寞,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进宫当差,陪陪朕,朕就饶了你这次的大不敬之罪。”
李元享动了动嘴唇,忍不住又想反唇相讥,像平时一样堵回去几句,却没想到自己一开口,说的竟然是:“好,我愿意。”
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这么说,却不知道,自己做出这句承诺的结果,便是守护在身边这位少年天子的身边,一生一世。
.......
“皇上!皇上你怎么在这里啊?”远处传来了小录子大惊小怪的声音,紧接着带着一堆人飞快地冲了过来。
小录子一见到面前的皇上和李元享两个人的模样,吓得脸又白了三分,这是怎么了?两个人怎么都是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模样?
李小世子还鼻青脸肿的,自家皇上虽然好些,但唇角也青了一大片。
皇甫瑾瑜冷眼瞧见小录子又要张嘴大叫,飞快地一脚踹了过去,冷冷说道:“闭嘴!不许乱喊,刚才朕和李元享,只是切磋了一下武功,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录子脸都绿了,自家主子除了会几手打架的功夫外,会武功?从没听说过!
但是皇上都不追究了,他这个做小太监的自然也不能再乱嚷嚷了。
只得躬了身子低声说道:“皇上,那奴才去请御医给您和小世子瞧瞧?您这嘴角也该上些药才好,不然明日早朝,沈相一定能看的出来的。”
皇甫瑾瑜撇撇嘴,却猛地一抽气,“哎呦!”唇角一阵阵的抽疼起来,连声说道:“去吧,去吧,记得让太医院的人不要到处乱说。”
小录子躬身说道:“是。”转身让身后跟着跑来的宫人们速速去请太医。
皇甫瑾瑜转身对李元享说道:“你回去跟你父亲说一声,就说朕把你要了,你明日就进宫吧,朕先封你一个御前侍卫行走。”
李元享眉眼一舒,躬身行礼说道:“是,多谢皇上。”
皇甫瑾瑜眼中也露出一丝笑容,低声笑道:“刚才那一场,可是朕赢了吧。”
李元享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皇上赢了。”
皇甫瑾瑜志得意满,带着宫婢随侍们转身走了。
李元享摸着自己的脸上的痛楚,忽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怎么自己和那人打了一架,还被升官了?
皇甫瑾瑜回到了书房,书房早已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不多时御医也赶了来,御医是个五十多岁,为官多年的老医官,深知为官之道,虽然看见皇帝身上、脸上的青紫,却并不敢多口,只小心翼翼的上了药,又留下了药膏,反复对小录子交代了该如何上药与忌口之事,才磕了头离开。
皇甫瑾瑜让人取了镜子来,细细看着自己的唇角,即便上了药,也已经青紫了一片,只怕明日会更严重。
他皱着眉头想着,要不要跟宫女要些遮瑕粉来掩盖住?
不然明日上早朝的时候,被大臣们看到,这成什么样子?
由其,要是被那个人看到了,该怎么办?
想起了“那个人”,忽然想到那阵子发脾气,将那个人亲手所写的字帖给扔了。
他四下看看,没有见到,忽然心慌起来,不会被哪个不长眼的宫婢当成垃圾给扔了吧?
他连忙转身叫道:“你们刚才谁打扫的屋子?都出来!”
书房周围伺候的宫婢们惊慌失措的站了出来,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皇甫瑾瑜大声问道:“你们打扫房子的时候,可有看到过一本字帖?薄薄的,青色的书皮。”
众人茫然,纷纷摇头。
皇甫瑾瑜顿时恼怒起来,一拍桌子刚要发脾气,小录子笑眯眯的将他按倒在龙椅上,“皇上您别急,那本小册子,奴才为您好好收着呢。”
说罢迅速的从一边的书架上,将沈殊手抄的诗集取了来,双手交给了皇甫瑾瑜。
皇甫瑾瑜脸上忽然没了笑容,只拿着这本诗集,轻轻摩挲着。
小录子小心的观察着他的表情,见皇甫瑾瑜静默了半晌,忽然说道:“小录子,磨墨,朕要练字。”
李元享报到
次日早朝的时候,皇甫瑾瑜还有些忐忑,临上朝之前,对着铜镜照着自己的唇角,看了好半天,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让宫女去拿了一点她们自用的香粉,在脸颊以及唇角上厚厚的敷了一层。
再一照镜子,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在他敷了香粉以后,白的近乎有些惨白。
但是脸上以及唇角的青紫痕迹,倒的确能掩盖住不少。
小录子有鼻炎之症,跟在他的身后朝议事大殿走去的这一截路程,就打了七八个喷嚏。
皇甫瑾瑜皱着眉头转身,不悦的说道:“怎么回事?”
小录子苦着脸,弯腰说道:“皇上,您身上的香粉,味道太重了。”
皇甫瑾瑜唇角一抽,自己闻了闻身上,也的确不是很好闻,但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挥了挥手说道:“行了行了,你再忍耐两天,朕就不用再敷这劳什子了。”
小录子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刻意离得他远几步。
上了朝后,众朝臣行礼完毕,抬头朝皇上望去,心里不禁都嘀咕起来,皇上没生病吧?怎么这小脸看起来,惨白惨白的?
皇甫瑾瑜才管不着别人怎么看他,只偷着朝站在左侧最前排的沈殊看了一眼。
只见沈殊低眉顺目,瞧也不瞧他一下,心中不禁放松了一两分,却又感到不是滋味。
昨日翰林院的季常大学士已经去书房报到了,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头子,满头都是白发,说起话来咬文嚼字,磨磨唧唧,皇甫瑾瑜一看他那张老脸,就没了心思念书。
不过季大学士想必是得到沈殊的指点,知道一大早先让皇甫瑾瑜练字一个时辰,接下来会教他读书,然后再学着看奏疏。
季常大学士教的很认真,而且并不像沈殊那样严格,至少在一天的学习中,皇甫瑾瑜可以随意吃喝,真要是累了,哪怕趴在桌子上睡一觉,季大学士也是不敢有所怨言的。
只是这样一来,反倒是皇甫瑾瑜感到无趣起来,甚至极为想念当初沈殊那样严格的教授方法。
早朝上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至少现在皇甫瑾瑜上朝,也主要是多听,很少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一般的事情,有沈殊和诚郡王两人便随堂处理掉了。
下了朝之后,皇甫瑾瑜依然去书房学习,刚学了不到一个时辰,小录子就来禀报:“皇上,李小世子到了。”
皇甫瑾瑜眼前一亮,连声说道:“快让他进来。”
片刻后,李元享大步走了进来。
他此时已换了一身御前护卫的行头,一身葛色的紧身长袍,将他修长的身材很好的展现出来。
皇甫瑾瑜“啧啧”连声称赞:“不错,不错,李元享,真看不出,你还挺衬这身衣服的。”
李元享如今是正六品带刀御前行走,主要的职责就是贴身护卫皇帝。
他喜孜孜的摸着刚发的弯刀,高兴地说道:“皇上,我爹我和我娘都同意我来做御前护卫呢!”
那是自然的,虽说李家有着祖萌,是个侯爷,爵位也可以世袭,但是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