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见她高兴,自己也眉飞色舞:“还有更高兴的事呢,你不但不用再嫁给都史那个坏小子,我还带了份礼物给你。”说着,一指方才他的亲兵扛过来放在程灵素帐前的大木箱。
程灵素见他像猎到了什么稀奇的猎物来献宝一般,不由失笑:“我要缺了什么,直接去找你和爹爹要就是了,还用得着什么礼……”而就在拖雷将木箱打开时,她最后那个“礼物”的“物”字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
木箱子里,不是什么稀奇的猎物,却是个大活人。还是个程灵素认识的人。
“都史?”
昔日养尊处优,耀武扬威的王罕之孙,此时蜷缩在木箱中,满身的黄沙尘土,已经看不出身上原来穿得什么衣服,脸上鲜血交错。见木箱突然打开,这个一贯嚣张的小霸王竟然全身簌簌颤抖起来,拼命地往木箱角落挤,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带着哭音。
“是啊,都史。”拖雷一脸得意,“我前日跟着爹爹扫平桑昆旧部时再乱军里见到这坏小子,本想一刀杀了干净,可一想到你那么多年因为他受的委屈,就干脆把他带过来,要杀要打,都让你处置,给你出气。”
“委屈?”程灵素倒没觉得都史能给她什么委屈。亲事是铁木真和王罕所定,别说有桑昆和札木合突然生出了异心,就算没有这次的事,她也绝不会就这么乖乖地听从安排就嫁过去……这都史,说起来,除了那一次跟着使者来被她出手教训了一下之外,于她却是半点影响也没有……
“那……这么个人,随我怎么处置都行么?”
“那是当然。”
“好,”程灵素向他一伸手,“借把刀给我。”
拖雷解下腰上的佩刀,递给她。
都史浑身猛然一僵,狠狠地盯着程灵素,好像草原深处被逼到绝地的野狼,刚才还在颤抖的身体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只余胸口剧烈地起伏。
程灵素却毫不在意,手腕一抖,熟练地挽了半朵刀花。
锋利的金刃之风破空扑面,都史却死死地撑着一双眼皮,连眨都不肯眨一下。
明晃晃的刀光只一瞬,却又好像用了很久才落下来……紧缚在腕间的粗绳一下子断裂开来。
都史显然没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有多少处伤,可却清晰地感觉得到,程灵素这一刀,连他一层油皮都不曾刮下来。
“华筝!你这是干什么?”拖雷脸色微微一变,一把夺下程灵素手里的单刀,呼呼一舞,断然横在都史颈前。
都史仿若未觉,仍是缩在木箱里,手上绳索已断,他却仍一动不动地盯着程灵素,只是目光变得有些恍惚,又有些茫然。
程灵素任由拖雷夺去手里的刀,只是反手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你说过随我处置……”
“那也不是让你将他放了……”拖雷手里的刀握得极紧,看向都史的眼里透着杀意,“捕到狼不杀,反而放回去,遭殃的将会是家里的羊群。”
“他可不能算是狼绝美桃运最新章节梦魇都市全文阅读。”程灵素自然知道放虎归山的道理,不过王罕的势力尽归铁木真所有,大漠草原,不出一年,将都是铁木真的牧场。区区一个都史,就算真是一头狼,单枪匹马,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拖雷哥哥,”程灵素见拖雷神色有所缓和,续道,“这次若不是他嚷嚷着要退亲,我们也不能及时发现桑昆和札木合的图谋。不妨就当是……”
“可是,那爹爹那里……”拖雷素来对这个妹子百依百顺,此时却有些为难。
程灵素何等聪明,看他的神情便立刻会意。
都史是王罕的亲孙,若无铁木真的首肯,亦或是默许,拖雷纵然有心,又怎能将这样重要的俘虏送来给她“处置”?
“我去和爹爹说。”
“算了。”拖雷拉住程灵素,略略犹豫了一下,随即在自己胸脯上拍了拍,“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罢,爹爹那里,交给我。”
这话虽说来简单,可拖雷对铁木真崇敬如神,从来不会违抗他的命令,现在能说出这句话来……程灵素不由心里一暖,自前世师父毒手药王过世后,她就再也没有体会到过如此全心全意的庇护。
早已习惯了凡事都要靠自己去应对,即使她也曾有一个“大哥”……
头一次,程灵素学着真正大漠儿女的样子,伸了手臂,和拖雷抱了一抱。
一直知道自家这个妹子虽然心里挂念着他,却极少肯与人如此亲近,拖雷一下子有点受宠若惊,愣了片刻之后,也伸出手臂紧紧一把将她搂住。
程灵素到底骨子里是个汉家女子,真情流露只片刻,便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放开手,退后两步,脸上微微有些红。
拖雷则哈哈大笑。
“对了,我险些给忘了,爹爹还叫我告诉你一句话。”拖雷回头指挥亲兵将都史远远送走,送到连铁木真都看不到的地方去,然后又回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爹爹说,在明亮的白昼要狼一样的深沉细心;在黑暗的夜里,就要坚强的忍耐,如同乌鸦。”
程灵素心里一凛:“这是爹爹特意要你转告我的?”
“是啊,”拖雷点头,“爹爹那时要把你嫁给都史是因为王罕势大,我们不得不忍耐,他说,要你能懂这道理就好了。”
程灵素默然不语。铁木真不会言之无物,遇到困难要忍耐,此言不差。可“深沉细心”又指的是什么呢?
十年来,她一直处世低调,数次暗中出手,救人也好,防卫也罢,俱是避开了铁木真的耳目。算来算去,也就都史来访的那一次……
而都史此次又是先落到铁木真的手里……
程灵素垂下眼,心里暗自作下了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铁木真名言的原话:在明亮的白昼要像雄狼一样深沉细心!在黑暗的夜里,要像乌鸦一样,有坚强的忍耐力!
马上要挥别大漠了~
欧阳克:喂喂喂!本公子如此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居然连个镜头都不给我!
圆月【星星眼,一脸陶醉看帅哥,啥都没听见】
欧阳克【一扇子】:喂!
圆月【捂头】:嗷呜——那是玄铁的扇子!!!脑震荡了……嘤嘤嘤——
第97章 食子之肉
楚筠终是败给了平阮儿坚定不移的目光,只得按其要求让她出门,不过得由他背着。毕竟他武功上乘,且是医者,若是有个突发情况,也好及时处理。
能够说服楚筠出门平阮儿便已满足,至于何种出门方式她并不在意,脑子里只想着她得快,若不然只怕彦老将军会被逼上绝路。
食其子之肉,证其心之忠。
何其残忍!何其狠毒!
便是彦昌与那傻儿没有二十年相处的父子情,然,终究改变不了骨子里的血脉!试问天下哪个父亲能忍心吃掉自己的孩儿?何况正义耿直的彦昌!
这根本就是个圈套,一个让人进退不得的圈套。
若是彦昌遵从圣旨吃了,那么以他的性格,只怕终其一生都会被困在食子之肉的悲哀与折磨中;若是彦昌不从,那便是违抗圣旨,按罪当诛!前者诛心,后者取命,皆乃毒计。
只是平阮儿没有想到,皇甫勋远远比她分析的还要残忍!
在她与李朗、楚筠快速奔向城外驻地之时,彦昌果然如她所料,已经陷入了危机中。
营帐中,征东大军一众将领齐聚一堂,分席而坐,彦昌坐在空缺的首席之位的右侧下首,首位左侧下首第一位乃楚轲之位,此刻也是空缺的,右侧第一位虽然不及左侧第一位尊贵,却也彰显了彦昌在征东大军中的地位。只是此刻营帐中的气氛很是怪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彦昌身前,而这所谓的尊贵之位,此刻却如同囚笼一般,令彦昌动弹不得。
此刻彦昌的前方,正跪着一个黑衣侍卫,侍卫双臂高举托盘越过头顶,仿佛一种虔诚的献祭,好似那托盘中的东西神圣无比,是敬献给神的大礼。
帐篷中的人皆凝神屏息,不是因为心生敬畏,而是——愤怒!压抑的愤怒!
因为那托盘中正奉着一盏瓷碗,精致的瓷碗中盛着的,乃是人肉做成的丸子!而且是彦老将军儿子的肉做成的丸子!
“彦老将军,请吧——”尖细的声音如果指甲刮过金属,刺耳尖锐,顿时撕破了营中静寂,将气氛挑得愈发紧凝逼人。
谁也没有料到,皇室影卫竟然奉命出现在军中,而征东大军中原属于赤炎军的一位将领在元帅陷入昏迷之后,竟然听从影卫调令,直接将那痴傻青年杀死剁成肉糜,然后烹饪成了这么一碗“香味弥漫”的肉丸子!
骨头咯咯的声音不断响起,飞羽骑的一干将领明显无法忍受,不曾想圣上的召集令竟然用来召集他们观赏这一幕!然而他们却无法动弹,因为他们一动,那就是抗旨不遵,会连累元帅!会连累彦老将军!
只是这一刻,当看到彦老将军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拿瓷碗之时,那胸腔中不断撞击心肺的愤怒再也压制不住!
“砰!”不知是谁的手砸在了椅子扶手上,众人霍地一下齐齐站了起来。
“刷!”暗中的影卫齐齐抽刀,一片寒光耀眼,气氛剑拔弩张!
“哗啦!”帐门被人掀开,李朗捞着帘子站在帐外,身后紧跟而来的是背着平阮儿的楚筠。
“住手——”声音虽然虚弱,却透着清越坚定。
众人还未回神过来,楚筠就已经背着平阮儿来到了彦昌跟前,与此同时,一个影卫也挡在了平阮儿身侧,一张脸面无表情,然而伸出的手臂却如铁棍一般挡住了托盘,不让平阮儿再近一分。
“元帅!”飞羽骑的将领难掩内心激动。元帅终于醒了,这下好了!
彦昌的手也停住了,然而他却没有抬头看向平阮儿,而是闭上了满是血丝的双眼,将痛色尽数敛入眼内。才几日不见,他仿佛老了十来岁,在微弱的烛光中,竟似要比平阮儿这个从鬼门关前抢回一命的人还要孱弱苍白。
望着老将军沧桑的面容,以及那浅银色的须发,平阮儿心中大痛。彦老将军是父亲麾下大将,虽是紫琉国人士,却对父亲忠心不二,她自幼在军中长大,彦老将军更是毫不保留地教她兵法谋略,将她当作亲侄女对待。所以,任何人都可能叛变,甚至飞羽骑里都可能有人心怀不轨,然而彦昌却绝对不可能!总之,她绝对不相信彦昌勾结外贼投靠敌军来谋害她的性命!
“影卫大人,这是何意思?”冷冽的目光直刺旁边的影卫,平阮儿冷声质问道:“本帅军中之事,何时轮到影卫插手了?”
影卫不答话,只是那只拦截的铁臂中突然滑下一枚小巧的暗色令牌,令牌扣在掌心中,散发出紫黑色的光华。
龙啸令!
此令一出,如圣上亲临!
按理说,见此令者,必当叩拜,然而平阮儿却依旧趴在楚筠背上,根本没有下地叩拜的意思,而她身后一众将领被她挡住视线,还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
不过,彦昌却看到了,他听到平阮儿声音之后就睁开了眼睛。不想皇帝不仅出动了影卫,还发出了龙啸令,他这条命,呵,没想到竟然这般值钱!值得皇帝如此大动干戈!
他终是继续抬起手朝那精致的瓷碗而去。尽管他是清白的,然而种种证据都指向他,今日若是他不吃,就落实了罪名。他不能不吃,否则不仅他一人有难,甚至还有可能陷元帅于险境。其实他心如明镜,皇帝一心要削弱元帅的兵权,自己作为平氏心腹,身份又颇为敏感,被除掉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方式……先前未曾听从苏珉劝告将傻儿之事和盘托出,已是对元帅的欺骗,他不能再令这孩子因他陷入危机。
此刻彦昌心中是悔恨的,如果他提前如苏珉所言将傻儿的事如实告知平阮儿,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也许傻儿就不会死,平阮儿也不会如此为难。只是后悔无用……
“彦老将军!”平阮儿厉声痛斥,伸手就朝彦昌手中的碗抓去!
影卫又怎会让她得逞,铁爪一抓,就要扣上她纤细手腕,然而楚筠却出手了,人们还未看清他是怎么动的手,影卫的手腕就已被他死死扣住。而此时,平阮儿与彦昌各自抓住了碗的一边。
“老将军。”平阮儿紧紧扣住碗边,却不敢太过用力,这里面毕竟是他儿子的血肉,她不可以强行打翻,否则便是对死者不敬。影卫可以不敬,将那痴傻青年做成肉丸,她却不能不敬。然而,她也不能退让,从彦老伸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心中决定了,只怕这决定不单单是为了洗清那所谓的叛国之名,证其清白,更多的是为了不拖累自己!
她何德何能,竟然让老人为她付出至此!
“您不欠我,也不欠平氏。”她郑重道。
“元帅,您这是抗旨!”影卫的声音适时响起。
“闭嘴!”平阮儿暴怒,一时气急攻心,竟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楚筠手法极快地将一粒药丸弹入影卫口中,然后反手一顺将平阮儿抱在怀里,盘腿蹲坐在地上,直接扣上了她的脉门,替她梳理经脉中乱窜的真气。期间只听得砰的一声,清脆如金石相扣。
见平阮儿突然吐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影卫就已经倒地不起,两只手扣着嗓子,竟然说不出话来,身子还不住扭动,看样子似乎正在经历某种极大的痛苦。旁边的影卫抽刀齐齐涌上前来,飞羽骑的李朗等一干人等也立即挺身堵住。
“若她有事,你们——”楚筠冷冷地睨向一干影卫,声音刺骨冰寒,“一个也别想活!”自他身上迸发出无尽威势,平地生风,众人只感觉到一股大力扑面而来,砰砰几声,正面的几个影卫竟然全部向后弹去,撞倒在地上!
饶是楚筠脾气温和,此刻也动了真怒,若非要保存精力替平阮儿医治,他今夜一定会给这些人一个惨痛的教训。对于皇甫一族,他从来没有好感,若非祖上三诺,二哥根本不会来帮忙,他也根本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欺人太甚,皇甫勋实在是太过冷血残酷!
然而此刻平阮儿虽然被楚筠抱在怀里,眼睛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地面。刚才楚筠速度太快,她来不及反应,以至于手腕一翻,竟然将彦昌手中的碗打翻了,那清脆的声音,正是瓷碗摔碎的声音。
地上一摊汤水,还有几个滚动的肉丸……一颗肉丸竟然咕噜噜地滚在了一朵血花上,那朵血花正是她刚才怒极攻心吐出的。猩红的血迹,粉嫩的肉丸,交织成刺目鲜明的图景。
彦昌仿佛被人抽尽了力气,直接从座位上滑下跪倒在地,平日清明有神的一双眼此刻也变得混浊无比,渐渐涌上热烫的液体。
丧子之痛,对发妻的愧疚,背井离乡的苦闷,以及,对平阮儿的感激,对侯爷的感恩……诸般情绪在胸腔中滚动,最后化作炽热血泪,含在眼眶中,压抑着不让其滚落。
此刻的营帐中鸦雀无声,仿佛正在上演一幕哑剧,然而这样的无声无息中,却酝酿着难以言说的汹涌情感,让人肺腑震荡,难受至极。
无法宣泄的情感在胸腹中冲撞,不知该往何处,只一颗心被揪得死紧,快要令人窒息。
只见彦昌颤栗着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血中的肉丸拾起,捧到身前。粉嫩的丸子与粗粝的手掌肌肤对比鲜明,刺眼无比。
平阮儿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这样的情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终究不够强大,所以在绝对的皇权之下,还是无法保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嘴唇微张,口腔中涌出浓烈的苦涩滋味,这一刻,哀伤与无力感缠绕上她的脖颈,一圈圈缠上去,然后慢慢收拢,勒得她几乎喘不过起来。
天地无声,大悲无声。
这一刻,彦昌的眼中充满了慈爱,对着掌中粉嫩的肉丸微微勾起干涸的唇角笑了笑,然后无声地缓缓吐出三个字。众人心一提,平阮儿却绝望地闭上了眼。就在她闭眼的这一刹那,彦昌手一翻,将肉丸送到了口中,竟然直接吞进了腹中!
“将军!”
膝盖触地的闷响声如同鼓槌敲打在平阮儿心上,那一声疾呼让她知晓,她真的,很失败。
睁开眼,闯入视线中的便是从老者眼角滚落下来的热泪。炽热的泪如岩浆,灼伤了她的心,将她所有的自信与勇气全被灼烫得体无完肤。
“唔……”她强压下喉间腥甜,将涌上来的血再次吞回。若是可以,她宁愿自己晕过去,或者直接死过去,但是她不能懦弱,作为平氏家族的子孙,她只能挺起自己骄傲的背脊,然后,继续向前。
因为她的失误,令自己陷入险境,不但让猴子为她送命,如今更是害得彦老将军食子之肉!都是因为她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若是她没有拒绝经护法的保护,不坚持一个人冷静,这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一切,都是因她一时的懦弱引起的!
她已经犯了如此致命的错误,如今,不能再犯!
正当她咽下血,准备开口之际,啪啪的掌声突然响起,众人急忙朝后看去,却见帐门口两个影卫压着一个青年男子。那青年男子,赫然便是彦昌那痴傻的儿子!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惊疑不定,不知道影卫这是唱的哪一出,平阮儿一时间也有些懵,难道皇甫勋只是为了试探?
然而下一瞬平阮儿便知道自己错了,她再次见识了皇甫勋的狠辣!
只听那影卫说道:“彦老将军,念在您为赤焰国立下赫赫战功,圣上特赦于您的公子,先前您食用的,不过是普通的猪肉而已。不过彦老将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仍然食用了,真是……”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平阮儿心里却咯噔一下,突然反应过来皇甫勋的真正用意。
那痴傻男子眼眸纯净,仿佛不受世俗尘埃污染的一方净湖,正好倒映着帐内的一切。这样的目光下,彦昌老眼通红,银发都失去了光泽,脸上交织着颓然、悔恨、无奈、愧疚等诸般情绪。
平阮儿突然明白皇甫勋的真正用意,只怕彦昌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样纯净的目光,无法忘记这样纯净目光中脏污的自己……被自己的儿子看见自己吃了儿子的肉,这样的心情……皇甫勋分明是要彻底地摧毁彦昌的心理,甚至于彻底地摧毁整个飞羽骑、包括她平阮儿的心理!同时,他还可以借此试探那傻子是否是真傻,可谓是一举多得。
只是她依旧没有料到,如此情况下,皇甫勋依旧要赶尽杀绝,竟然还不放过彦昌的性命!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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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背主叛国
《赤焰书》曾记载:“泰兴五年端阳,征东大将军遇害,众疑为昌背以谋之。当是时,军中有一虏自称昌之子,帝以洗昌之嫌,乃令昌食其子之肉。昌从,食之。实,帝念其忠勇,以豕肉代之,留其子之命。群臣乃谏:”其子之肉尚食,其谁不食!“上以为然,遂罢昌,命人送之还。昌道亡欲奔黄沙,杀人至多,终不敌,遂投井死。”
轰动天下的忠勇大将军彦昌谋反叛国案,最终也不过史书寥寥几笔。只言片语间,掩盖了多少真相,隐藏了多少血泪。
史书中,展示在众人面前的帝王皇甫勋是一个集勇善、明睿、仁德为一体的开明帝王:敢于启用紫琉人士彦昌,是为勇;以奇特方法替臣子洗脱嫌疑,是为睿;以猪肉代替人肉,留傻儿性命,是为仁;善于听从谏言,是为明;感念臣子功劳,是为德;没有大开杀戒,只遣送彦昌回国,是为善。
只是,事实当真如此?
所谓史书,终究是操于霸者手中,后世之人无法从中窥出当时真相。浓墨渲染的功德,终是将当时血泪深埋。
平阮儿未曾料到,皇甫勋竟然留有后手,一纸圣旨,便将彦昌遣送回国。一方面,彦昌无法违抗圣旨;另一方面,从私心里讲,彦昌与史光臣的仇怨也该有个了结,不但为他自己与傻儿,也为苏珉与平阮儿。所以,彦昌当夜便在影卫的护送下离开了营地。
平阮儿本打算亲自护送彦昌出关,然而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奔波,只得听从楚筠的建议留在驻地休息,等明日再回城头。于是她命李朗等人一路相送,并对宁有意吩咐道:“你安排精魂卫,一旦彦老将军出关,立即实行保护。”
“是。”宁有意当即退了下去。
劳累了一晚上,眨眼已是子夜时分,望着外头漆黑的夜空,平阮儿心中不知怎地,竟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心悸很正常,你这几日身体各方面都不太稳定,所以一定要少思少劳。”楚筠将她放在榻上,轻声劝慰道。
“嗯。”平阮儿应了声,虽然知道身为病人应当谨听医嘱,但心里还是放不下。不得不说,她的直觉真的很敏锐。
刚躺下没一会儿,帐篷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便是犹豫的踱步声,平阮儿睁眼蹙眉,知晓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了,而他们顾及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会这般犹豫不决。
“进来吧。”她强自打起精神说道。
不一会儿,便见李朗同宁有意一起走了进来,楚筠跟在后面,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二人,想必是因为没拦住他们而生了怒意。
两人面带痛色,李朗进来之后更是直接跪倒在平阮儿榻前。
见状,平阮儿挣扎着就要起身,楚筠忙上前扶起她,又在她背后塞了一个软枕。她面色冷如玄铁,但声音却克制不住微微颤抖,“这是怎么了?”
能令二人这般模样,她心中差不多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她还是无法……无法接受呀!
只见宁有意如雕塑一般站在一侧,面色一如往昔,只是暗沉的眼眸泄露了他此刻阴沉的心绪。而跪在地上的李朗,更是眉峰冷聚,握紧的拳头骨节突出,脸上交织着悔恨、愤怒与颓然的神情。
平阮儿还记得她抵达沁阳城的那一日,在县衙堂屋中询问李朗与彦昌为何退兵之时,李朗就是这般沉默地跪在她的面前。那时的他,背脊挺直,如沉默的礁石,任由海浪拍打,依然岿然屹立,傲视天下。然而今日,他的背脊竟然已经微微弯曲,骄傲的头颅埋了下去,整个人散发着颓然的气息……
她的部下,从来都是骄傲的,何曾有过这般落魄模样!
心绪如潮,波澜滚滚。这种颓然气息同时也感染了平阮儿。是她这个掌舵者没有把握好方向,没能庇护住他们,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
“说吧……”幽幽一声,似倾尽了她全身力气。
李朗抬头对上她了然无力的目光,瞳孔微缩,泄露出眸中愧疚痛色,“末将无能,未能保护好彦老将军……”
平阮儿闭眼,长而直的睫毛微微颤抖,如鸦羽在风中颤栗。半晌,她才睁开眼睛,那一刹那,一线暗红自眼底深处翻滚而起,刹那染红墨玉瞳眸,一潭澄澈秋水彻底变作血色汪洋,红藻在其间幽幽浮动,缠绕人的心魂。
“怎么回事?”超乎寻常的冷静,令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冷酷杀伐的戾气。
此刻,平阮儿在心中狠狠地划上了一刀,一笔一划刻下了三个字——皇、甫、勋。
欠她的,她总有一日会亲自取回来!旧账未清,又添新账,她会同他清算的!
看着平阮儿异常冷静的面容,李朗也渐渐挺起身来,强压下心中各种情绪,汇报道:“末将依令与影卫一同护送彦老将军,只是不知为何,临近城门时,老将军突然暴起杀了随行的几名影卫,令我等都无法近身,城门轰动,末将本欲制住老将军,将事态压下,谁知影卫竟然不由分说合力围剿,眨眼间重伤老将军,将他逼得掉进了道路旁的枯井中,末将下井之时,老将军已经没了气息。”
话到此处,李朗双眸已是通红,虽然他不知道老将军为何会突然暴起杀人,变得狂躁暴虐,却猜到是影卫动了手脚。很显然,皇帝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杀了老将军,所以他心中才会如此愤怒。而且元帅看重老将军,信任自己,才会将护送老将军的任务交给自己,自己却没有完成……
“老将军,现在在哪儿?”平阮儿银牙咬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李朗再次埋头,无言以对。
拳头攥紧的咯咯声骤然响起,在冷寂的帐篷中尤其明显,平阮儿心中无比清晰地知晓,恐怕彦老将军已经被冠上了叛国罪名,尸体也肯定被影卫带走了。按常例,叛国者尸体轻则被抛于敌军尸堆中,同敌人一起焚烧,挫骨扬灰;重则鞭尸,施以刑罚,使其尸首分家,然后悬其头颅与尸身于城门处暴晒三日,再挫骨扬灰……
想必如今,影卫执行的是前者。
“卫主听令!”平阮儿突然开口道:“即刻领精魂卫前往尸堆夺取老将军遗体,务必成功!”
“是!”宁有意当即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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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蔽月,山风冷冽。
山头上树木稀疏,因干旱原因,枝桠上并无多少叶片,彷如深秋之景,枝桠横生,交错穿插,如同舞动的鬼魅妖魔,风吹树枝发出呜呜响声,更似凄厉鬼哭。
空气中传来新翻的泥土味道,同时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几株老松围城的空地上,正是一座新立的坟包。
一行人站在坟前,比周遭的树还要挺直,如穿刺苍穹的长枪,刚直挺立。
夜风从山谷忽地掀起涌上,刮过山的脊梁,掀起一行人的衣袍。最前方一人着白色鹤氅,鹤氅在大风中翻卷飞舞,猎猎作响,那白色在暗夜中愈发醒目鲜明,如招魂幡招展,奏一曲唤魂哀歌。
宽大的鹤氅衬托得那人愈发瘦削娇小,然而狂风呼啸中,她却定定地立着,天地之力也不可捍动分毫。
李朗站在平阮儿身后,望着那树干做成的墓碑上带着血迹的“忠勇”二字,突然觉得眼睛刺痛无比。
简陋的墓碑仅“忠勇”二字,却不是赤焰帝王所封的什么忠勇虚名,而是承载了彦老将军对平氏一族的忠义,无论世人如何看待彦老将军,无论史书如何记载彦老将军,在老大的眼中,他永远是平氏忠魂!
只是,平氏是属于赤焰的。
所以,老大只能将夺回遗体的任务交给精魂卫。那精魂卫,想必就是三皇子留给老大的力量,只是不曾想其首领竟是宁军师。
老大没有动用飞羽骑,无非是顾虑飞羽骑众人的安全。因为飞羽骑虽是老大一手创建,却食君俸禄,终究属于国家编制,所以不能明目张胆与朝廷作对。
老大心里,只怕不好受吧?
威远侯府百年荣华,荣华背后,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这是责任,是职责,她无法回避,她必须守卫赤焰江山。所以即便属下罹难,遭逢冤屈,她也只能暗中为其收尸立坟,却无法真正与皇权对立……
李朗蠕动嘴唇,想要劝平阮儿回去,却不知如何开口。这种静默,似乎维持了一个世纪之久,让他心中涌上极度的不安。而这时,平阮儿却主动开口了:“楚兄,劳烦你送我回去。”
楚筠点头,直接走上前将她背在背上,两人就要离开,这时平阮儿却突然转头对李朗说道:“李朗,连夜召集所有飞羽骑将士,本帅有事宣布。”
李朗还未反应过来,楚筠就已带着平阮儿离开了。风起,枯叶乱飞,模糊了李朗的视线,一种无力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几欲让他窒息。
老大,终是做了这个决定。飞羽骑,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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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魏策》: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文候谓睹师赞曰:“乐羊以我故,食其子之肉。”赞对曰:“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谁不食!”乐羊既罢中山,文候赏其功而疑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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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就说过,彦昌这个人物的最终遭遇是以乐羊公为原型的。只是他的早年经历,以及与史光臣的恩怨,却是小意子自己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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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乐羊公,还是彦昌,这样的悲剧,我觉得……唉,词穷。当初看到乐羊公的故事时,就觉得心绪难平。
第99章 交卸兵权
平阮儿靠在榻上,闭目小憩。身体是自己的,她自然知晓不能太过劳心伤神,只是有的事情,必须尽快解决。
楚筠同苏晚坐在桌旁,寸步不离,仿佛平阮儿是玉瓷做的一般,生怕一看不好她就碎了。平阮儿自是劝也劝过了,为让二人安心,索性由他们去了,何况以李朗的办事能力,只怕再过一会儿飞羽骑的众位将士就该来了。
果然,不过一炷香功夫,她便听到了脚步声。
霍然睁开双眸,平阮儿透过窗户朝外看去,洞开的窗户将远天景色框成了一副画作。正此时,天光一线,挣破云雾,喷薄而出,只是那红色美丽的圆球刹那变作炽热火源,高悬穹庐,一上来就毫不留情地炙烤大地。
远山巍峨,却非黛色,而是枯黄如秋日匍匐的茅草,透着衰老颓败的气息,在火球的炙烤愈发没有生机。
热,热得连知了都没了力气鸣叫。热,热得人心惶惶。
干旱,仍然在持续。
脚步声渐进,平阮儿转头将目光投向被推开的门,昔日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一众将领如同被太阳晒蔫的禾草,无精打采,奄奄一息,那活力如同禾草的水分一般被榨得一干二净。
看来,他们已经猜到了自己此次召集他们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