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她理直气壮话,使女们都是一阵无语,绿房忐忑道:可是大小姐不学话……万一沈家人来了,见到大小姐……
沈家叔父虽然是长辈,究竟是男子。卫长嬴嘴角勾起,十分笃定道,再说他此次前来,一为传旨褒奖,二为商议来年迎亲——前一件是公事,和我半点不沾边!后一件么,横竖也不是和我商议,总归是和祖父祖母他们说,你以为我即使去拜见他,难道还能和他长谈?
她摇着头,我看多就是公事完了之后,祖父和祖母请沈家叔父到后堂,寻个理由让我过去拜见一番,无非就是几句场面话,然后我侍立祖母身后听着他们说——便是个呆子,这么点儿辰光还敷衍不过去?我又不是真没学过规矩!
绿墀和绿房听着也觉得有道理,只是自家服侍这位大小姐总是那么叫人不放心……
所以绿墀又道:这一次沈家来人好应付,但……倘若大小姐出阁以后呢?
笨!那是来年事情了,来年再说嘛!卫长嬴不以为然道。
……使女们沉默:好吧,主子都这样放心了,她们这些做下人……难道还能强压着主子去学不成?
就算想这么做,想一想可怜宋小姐罢,这未来皇后娘娘,就因为卫大小姐不想学规矩,硬生生挑起了宋水疑心,怕是这会还鸣瑟居里捶着玉枕咬着锦被苦思冥想着如何挣扎策略呢……
那可是大小姐嫡亲表姐啊!
换成她们这些下人,大小姐为了自己清闲会给她们挖什么样坑?!
这样事儿还是不要多想了……
第三十六章 不欢而散
时间:213-8-18
卫长嬴虽然无良到了故意挑起表姐疑心以达到敷衍学应答仪态目,然而却知道嫁入皇室之事确是宋水心头大恨,即使不知道宋水做好了后时刻不惜鱼死网破来反对准备,然也怕骗她骗得过了,闹出事儿来。
所以隔了两三日,她这么告诉宋水:我让江伯去打听了,表姐那些个侍卫一切如常,而且江伯还套了门上人话,近日除了禀告天使将至凤州外,并没有旁信使从帝都方向过来。
虽然她这么说了,可宋水疑心已起,却是难除,仍旧不能完全放心。
卫长嬴当然要秉承一贯以来做法好好开解她:其实表姐想啊,侍卫又不能随意进后院,若是得了舅舅信笺,必然要先行禀告祖母和母亲——不然怎么可能接得到表姐?现下祖母和母亲都没有动静,显然是没有这回事儿。
也许吧。她不这么说,宋水还能这么安慰自己,她这么一说,宋水又多想了一层:自己卫家赖了这么久,姑祖母宋老夫人和姑姑宋夫人哪里能不清楚自己那点儿念想?但这姑祖母和姑姑显然也是爱莫能助……宋羽望若当真写了密信来让她们送自己离开凤州,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劝说不成,必然也只能照办,谁叫宋水到底是宋羽望女儿呢?
所以假如宋羽望已有密信前来,要强行带自己去帝都,那么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即使知道此事,恐怕也不会泄露出来——必然是等到出发之前,打自己个猝不及防!以免得自己一急之下,发生意外啊……
宋水目光闪了闪,心中说不清楚是悲哀是绝望还是愤怒,明知道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未必是不想帮自己,实是宋羽望态度坚决,这姑祖母和姑姑亦是无能为力,可想到自己如此孤苦无依,这两个亲人却只是装着糊涂冷眼旁观,心头凄楚悲哀就止不住要流淌出来。
——江南宋氏子弟亲眷何其之多?然而自己这个宋家大小姐,陷于危难之中,竟无一人伸手!
目光瞥见身旁卫长嬴一脸关心,宋水沉默良久,才道:不管怎么说,我终究是要回帝都,总不可能卫家住一辈子。
她口风突如其来转变,让卫长嬴大为讶异,狐疑道:表姐?
宋水捏紧了帕子,淡淡道:说起来我到凤州也有好几个月了,除了这瑞羽堂,其他地方都不曾去过……趁着父亲父亲还没催促我动身,我倒想到凤州附近看一看,毕竟我这一回帝都差不多也就要出阁了,往后哪里来随意出游机会?
卫长嬴呆了片刻才讷讷道:表姐,你到凤州之后,可从来都没提过这些啊?如今怎么就?她蹙着眉,苦口婆心劝说,事情还没坏到极处,而且就算表姐嫁进东宫——如今那太子殿下贪花好色不假,但这也可见他昏庸无能!以表姐手段,没准把他治得乖乖巧巧呢?那些庶子庶女再多,到底都是不上台面女子生,哪里能和表姐往后亲生骨肉比?
你说可真轻松!宋水冷笑着道,换作了沈藏锋,你说起他侍妾和庶出子女来你心里什么心情?
闻言卫长嬴脸色却也微微一变,淡淡道:我哪里知道他有些什么人伺候?
……以宋老夫人对嫡亲孙女疼爱,自然不会不留意沈藏锋后院,但深宅大院,也只打听到沈藏锋没有庶出子女——这一点不意外,名门望族注意体统,正妻没进门,就弄出庶出子女来这是很失规矩,而且即使此刻沈藏锋就收了人伺候,没给正妻敬过茶,也没有名份。
按说沈藏锋比卫长嬴长两岁,如今是十九……这个年纪,寻常男子总归是知人事了……
没有庶出子女,可未必没有已经收了房人,明年卫长嬴一过门,固然不会像宋水这样板上钉钉有人来叫嫡母了,但要说礼成后有那么一两个花枝招展丽人跪到跟前奉茶……都不一定。
卫长嬴一贯开朗,可如今沈宙将至,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催促着她速速预备,争取给沈家长辈留个好印象,这样压力之下,卫长嬴也敏感起来了。
宋水沉默了片刻才道:横竖都是往后事情了,咱们不要说这些不开心。我是真想出去走走,之前,我心里还存着幻想,如今想想要我遵守前诺嫁进东宫是我父亲……兴许也不只是我父亲,也有皇后与太子意思里头呢?即使圣上近来宠爱妙婕妤,可皇后娘娘后宫经营这许多年,也不是说倒就倒。皇后压下来,父亲也未必撑得住,我之前种种盼望,她跟前,连笑话都算不上。再者,早年有约,论起来皇家尊贵宋家之上,如今皇家没毁诺,我倒是算计着不想要太子,传了出去,任谁也要说我无理!既然没有旁指望,那么往后做不成事儿,我现补上……往后,兴许深宫大院里想起来也会觉得少遗憾些罢。
说起来表姐妹两个哪个婚约都有点不好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境界婚姻有几个女子能不向往?可从古到今,能得这样福分,又有几个人?
卫长嬴咬了咬唇,淡淡道:我去问问母亲。
表姐妹不欢而散消息,弯弯绕绕却先一步传到宋夫人耳中,等卫长嬴无精打采到她跟前说到宋水想出游之事,宋夫人已经和施氏等人商议过,和颜悦色点了头:水到凤州是有些日子了,一直都没有出过门,如今既然动了游兴,那就由你陪着她一起去罢——一会我再打发人去问问高蝉和长嫣。只不过现下天还热着,好就沿水看看景儿罢,人多地方不要去,免得磕着碰着了。
卫长嬴此刻烦得紧,随口答应了就要走,宋夫人忙把她叫住,打发了闲人,压低嗓子道:你这孩子……今儿个却是怎么了?怎这样没精神?
我和表姐说了会子话,累了。卫长嬴向来要强,便是心里担忧着当真像宋水所说,过门之后就发现沈藏锋已经收了若干侍妾,对宋夫人却也不肯讲,只敷衍道,表姐倒是想开了,说回了帝都以后怕是没有出门机会,想四处走一走,我听母亲,不让她去人多之地。
宋夫人既然晓得表姐妹之前话儿,哪还不晓得女儿如今愁什么?就叹了口气,伸指点一点卫长嬴额,轻喝道:沈藏锋有没有收人进房——就算现没有,往后呢?你操心过来吗?何况就算往后有……谁能越过你这个正妻?
卫长嬴一怔,随即恼羞成怒道:我不过和表姐说两句闲话,是谁这样多嘴?就上母亲这儿嚼舌头来了!
所以你知道了,大家子里,秘密事儿可没多少!往后说话做事都留着点儿神!这是自己家里,有你祖母、有为娘我,你出些纰漏,谁也不敢怎么样你!到了夫家,可没有这样好事!宋夫人冷笑着替女儿上了一课,跟着正色道,你别因为水一句无心之言犯了糊涂!自古以来,除了庶民之外,凭再恩爱夫妻,谁家没几个侍妾伺候跟前?!
咱们家就没有!伪装既然被母亲直接戳穿,卫长嬴也没了扮若无其事心情,顿时垮下脸,带着分明委屈道。
宋夫人深深叹了口气,道:那是你父亲身子骨儿不好……若不然,你以为他会只有为娘一个人吗?
为什么不会?卫长嬴理直气壮道,父亲哪儿是那些侍妾配得上?
闻说上回你祖母与你祖父说理时被你撞见了?宋夫人睨了眼女儿,淡淡道,你说你祖母把你祖父管得这样紧,为什么除了你父亲和你二姑,你二叔、三叔、小叔和其他姑姑,全部都不是你祖母生?
卫长嬴道:这是因为子嗣……
没错!宋夫人冷哼着道,谁家不盼望着子嗣兴旺?!你祖母没出阁时,宋家地位和你如今差不多,当年你祖母祖母爱她决计不下于你祖母如今疼爱你!所以你祖母出阁时与你一般心思,那就是决计不打算给你祖父纳妾机会!起初,你祖父祖母倒也过得好……可自从你那实际上二叔……名讳郑野叔父未满周岁便去世后,你嫡曾祖母亲自发了话——亲生爱子殇本就痛入骨髓了,之前得嫡长子又先天不足……这时候婆婆却催着自己替丈夫纳妾!你祖母哪里不是恨之入骨?!
宋夫人看着女儿,一字字道,这天下,除了不谙世情傻子,谁能真正一世无忧无虑?!
卫长嬴生来只看到祖母一颦一笑之间令堂下庭外寂静无声威严——偷看到宋老夫人殴打卫焕之后是觉得祖母这样才是真正威风,却是头一次听说宋老夫人也有过这样委曲求全时候,不免呆怔当场,半晌才道:祖母……怎么肯?
不肯能行么?宋夫人哼了一声,道,你父亲先天不足,当年若非请得海内名医季去病长住家中调养两年有余,能不能活到现都……不要说有你和长风了!
虽然是教导女儿,但宋夫人提到这些事情,到底还是眼圈微红,声音也有着一丝颤抖,只可惜请季去病请得太晚了!已经错过好时机,你们父亲……这个不说了,你们祖母就你们父亲一个子嗣长到成年,而且还体弱多病,偏你们祖父接了瑞羽堂,你说这时候做长辈要你们祖母为子嗣计……这话有错?没有错,能不照着做?
卫长嬴怔道:但……当时我那嫡亲二叔殇……曾祖母就这样说,也太不近人情了!
所以婆婆和母亲是不一样。宋夫人假借喝茶不动声色按了按眼角,恢复常色,淡淡道,就好像不管长风往后妻子再孝顺再得我喜欢,她永远都不可能越过你——哪怕你刁蛮任性又跋扈骄横,但你是我生,那么这普天下女孩子,我眼里,再没有一个人能和你比!同样道理,你们祖母眼里,我也不能和你们父亲比!所以假如你们父亲好好儿,你们祖母自己子嗣单薄,能不为他纳妾添人,好使亲生血脉兴旺?
不仅仅是你们祖母,谁家老夫人年轻时候没吃过亏上过当?不然,哪里来如今处变不惊?人啊,都是练出来。宋夫人虚指了指女儿,摇头,你经事儿太少了,大抵都是想当然!你真以为一辈子是说这么容易?
卫长嬴咬着唇道:祖母是意外罢?若是父亲身子骨儿好,几位嫡亲叔父也康健……
是啊,都是说不准。宋夫人淡淡道,不过你再看看,你现二叔、三叔和过继给你小叔公小叔……还有你那几个姑姑,他们生母都不相同,当年伺候你祖父侍妾里头也不是每个都有生养,有生养也不是每个都养大了,可现这些人哪里?
卫长嬴一怔——宋夫人深深看了眼女儿,语重心长道:子嗣兴旺对家族是好事儿,侍妾之流,却不过是些玩意罢了,身为正妻,管束她们本是份内之事,为她们操心烦恼,那就是失了格调气度了!
不管你如今二叔等人生母是谁,从来他们能叫母亲、需要小心翼翼伺候着,还不是只有你们祖母一个?宋夫人淡淡道,沈藏锋房里收没收人,你何必烦这个心?横竖这些人不喜欢,打发了不就是了?若只是担心着他纳人,就算现不纳,往后呢?你一心只挂这儿,还要不要做其他事了?妻妾妻妾,你是妻不是妾,一门心思挂男子身上那是妾做事情,因为离了男人她们一切荣华富贵都将烟消云散!你是这样吗?
第三十七章 一生之误
时间:213-8-19
卫长嬴沉默了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不喜。
可你说了不算。这样残酷话语,若是往常宋夫人是决计不舍得说出来,但现她必须说,不打破女儿一贯以来想法,就这么叫她去见沈宙也许可以敷衍过去,但若叫她带着这样想法嫁去沈家——那就是害她了,宋夫人忍着心疼,漠然道,你只看到了你们祖母如今威严和说一不二,连你祖父都要让着她!可你没有看到你们祖母从前你们曾祖母跟前忍让和孝顺、没看到你们祖母多少次私下里抱着你那些叔父留下来襁褓哀哀哭泣、没有看到你堂哥长云、长岁出生,而咱们大房却仍旧空空落落时她失意难过、没有看到当初抱着后一丝盼望将季去病请到家中来,却意外得知若早上数年他其实可以令你们父亲痊愈时……你们祖母心有多痛!
虽然是说着和自己切身相关大事,可季去病这名字被再三提起,卫长嬴还是走了神:季去病?他是谁?
……他是前任太医院院判季英长孙。宋夫人沉默片刻,才幽幽道,季家世代行医,代代出太医,虽然不能和咱们这样门第比,帝都也算是享誉百年了。季英医术高明得很,他时,咱们家这样,请太医都是请他……只是当年废妃霍氏及贵妃邓氏争斗涉及到邓贵妃所出六皇子暴死,季英被卷了进去,不但自己被赐死宫中,连妻女子孙也遭了殃!当时季去病年方十一,念着季英情份,咱们几家说了点话,以他年幼免除株连之灾,然而季家畏惧邓氏之势,不敢收容他。这季去病只能流落坊间,挣扎长大。
容城邓氏虽然不能和沈、卫这六阀比,也算华腴一级,正经世家。自不是代代行医季家能比。
卫长嬴诧异道:既然这季去病是帝都,那为何当年请他会请晚了呢?她听说卫郑鸿请这季大夫请晚了,还以为季去病住得多么偏僻或者索性居无定所才酿成这样悲剧,然而……
她话音未落,就见宋夫人脸色一变!显然是被说到了痛处,宋夫人忍耐片刻,才艰难道:士农工商,医家属工,虽然因着季家医术高明,阀阅世家也不以寻常工家相看,到底地位不高——但虽然如此,这样人家却也有自己规矩,普遍就是家中技艺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季去病虽然是男子,也是长孙,按着规矩,季英压箱底绝技是会传授给他,可季英出事时,他才十一岁罢了!就算季英传授给他他又能学到多少?!
宋夫人微微仰起头,闭上眼,苦笑着道,谁能想到百年季家恁多子孙,论到医道天赋,竟以季去病为第一。虽然季英生时没有来得及传授他什么,可凭着抄家时隐匿起来季英这一支历代行医手卷,季去病竟能生生自学成材?他十一岁流落坊间,身无分文,邓家虽然给咱们这几家面子没有继续谋害他,可也没人敢接济他,咱们这几家帮他说话、免除他流放之苦就很不错了,自不会再记着什么……是以他过得十分窘迫,束发之后就打出祖父行医招牌。可是,百年季家虽然季英时以季英医术为第一,季英既去,季家其他人一则是怕他出来行医再次激怒邓氏,二则是想索取季英这一支行医手卷,自是多方阻挠,咱们家也相信了季家所言,认为季去病不过是窘迫极了想借着季家名头唬人罢了……
一直到季去病庶民里头传出名声,尤其是有一户庶民也是有个先天不足女儿,经他调养数月后不但恢复如常人,后来还嫁人生子,这事儿过了一年多才传到咱们家耳朵里,当时你们父亲已经……宋古人苦涩道,实没办法了,你们祖母说就请他来看看罢,横竖……咱们家也不缺诊金!不想他一看你们父亲就叹了口气,这叹气缘故,是你们祖母事后想方设法才问出来,道是早上几年……哪怕是两三年,他也有让你们父亲痊愈把握!须知道季去病出来行医七年,咱们家才请了他,所以……太晚了!
卫长嬴不禁愣当场,虽然她没有像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那样经历了巨大绝望到希望再到这后悔不迭,如今听来也觉得心里冰凉一片——两三年,只是晚了两三年,长住乐颐院、一个月才能见上一两回,那个总是承受着病痛却风仪倾倒无数父亲,原本是有过痊愈机会?
只是……
阀阅固有认知、季家阻挠,却让他错失了这个机会。
从季去病出来行医到他上卫家诊治卫郑鸿,足足七年!前五年辰光里,卫家不是没请过大夫,包括季家大夫……却将天资卓绝然而受宫闱争斗牵累、被家族舍弃,只得放下百年季氏架子混迹庶民之间真正高明医者全然无视……
和宋老夫人、宋夫人一样,得知这个往事,巨大不甘,几乎是立刻充满了卫长嬴心中!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你们祖母跟前提,知道吗?宋夫人看到女儿这样,心里却有些后悔,温声道,当年你们祖母听到这消息大病一场,几乎就……亏得季去病场才救了过来,又听说你们父亲虽然不能痊愈,然而也非全无指望,你们祖母才重有了生意!但‘季去病’三个字,还有季家都不能听了!
卫长嬴肃然道:我晓得轻重。
连她这个正当青春、并没有亲自经历这种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绝望女儿都为此感到心潮起伏难定,不要说年岁已长、还是卫郑鸿生母宋老夫人了。
……宋老夫人可就这么一个活到成年儿子。
却因为偏见和谣传,误了这个儿子一辈子,也等于误了卫长嬴和卫长风——倘若卫郑鸿提前两三年得到季去病诊治恢复如常,如今大房也许不只两个子嗣,也许卫郑鸿也会纳妾,可同样,卫长风不必承担如今压力。
因为以卫郑鸿风仪和嫡长子身份,卫焕一切,本就理所当然是他。卫郑鸿不能痊愈,振兴大房责任和压力,就直接压到方才束发卫长风身上!
还不只这些……如今就要出阁卫长嬴,同样也要面临着没有父亲遮蔽保护,未来只能指望弟弟出息上头!
虽然这些并不能怪宋老夫人,但作为母亲和祖母,由不得宋老夫人不把一切责任怪自己身上!所以宋老夫人这些年来对嫡亲孙女和孙儿格外疼爱纵容,既有对来之不易嫡亲骨血由衷怜爱,未尝没有出于对误了嫡长子康复机会、使嫡亲孙辈失去父亲庇护愧疚弥补。
由此可见,宋老夫人对这件事情会多么耿耿于怀?甚至于卫长嬴揣测,当年祖父辞官归乡,到底是真不宜离开凤州,还是祖母不能再帝都,免得老是听到季去病或季家字眼?
不过深宅大院,宋老夫人不想听消息,谁还能硬凑到她跟前说吗?也许不见得是这件事?
卫长嬴正自胡思乱想,宋夫人定了定神,把话题转回去:山野之中村妇不必担心丈夫纳妾,因为庶民本就没有资格纳妾!而且这些人家温饱尚且困难,又何来余钱养人?但他们中间有堕落去从商,得了些银钱,不敢说妾,又何尝不会买几个姿色出众使女身边‘伺候’?
……我知道了。卫长嬴叹了口气,怏怏道。
她敷衍瞒不过宋夫人,宋夫人并不肯就这么住了话题:你不知道!俗话说能者多劳,你既然过是一呼百诺、锦衣玉食日子,就有这样日子烦恼!你如今担心这些事情,即使你祖母和我,你出阁之前都替你处置了,但我们也不能护你一辈子!往后你得自己学着打发——不只是你,你以后也会有儿有女,当你自己也做了母亲,你子女前程至少有一半都指着你手里……你要做个什么样母亲?是像你祖母、像我这样护得住你们,还是像你们三婶那样忍着心疼看长嫣长娴那儿受委屈?
宋夫人拉着女儿手,一字字道,出了阁,你就是大人了!小孩子把戏,该收起来了!
卫长嬴脸色变了又变,几次下来才咬着唇道:是。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但现我还没出阁。
便是出了阁,只要为娘还活着,你总归是女儿。这样不想长大心情,宋夫人如何不能明白?可她却不得不继续道,但你夫家不会这么认为……所以为什么谁都知道这次沈宙过来,你多拜见一下,说上两三句话,我也要让水去教导你一番?因为沈家是拿你当妇看,不但是妇——沈藏锋既然已被内定为下任阀主,沈家如今对你要求,就是沈氏主母!所以任何一个微不足道场合,你都必须表现出担当得起这个位置能力!
宋夫人叹了口气,道,而且让水教导你,也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免得你学规矩,她不方便寻你玩耍,又不怎么爱和高蝉、长嫣来往,一个人闷鸣瑟居里想太多。
卫长嬴敏感问:母亲,舅舅那边?
这事儿你不要管了,也不许多问。宋夫人知道侄女宋水又精明又细致,而卫长嬴和这个表姐关系又好,若卫长嬴知道了宋田要和沈宙一起来消息,被宋水套了去事小,别叫宋水想方设法哄糊涂了帮她做下来什么不该做事情,卫家可不想平白落个帮着未来太子妃逃婚罪名。
虽然宋水是宋夫人嫡亲侄女,可亲生子女跟前,侄女到底是不能比。
宋夫人再心疼宋水,但除非宋羽望出面解除了这门婚事,否则她绝对不会罔顾自己家族和自己子女前程去帮宋水逃婚。
因此立刻放冷了声音,道,水到凤州这许多日子都没提过出门,如今忽然要出游……你上点心,万万不能叫她做下什么糊涂事儿,既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咱们合家!
卫长嬴狐疑看着她,顿了一顿才道:母亲既然担心表姐,做什么还要答应表姐出门?其实她过来时候揣测宋夫人是不会答应,毕竟宋水这转变太过突然了,再者沈宙掐着时日就会到……这时候卫长嬴很该留家里安安分分练习见沈宙时仪态应答,卫长嬴不便出门,没有合适人陪同宋水,总不能叫宋水独自带点人出去玩耍罢?
这是现成拒绝理由,也不容易生事。
然而宋夫人淡淡道:她事情咱们家本来就帮不上忙了,这样人生大事,水再讲理,绝望之下不免也对咱们家生出失望来。如今就要怕出事拘着她不许外出……这不是做亲戚样子,也招她恨,何必呢?再说,她说也没错,当年卫氏与皇后娘娘约好,是水及笄之后就出阁,如今已经拖了三年了,恐怕她一回帝都就要嫁进东宫,往后想出游……哪里那么容易?
如今她想做什么,只要不是咱们家承担不起事,能依她,都依她罢。宋夫人惆怅道,我这个做姑姑,终究只能纵容她这么点了。
卫长嬴沉默下去——无论是做姑姑还是做母亲,宋夫人能够纵容侄女和女儿,到底只是出阁之前罢了……
出阁之后,那就是人家人了。
第三十八章 小竹山
时间:213-8-19
数百年卫氏桑梓地凤州,即使附近无高山大川,然靠着卫氏层出不穷名士官宦,也沾染了连绵不绝书香气息,加上卫氏累年以来不断修葺建筑,州城内外,可游之处颇为不少。
譬如说城外小竹山。
傍驿道、临凤河小竹山,说是山,其实不过三十余丈来高,遍山植竹,即使盛夏也能享凉风习习。
但这小竹山凤州、甚至海内都极有名,却不是为了这片竹海听涛,而是因为此地是前朝名士卫伯玉当年隐居之地。
卫伯玉是前朝时候凤州卫氏旁支子弟,他性情旷达,不爱出仕,醉心于书法,成年之后长住小竹山,不与外人来往,即使卫家也是默默无闻。但他年四十余岁时,其时海内名臣苏期告老还乡,回青州路上,路过小竹山,因逢大雨,往山上寻找避雨之处,就撞到了卫伯玉山间茅屋之内。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避雨,卫伯玉与悬挂于茅屋之内《竹山小记》经苏期赞许和传播,扬名天下,被推为前朝草书第一人。
卫伯玉一生爱好书法,为此甚至终生未婚,他去之后,小竹山上茅屋、《竹山小记》及平生手稿,自然统统归回家族。
但卫氏一族兴旺数百年,自有底蕴与气度,所以前朝时候,就有阀主令人将《竹山小记》铭刻成碑,立于小竹山山腰,好使过往行人士子,能够不必特意登门求访,就得见卫伯玉之手迹。
毕竟有资格到卫家求取《竹山小记》手稿瞻仰人少,而景仰卫伯玉书法之人却极多……卫家这么做,方便天下之人,又使自家声名上层楼,正是一箭双雕。如今这小竹山,茅屋年年修葺,至今仍存。时有文人墨客,不远千里,前来临摹碑文、至茅屋前追思前人。
拜当年那位阀主所赐,久而久之,这不高也不深、除了竹海涛声外别无异景小竹山,就成了海内知名名山了。
表姐看,这就是《竹山小记》碑文了,据说当年也是出自一代名匠之手。七月天,已经立秋,仍未处暑,凤州城里暑气尚存,但小竹山上绿竹,从山顶一路蔓延到山脚,一直到驿路旁才被阻止,循着前人踏出路径一路走进来,不过十几步,已然遍体生凉。
绿竹猗猗之间,蜿蜒平缓石阶攀上山腰一处小小平台。
这平台遍铺青石,靠近山崖之处却是一座汉白玉基,粗看不起眼,细看却是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形状是竹叶纷纷,与四周竹林相呼应。
座上一丈来高、三丈来长花岗岩横卧——这才是正经石碑,碑上笔锋纵横,正是前朝时候卫氏先人命匠人摹刻卫伯玉之《竹山小记》于上。
卫伯玉距今已有百余年,这方石碑,存世亦然,基座等处,都生满了青苔,惟独岩上字迹显然常有人擦拭,却是清楚干净,只有几片竹叶,飘飘落于其上,不觉遮挡,反而添笔迹之中高洁出尘。
与头顶被日头照得碧绿通透竹叶相映,似与尘嚣相去万里,风从袖底翻出,清凉之间,众人都觉一片心清心静,暗赞不愧是名士旧居,虽非高山,却有名山气象。
赞过地方,众人目光都落了石碑上。
《竹山小记》原稿,如今仍旧存于卫氏族内,有卫焕这个阀主为祖父,卫长嬴和今日陪同两位姐姐出游卫长风,都是见过真迹,这碑文几年也来看过,所以今日要近前细观石碑只有宋水一人。
卫长嬴为宋水介绍了一句,四下一张望,道:啊,今日倒巧,这儿没有旁人,咱们可以把帷帽取下来会了。
时下虽然不禁闺秀出行,但如卫长嬴、宋水这样身份,自矜出身,都会戴上帷帽遮蔽容颜,不使外人得见。竹林里走到现固然凉爽,但乌发盘于顶上、帷帽上垂纱直至胸前,到底闷热。
闻言卫长风忙挥了挥袖,随行侍卫俱识趣退到远处,只留使女仆妇伺候。大使女依言上前服侍两人摘去帷帽,递上香帕供擦拭额汗。
卫长嬴从绿房手里接过沉香饮呷了一口,眼光忽然晃到卫长风身旁还有一人未曾退下——这人也不是不需避忌老仆,却是一个十岁模样、身量昂藏男子,着青色绣衣,眉目飞扬,腰间还悬着一柄云头刀。
阀阅重体面,嫡出子女身边侍者,皆要求不夺了主人风采情况下可能秀美出众。原本四周侍卫里不乏俊秀男子,没人留意到这人,但如今这些人都退到了远处,这青衣男子就格外打眼了。
虽然他立于卫长风身后,神态平静,目不斜视,并没有向宋水或卫长嬴多看一眼,但卫长嬴还是蹙了眉,转过头低声问绿房:那是谁?别人都走了他为何不走?怎这样不懂规矩!
绿房光顾着伺候卫长嬴,却也没留意侍卫里竟有人没有退开,又看那青衣男子侍立于卫长风身后,很是理直气壮,疑心这人素来得卫长风青眼,以至于恃宠生骄,故意不退,而卫长风明知道两位姐姐都要摘下帷帽,也没呵斥他走开,这就是主仆都不对了。
然而卫长风已然束发,非同幼童,公然之下被姐姐训斥或训斥身边近侍究竟脸上不好看。绿房怕卫长嬴发作,忙轻声道:婢子去问问荔。
荔是卫长风近身使女之首,因为卫长风未用帷帽,不必使女伺候,如今正带着柳叶、樱桃、水杏三名使女整理带上山来食盒,挑着卫长风爱吃时果糕点,见原本伺候着卫长嬴绿房向自己走来,先是一惊,待听完,倒是笑了,和她低语几句,绿房回来便告诉卫长嬴:小姐,那不是外人,是咱们卫氏子弟。
因为卫氏之中进入嫡支充当侍卫人不少,血脉疏远一些,虽然也是凤州卫氏同族,但除了年节族中拨下去些粮钱外,和外人也没什么两样了。所以绿房忙又道,是老敬平公庶弟曾孙,叫卫青,据说,几年前因一事入了阀主眼,特意调进瑞羽堂,任五公子近身侍卫。
老敬平公是卫长嬴姐弟嫡亲曾祖父,他庶弟曾孙,恰好与姐弟两个同辈,曾祖父是兄弟——除了瑞羽堂现下三支外,这关系是近了。
卫长嬴听罢,这才缓和了颜色,又向那卫青看了一眼,道:这位族兄眼生得很,他一直长风身边吗?我倒是不曾听闻。
绿房抿嘴轻笑:许是一直前头,没到后院过?
既是祖父看中人,又是同族,怪道他没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