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嬴出生后,宋老夫人仍旧记得当年事情,故意让自己身边人和大房下人,全部称卫长嬴为大小姐。对真正大小姐卫长婉,则是轻描淡写称为婉小姐,不但让下人直呼了卫长婉闺名,这称呼听着还以为是外头寄居卫家小姐呢。
可见宋老夫人对二房怨念之深。
而照着瑞羽堂排行是四小姐卫高蝉,比卫长嬴只小了两个月。
卫长嬴尚襁褓时,卫焕致仕还乡。还乡前,偶然见到上柱国之一、太傅沈宣当时年方三岁嫡子沈藏锋。因觉沈藏锋虽然年幼,却气度不俗,许他来日必有成就,遂与沈宣提起婚姻之事。沈宣就拆了一对腻叶蟠花纹玉佩为信物,为沈藏锋聘下卫长嬴为妇。
去年沈家使人到凤州,与卫家约定来年沈藏锋加冠之后,亲来凤州迎娶——是以卫长嬴如今只需备嫁即可。但卫高蝉就不一样了,她和卫长嬴同岁,是三房庶长女,虽然因为嫡母重视名声,没有亏待她什么,但婚姻上本来就要低嫡女们一头。
本来早几年前,就要开始议亲了。奈何卫高蝉生母她十四岁上去了世,本朝重孝,即使生母卑贱,去世之后,其所出子女,三年之内仍旧是禁嫁娶。
卫家这样门第,尤其重视这些,所以卫高蝉拖到前两个月才出了孝,裴氏又到今日才提了起来。
但显然,这提起来机会很不好。
因为宋老夫人突如其来刻薄话语,让整个堂上都一静,宋夫人只得给女儿使个眼色。
卫长嬴会意,笑着拉起宋老夫人衣摆,撒娇道:祖母这话,倒仿佛要迫不及待打发了我出阁一样,我家里陪着祖母不好吗?
哪有女孩子家到了年纪不嫁人?宋老夫人果然给嫡亲孙女面子,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语气却明显缓和了下来,到底给了三房一个台阶,道,你是如此,高蝉也一样,我心里都有数,总归不能误了你们。
裴氏暗松一口气,赔笑道:原来母亲已经想着这件事情了,却是媳妇不好,竟到今儿才来禀告母亲。
宋老夫人淡淡道:这也没有什么,我今儿有些乏,回头再议罢。这就是要赶人了。
宋夫人与裴氏闻言,自是有眼色各领子女告退。
然而宋老夫人撩起眼皮看了眼宋夫人,又道:羽微留下来与我揉一揉肩。
羽微是宋夫人闺名——众人一听就是宋老夫人有事与宋夫人商议了,裴氏眼中划过一丝羡慕,但也知道宋老夫人对自己所出大房和其他房总归不能一样。
何况,宋夫人还是她娘家侄女。
所以裴氏虽然羡慕,也只是想了一下,就神色如常继续告退下去。
她却不知道,宋老夫人这次留下宋夫人,说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第七章 知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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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清了场,宋老夫人根本就没有让宋夫人为自己揉肩心思,她拨开了宋夫人伸向自己手,语气有些沉重道:羽微,方才京中送了信来,信是郑音悄悄写来,特意提到了长嬴婚事!
裴氏能够察觉到宋老夫人情绪不对,宋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原本还以为是去凤歧山剿匪卫焕或卫盛年遇上了麻烦,未想到居然与自己掌上明珠有关,宋夫人不由大吃一惊,急声问:怎么了?难道那沈藏锋不好?
宋老夫人神情阴鸷,道:沈藏锋很好。顿了一顿,她冷冷道,就是太好了,所以,如今有人起了不该起心思!
宋夫人脸色立变,腾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问道:是谁?
休看宋夫人对着女儿百般没法子,处处忍让,一副优柔寡断心慈手软模样,这是对亲生骨肉罢了。她娘家时,可也是长辈千宠万爱长大,养就一身大小姐脾气。及至出阁,嫁又是堂姑亲出表哥。宋老夫人重视唯一长大成丨人嫡长子,又愧疚于卫郑鸿体弱,对嫁过来堂侄女极为袒护。是以宋夫人妯娌中间,一向极为强势,大类宋老夫人年轻之时,可不是好欺负人!
由于卫郑鸿体弱多病,宋夫人一度以为自己此生子女无望,暗地里不知道哭了多少眼泪伤了多少回心。所以卫长嬴出生之后,宋夫人一点也没有因为不是能够继嗣儿子而失望——毕竟九年无所出,能够有个亲生骨肉,还健壮可爱,宋夫人已经是欣喜若狂,忙不迭谢天谢地了。卫长嬴一直到满周,只要离了宋夫人跟前数刻,宋夫人都难耐思念之情。
若说卫长嬴和卫长风是宋老夫人心头肉,那这对姐弟就是宋夫人命根子。
如今听说有人要坏卫长嬴姻缘,如何忍得?
简简单单是谁两个字,已经带出了毫不掩饰杀意!
宋老夫人此刻心中怒火却并不比宋夫人少多少,语中亦带进了杀机,缓声慢语道:你先坐下来,听我慢慢和你说——郑音查了和景城侯有关,但我揣测,二房不会没出力!不然,长嬴好武,厌恶女红……连敬平公那边都不大清楚,景城侯是怎么知道?
知本堂?宋夫人面色铁青,道,当年若非父亲,司徒一职落入谁家之手,未为可知!如今父亲还,他们就忘恩负义至斯?还是以为咱们瑞羽堂怕了他们?
景城侯现今除了卫焕致仕是推荐他就任司徒一职外,还兼任燕州行台。因着魏室衰微,北戎、秋狄蠢蠢欲动。燕州北接北戎,东倚东胡,西连瀚海,这三地,都与北戎接壤。三地之中,又以燕州地势为紧要,历代于燕州设辎重大本营,三地粮草,皆出于燕州。
所以这些年来不住受到戎人侵袭——因此囤积了二十万精兵戍边,虽然这二十万人不至于只听景城侯一个人,然不管是瑞羽堂还是知本堂,卫家世代从文。景城侯却被今上任命为燕州行台,即使这里头有今上提防武将拥兵自重、特以文官加以辖制缘故,也足见对景城侯信任重视。
而卫焕致仕后,虽然还保留着上柱国头衔,又有今上亲自加封常山公之爵。从勋爵品级上来说,都不比景城侯低。何况瑞羽堂还有一位敬平公——但敬平公虽然承了爵,却根本不出仕。可景城侯本身就比卫焕年轻了近十岁,卫焕致仕又早,膝下子嗣不多不说,能干只有一个卫盛仪。
卫盛仪虽然承父荫,未至而立就官至从三品,为兰台御史。然而至今也不过是二品尚书右仆射。孙辈虽多,却大抵未长成。所以从朝中声势来看,自是瑞羽堂不及知本堂了。
宋夫人自要疑心景城侯因此欺瑞羽堂青黄不接,心头大怒:虽然夫君不好出仕,父亲如今也凤州,但我兄长宋羽望如今亦是正一品之衔司空!焉能坐视外甥女为人欺负不顾?何况这门亲事,乃是太傅亲自解佩约定!卫崎老货,仗势欺人居然敢欺到咱们家门上来了!母亲,咱们决计不能饶了这老货!
这件事情多半是我连累了长嬴。宋老夫人这会倒是冷静了下来,慢慢道,景城侯夫人宋绵和,你也要叫一声堂姑——那是我同父异母之妹,她生母惯会邀宠卖好,当年俱闺阁之时,没少叫我敲打。本来也轮不到她嫁给景城侯,未想后来你亲姑姑早殇,景城侯自己瞧中了她……恐怕是看沈藏锋如今帝都声名渐起,为了报复我,这才……
宋夫人脸现厌恶,道:贱婢生女,卫崎能看中她,那老货自己也不是个好!早知道她今儿个这样作怪,母亲当年很该出阁之前就了断了她!
与凤州卫氏并列海内顶尖名门江南宋,阀阅里颇为特殊。这特殊就特殊,这一姓时常出情种。
闺名为宋心柔宋老夫人没出阁时是宋家嫡支本宗江南堂大小姐,她父亲宋眈恰恰就是宋家所出情种之一。幸运是宋眈念念不忘是宋心柔亡母,不幸是宋心柔长不像其母。倒是宋眈后来遇见一个庶民女子,即宋绵和生母蓝氏,像极了元配,因此被宋眈收身边,当作元配念想。
后来出生宋绵和,生得比蓝氏还像宋眈元配。可想而知,思妻心切宋眈对这个庶女疼爱,甚至一度胜过了嫡长女宋心柔。
虽然同样缅怀早逝母亲,但宋心柔对靠着一张与亡母相似脸,宋家耀武扬威甚至几次企图欺到她这个元配嫡长女头上蓝氏母女却是说不出憎恨与厌恶。没出阁时候,宋心柔年岁略长,就仗着祖母疼爱,与宋眈对亡妻定然护住两人唯一女儿、不使宋心柔受任何委屈承诺,将蓝氏母女折磨得死去活来。
因为宋眈无子,如今江南堂已经是宋心柔堂弟、宋羽微之父宋心平掌管。时过景迁,宋眈与蓝氏也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然而宋心柔和宋绵和这对姐妹仇怨却一直结了下来。
早先卫焕尚未致仕时,帝都诸家名门,头疼就是宴请时如何安排这两位。只不过无论出身还是所嫁之夫,宋心柔总是压着宋绵和一头——却不想,宋绵和忍耐多年,却把手伸到了卫长嬴身上!
婆媳两个,越想越是恼火!
宋老夫人定了半晌心情,才记起来把事情经过告诉媳妇:上个月苏夫人寿辰,郑音自要领了鱼丽、鱼舞去道声贺。
苏鱼丽和苏鱼舞皆是卫郑音膝下子女,与卫长嬴、卫长风一样,是一双姐弟,年岁恰好差了一岁,一个十八,一个十七——苏鱼舞和卫长嬴同岁,却比卫长嬴小了二十来天,算是表弟。
结果席上苏夫人将景城侯次子嫡出一个女孩子,叫卫令月,赞了又赞,甚至还把腕上一串戴了多年沉香木珠送了出去。宋老夫人沉着脸,道,本来么,沈藏锋下头还有个嫡弟沈藏机,算起来今年方十五岁。所以郑音当时倒没多想,只道苏夫人是为沈藏机看中了那卫令月。
不想回去之后,鱼舞这孩子悄悄告诉了郑音,说他不耐烦席上与一干人敷衍,就趁人不注意,悄悄跑了出去藏起来。他藏地方倒也巧,因为怕身边下人寻到,刻意择了个清净地儿,又躺花丛里,却是无心听了回壁脚!
宋夫人脸色铁青问:母亲,鱼舞听到了什么?
你自己看罢!宋老夫人从袖子里抽出女儿来信,递给宋夫人,心乱如麻道。
宋夫人接过,拆了匆匆一看,原本就阴沉脸色简直能够滴下来!
——当日苏鱼舞藏身花丛以避喧嚷,不想却也有旁人看中了他藏身角落,因不知道花丛中藏有人。花丛旁嘀嘀咕咕说闲话,却叫苏鱼舞听了正着。
这两个人听着像是沈家某个女眷与其一个表亲,说正是苏夫人席上把沉香木手珠褪给卫令月事情……苏夫人根本就是故意做给卫郑音看!
原因是听说准媳卫长嬴日夜勤奋习武不辍,以预备婚后关起门来暴打夫婿沈藏锋!虽然青州苏氏和西凉沈氏一样以武传家,苏夫人自己却是照着标准大家闺秀养大,是看重女子贤德与温驯。
何况还是媳妇?这样泼辣有为准媳妇,还没过门呢,就想着要打夫婿了,苏夫人看来,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她怎么能不恼火?
而卫令月,正是帝都贵女中出了名贤良淑德、温驯谦和。
苏夫人卫长嬴嫡亲姑母跟前将随身多年沉香木珠给她,又反复称赞卫令月温驯贤德,自是表明态度。
卫郑音信中说,她后来打听到苏夫人寿辰前,景城侯几位女眷往沈家很是多跑过几回——这么一连,宋老夫人这样精明,如何想不到,景城侯不安好心,但卫长嬴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千金大小姐,说一些孩子气话,连同凤州敬平公那边都不是很清楚,远帝都苏夫人却是怎么知道?
自然和二房脱不了关系!
——料想是如今卫焕和宋老夫人都,二房自是不敢自己说到苏夫人跟前,以免宋老夫人为孙女出头,报复他们,他们便寻了知本堂作靠山……
宋老夫人阴恻恻道:当年郑声殇,陆氏又是难产而亡,看那孽障襁褓里哭得声嘶力竭,想到了郑声,我心头一软……不想倒是养出了个白眼狼来!可见对这些贱婢生子,到底惯不得!
郑声是宋老夫人所出嫡次子,未足月即夭折。而陆氏,正是卫盛仪生母。
母亲,照二妹妹信里意思,苏夫人如今只是想敲打长嬴,倒没有悔婚意思……宋夫人思索良久,开口说道。
她话被宋老夫人打断:婚约是沈宣亲自定下来,沈宣做事,恼妇人多言,苏氏再不喜欢长嬴,还没这能耐解除婚约!她沉着脸,但如今长嬴还没过门呢,婆婆就先入为主敲打了起来,她又是娇宠大,往后日子怎么个过法?知本堂与二房这是存心不想让长嬴往后好过!这些黑了心肝东西!越活越回去,把手竟伸到无辜小孩子身上来了!
老夫人慢慢、满含怨毒道,莫非以为,他们膝下就没儿没孙了吗?
宋夫人一挑眉,道:母亲,我哪里是要帮知本堂和二房说话?我是说,苏夫人这么做,也是听了挑唆,惟今之计,应该即刻回信给二妹妹,请二妹妹帮着与苏夫人澄清此事才好!
宋夫人说这话时,心里实憋屈慌,她这一辈子,几曾向外人低过头?可如今为着女儿婚后不至于被婆婆为难,也只能把脾气都收拾起来,预备和苏夫人好生解释了。
解释自然是要解释。宋老夫人缓缓道,知本堂那边等你们父亲回来再议,但二房么……他们还真敢当我已经死了吗?!
第八章 能做到贤德
时间:213-8-4
宋夫人阴沉着一张脸回到大房,大使女画眉照着往日习惯,奉上一盏沉香饮。她嘴角方扬起,纤纤十指或勾或翘如兰花,正待说句什么讨巧话,不想宋夫人一眼瞥见沉香饮,登时就想到了方才卫郑音信里提到沈藏锋之母苏夫人刻意当众将腕上沉香木珠串送给了知本堂卫令月,一股怒火打从心底冲起,猛然抬手打翻了银盏!
银盏倒飞而出,哐啷啷摔到地上,画眉猝不及防,亦被浇了一身。好天正热,这盏沉香饮是井里才湃过,除了湿了衣裳,倒也无妨。
然而她诧异抬头却见宋夫人脸色铁青,目中几欲喷火——虽然不知道错何处,但画眉还是一个激灵!双腿一软,跪倒请罪:夫人饶恕!
往后这样酸叽叽东西都不许拿过来!宋夫人打翻了银盏,兀自怒气难平,狠狠一拍几案,喝道,看到就惹人厌!都给我记好了!
是!众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一起怯生生答了,都有些不知所措——前朝传下来五香饮中,以沉香饮为佳,凤州卫氏这样门第,又是当家大夫人,当然没有用次一等道理。
这沉香饮宋夫人是从小喝起,到了卫家这么多年也没改过口,盛夏时乌梅汤都不用。这会忽然恼起了沉香饮来……连施嬷嬷都觉得十分惊讶。
但只看宋夫人脸色就晓得她这会正气头上,这个话也不好问。施嬷嬷心念电转,便试探着提起宋夫人关心:夫人,方才老夫人说五公子身边人须得敲打敲打,夫人看,这件事……
果然宋夫人听到与子女有关之事,到底振作了些精神,暂时把为女儿愁烦心绪压下,开口道:老夫人既然吩咐了,自不能轻忽。你亲自去一回流华院,叫管氏多上点儿心!那几个使女若是不中用,就打发了再换一批!
施嬷嬷答应着去了,宋夫人按了按额角,跟着又吩咐:把那孽障给我叫来!
孽障两个字,听着那爱恨交加语气,不用问也知道是指谁了。
画堂依言而去,不久后,带着卫长嬴过来。
母女俩一个照面,宋夫人还没虎好脸,经宋水指点,早就谋定了应对之策卫长嬴已经先声夺人,一把扑进她怀里惊慌失措哭诉起来:母亲看看我这脸儿,方才贺姑姑看着哭了好半晌,道是要晒黑了——这可怎么办?
宋夫人顿时把要骂她事情忘记到脑后,忙不迭温柔安慰:莫怕莫怕,只晒了一日,不会就这么黑了。回头叫施嬷嬷给你配副药膏抹了,再屋子里躲上两日就好了。
又托了她面颊朝光亮处仔细端详,果然见女儿原本雪般肌肤泛着淡淡赤色,显然是方才正午时候烈日底下生生晒伤了。
宋夫人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但想女儿如今已经害怕了,再说她可别把她吓着了,只得把责备她话都咽了下去,轻声慢语哄了又哄,待见女儿神色渐渐镇定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拿帕子替卫长嬴擦了擦脸,哄她身边坐下,宋夫人看了眼四周:都先出去。
画堂等人屈膝行了个礼,拉起还不知所措跪地上画眉,悄无声息退下。
卫长嬴见这情景,心里一个咯噔,暗道:完了完了,母亲今儿个怎这么精明?难道是觑出我之前是装了?这是要把人打发了来训斥我么?
不想屋里就剩了母女两个,宋夫人定定看了女儿半晌,却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已是五月末,你婚期说是来年,但正日子是四月初九,沈藏锋定然要提前接亲,晚不过三月底,你就要离开凤州。
见女儿脸色从疑惑转成悻悻,宋夫人心情越发复杂,继续道,这么算起来,其实你娘家日子也就是十个月不到了。
左右只有十个月。卫长嬴转了转眼珠,讨好拉起她手臂,撒娇道,照着贺姑姑说,我该学有女红、琴棋书画、烹饪……这许多事情,十个月哪里够学?我看,索性都不要学了嘛!
宋夫人本来爱看女儿爱娇模样,从来禁不住女儿三两句软话。尤其今日卫长嬴晒伤了脸,宋夫人心疼得紧,这会卫长嬴提什么她都很难拒绝。然而这次想了想卫郑音信中所言之事,到底硬起心肠,沉下脸来,道:不行!
卫长嬴呻吟一声,往她怀里一扑,耍赖道:我笨,都学不会!
学不会也要学!宋夫人用力把她拉起来,掐着她耳朵,喝道,你不要我这儿歪缠了,我是什么都由着你——你以为我高兴为难你是不是?方才你二姑姑写了信回来,你那学好武艺打服夫君‘好主意’,已经被你二叔一家子传到了你那未来婆婆耳朵里!上个月你那婆婆生辰,当着你二姑姑面,就把你敲打了!你还要不学好,你说你往后到底要怎么办?!
宋夫人越说越伤心,眼眶都红了,哽咽着道,若是依着我,咱们家又不是没有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富贵。你爱怎么过,只要你高兴,我又何必拘束你?可女孩子总归要嫁人,到了沈家,你又不是苏夫人生,那沈藏锋才是她亲生骨肉呢!谁十月怀胎生下来谁心疼,不说亲生子了,换作了长风,你会喜欢他将来妻子,还没过门就想着要打他了吗?
卫长嬴听说自己盘算已经被婆婆知晓,也不禁一呆,想了想才试探着道:这……母亲也不必伤心,我想即使二叔这府里埋了眼线,把我偶尔说话传到沈家去。但总归是无凭无据。何况当年因为过继事情,祖母不喜二叔,这一点帝都那边不是许多人家都晓得吗?沈家未必也不知道吗?咱们何必承认?请二姑姑告诉苏夫人,就说是二叔不忿祖母,故意造谣生事,不就是了?祖母可是德高望重,祖母说话,不比二叔家胡说八道可信?咱们还要问二叔个不孝忤逆之罪呢!
宋夫人听她略作思索就想出来对策,既欣慰这女儿虽然一门心思打着将来打服夫婿荒谬主意,然而也不是只会动手不会动脑;又恼她这些歪主意打小多半用来对付自己,瞪了她一眼,才道:那么你总归是要过门,过门之后,你婆婆问你家里都学些什么,你怎么告诉她?
随便说两件不成么……卫长嬴闻言,露出一丝尴尬,道,就说两件不打紧。
那么你有什么不打紧手艺能拿得出手?宋夫人冷笑着道,到时候一无是处,你叫苏夫人怎么相信你会是个贤惠媳妇?
卫长嬴凝神片刻,正色道:做不到贤惠,我可以做到贤德——女子无才便是德……啊哟!
宋夫人气愤难平,拎着她耳朵揪了半晌才撒手,恨恨道:你气死我算了!
母亲!你说你说,我听着呢!卫长嬴见势不妙,忙讨好抱住她手臂,宋夫人连甩两下都没能甩开她,只得心灰意冷任她抱着,叹道:你净敷衍我?若只是为了对付我,你用得着敷衍?你就是成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你是我生,我再气再恨,但凡还有一口气,总归不能委屈了你!可你如今要敷衍,是我吗?
可现下就十个月了,我就是从今儿个起,不眠不休学,又能学点什么?卫长嬴找着借口,她身边蹭着撒娇道,依我说还不如继续学着武呢!到底苏夫人大家闺秀,料想她为难我,也不至于公然叫了一群人来打我罢?她若是为难我,回头我就去揍沈藏锋!母亲不是说谁生得谁心疼吗?沈藏锋是她亲生骨肉,看到沈藏锋挨打,苏夫人岂不是心疼?为了沈藏锋好过,我想她就不为难我了……
……宋夫人暗吐一口血,忍无可忍抬手一个栗子敲卫长嬴头上,恨道:你当苏夫人是个傻子?别说人家是你婆婆,单这一重身份足以压得你这辈子都跳不出她手掌心了!这苏秀曼城府深沉为人精明,又是沈家经营多年,你玩得过她?你少这里做梦了!
卫长嬴捂着头,委屈道:我瞧母亲不高兴,说笑几句逗一逗母亲么!
宋夫人听她这么说,心头又是一软,顿时放缓了语气,道:只要你好好学点正经事,我就能笑口常开了——你不要以为辰光短,能学一点是一点!总归是个诚意!
见女儿还想说什么,宋夫人一来有些心力交悴,二来惟恐女儿再撒娇下去,自己又要和之前一样顺着她,索性把脸一沉,怒喝道:总而言之!如今你还我手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点去!今儿个晚上就给我把打络子学起来,明儿个起让贺氏教你针线——你敢不学,我明儿个就把江铮逐出府去!叫他连凤州也待不了!
江铮正是教授卫长嬴武艺那位江伯,其父是凤州一家镖局镖师,早年受雇为卫家送过几回东西,因此与卫家一位总管相识。后来一次行镖中为保护货物,被盗匪砍去双腿,生生拖死于途,货物也为盗匪所掳。
江铮不但丧父,还要承担镖局赔偿客人所托之镖三成,因此欠下债务,被镖局日日催逼,无奈之下,他寻到了认识那位卫家总管。卫家那总管知道江家祖传武艺颇为不弱,江铮之父之所以含恨而死,无非是敌众我寡,力战而竭乃败,即使如此,也斩杀数十盗匪,可见其悍勇。是以为江铮归还债务后,就要他加入卫家为侍卫,偿还卫家之恩。
虽然那总管此举有些趁人之危,但卫家桑梓凤州,对卫家凤州声望还是十分重视,给予下人、侍卫待遇都不错。江铮干满了与那总管约定年数,却也不想走了。
就这样,从江铮成了江伯。
卫长嬴受这江伯教导多年,虽然因为身份不曾正式拜师,却也情同师徒,听说宋夫人要赶江铮走,顿时急了——她是知道自己这母亲,宋夫人便是指天发誓要把子女怎么样怎么样了,卫长嬴也不怕,但宋夫人对别人可是半点都不会手软。
既然宋夫人说要叫江铮凤州待不了,那到时候江铮肯定待不了!
卫长嬴还要纠缠——宋夫人已经果断叫进人:把她给我赶回衔霜庭!今儿个晚上不打好十……五……不打好三条络子,明儿个就叫江铮走人!
第九章 合该母仪天下
时间:213-8-5
就这样?时虽暮,但六盏香瓜式落地碧纱宫灯分布四周,照得室中一片堂皇。
端坐榻尾宋水身穿樱草色郁金纹绣绉纱窄袖上襦,系绿白二色间色裙,颜色清爽裙裾上一对五彩丝攒花络子极是打眼。
她绾着飞仙髻,素白如玉手里持了一柄腰圆团扇,半遮住了脸,露出似笑非笑一双眼,望住了榻头卫长嬴,慢悠悠道,所以你等天黑了,偷偷让绿房把我叫了来……专门来帮你打络子?
和她一样穿着樱草色上襦、却配了一条水色留仙裙卫长嬴讨好亲手给她端上茶水:好表姐,我晓得你疼我……
疼你是姑姑!还有姑祖母!宋水毫不客气道,才不是我这个表姐!你也知道你是叫我表姐不是叫我亲娘呢?我怎么个疼你法?
我是说姊妹里表姐你疼我了!卫长嬴脸都没红一下,继续赔着笑,道,好姐姐,你就是我亲姐姐!我晓得照你手艺,随便打上三条络子,那是半点问题也无,你就行行好,帮了我这一回罢!
宋水放下扇子,眯起眼,打量着她道:这好手好脚,如今辰光又还早,你自己不能打吗?
我不会!卫长嬴铿锵有力道。
多难事儿?宋水轻蔑道,只要不是蠢得无药可救,旁边看上两眼就能会了,你不会,我来教你!你自己打!
卫长嬴丝毫不受激,道:术业有专攻,表姐你看我像是成日里打络子人么?我想天这么晚了,表姐要教会我得多难?还不如索性替我打上三条呢!
你这么说,是说我就是专门坐那儿打络子了?宋水抬手就把团扇往她头上一扑,咬牙切齿道,你摸着黑让我跟你使女偷偷摸摸溜过来,就是为了让我替你干你该干活骗我嫡亲姑姑——这些也就算了,我还要受你埋汰,被说成整日里打络子人?!
卫长嬴死不承认:我是心疼表姐!表姐听差了!
你!宋水拿团扇指着她——这么惫懒一个表妹,就是她这样公认温婉大度宽容有母仪天下风范人也觉得有点吃不消——卫长嬴被她这么指着瞪着,却是八风不动,一脸无辜。
宋水和她僵持了半晌,果然只能悻悻把团扇放下来,用力一敲榻,道:自己想法子!我才懒得管你!
我已经想了法子了啊!卫长嬴甜甜道,就是请表姐来帮我打上三条……毕竟贺姑姑和绿房她们手艺,母亲一看准知道!表姐你虽然给母亲送过荷包之类绣件,可却没送过络子……这不是正好?
宋水深吸了一口气,果断吩咐:春景、夏景,咱们走!回鸣瑟居!
好表姐!卫长嬴二话不说扯住了她袖子,委屈万分,就三条络子!三条!
半条也没有!宋水冷哼一声,正要站起脚来走人,不想卫长嬴一听这话,抬手卷了袖子,抱住她不放手,却招呼起了自己使女:绿房、绿墀过来,把表姐腰里这对络子解下,权充两条,第三条咱们再想办法!
宋水被她这理直气壮到了光明正大境界无耻惊呆了,捏着团扇等绿房和绿墀畏畏缩缩靠过来才醒悟过来,尖叫道:你敢!!!
好表姐,我晓得你疼我了!卫长嬴正色道,你一定舍不得看我为了江伯被赶走而难过,是不是?
我舍得得很!宋水护住络子,咬牙切齿道,你敢抢!信不信我明儿个去姑姑跟前告你一状?!
卫长嬴深思数息,一挥手,道:明儿个事情,明儿个再说。表姐你一向疼我得很,我想过上一晚,以表姐大度,气再大也该消了……嗯,那样明儿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她一把将宋水推榻上,拍了拍手,欢欣鼓舞轻斥使女,还不点动手?完了好叫表姐早些开始消气?
假如你有这么个表妹……你该怎么办?!
宋水差点没吐血!
见绿房和绿墀虽然有些迟疑,但被卫长嬴催着,还是不得不靠过来伸手解络子系带,宋水简直要晕过去了,她果断选择了投降:慢着!我有法子叫你今晚不但不必打络子,甚至明儿个起也不用学那些女红之类!
好表姐,你果然疼我了!卫长嬴眼睛一亮,立刻让绿房、绿墀退下,亲手把宋水扶起,亲亲热热问,表姐说,是怎么个法子?我就知道表姐这么聪明,定然有办法。
宋水盯着她眼睛看了好半晌,绝望确定她半点内疚心虚也无,只能心灰意冷一叹,道:你有没有想过苏夫人为什么会想敲打你?
因为我想拿住沈藏锋!卫长嬴极爽回答。
……好吧。宋水觉得和她争辩拿住丈夫根本就不是这样拿住毫无意义,索性顺着她话说下去,道:但你想拿住沈藏锋,这是旁人苏夫人跟前挑唆话儿,无凭无据。事实是,你一直习武,但究竟为什么要一直习武,乃至于为了习武把女孩子家该学都荒废了……难道不能有其他解释?叫苏夫人听了高兴?
卫长嬴沉思数息,恍然大悟:我生性豪迈、不拘小节、大有任侠之气,所以,习武乃我平生所好,与打不打沈藏锋半点关系也无?
……室中顷刻之间死寂了一息,跟着宋水手里团扇无力落地……
你做我表妹就是专门为了气我是不是?!是不是?!宋水那号称贵气天成、有天下母仪风范一瞬间碎了个七零八落,顾不得贺氏等人惊诧万分,她腾站起身,扑到卫长嬴身上,掐着她脖子用力摇,你!你!你再不好好说话,别以为我不会打你!!!
贺氏呆呆看着她掐着卫长嬴摇了五六次,才醒悟过来,掩嘴惊呼了一声:天啊!大小姐——表小姐!住手!住手!都是嫡亲表姐妹,有话好好儿说,何至于动手啊!
贺氏挽了袖子上前,又拉又劝,好半晌才把宋水按了下去,这时候卫长嬴一身衣裙早已是凌乱不堪,绾好单螺髻也散了下来,两支珠钗亏得绿房接了一把,不然多半要氍毹上跌坏。
饶是如此,卫长嬴倒没有什么,伸手揉了揉脖颈,还有闲心继续问宋水:那表姐意思是什么?
宋水看着却哭了,拉着贺氏道:贺姑姑,你说句良心话,你说摊上了这么个表妹……我、我能不动手吗?
可惜她低估了贺氏偏心,贺氏干咳一声,假装没听见这一句,正色道:还请表小姐告诉咱们大小姐,这不必再学那些叫大小姐头疼事儿法子是?
宋水看着这对主仆,绝望抬手加额,呻吟道:你——你们!
究竟是被当成未来皇后娘娘栽培数年人,宋水失仪只是短短片刻事情。意识到卫长嬴与贺氏根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