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所以他这几日,定是焦虑的寝食难安。这个时候,我更得回到他身边去。”阿谣的离去也是因自己的疏忽,如今自己又偷偷救了南阳离开皇宫,碧城心里一直对萧乾有份歉疚。
南阳犹犹豫豫地,只得要无奈的放手,却忽然隔壁吱呀一声,一个中年农妇出来倒水,一见二人僵持在门外的那个样子,再见了南阳那只拉着衣角的手,露出了然的笑容,“哎呀,毕爷,怎么一个晚上都不陪着夫人就要走了呢?”田大婶放下手里的木盆,热心地走过来劝:“初来乍到的,终归不熟悉,难怪夫人不肯放。”她疼惜地拉起南阳另一只手,“可怜见的,这般娇嫩,长得又这么可人意,就算做生意受了骗,落难在我们这小山村,也是大家子出来的夫人太太,毕爷……”她责怪地转向碧城,“虽说男人家一门心思做生意重振家门是要紧,可也不在乎这一晚上,好歹陪夫人过了今晚,明日再出门不迟,外面黑灯瞎火的,我就不信那生意到明日就飞了不成!”
原来碧城将南阳安顿在这村里时,只假说二人是夫妻,自己姓毕,原是富豪之家,只因做生意受了骗,被卷走了银子,押了祖宅抵债,家人仆妇都遣散了,是以暂时留夫人住在这里,雇了田家女儿替南阳洗衣做饭打扫,自己却要出门经商好赎回大屋。因此田大婶一看见便认定碧城急着出门赚钱,南阳却不肯放他走,才过来相劝。她却不知道这在她眼里可怜见的夫人原是天下最尊贵的郡主皇后,若是知道,只怕要吓得晕过去。
南阳羞红了脸,想不起已有多久不曾这样红过脸,虽是尴尬,心里却有些朦胧的期待。
碧城却生怕她生气,不由自主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也正好偷偷望过来,晕生双颊,实是十分美貌,心中砰的一跳。
田大婶不由分说,便将二人推进门去,又亲自替他们关上门,才笑眯眯回去倒水了。
二人进了门,不由更是尴尬,碧城紧张道:“我……冒犯……你了……”
南阳自认识碧城以来,他永远是一副刚毅得不近人情的样子,总对他敬而远之,从不曾见他如此局促,不由抿嘴一笑,心里想:谁能想得到,我与他还有今日这般对答。也不说话,径自又去取了一副碗筷,盛了饭,率先坐下,捧碗道:“吃饭吧。”
碧城尚在犹豫,她已伸筷吃了一口,嗔道:“坐呀!”
碧城见她语笑盈盈,灯下脸色如花,心想:过了今夜,以后也不知道我能否保得性命再见她一面,权当今日是意外之福罢。当下坐下一起吃饭。
其实他说萧乾绝不会杀他实是安慰南阳的话,虽然了解萧乾为人,但这次犯下的事实在太大,连自己心中也实在是有些忐忑的。
这一夜,南阳睡在里屋床上,碧城睡在堂屋地下,却一样是各怀心事,翻来覆去,通不曾睡得着。
仿佛一夜之间风云变色,贵妃与太子失踪,皇后幽禁,邓无极与王妃下狱,洛川王府树倒猢狲散,天下震动,当初初的震惊过去,大臣们的目光便逐渐开始盯在了罗煌与罗贵嫔身上。如今朝堂上,罗煌独掌权柄,炙手可热,后宫中,以贵嫔为尊,眼看皇后宝座唾手可得,一时间丞相府与宜昌宫车水马龙,热络万分。
而处于变故最中心的皇帝萧乾,看着眼前堆积起来越来越多的请废邓皇后立罗贵嫔的奏章,却根本看也不看。并且常常出宫,一去半日,回来时也是一头扎进承乾宫,不知在忙些什么。罗罗心里疑惑,却打探不出什么,几次软硬兼施询问高大德,高大德却象煮熟了的鸭子,嘴闭得紧紧的,什么也问不出来,但罗罗依然从高大德与承乾宫伺候的宫人神色上看出,萧乾最近脾气很大,心情很差,动辄发怒。阿谣带了澄儿失踪已成了宫中公开的秘密,罗罗生怕萧乾先找到阿谣,也曾悄悄带信给罗煌,让他务必赶在萧乾的人之前找到阿谣和小太子,生死不论。但奇怪的是,布下了这样的天罗地网,依然没有阿谣一丝信息。罗罗虽然心焦,但看萧乾也找不到,才微微放心,除了嘱咐加紧搜查外,暂且把注意力投在了处置南阳上面。
一天过去,南阳想来已经自尽了……罗罗嘴角噙笑,缓步去长秋宫的路上,心情大好,夕阳下见路边芙蓉盛开,便命随伺的宫人采了一朵,簪于鬓上,左右齐声称赞贵嫔美貌,罗罗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到了殿前,守卫禀报一天来殿内都十分平静,亦无人来探望南阳。罗罗满意一笑,挥手令随从侯在门外,自己推门进去。
却见殿内寂寂,衔芝铜鹤上的烛火早已经燃尽,冷落了余烬,留下一宫凄清。
罗罗皱眉,目光扫到地上那条白绫,猛然一跳,抢步上前拾起来一看,见白绫断成两截,切口处被整齐割断,不由一惊,连忙环顾室内,确信无人,不由恨恨顿足,拿起桌上南阳匆匆写就压在杯下的那几行诗,沉吟半晌,正自懊恼惊疑,忽见地上揉成一团的纸团,忙捡起来展开一看,却是南阳写的谢罪表。
罗罗一皱眉,南阳在监禁中失去踪影,职责固然在宫廷守卫而不在她,但本来在她掌握之中的事情,忽然起了变故,不免打乱了她的计划。罗罗顿感棘手,料想问那些守卫也问不出所以然来,长秋宫这些太监宫女本就躲避着南阳,端茶送饭早就不耐烦,乐得南阳不来呼唤,自是躲得远远的,南阳的几个心腹又被自己下令拘禁在偏殿,想来南阳失踪之事,尚无人知晓。
微一思索,罗罗将谢罪表重新揉了塞进袖中,却另外扯过一张纸,模仿南阳的笔迹,重写了一份,吹干墨迹,才连同南阳那张诗作,放在一起,尖声大唤道:“来人!”
守卫见罗贵嫔进去半晌,忽然传来尖厉呼叫,人人皆知她是未来皇后,生怕她有失,一下子涌了进去。
却见罗罗受按桌面,怒容满面,喝道:“皇后娘娘呢?你们这班废物,这么多人看守着,居然让人跑了,陛下怪罪下来,我看你们怎么担当的起!还不快找!”
她虽是做戏,但那怒气却是不假,守卫面面相觑,只得在殿内细细搜索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守卫队长跪下请罪,心中却奇怪,要知长秋宫四周都有高墙围绕,只有前后二门可出入,俱有守卫把守,除非武功极高,方能越墙而出。以南阳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逃出,转念一想:是了,想是长秋宫中藏有暗道,皇后才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失了踪影。只得自叹倒霉。
罗罗哼了一声,道:“本宫如今就去禀告陛下,你们在宫门各处巡查一遍,看看有何异常,若有蛛丝马迹,立即报与本宫,否则,陛下怪罪,本宫可没法子替你们说话!”
守卫队长连连答应。恭敬送了罗罗出去,自布置人手各处勘查。
罗罗拿了那两张纸,径自来承乾宫找萧乾。
萧乾听了罗罗禀报南阳失踪之事,却并不如罗罗预料中那般暴怒,只惊讶地挑了挑眉,“哦”了一声,接过罗罗递与的纸张,看了一遍,随手放在桌上,并不说话。
罗罗想了想,摸不透萧乾心思,试探道:“臣妾想,娘娘必是让洛川王府的人救走了……”
萧乾抬了抬眼,问:“何以见得?”
“娘娘这几行诗,明明是说有人相救,并不留恋宫廷,如雁高飞。那一张却满纸是怨恨陛下负心薄情,为洛川王府抱屈,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分明指责陛下……且承认毒害贵妃太子之事是她为报复陛下所为……”罗罗欲语不语,思索良久,才又道:“臣妾到想不到……娘娘竟敢对陛下这般大不敬……先前还以为她是冤枉的……”
萧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无心听她多说,摆手阻止道:“不用说了。”扬声唤高大德,“传碧城来。”
高大德应了一声,半日愁眉苦脸的回来,“侍卫们说,卫大人今日一日都不见人影,谁也不知去哪了。”
萧乾似乎不信,追问一句:“可到他住所去找过了?”碧城住在皇城东三所,离宫门极近。他是侍卫总管,为人又严谨,每日都要进宫巡查。
高大德道:“老奴已经令人去找了……不过……不过……”他嗫嚅地看看萧乾脸色,“多半也是不在的……因为卫大人平日从来不会无故缺值的……”
萧乾皱眉道:“命他们去找,一旦找到,即刻宣来见朕!这个碧城……”忽然想起罗罗还在,停步道:“你先回宫吧。这事朕自有主张。”微微一顿,勉强又说:“朕这几日心烦,六宫的事,卿多费心了。”连日来阿谣消息全无,澄儿生死未明,今日连南阳碧城都失踪了,萧乾内心烦扰,也无心再与罗罗做戏,勉强敷衍一句,自匆匆出去了。
罗罗微微有些失望,但想起萧乾话中似乎有隐隐暗示自己将为六宫之首的意思,才又暗暗欢喜。回到宜昌宫,忙忙写了书信,将南阳失踪之事详细说了,命人送出宫去与罗煌,让他尽早找到阿谣,并注意洛川王府的余党等等……
第62章:北风驱雁天雨霜(下)
“陛下!”碧城单膝跪下,“臣回来了。”
“哦。”萧乾微眯着眼盯着他,逼近他身前,负手问:“你还敢回来?”
碧城眼里掠过一丝歉疚,但腰背依然笔挺,抬头回应萧乾的注视,并不畏惧:“臣愿任陛下发落。”
萧乾却只冷冷道:“我把你当成兄弟,推心置腹,素来任何事都不瞒你,以为你也只如我对你一般对我,看来我错了,你有许多事情并没有告诉我,是不是?”
碧城闻言,微微垂下眼。
萧乾紧接着追问:“南阳去哪里了?”
碧城双眉紧皱,只沉声答道:“微臣绝无冒犯陛下之意……”他刚毅的脸上那种决然的神色,让萧乾一看就知道他并不准备说出来。
萧乾怒道:“你不用跟我来陛下微臣这一套!现在是我萧乾在问你卫碧城!”他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何要救走南阳?”
碧城静默。
萧乾知道要从碧城嘴里问出他不愿意说的话,实在困难,只得“嗐”的一声,道:“朕尚未下废后诏书,她现在的身份依然还是皇后,你怎能这样大胆妄为!朕不是答应过不杀她么?”他气呼呼地一甩衣袍,在椅上坐下,“你的同情心也太大了!”
碧城脸上露出复杂而古怪的神色,似乎有痛苦有挣扎,又似乎有些黯然。
萧乾从不曾见过碧城这般模样,不由狐疑,他终究是过来人,忽地警觉,眉一挑,脱口道:“莫非你……”
不等他说完,碧城已经忙忙道:“不是!”一语出口,已觉不对。
萧乾目不转睛盯住碧城,碧城终究不敢与他再对视,只得低下头。
萧乾一看碧城这副模样,心里顿时豁然开朗。难怪碧城几次三番流露对南阳的怜悯之意……碧城沉默一会,才终于喟叹道:“你若要杀我,只管杀吧。我今天回来,本就是任你处置的,只要……只要……”他微微抬头,艰难道:“只要放过了她……她什么也不知道,都是我自己……是我对不起你……”他一手在身侧紧紧蜷握成拳。
萧乾脸色阴晴不定,怒道:“你敢背着我……”蓦地一拳打在碧城脸上。碧城毫不躲闪,却道:“你误会了……是我痴心妄想……是我的错。”
“她是洛川王的女儿,是大齐皇后!”萧乾恶狠狠地说,“你怎糊涂到这地步!她是你能惹的么!”
“我知道……”碧城黯然道:“那年为了救阿谣,我坏了她的计划,她派人千里追杀,我与她本该是不会有任何纠葛的。可我控制不住……”他素来沉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我看到她身为你的王妃,可你根本不曾有一日将她放在心上,那一日我抓着她,剑横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放走阿谣,我……我见到她的骄傲与脆弱……她终究……只是一个不受丈夫喜欢的可怜女人……”
萧乾震惊地看着碧城。碧城惨然一笑,“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但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只是我的私心。这次你答应放过她的性命,我本来是放心了的。但那天罗罗逼她自裁,我……终究看不过去,所以才救了她出宫,希望她远走高飞,下半辈子能过得开心些……”他直直地凝视萧乾,“碧城自小受老王爷收养,恩比天高,终生难报。今天做下了这样对不起蕭家的事情,我自会去向老王爷请罪……”他的手慢慢按向腰间,“只求陛下看在洛川王终归曾为你的岳父,有拥立之功,若能饶恕,就不要再赶尽杀绝……”
游龙剑“沧浪”一声出鞘,带出一道湛湛冷光,碧城猛地回手,朝颈项中抹去。
萧乾大惊之下,来不及仔细思索,下意识地随手拿起手边茶盏,“咣”地格开剑身,游龙剑是一柄软剑,锋利无比,一格之下,茶盏跌的粉碎,剑尖弹开,但随即又反弹回来,虽已失了准头,但已在碧城脸颊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萧乾怒道:“你疯了么!”夺下游龙剑,扔在地上,恨恨地看着碧城,“真不长进,为了个女人,竟要在朕面前自裁!就是到了地下,先王爷也见不得你这副窝囊样!”
碧城咬牙不语,萧乾长叹一声道:“你的为人,我怎会不知。若非今天到了这个地步,只怕你会将这些话藏在心里一辈子……”他自袖中取出手巾按住碧城伤口,碧城反手握住萧乾的手,颤声道:“陛下!”
“朕知你的为人,可惜……你还是不了解朕……你是朕的兄弟,南阳是朕之妻,你一生随朕出生入死,朕也希望看到你成家生子……”他顿一顿,“况且,这也是阿谣的心愿。朕即刻下旨,废南阳为庶人,”萧乾强迫碧城与自己对视,一字字慢慢道:“绝交令可友,弃妻令可嫁。朕莫非就不如前代圣君乎?”
他猛然放手,不去看碧城眼中的感激,大声呼叫高大德:“快传御医来!”
碧城伏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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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书》第二卷记载,大齐建元二年十月,高祖下诏,以邓皇后失德,废皇后之位,终身幽禁深宫,当夜,传邓皇后投缳自尽,高祖命以贵人礼安葬。洛川王邓无极迁为临颖郡公,洛川王位与封地被收回,旋即由丞相罗煌揭发,邓无极勾结皇后,图害贵妃太子罪名事发,高祖以其有拥立之功,只将其废为庶人,命安置于皇明寺中,邓无极与王妃得以安度终生。
十一月,大臣请再立长秋的奏章越来越多,高祖命诸臣各举人选,以多者立为皇后,是日,诸臣十之七八,推赞罗贵嫔姿容婉顺,懿德有方;靖恭内照,动循礼则,宜立为中宫。
“奴才给贵嫔道喜啦!”李得海笑眯眯地,“请贵嫔娘娘这边看——”他恭恭敬敬将罗罗引向正殿,“您瞧瞧,奴才们早就知道贵嫔娘娘要入主中宫,一早就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洒过了柚子水,桌椅帐帔全换了新的,瞧着就喜气……”
罗罗微笑地听着,果然长秋宫内外摆饰一色都换了新的,正中须弥座上搭着大红龙凤刻丝织锦靠垫,配着紫檀香雕凤凰宝座,分外鲜艳夺目。
“李总管,太殷勤了吧?”罗罗又看看殿侧,绯红天鹅绒帐幕用金钩钩住,钩上各挂着一个镂金香薰球,精致别致,正吐着丝丝缕缕的速水沉香的香气。方形长花架上汝窑青瓷瓶里插着满满一大瓶子合浦木芙蓉,正开得争先恐后。四下里家具地面都纤尘不染,仿佛正焕然一新等待新贵入主。罗罗满意一笑,却谦虚道:“陛下还未下旨呢。”
“哎哟,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么!”李得海嘻嘻一笑,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盘,奉与罗罗,“宫里头谁不知道皇上命大臣们举荐皇后人选,贵嫔娘娘是艳压群芳——奴才日后要娘娘提携的地方多着呢!只怕明日就得改口叫皇后娘娘啦!”
罗罗轻啜一口茶水,袅袅茶烟的清香散开来,混了熏香,使得她眼前有些朦胧。
“娘娘请坐下歇歇……”
罗罗见李得海将自己往正中的皇后宝座上让,微微踌躇,笑道:“这……合适么?”
“娘娘不坐还有谁配坐哟!”李得海腰弯得极低,那样卑曲,令罗罗一笑。南阳的失踪固然成为她一块心病,但萧乾紧接着下诏废了南阳,又谎称她投缳自尽,尽管以贵人礼安葬的是她的衣冠,但毕竟已经昭告天下,就算将来找到南阳,她也翻不了身,阿谣又杳无音信,眼看宫中自己一人坐大,张茵早就无力抗衡,其他几个妃嫔又成不了气候,自己内主六宫,外有相父扶助,做皇后早就是迟早的事情了。于是也不再谦让,更不愿让这奴才小瞧了自己,便在座中缓缓坐下。
这个座位有些高,又宽又大,两旁的扶手又隔得远,尽管有柔软的丝绵垫子配着织锦厚缎垫着,其实坐起来并不舒适。南阳做皇后的时节,除了初一十五升殿,往常也并不坐这里,只坐在南边榻上。多数时候,它是作为皇后与长秋宫的象征空在那里的。然而罗罗却长长轻吐了一口气,暗想,等她做了皇后,一定要天天坐在这里理事,皇后么,本就该住中宫,坐正座,自己费尽心机,不就为了这个位子么?
她一转头,却见窗下榻上陈设的描金小几上,放着一面崭新的铜镜,心里微微一动。旁边李得海见她注视那面铜镜,暗暗一笑,忙上前将那面镜子取下来,弓腰捧着镜子对罗罗笑道:“娘娘瞧,娘娘天生可不是做皇后的样子么?”
果然,镜子里的她一袭玄色为底刺绣织金翟鸟凤凰牡丹的大袍子,露出里面的绯色衣领,袖上缀满了米粒大的小珍珠,攒成万合如意纹,十二破花间长锦裙摆从袍下拖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露出凤鞋尖上订的那一粒硕大的明珠。珠缨络绎下的脸是如朝霞一般明艳尊贵,比起当日的南阳来不但毫无逊色,反而更有过之。往日那个打扮总以清新雅丽为主的罗罗已不见了影子。
这才是皇后该有的模样,她心里一笑,想,应传召宫廷画师来替自己留张像才好,千秋万代之后,让后人瞻仰大齐的开国皇后是何等美貌聪慧,足为后世懿范……
“果然像个皇后!”忽然萧乾的声音斜刺里传进来。
李得海吓得一哆嗦,差点打翻手里的镜子,罗罗一惊,连忙起身,未开口先看萧乾的神色。
萧乾却神色平静,瞧不出喜怒。
罗罗忙先挥手令跪拜在地的李得海出去,自己盈盈拜伏在地:“臣妾恭迎陛下……”
半晌不见萧乾回答,她跪在地上看不见萧乾神情,心中微微忐忑,暗责自己得意忘形,尚未当上皇后,便敢坐中宫正座,乃是极大的违制,萧乾若不当回事,一笑便罢,若认真起来,这个罪名足可令自己受到重责。正自想着,萧乾的声音才传来:“朕本打算明日就下诏封你为皇后,倒没想到贵嫔一日都等不得。”
他走到正中坐下,“这个位子真有这么好么?这么多女人都抢着坐?”
罗罗思索一时,方抬头从容笑道:“臣妾只是见那上面的织锦是新换的,花纹新奇好看,一时疏忽……”
萧乾忽然朝她一笑。
罗罗见萧乾微笑,心下一宽,未即说话,萧乾却忽然又收了笑容,冷冷道:“如今有人揭发你罗织罪名,陷害皇后,致使皇后自缢,看来立后之事还得推迟,还是等事情弄清楚了再说吧!”
罗罗一时回不过神来,问:“揭发……臣妾?”回过神来,才猛然说道:“陛下,这是何人诬陷臣妾?”
萧乾神色冷淡,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厌恶,“朕已委派卫碧城来审你,你有什么话可对他说去!”他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朕告诉你一句话,你的生死只在朕股掌之间,若是你还心存侥幸,将来死勿怨朕!”
罗罗仓促起身,被长长的裙摆绊了一下,微微踉跄,喊道:“陛下!”她追着萧乾问:“到底是何人敢……是何人这样诬陷臣妾?陛下难道不信臣妾么?”
萧乾回身,罗罗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抬头望着萧乾,嘴唇微微颤抖,双眼中已蓄了泪珠,无限娇怯可怜。萧乾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情绪,望望她扯住自己袖子的手,平静地说:“你做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最是清楚。春珠什么都说了,明日你还要与她对质,好自为之罢!”
将她的手轻轻格开,大步离开,再不回头。
罗罗立在殿门口,目送萧乾背影消失不见,再望望身后富丽堂皇的长秋宫,这突来的变故令她措不及应,一时如在梦境……
第63章:为谁归去为谁来(上)
十一月,齐国京都已是漫天小雪萧疏而下,一片琼楼玉宇景象,而远在千里之遥的伊吾国中,却正是最好的一段季节。伊吾的夏天特别长,从五月开始一直延续到十月,大都是炎热天气,十一月开始进入秋天,一直到二月初,冬天又特别短,一到三月就进入了春天,因此,十一月以来天气日渐凉爽,城里城外大批的胡杨、野杏、红柳林熬过了酷暑之后,枝枝叶叶都舒展开来,尤其是离伊吾城大约七八十里的苇子峡蝴蝶谷中,正是天高云淡,一条宽阔的山峡涧从谷中淙淙流过,涧水四季不涸,清澈如水晶一般,成为伊吾河的源头,这里长满了数百年的野杏树,自生自长,成了一个极大的杏子林,间杂着柳树、白刺、梧桐、还有无名的野花和芦苇,使得这里成了一个美丽的仙境,每年春天杏花盛开时节,成千上万的蝴蝶飞来这里栖息玩耍,飞舞于花间丛林,为人间奇景,此时虽是深秋,但涧边杨柳金黄,杏林殷红,树林间草浪翻滚,苇絮纷飞,星星点点的野花恣意盛开,比春天别有一番明净澄澈之美。
就在谷中一个平坡上,一株巨大的杏花树下,盖着几间茅屋,周围用小圆木搭建着一圈篱笆,自成一个小小院落,院子的泥地被整理得平整如镜,寸草不生,门前摆着几盆花,也不过是寻常的山花野卉,屋檐下挂着一长串辣椒、菜干,相映成趣,虽是蓬门陋户,但在这样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树间,却别有一种出尘之态。
一匹白马缓缓进入谷中,马上乘客一袭伊吾长袍,长发照伊吾风俗编成辫子垂在身前,头上戴着伊吾小帽,帽檐压得极低,紧紧压在一双斜飞的黑眉上,露出不怒自威的一双凤眼。
白马似是来过多次,极其熟悉谷中路径,马上乘客并不控缰,悠然随马自行,白马虽偶尔停下吃几口鲜美的青草,或是喝口清甜的涧水,但并不多做停留,径朝坡上的小院而去。
到了院前,马上乘客翻身下马,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布袋,扔了缰绳,任马自去林中休息,自己拎了布袋大步走进。
房中传来琅琅读书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声音稚嫩,出自小童之口,却读得十分认真,但读到这里忽然一停,随即问:“妈,我怎么没有爹?”
“……爹爹带着妹妹,住在很远的地方……”温婉的声音一如平常水般清润,他却听出了一丝淡淡的黯然与忧伤。“等澄儿长大了,就可以去找爹爹。”
童子的声音疑惑地:“十八伯伯当我爹爹不好么?”
“别胡说!伯伯就是伯伯……小心你十八伯伯听见了生气。”女子有些尴尬和无奈。
童子的声音“哦”了一声,却有些低落,读书声重又响起来。“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那人微微一笑,咳嗽一声,读书声骤停,他方举手叩门,两扇柴门已经哗啦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小小的身子随即扑到他怀中:“十八伯伯!”
李十八抱起萧澄,“好小子,会读诗经了!”他将布袋放在桌上,笑道:“几天没来,阿谣,你咳嗽可好了?”
桌边女子放下手中针线,抬起头来,正是阿谣,盈盈道:“十八哥,又劳动你来一趟,不过偶然着了些凉,早已好了,请坐。澄儿,别让你伯伯一直抱着。快下来。”
李十八笑道:“这小子越来越重了……”依言将萧澄放下,解开桌上袋子,却是带来了许多吃食,撒子,沙木萨、葡萄干、奶酪等等,都是伊吾著名的小食,末了还有一个金黄的蜜瓜,萧澄欢呼一声,阿谣微笑说:“男孩子,这么贪吃,羞也不羞?”
李十八任萧澄去吃,笑道:“我小时比他还贪吃,男孩子么,多吃才长得好。”将各样小食取了几样放在萧澄小手里,道:“澄儿,你出去玩吧,伯伯跟你妈说几句话儿。”
萧澄答应一声,眼睛望了阿谣,阿谣点了点头,萧澄这才笑嘻嘻自去了。
李十八在桌边坐下,阿谣倒了茶,李十八见她白衣青裙,乌发如云,一双秋水般的眼睛莹然流波,依稀仍是数年前在雍州道上初遇模样,岁月一些儿不曾在她脸上[奇+書网qis]刻下痕迹,反倒更添了含蓄雍容之美,神情更是沉静若水,如明珠美玉,不见锋利,唯见温润。心里微微一动,暗叹了口气,却微笑说道:“今日来,是跟你商量件事儿,澄儿已经五岁啦,过了年就六岁了,虽有你亲自教养他读书习字,可也该练练弓箭骑射,才是男儿本色,我宫中教习多得是,但澄儿每日来去不便,我想让你们搬到宫里去住,澄儿每日习武,晚上你又可教他读书,两不相误,不知道你的意思怎样?”
阿谣微微一怔,这些年来李十八因怕她孤身带着孩子住在这谷中不安全,多次邀请她住到伊吾王宫中,她始终不肯,连李十八送来的侍女也不肯要,只独自一人过着清苦的生活,李十八只得随她,却暗暗迁了几户猎户住到谷口,自己更是三不五时过来探视,山中岁月,倏忽便过,一应日常所需皆由李十八送来,谷中猎户更是隔一日就来替她挑水劈柴,送些野味菜蔬,阿谣每日里只伴着澄儿读书写字,做做针线,闲暇来林中漫步,日子过得十分悠闲,更不愿离了这清静地方去住王宫。但想李十八所说也是正理,当下蹙眉想了一阵,方委婉说道:“十八哥好意,阿谣心领了,这些年来若不是你……”李十八摇手阻止她再说,阿谣一笑,“阿谣亏欠十八哥的实在太多。澄儿是该练练武了,十八哥想得周到,只是我看惯了这里的杏花蝴蝶,喝惯了山涧水,清静日子过久了,住到王宫里只怕更给十八哥添麻烦……”李十八面色微微一黯,阿谣只做看不见,微笑道:“我想,既然已经麻烦了十八哥这么久,不如就再麻烦十八哥多为澄儿操操心罢,我的意思是让澄儿随十八哥去,就住在城中习武,隔六七日让他回来一趟,随我住两天,我教他读书,十八哥看这样可好?”
李十八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过几天我把阿姿古丽夫妇送来给你作伴,顺便把澄儿接走。”阿姿古丽在伊吾语里为“美丽的鲜花”之意,伊吾女子多有以此为名,李十八说的这个是王宫中的侍女,阿谣初来伊吾住在伊吾宫中,就由她伺候,三年前已经成婚,嫁给了王宫卫队的一名青年。
阿谣见他眼神坚决,知道这次无法推辞,想象澄儿一走,自己一人不免孤单,有人作伴也好,也就不再推辞,笑着谢了。
李十八站起身,迟疑一下,才状似不经意说:“今日接到邸报,萧乾……出巡天下,由京师至江南,一路西行,不日将到雍州……”
阿谣心内一颤,面上却丝毫不露,淡淡一笑,纤细的手指却情不自禁握得发白,连她自己也未曾发觉。李十八暗暗一叹,轻轻说:“你不想让澄儿见他一面?”
阿谣轻松道:“他只当我母子已经身亡,彼此相忘于江湖,岂非最好,何必又去打扰?”
李十八道:“他已遥封你为大齐皇后,立澄儿为太子,这些年来从未放弃过寻找你。这次他出巡只怕多半也是为寻你而来。”
阿谣一顿,半晌才道:“我只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了……他做什么,也与我无关。”
李十八定定瞧了她不语,阿谣勉强对他一笑,却不知怎的,怕有些对上他深黑得无边无际的眼眸,这眼里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洞察一切,令她匆匆低头,假作整理针线。
“其实他就算寻你而来,也不过抱了一丝希望而已,万万想不到你会在我国中。你若不去见他,只怕他这辈子都寻你不着的。”
李十八转身要走,扔下一句话。
阿谣咬了咬唇,冲他的背影说:“我自然不会去见他!”
背影微微一顿,却没有回身,径自迎向自林中气喘吁吁跑来的澄儿。阿谣见到他蹲身与澄儿说了一会话,便吹哨呼来白马,与澄儿挥手作别。澄儿一直立在篱笆旁目送他伟岸的身影没入漫天的红叶中,背着身子,她也可以感觉到澄儿那份依恋与崇拜的心情……
是啊,澄儿素来就将他当成自己的父亲……当年,又是他救了澄儿的命……
风吹树叶的声音簌簌沙沙,平日里听这声音如箫爽天籁,今日却似乎带了别样的凄清,芦苇摇曳里,一只野兔蓦地窜出,引得澄儿伸指大喊,“娘……你瞧你瞧……”
阿谣却只顾怔忪在自己的回忆里,并未听见——
当年她靠了延陵王府的密道,抱了因出痘而浑身高热的澄儿悄悄逃离王府,心里是满腔的怨恨悲伤,只想远远地离开皇宫,离开萧乾,抱着澄儿,母子生死在一处。暗夜里不分道路,只捡房屋稀少郊野之处行去,跌跌撞撞竟跑到通惠河边,夏夜里水边蚊虫多,尽管她尽力围护,澄儿依然被蚊虫叮咬得大声哭叫,通惠河是京师漕运河道,由京郊流经西直门入皇城,这一段正好在旷野之中,夜风猛烈,阿谣蹲在地上,将澄儿紧紧抱在怀中,百般哄慰,澄儿依然哭得声嘶力竭,阿谣抱着澄儿,也陪着哭得肝肠寸断,不一会澄儿嗓子嘶哑,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身上也渐渐冷了起来,阿谣只道澄儿不行了,痛哭之下,万念俱灰,将澄儿紧紧绑在怀中,竟然抱着澄儿纵身跃下了宽阔的通惠河中。
悠悠醒过来时,人却在了一艘官船上,昏昏烛火下,阿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坐在烛火旁的那个男子,正是雍州道上萍水相逢过的伊吾国王李十八!
原来李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