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茵总以为她今日必然又是什么时新装束,及见她穿的是单丝白罗襦,鸭头绿长裙,围着一条晕间锦半臂,也无别样的花绣,妆容更是几乎看不出,只素着一张脸,梳着一个如意髻,簪着几朵翠压发,却是最普通的宫装打扮,不由心下纳罕。
她心无府城,随口问了出来:“姐姐素日最是留心衣着妆饰,怎么今日如此……素净?”
罗罗微微一笑,却不作答。
进了内殿,徐贵人、林贵人,荣华才人等一众嫔妃见她二人进来,都纷纷起身行礼,珠围翠绕,宝光闪烁,无不是精心装扮,南阳见了罗罗,也微微惊讶。
因今日是皇后升殿接受内宫朝拜之期,南阳穿的是整套的青翟礼服,戴着九龙七凤冠子,大红霞帔上缀满了宝石,顶端两粒硕大的南珠金铃在衣摆间闪烁轻响。
罗罗张茵朝皇后见了礼,道了“胜常”,才在南阳左右坐了。
罗罗问:“听闻陛下昨晚去了延陵王府?”
“还不是因为中山小殿下的病!贵妃娘娘也真是可怜。”张茵忍不住说。
“我看小殿下才可怜,小小年纪,才几个月大呢,就要受这等苦楚。”鞠淑媛也应和。
南阳瞅了张茵一眼,“妹妹好了疮疤忘了痛罢,这会子可怜起人家来了。忘记了你生病的那会子了?人家何曾可怜过你呢?”
罗罗淡淡道:“贵妃娘娘终归是有福气的,有儿有女,花叶双全,就算小殿下有个万一……膝下不也还有个公主么,总比我们强些。”她仿佛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陛下对儿女,总是疼煞了的——这会子还没回宫呢。岂不听人说的,因子敬母么?哪象我们,宫嫔没儿女,就没了下梢。白头冷宫,那日子可不是好捱的……
张茵心中顿时也生出一丝悯然,垂首不语了。
南阳不动声色地一笑,满怀恶意地思忖:几个月大的小孩子,哪里熬得过天花热毒,说不定,这会子早都已经不行了!真正是老天有眼!
正想着,紫英在耳边却轻唤了一声:“娘娘……”
南阳回过神来,才恍然自己竟笑出了声,忙拿眼逡巡了一遍,掩饰道:“小殿下吉人天相,自然平安无事。”
吴贵人接着皇后的话头忙附和:“正是!陛下与娘娘洪福齐天,小殿下百灵呵护,定然转危为安。”
她前日受了皇后的训斥,正要极力挽转,因此一力讨好皇后。南阳却并不在意她的话,也不接口。众人看出了她的意思,却都鄙薄她的献媚样子,况且这殿里十停人中到有九停九是暗暗希望那中山王就此不治的,俱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弄得吴贵人也讪讪的。殿内一时静了下来。
在这当口,罗罗忽然一笑,似是猜到众人心思,一边轻轻吹着自己染着凤仙花的指甲,一边说:“又何必说这些虚话,生死皆在天命,只看他的造化罢——我倒听说,陛下恩准谢贵妃夤夜出宫,去痘神娘娘庙祈求去了。看起来,陛下对贵妃,终究不是无情的。说不定,因了中山王这次病,陛下重新又宠信起贵妃来也未可知——毕竟,他们都是中山王的亲生父母呀!”
只这一句就刺了南阳的心,她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
徐贵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贵为六宫之主,不但是天下万民之母,也是王子公主们的嫡母,我朝以礼孝治天下,这宫中无论是谁生子,总越不过皇后娘娘去,都是娘娘的孩子。”
罗罗不置可否一笑,却也不再说话。
恰在这时,小宫女打起帘子进来,轻声道:“禀娘娘,皇上回宫了。御辇正往长秋宫来。”
南阳又惊又喜,“哦”了一声,众嫔妃已经连忙站起。南阳领了众人出殿至滴水檐下恭候,刚刚站定,已见萧乾绕过外殿的粉油凿花青石大影壁,大步进来。
他似乎一夜未睡,容色憔悴,几缕细发从束发金冠下散出来,双眉紧皱,但两只阗黑的眸子却暗沉沉的,看不出喜怒,偶尔一瞥间,才隐隐看得见黑暗深处一闪而过的凌厉寒芒,下巴上冒出了青胡茬,身上的白苎纱直摇汲づ塾行┤嘀辶耍盗圩右膊10聪荡n排谏砩希砗篚碜挪阶咏舾母叽蟮氯词且涣晨嘞啵徽疟揪筒谎诺睦狭持宓萌缫恢焕虾颂遥缘锰嵝牡醯ā?br /≈ap;
南阳方自带了诸妃嫔屈膝行礼:“陛下万福……”萧乾早已径自进殿。
南阳微微一怔,萧乾这数月来久已不曾对她这样视而不见,不由下意识地朝高大德一看,欲待从他那里得些讯息,高大德却不肯与她征询的目光相交,避开她的眼紧跟进殿,站在萧乾身侧。
南阳只得跟了进去,见萧乾已在正中须弥座上坐下,便坐在他手边,等众人坐定,欲待询问中山王的病情,又因自己每常避忌,怕萧乾误会,倒不好开口,因悄悄儿朝张茵使了个眼色。
张茵不待她示意早就想着开口,“陛下昨夜定然累坏了,不知道小殿下……”
萧乾的目光凝聚在她的眉间的花钿上不动,神色却慢慢冷下去。张茵不知所以,不由心内忐忑,嗫嚅不语。
罗罗在一旁道:“臣妾听闻小殿下的事,吓得半日都回不过神来——怎么好端端地,就会染上了天花?”她一边说一边拿帕子拭眼角,“惦念了一夜,今早起来,顾不上梳洗,就赶来姐姐这里听讯息,有皇上亲自看顾,想必无事了。”
萧乾半晌才转过目光,从诸人身上缓缓转了一圈,道:“澄儿生死未明,朕躬忧心如焚,连吃饭换衣且顾不上,你们一个一个倒打扮得鲜艳华丽!”他点点头,朝南阳道:“怪道朱子家训说奴婢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你身为六宫之母,当此时不以朕忧为忧,减膳谢妆,替澄儿求福,反倒置身事外,幸灾乐祸,不知母仪何在?”
他这话说得已是颇重,南阳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萧乾虽是说皇后一人,但诸人各各皆坐不住,罗罗张茵为首,“呼啦啦”全站了起来,跪下请罪。
张茵此时才知罗罗素面朝天的用意,不由暗道:真是好深的心机!我竟这样糊涂!
南阳也知自己理屈,见众人都跪下了,只得起身谢罪,“臣妾因想天花虽然厉害,有陛下亲护,诸太医调治,总无大碍的……臣妾疏忽,请陛下治罪……”
萧乾“唿”地一声站起,冷冷逼近南阳,眼中寒芒骤现,暴怒道:“疏忽?你是疏忽得太久了!你可知澄儿染上天花,非是天意,乃是人为!”南阳一惊,连忙跪下。“臣妾实在不知——”
萧乾慢慢踱到殿中,一个一个审视跪在地下的嫔妃,众人不敢抬头,俱大气不敢出,心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只听萧乾的靴子在金砖地上一步一步响。
“有人冒充宫使,将染有天花病毒的肚兜和有毒的糕点送进了春晖宫,妄图谋害谢贵妃与皇子公主。”萧乾咬牙一字一字说,渐渐声色俱厉,“你们说!是谁在背后指使?是谁要害朕的皇子!朕年过而立,只此一子,此子是我萧氏承祧续宗,继承这大齐江山的太子!谋害太子,那是诛九族的十恶大罪!”
南阳惊怵了一下。
萧乾立即牢牢盯住她,“朕定要找出此人,碎尸万段!”
南阳猛然醒过神来,“陛下!”她何等聪明,已知自己此时必定脱不了嫌疑,萧乾定然怀疑自己便是那幕后主使,谋害太子与叛国无益,弄不好自己整个家族就会灰飞烟灭,绝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当下重重磕下头去,“臣妾实在不知!臣妾愿协助陛下,全力追查此人,务必找出真凶,以慰陛下与谢贵妃之心!”
罗罗颤巍巍道:“六宫中竟有这等凶狠毒辣之人,真令臣妾惊心。望陛下早日查清此事,除去凶手,免臣妾等惊惧不安之情,臣妾愿协助皇后,惟命是从!”
其他宫嫔也皆欲洗清自己,齐声道:“嫔妾等也惟皇后之命是听!”
萧乾愈发冷沉了面,忽然又回身至座中坐下,举手微朝后一示意,高大德便小心地自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地下打开,正是那两件鲜亮的龙凤肚兜。
“你们认一认,谁认得这两件肚兜是哪里来的?”萧乾冷冷道:“若是谁能提供线索,或是出首,朕不但不纠从犯之罪,立即升为九嫔,家族中有在朝为官者,连升三级!”扫了众人一眼,又恶狠狠道:“若是知情不报,一经查出,与主犯同罪,赐剐刑,诛九族!”
地下跪着的嫔妃不由畏惧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几个胆小的贵人吓得浑身颤抖。
无一人出声,殿角放着的沉香木雕花托架上,一只三尺左右的波斯水晶大冰盘里正不断散发着缕缕白雾,缓慢升空,为沉闷的殿内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
南阳不安地动了一下。
罗罗道:“陛下,此刻六宫诸妃都在这里,这肚兜既然出自后宫,剩余的材料未必就全都销毁了,何不派尚衣局的人来问问,看看这个是什么料子,近些日子都分派给了哪个宫殿,就倒这个宫殿里去搜搜看,或者有些线索也说不定。”沉寂的殿内,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朗。
萧乾微微盯了她一眼,略一思忖,命高大德:“传尚衣局的尚宫来见朕。”
高大德应声去了。
张茵心中坦荡,倒也不甚惧怕,迟疑一下,才抬头婉转开口道:“陛下劳累了一夜,何不先梳洗换衣,用了膳再问话不迟。”
她话音未落,萧乾的目光已望了过来,与她目光一碰,眸中怒火一闪而过,随即变得冰冷,显然他是强自将怒火压下,张茵一震,慢慢垂下头。
南阳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那金砖又冷又硬,夏天衣裳又都穿的单薄,只一会功夫便有些支持不住,但萧乾并未叫起,她也只得咬牙忍着,膝盖的麻疼犹自还可,萧乾的怒火却更令她担忧,隐隐觉得这一次萧乾的震怒没有那么容易平息,自己素来与阿谣不睦,如今出了事,自己无疑首当其冲……又不知宫中谁有那样毒的心计,竟敢谋害皇嗣……虽然从内心说,阿谣的儿子若死,她无疑受到巨大的打击,自己实在趁愿,但这样狠辣的一个人居然就在内宫潜伏着,而自己却一些儿不知,从今后又要防着那幕后黑手来加害自己,未免要寝食难安……
却不说她心里千回百转,一干妃嫔却都在心里暗暗咒骂,骂幕后主使,骂谢贵妃,更有骂那中山王的,只不敢骂萧乾。
第57章:梦觉尚心寒(2)
尚衣局的曹尚宫很快传到,她年过四旬,历经三帝,虽然容貌不美,但自幼端庄稳重,才识过人,征求入宫后受到太后赏识,担任正五品的尚衣局尚宫已有十多年,性情峻正,宫中人都对她十分信任敬重,她的话自可采信。曹尚宫磕头行了礼,听了萧乾的吩咐后,将那两个红肚兜连同油纸拿在手上,认真辨认,很快又放下,端肃地朝萧乾说道:“禀报陛下,这红缎是用上等蜀丝织成,轻密厚软,是随一月前的那批蜀锦一起进贡的,为数并不很多,当时贡单由皇后娘娘看过后,除依例赏赐外,全数缴入了内库。”
萧乾问:“都有几人赏赐了这红缎?”
曹尚宫犹豫一下,虽然不知道事情原由,但见萧乾如此郑重其事,又见皇后与诸妃都跪在地下紧紧盯着自己,便知道定然事关重大,于是略一思索,便回道:“奴婢记得当时,几位贵主都赏赐了蜀锦,这红缎皇后娘娘要指赐给新进宫的林贵人和徐贵人,替她们裁制承恩新赏,因此留下了两匹。”
她话一说完,林徐二贵人已连呼“冤枉”,林贵人磕头道:“陛下!皇后娘娘虽然说过要赐给婢妾,但事后并未赐下,请陛下明察。”
南阳这时也猛然想起,当时依例分赐缎匹时,宫中人都夸蜀锦贵重华丽,本来赐给徐林二人的也是蜀锦,当时是春珠在一旁说,红缎喜气,更适合新贵入主讨个吉利,自己也不以为意,就额外加赐了红缎给她们。却不知怎的竟未送到二人手上,那二人想来也是不敢来讨,丝毫不曾提起。她注目紫英,
紫英慌忙磕头道:“娘娘的内库是奴婢掌管,娘娘并不清楚这些小事,当时是派了春珠去的。求皇上审问春珠。”
萧乾目光一闪,长秋宫的宫监忙将春珠推出来,春珠膝行至萧乾面前,萧乾眼中冷芒一闪而过,微微笑道:“春珠?很好,又是你。你可知今日你若有一句话不实,会有什么下场?”
春珠被萧乾盯得发虚,连忙趁机磕下头,不敢抬头,只说:“奴婢不敢在皇上面前撒谎。皇后娘娘当日留下这两匹红缎,只说要赐给两位贵人,过后却一直不见提起。奴婢在长秋宫日子浅,又是贵妃宫里出来的人,处处受排挤,实在不知道皇后娘娘作什么用途去了。求皇上明鉴!”
南阳又惊又怒,指着春珠骂道:“你这贱婢!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敢攀咬中宫!我当日真是瞎了眼,陛下要驱逐你,我好心收留你,并不曾薄待了你,你反这样对我!”
萧乾不理,只冷笑问春珠:“这么说来,你竟是被人冤枉,全无过错的了?”
春珠低头思索一阵,才嗫嚅说:“奴婢有罪,奴婢曾发现过娘娘派紫英用这缎子做了两只肚兜,还绣了一对龙凤,后来知道这两只肚兜是送给贵妃宫里的两位小殿下的,奴婢虽然诧异,却不曾及时禀报皇上,奴婢有罪。”
那边厢紫英已叫起撞天屈来,扑过来就要撕春珠的嘴:“贱婢!我何时做过肚兜来?你敢诬陷娘娘,背弃主子,当心受千刀万剐!”春珠一边退让,一边道:“紫英姐姐,你们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只怕千刀万剐的不是我呢!”紫英大怒,扯住春珠的头发扬手就打,春珠不及避让,脸上早着了一掌。旁边宫女太监连忙要去拦住,萧乾却摆一摆手,看着紫英和春珠撕扯在一处,连连冷笑道:“各为其主,真不愧两条好狗!”
南阳见两人闹得不像话,她终究自恃身份,紫英是她的贴身宫女,这样打闹深觉不雅,忙尽力喝止。紫英不敢不听,只得放手,春珠也避在一旁跪了。二人皆是气喘吁吁,头发散乱,脸上各带了几条血痕,神情十分狼狈。紫英恶狠狠盯着春珠,春珠却转过了脸不去看她。
罗罗道:“陛下,既然春珠说是皇后娘娘留下红缎,命紫英做成肚兜,紫英又说不曾做过,何不命紫英把这两匹缎子取出一看究竟?”
南阳见萧乾默许,忙命紫英去取。
春珠又磕头道:“紫英姐姐绣那龙凤之时,奴婢还偷偷藏了几段绣线,当时差点被她发现,奴婢假说取茶,就藏在茶叶罐里,如今想是还在的。”
罗罗不待萧乾说话,便道:“既然如此,你也一并去来交与陛下过目。”
春珠答应去了。
众妃见了春珠情形,心里均暗想:是了,这丫头原是谢贵妃宫中的人,贵妃获罪,皇后也有责任,她被指派到皇后宫中,皇后深恨贵妃,难免不把这恨出在她身上,她过得不如意,才暗地里侍察皇后所为,伺机为贵妃报仇。这样一想,倒有一大半相信了春珠所言。连林徐二贵人也相信了,暗暗埋怨皇后处事不慎,竟被一个丫头抓到了把柄。
一时红缎与绣线取到,曹尚宫一眼便认出正是肚兜所用之材料。那两匹红缎其中一匹完整无缺,另一匹果然少了一段。
萧乾一拍龙椅扶手,厉声道:“南阳!你身为中宫,心胸狠毒狭窄一至于此,昔日谋害贵妃,如今又陷害皇子公主,罪不容恕!朕要废了你!”
南阳气极,挺身道:“臣妾是冤枉的!陛下不可偏听偏信,这丫头原就是贵妃的贴身丫鬟,焉知贵妃不是行的苦肉计,故意遣出这丫头来我宫中作内应的!况且这丫头所言,漏洞百出,陛下请想,这红缎不是普通料子,乃是西蜀贡品,数量有限,一查便知。我就是要做肚兜害人,用什么料子不成,偏偏要用这样惹眼之物?岂非是自己将把柄交与人么?况且我若命紫英行事,定然十分秘密小心,怎能轻易被这丫头撞见?显然是这丫头受人指使,设下圈套来害臣妾,求陛下详查!”
春珠下意识朝罗罗偷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电光火石般一碰,立刻又都转了开去。春珠连连磕头道:“正因漏洞百出,旁人定以为皇后娘娘是受人陷害,才不会怀疑到她身上……奴婢只服侍过两位主子,若说奴婢受人指使,那也只能是贵妃娘娘了,请皇上与诸位贵主想想,难道贵妃娘娘能指使奴婢拿她的亲生儿女来陷害娘娘么?”
众人见春珠语声朗朗,说话又在情在理,均深信不疑。张茵想:这宫里最恨谢贵妃的,自然是皇后,她若要害贵妃,无论作得怎样隐秘,旁人都难免怀疑到她头上,如今故意一开始就露出许多破绽,反倒是洗清自己的好法子。
萧乾不动声色地望了地下众人一眼,问:“诸妃有何高见?”众人齐齐注目罗罗与张茵,因皇后以下,贵妃不再,以她二人最尊贵,便要听她二人怎么说。张茵看了罗罗一眼,见她不说话,于是说道:“皇后与春珠各执一端,臣妾也无从分辨,唯请陛下圣断。”
罗罗沉吟半晌,似乎左右为难,良久才说:“春珠一介宫女,若说诬陷,她焉有如此胆子,要知陷害中宫,是族诛大罪,臣妾料她未必就敢……”说到这里,南阳不敢置信地望过来,目光如要噬人,罗罗视而未见,继续道:“若说皇后谋害小殿下,却又漏洞百出,皇后本是一国之母,素来慈爱端庄,后宫之子也是她的孩子,娘娘不是笨人,绝不会做此引火烧身之事。”
众人听她说道皇后慈爱端庄,却都不以为然。
萧乾道:“照你说来,又该如何?”
罗罗略一沉思,说:“依臣妾想来,莫若陛下派一不偏不倚之人,委以权限,调查此事,将春珠与紫英收押,只追问主犯,避免后宫牵连过大,还要约束各宫,封锁消息,免得人心惶惶……”她朝皇后一笑,“为示公正,娘娘最好也能予以配合,这几日,长秋宫不准再随意出入,不得与外界有什么联系,直到查清此事为止。就算委屈了娘娘,相信娘娘也更愿意此事有个水落石出,还您一个清白。”南阳无语,算是默认,罗罗又朝萧乾施礼道:“陛下天聪圣明,也可亲自审问,只是当务之急,小殿下的安危才更重要,还请陛下遍请名医,为小殿下诊治。”
她不急不缓,款款说来,既有替萧乾分忧,又有替各宫人说话的意思,林贵人与徐贵人正恐自己素日是皇后的人,生怕牵连了自己进去,听罗罗的意思,分明要替自己开脱,都心下感激。
萧乾不置可否,“哦”了一声道:“依罗贵嫔之见,谁堪当此重任呢?”
罗罗见他双眸转黑,深不见底,心底微微一咯噔,恭恭敬敬道:“听由陛下圣裁。臣妾愿推举茵妹妹。她素来沉稳,相信定能为陛下分忧。”
张茵不愿趟这趟浑水,忙推辞道:“臣妾才薄,只怕反而误事,深负陛下之望,还是请罗罗姐姐担任吧。”
其余宫嫔亦觉得罗罗为人良善,不会牵连,淑媛为首,都齐声推荐罗罗。
萧乾沉默一会,方注视罗罗道:“既如此,事情未查清前,暂停皇后中宫笺表,由罗贵嫔摄六宫事,主查此事。凡六宫人等,俱要全力协助。皇后着禁闭长秋宫,将紫英春珠关押,除罗贵嫔外,任何人不得交接,朕令碧城协助你,有事可与他商量。”
罗罗听到萧乾让碧城来协助自己,不由微微一怔,随即醒悟,慌忙施礼道:“臣妾遵命!”
“还是没有消息?怎么会没有消息?”萧乾在碧城面前,才毫不保留地释放出所有的痛楚与疲惫,“她自幼在王府长大,几乎足不出户,又带着孩子,能到哪里去?”
碧城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去几日不曾好好安睡梳洗,“臣已经在京城附近派人搜索了三遍,都没有人见过孤身带着婴儿的女子,贵妃的家乡也已经派人去了。各个城门都有臣派去的侍卫守着,他们都见过贵妃的画像,只要贵妃出现,一定能将她带回来,请陛下宽心。”
“宽心?朕怎能宽心!”萧乾一想起澄儿的天花,就五内俱沸,一颗心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
“碧城,朕好怕……”
碧城从未自萧乾口中听到过“怕”字,听他说怕,已知他内心实是忧心之极,心下虽无把握,也只得安慰:“娘娘一时情急,才会携子出走,为殿下计,也定然回来的。除了宫里,哪里还有好医生,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不可灰心。这都是臣下之过……”
萧乾抬手阻止碧城的自责,“她是存心的……她恨朕……”他长长叹了口气,“你也好几日没睡了,今晚好好歇息,明日起,找人的事情朕亲自来过问,你替朕把后宫的事先给解决了。”当下把长秋宫发生的事详细说了,道:“如今她们互相诬告指攀,正是给朕机会。我们部署一下,趁此借皇后谋害皇子之事先将洛川王的势力一举铲除!洛川王一倒,皇后便不足虑。”
碧城迟疑一下,道:“只怕洛川王不肯束手就擒。何况……何况这事究竟是不是皇后做的,尤未审清……”
萧乾阴沉沉一笑,“你怎的糊涂起来了,这事自然不是南阳做的,只是我把她交给罗罗来审,那便不是她做的也是她做的了。至于洛川王,自有罗煌来对付他!罗罗一心扳倒南阳,她好做皇后,怎会放过这机会?罗煌更是伺机已久,不用咱们开口,他就先不会放过洛川王。等他们唱完了戏,哼……”他咬牙道:“朕能放过哪一个?”
碧城道:“原来陛下胸有成竹,罗贵嫔定想不到她一翻苦心,只是为陛下做了一回马前卒。只是这事情既不是皇后做的,洛川王一倒,她的日子定然不好过。不知道陛下对她有何打算?”
碧城素来沉稳,从不妄加非议,萧乾听他话中颇有惋惜怜悯南阳之意,倒微微诧异,半晌道:“她当日千里追杀你和阿谣,你倒并不记恨她?朕不会要她性命,只废了她,幽禁冷宫也就是了。你也不用同情她,若非朕一力防范,她未必就不会再次兴风作浪,可惜朕疏忽了,只顾了防范她,却忘记了罗罗!”萧乾恨恨道:“连朕也被她骗了!这女人的心机竟比南阳还深!”
碧城道:“陛下怎知道这事是罗贵嫔在暗中指使呢?”
萧乾微哼一声,不语。其实当日他见罗罗月下焚香,还真对她生了些许好感,当她是个良善之人,后来承乾殿罗罗阴差阳错替代南阳,与他有了一晚后,萧乾既愧对阿谣,又觉对罗罗当有个交代,但他为人并不鲁莽,决定补偿罗罗之前,暗暗先派内卫去调查罗罗与罗煌,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如阿谣难产、春珠被逐离瑶华宫、澄儿染上天花病毒等等,萧乾已有警觉,因南阳身边,一直有他派去的人留意,并不曾见南阳有什么异动,萧乾才怀疑到罗罗头上。果然内卫调查结果显示,一切主使者正是罗罗,而她的背后却是丞相罗煌。
萧乾眼前浮现起那晚罗罗嫣红的脸庞与娇羞的神态,又想起她月下那焚香的虔诚,再一想她暗地里所作所为,心底毫无一丝柔情怜念,暗想:她如此年轻,就有如此心机,自然是罗煌教导,这般一条美人蛇,朕竟安心留在身边,以至害了澄儿,弄得阿谣与朕决裂,唉,朕实是对不起阿谣……
他忧心地望望远远的天际,高墙巍峨,宫殿的飞檐穿破天空,一只飞鸟从檐角飞过,萧乾的目光追随着这鸟,一直到它没入云层不见。
阿谣,你也要如这只鸟一般,逃离这深宫么?
第58章:梦觉尚心寒(3)
长秋宫似乎一夜之间成了寂寞的冷宫。尽管雕梁画柱依然鲜艳夺目,陈设摆饰依然华丽富贵,宫女太监依然满宫里转,然而一切都不同了。
南阳落寞地坐在椅上,看红芳小心翼翼地朝窗外张望——紫英被收押,她被监禁,长秋宫的宫女太监顿时个个都生怕遭受牵连,恨不得一步跨出长秋宫去,虽有门口那批警惕的守卫守着,依然在挖空心思的想法子,除了红芳,其余的几乎已没了心思来服侍她这个皇后,似乎人人都已经认定了她这次是翻不了身了。
宫里的人情冷暖最是势利不过!南阳恨恨想。转过脸,却发现大铜镜里自己的脸,眼睑下明显的有了两块淤黑,脸色也黄不黄,白不白,压根不衬鬓角那对衔珠金凤与身上的青翟礼衣。
她气愤地用力一挥,镜子哗啦一声,从桌上倒下来,惊得红芳浑身一震,回过头来,忙上来收拾,想说点什么安慰南阳,却是喃喃地说不出来。
殿外忽然传来人声,南阳猛站起来,细听却是长秋宫的宫正在说话。
罗罗慢悠悠地一边朝里走,长秋宫的一群宫女太监毕恭毕敬地围在她身侧,满怀希望的望着她。
主事太监宫正李得海正逼着手,弯着腰,跟着罗罗亦步亦趋:“……奴才早瞧着贵嫔娘娘不同凡响,皇上是真龙天子,娘娘就是真命凤女!”罗罗听他说的不伦不类,不由一笑,李得海见罗罗笑了,忙也嘿嘿赔笑:“奴才只恨没福气分到宜昌宫去伺候娘娘,只天天祷告着能给奴才一个效劳的机会,果然如今贵嫔娘娘权摄六宫,娘娘吩咐一句,就把奴才们调拨去宜昌宫,给娘娘做牛做马得了……”
旁边太监宫女也纷纷七嘴八舌颂扬罗罗,诉说在长秋宫当差的苦处,俱是恳求罗罗开恩调拨了他们出去,免受南阳之累。
罗罗似笑非笑停下步子,斜睨了一眼李得海:“皇后娘娘这不还在么……你倒会见风使舵……李公公也忒伶俐了些儿……”
李得海微微有些发窘,干笑几声,讨好地要搀扶罗罗上台阶,“贵嫔娘娘不是不知道……您小心了,这台阶滑溜……皇后干的那些事,除了她近身的宫女,奴才们哪里晓得,但凡能出去,谁愿意留在这里白白陪葬呢……”他眯缝的绿豆小眼谄媚地靠近罗罗:“您入主中宫,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么!十拿九稳!只要您说一句话,谁敢不听!奴才们可不得靠着您这棵大树么?”
罗罗轻轻推开他的手,“我虽权摄六宫事宜,是陛下的恩典,皇后娘娘毕竟是六宫之主,我要把你们都调走了,万一过几天她落清白了,回头等她找我算账罢。”
李得海见她不肯应承,未免失望,却不肯死心,犹豫一会,才笑说:“清白不清白的,还不是娘娘说了……”
“要死了!”罗罗断然喝止,“这话也是你说得的?本宫上禀陛下天恩,务求查找真凶,替陛下分忧——只凭你这话,就该拔舌头!”
“哼哼。”门内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殿门桄榔一声,被人用力从里面一摔,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响。南阳踉跄一下,扶住了柱子,恨毒的目光盯着罗罗和李得海,“我还没死呢,你这狗奴才倒先等不得了!”
李得海瑟缩一下,不敢看南阳,他身后那些宫女太监也纷纷躲避。罗罗看了他一眼,他忽然又变得胆大起来,顶撞道:“娘娘别说死不死的,奴才本就是宫里伺候的人,就是娘娘掌权那时节,难道还不许我换个差使不成?”
南阳怒极反笑,“好奴才,你放心,你从来尽心伺候我,主子到哪里都忘不了带上你一份儿!”
罗罗轻轻一笑,作好作歹道:“姐姐也别生气,他们终究是奴才,哪里有什么见识儿,姐姐是郡主,又是中宫皇后,天下之贵,不过一时落魄,陛下素来念旧情,定会还姐姐一个清白的。”
南阳盯着罗罗,目光犀利毒辣,罗罗却毫不在意,随手弹弹指甲上的玳瑁米珠指套,整整身上真红色的袍子——南阳这才发现,她外袍上绣的竟是百鸟朝凤图,这是历来皇后才许用的服饰,再看她头上,一顶垂珠璎珞七宝金凤冠,沿额缀着一排珍珠流苏,鬓旁垂落大大的珍珠结成的花朵,一闪一闪发着耀眼华贵的光芒,衬托得她明艳不可方物,更显露出自己的敝败灰暗。
“你敢僭用皇后服饰!”南阳既惊且怒,“我虽被幽禁,并未被废,你敢如此放肆!”
罗罗嘲弄的朝她笑笑,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怜悯,然而是那样刻意,几乎是立刻就刺痛了南阳:“陛下命我权摄六宫,为六宫主管,代掌中宫职责,自然也可以享受皇后的服饰与仪仗。”
她右手轻轻朝后一挥,身后的簇拥的大批宫女太监便都无声地退了下去,红芳踌躇地徘徊一下,罗罗盯了她一眼,她也只得望了南阳一眼,悄悄下去。
“长秋宫真是富丽堂皇,比别处不同。”罗罗在殿内漫步,一一审视室内的摆设。“当初我日日来向你晨昏定省,总觉得你的长秋宫比起我的宜昌宫来,胜过十倍。这里又宽敞又亮堂,又是后宫居中之所,道路也通畅,连梁上的彩画也比我的精美华丽些……”
南阳冷冷的注视她,目光随着她的步子转,“你看上长秋宫并不为这些,只因这里是中宫,你盼望的不过是皇后的位子罢了。”
罗罗闻言转过头来,凝视南阳,良久才嫣然一笑,“是啊。做女人的哪个又不想这个位子呢?”
她款款走到正中的宝座,轻轻抚摸椅上精美的雕花。“相父从小就跟我说,我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她的眼中慢慢凝聚起一种痴迷,一遍一遍的摩挲椅背上一只展翅昂首的凤凰,“从小我拼命地练着成为皇后所要具备的一切一切,相父与我说的,永远是那些后宫无休无止的争斗,阴谋伴着宠爱,孤独伴着高贵,可惜……顺帝到了大婚的年纪时,我尚未长成,等到相父准备好了要送我入宫,他却等不及做了早死鬼,陛下登了基,他却先已有了你——”
她慢慢逼近南阳,望着南阳的双眼,充满许多复杂的情绪,“我除了出身低微些,不似你生来就金尊玉贵外,有哪一处不如你?容貌不如你?才情不如你?心计不如你?就连笼络男人的心,我也比你更懂些……”
她摸摸鬓边的珍珠流苏,“可笑你徒有皇后的虚名,何曾得过陛下一日的宠爱?作这皇后又有何趣味?”
罗罗是当朝丞相之女,出身就算比不得南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