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一笑,也不和她多说,便令徐贵人为首,各人自选。
这几位贵人里,徐贵人林贵人出身不甚高贵,但好歹受过洛川王妃一段日子的教养,见皇后令自己先选,倒还颇顾身份,只内中马贵人,虽也是世勋之家出来的,却家族早已经没落,日日靠典当过活的,未免小家子气,见了这么多锦缎珠宝,哪里看得过来,样样都想要,先选了一枝三叉流珠九鸾钗,一枚赤金托嵌的东珠压发,一对红宝石蝴蝶耳坠子,又见徐贵人林贵人都选了两匹鸟羽缎,她也想要,却已经没了,一眼见吴贵人也选了一匹,衡量一下,,便悄悄儿向她耳边道:“吴家妹子,我入秋后正想做件羽缎斗篷穿——进宫来仓促,不曾带得斗篷来,我看你前儿晒衣裳,有了件多罗呢的披风,把你这匹鸟羽缎子让了给我吧。”
吴贵人见徐林二人分拿了两匹,自己只拿了一匹,马贵人不和她们商量,却来跟自己要,彼此都是一样的贵人,显然觉得自己好欺负,不由心中不快,却又不好发作,遂故意提高了声音道:“马姐姐说笑了,说什么让不让,姐姐觉得羽缎是好东西,妹妹在家倒穿得也平常,要了这匹打算做个垫子的,姐姐既然看上了,妹妹哪里敢藏掖,只管拿去就是。”这一下几个女人都听到了。马贵人脸上下不来,却当着皇后也不肯示弱,回了一句:“白问妹妹一句,就有这些说的——我也不白要你的,我拿我的这匹织金花缎跟你换!”
吴贵人“哟”了一声,“娘娘这才刚赏下来呢,姐姐就你的我的起来,要叫妹妹说呢,这是皇上皇后的恩典儿,赏的什么,赏多赏少,谁还敢争,谁还敢嫌弃不成?偏姐姐就爱换来换去。既这样,索性徐姐姐林姐姐咱们大家先不挑了,等马姐姐你挑好了咱们再挑罢,省的回头又要换!”
几个贵人都笑出声来,马贵人见众人嘲笑,当着皇后与贵嫔,更丢了面子,她出身贫穷的人,最怕人家看轻,哪里忍得这气,一时糊涂,便顺手拿气那匹花缎劈手朝吴贵人掷了过去,吴贵人不防备,见掷到面前,连忙侧身一让,鬓角戴的蝴蝶钗却被带了出来,勾乱了头发,半边青丝流泻下来,十分狼狈。
南阳见不像话,沉了脸喝道:“争抢贡物,举止失仪,哪里有一点宫妃的样子!”
吴贵人本要还手,见皇后发话,便忙跪下,呜呜咽咽哭起来,“请娘娘为婢妾做主啊!”
马贵人见南阳脸色阴沉,徐林二贵人却幸灾乐祸站在一旁,也知自己闯祸,心下懊悔,只得跪下请罪。
徐贵人越众而出,声音清朗,施礼说道:“娘娘,马贵人触犯宫规,理当责罚,以儆效尤!”
南阳尚未说话,罗罗却徐徐说:“彼此都还只是个贵人呢,徐贵人这么快就急着落井下石了?”
徐贵人一惊,忙说:“婢妾只是照宫规……”
罗罗脸上带笑,打断道:“现有中宫在此,又何时轮到你这小小的无职贵人来说话?”徐贵人一凛,见南阳对自己以目示意,便不再说话,欠身退下。罗罗又道:“若说宫规,吴贵人也犯了出言不谨之罪,理当同罚。”
“娘娘!”吴贵人慌忙看向南阳,南阳微微抬手,笑道:“吴贵人虽出言不谨,也是马贵人无礼在先,岂能一概而论。”
罗罗却丝毫不肯相让:“姐姐此言差矣,身为皇后,姐姐理当一视同仁,赏罚分明,怎能厚此薄彼?”
这话已是极重,几位贵人都不敢出声,南阳顿时又沉了脸,却忽然一笑,意态闲闲地喝了口茶,看似随意道:“本宫倒多亏妹妹教导,既然本宫处事不公,妹妹不如奏请陛下,以后中宫印信就交由妹妹保管吧。倒省的本宫操心。”
罗罗蓦地娇笑道:“姐姐真会说笑,妹妹有何德何能,姐姐这话,岂非叫妹妹汗颜么?就是几位贵人听了,万一传到陛下耳朵里,误以为妹妹对皇后不敬,可大是不好。这事本也不干妹妹的事情,姐姐爱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罢。”说完起身告辞,南阳端坐不动,随她自去,罗罗进过马贵人身边,轻轻一笑,又说道:“马贵人喜欢羽缎,也不用到处求人,我库里倒还有几匹,贵人着人来拿就是。”马贵人不明白她这话何意,愕然抬头,罗罗对她一笑,径自去了。
南阳心中有气,已知罗罗是借了今日这事试探自己,也是在新进的宫嫔面前展露她宠妃的威风,隐隐有与自己一较长短的意思,见吴贵人与马贵人兀自跪在地下,忍不住呵斥:“身为宫妃,却如市井俗妇,成何体统,回去闭门思过去吧!没有本宫谕旨,一概不得出门!”
吴贵人与马贵人见南阳发怒,不敢再说,只得哭哭啼啼谢了恩,下去了。
罗罗出了殿门,春珠正伺立在门外,见罗罗出来,蹲身施礼,“贵嫔娘娘好走。”
罗罗不着痕迹摆摆手,淡淡儿说道:“给皇后的茶叶怎么还不取来,这帮奴才就晓得偷懒。”
一语未了,见宜昌宫的宫女小雀捧了茶罐匆匆走来,罗罗伸手取过,交给春珠,看了春珠一字字道:“你可收拾好了,这是陛下赏赐的茶叶,千万莫给不懂茶的奴才糟蹋了。”
春珠接过茶罐,低头应是。罗罗点点头,这才去了。
这日晚间,一个消息如火燎原般传遍了宫廷,皇上唯一的皇子,中山王萧澄出天花了!
第54章:燕子楼空凤箫远(上)
袅袅升空的寂寞白烟,凝结成一个飘飘忽忽的环,而后缓缓消散,没有点烛火,殿内有些暗,殿外的月光却十分好,如流水一般洒在雕花的门窗上,这样宁静而安谧,连时光都仿佛停止了。
“澄儿!”阿谣忽然惊叫一声,猛然仰起身子。
“阿谣……”近处一个声音低低传来。阿谣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床榻后边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暗色袍子,又隐在暗处,看不清楚,但那分明是萧乾的声音,然而此时她却顾不得,一把掀起被子就要下地。身子才动,萧乾已经更快地过来,又将她按回床上。“不要去!”他的脸与她近在咫尺,借了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微茫的月光,阿谣发现萧乾那素来明亮犀利的眼眸竟然黯沉了许多,声音也有些哑了。“阿谣……”他又叫了她一声,这次她听得更清楚,他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痛楚与内疚,“你暂时不要去看澄儿了。”
“为什么?为什么?”阿谣下意识问一声,蓦地想到什么,推开他就要扑下床,颤抖地说:“澄儿……澄儿是不是已经……”
“没有……”萧乾语气黯然,但一双铁臂却丝毫不让,令阿谣怎么也推不开,“太医们都在守着澄儿……他们会治好他的……”
“让我过去!我是澄儿的娘——”阿谣气急,胡乱捶打他的胳膊与胸膛,“澄儿……”她呜咽起来,“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谣……”萧乾见她激动地挣扎,索性圈起手臂,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你放心,我一定治好澄儿,你呆在这里,好好休息,你素来身子弱……天花……是要传染的……”
“不!让我去照顾澄儿!”阿谣固执地与他对视,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着,泪珠如走子一般滚落在萧乾的胸前,她咬牙道:“你每次让我相信你……你说你会照顾我们母子……你说过……”
萧乾不语,任她捶打哭泣,只是牢牢将她拥住。
“我要亲自照顾澄儿!我不相信你!”忍受多时的委屈终于倾泻开来,阿谣哭喊。“就是因为相信你,我才心甘情愿搬来春晖宫,你扔下我们母子不管不问,澄儿才会……才会染上天花!”
天哪,天花!那么可怕的病毒……竟会让那么可爱的澄儿染上!想想历来得了天花的孩子,生还者只有十中之一,料来澄儿定然凶多吉少,阿谣又急又怒又是伤心,不由大放悲声:“这都要怪你!怪你!”她朝萧乾大喊,“你为了你的江山社稷,为了你的天下一统,就不管你的亲生儿子!”
萧乾一颤,蓦然用力将她抱紧,阿谣拼命挣扎,萧乾却一手钳制着她的背,一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阿谣挣脱不开,低头猛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明明清晰地感觉到他肩头的肌肉一阵收缩,他却依然不肯放手。只在她耳边说:“你若是觉得解气,你就咬吧。”他的声音里含了满满的无奈与痛楚,“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阿谣……是我太大意了……”
阿谣终于乏力,无力地倒在他肩上,听到他这样的话,她咬紧了唇,眼泪更加汹涌。“让我去看澄儿……”
“不!”萧乾坚决道:“你不能去看。我已经让碧城护送澄儿连夜迁到延陵王府去了,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医生,合同会诊,一定会把澄儿治好的!”
“你!”阿谣气极,“你怎能把澄儿迁出宫外!”
“我不能让你也染上了!天花必须隔离!”萧乾斩钉截铁地说,“况且延陵王府里有萧福和碧城,澄儿会更安全!顺太后亲自供奉了痘神娘娘,吩咐了各宫里挂红布符,忌荤食,我也派人往各处寺庙上香,除十恶大罪外今年秋决一律免勾,大赦天下为澄儿祈福,他一定会好的!”
阿谣颤抖地摇头,胡乱地举袖抹了抹眼泪,“求你,让我去……澄儿不能离开我……要死我们母子死在一处!”
“你……”萧乾无法,满怀心疼任她哭闹,却只是不让她下床。阿谣如何哭闹踢打都无用,萧乾便如一座石山牢牢挡着她,见她哭得气喘胸闷,怕她哭坏了身子,只得低低说:“阿谣,你再多睡一会,澄儿就交给我。你不要管了。我一定将澄儿治好!”阿谣刚要开口,忽然颈后一痛,她此时已经极其虚弱,顿时又昏了过去。
萧乾微微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她放到在床上,取被盖好,又将她脸上泪痕拭净,伸指把她散发理好,默然凝视半晌,喃喃道:“阿谣……”
“哥儿怎么样了?”萧福伸了伸脖子朝内室张望,内室静悄悄的没有声息,帷帐外几个太医正凑在一起轻声讨论着医案,碧城摇摇头。
萧福道:“这么点点大的孩子家,若身子不爽快,必然只知道吵闹,既然哥儿睡得熟,或许就是药对症也不可知。”
碧城冷哼道:“那帮太医我瞧着都不济事。我以前在军中曾见过人得天花,当时差点儿没把两万大军都给葬送了,那还是个个健壮如牛的汉子,那时有个军医,说过这病是热毒,眼下并没什么对症好药,主要还是看那浆痘开不开花儿,说是要把热毒发散开去就好了,他当时死马权当活马医,把得了天花的人噼里啪啦一阵好打,还让人拼命嚎哭,哭得越大声儿越好,这般野蛮的法儿,倒也救回了十之三四。”
萧福急了,搓着手叹道:“这法儿不要说没有十全把握,就是有十全把握,如何用得在这小哥儿身上,要知道这可是当今的太子爷!”他“嗐”的一声,伸手揩楷眼角,“萧家素来人丁单薄,这又是皇上的长子,要有个万一,老奴将来到了地下,可如何向老王爷交代……”
碧城皱眉道:“老总管,要不,对那些太医说说,试试那个法子?”
“使不得……”萧福摆摆手,“这些太医都是天下最好的大夫,照理说,没有他们治不好的病如今你要反其道而行之,治好了便罢,若治不好,这些人可饶不了你……还是谨慎为之,等皇上来了,让皇上定夺的好——皇上怎的还不来?”萧福自幼看着萧乾长大,萧乾对他极为尊重,就是当了皇帝,也依然厚待如故,因此萧福说话并不怎样顾忌,见萧乾自己半日不来,不免有些不满。
碧城喟叹一声,低低朝萧福说道:“萧总管,这次小殿下染上天花,皇上极为自责,那日乍听到这消息,竟然一头载倒在龙椅中,额头都磕红了……他吩咐了我送小殿下过来后,便去看贵妃娘娘了。”
萧福“啊”的一声,急忙问:“皇上不要紧罢?阿谣——谢贵妃如今怎样?”
“不要紧。”碧城又简略地将宫内情形说了,末了道:“皇上知道贵妃体弱,生怕她也染上了,因此不让她过来。其实天花这东西,只要不是流行期,大人是不容易传染的。只是关心则乱……皇上也是两头惦记,料着安顿好了贵妃娘娘,就来的……”
萧福点点头,“这也是大劫啊,哥儿要是能度过这个坎儿,往后就必定一帆风顺大福大贵了……”正说间,却听见里边太医讨论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倒似起了争执,忙拔脚进去。却见一年轻的太医正侃侃而谈:“……朱砂、枣仁、沙参这些都是什么药?如今小殿下的热毒发不出来,浆痘儿不破,窃以为绝不能用这些收敛的东西!诸位前辈认为小殿下不哭不闹就是好了?依学生看,这才更是凶险!”
那个太医三十左右,容色清朗,语气坚定,正是许清珍。
内里一个太医不服道:“历来宫中治疗天花,都是用这脉案,既然许医士另有高见,请问该如何用药?中山王可是皇上的独子,贵重无比,若出纰漏,你可担当得起么?”
许清珍微微一顿,方诚恳道:“学生资历甚浅,并不敢在诸位前辈前卖弄,只是一抒己见,窃以为该先将热毒提升发散,缓缓泄之,待花儿破浆之后,再缓进慢补,只是如何用药,还需各位前辈斟酌……”
几个御医互相看看,捻须沉吟,有的说这法子用在几个月大的孩子身上不宜,有的却说不防一试,商议许久,彼此争执不下,许清珍叹道:“学生有个叔祖,专攻儿科,当年治这天花最是拿手,可惜他丧妻之后就立志四处游历,如今不知在何处,若有他在,定然医治有望。学生方才说的这些,也是家父以前听他说起过方才知晓的。”
“你叔祖如今人在何处?”斜刺里蓦然插进一个声音,众人正聚精会神听许清珍说话,猛地唬了一跳,抬头却见是萧乾,慌忙纷纷请安。
萧乾疲惫地摆摆手,盯着许清珍又问了一句:“你可能找到你叔祖?”
许清珍忙躬身道:“皇上,家叔祖云游四海已有三十年,因他四处行医,只偶尔能听得他的事迹猜想得是他,却实是无法找寻。”
萧乾皱眉,沉吟一时,断然道:“不论如何,你将你叔祖姓名容貌特征写下来,朕这就派人去找,哪怕找遍天下,只要医得好皇儿就成!”
许清珍迟疑一下,方道:“微臣遵旨。”其实他叔祖离家时,他刚刚出生不久,三十年过去,连叔祖长得什么模样都不曾见,只是听他父亲提起过,莫说他叔祖现在可能早已不在人世,就算还在也是年将耄耋,还能否治病都说不定。但这好歹也算是一线希望,更不愿萧乾失望,于是一边沉吟一边将自己所知道的全写了下来,呈与萧乾。
萧乾微一过目,便交与碧城,“将这个誊抄几十份,八百里快递送到各州府,命他们派人立即察访了来。顺便传旨下去,凡各地民间有能治好殿下天花的,朕赐他爵位,恩赏万金,荣养终身……推荐者也赏金千两。”
“是!”碧城匆匆出门找人去办事。萧乾这才扫了那群御医一眼,默不作声进内去看澄儿。萧福见他神色憔悴倦怠,额角果然红肿了一块,胸前衣襟也揉皱了,忍不住心疼,说道:“皇上自己也该保重……”
萧乾勉强对他一笑,走到床前,只见澄儿双目紧闭,呼吸急促,满脸潮红,脸上有隐隐的疹子。明知道澄儿不会回应,萧乾依然轻唤了一声:“澄儿……是父皇来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澄儿脸上,澄儿受惊一般突然一阵抽动。萧乾忙伸手轻轻抚摸。一个御医在旁躬身道:“皇上,您万金之躯,不宜在此,虽然皇上龙体康健,也要防着传染……”话未说完,萧乾已冷冷道:“滚!”
那御医一个激灵,半晌才听清萧乾叫自己“滚”,额上顿时渗出冷汗,躬腰缩背悄没声息蹑着步儿出去了。
他出去时,高大德正满头大汗进来,见了他的神情,便知他在萧乾那里触了霉头,高大德眉头一皱,他此来报的又是个坏消息,自不敢再前去触怒,眼光四下里一扫,见萧福在旁,遂悄悄拉过萧福来,耳语了几句,萧福脸色大变,顿了顿脚,叹了一声,进了内室,见萧乾仍是头也不抬凝视着澄儿,忍了忍,才说道:“皇上……宫里来报……谢贵妃醒来后必要来看哥儿,被侍卫们拦住,她……她就要触柱自尽……”萧乾背影猛然一晃,萧福忙道:“亏的宫女们死命拉住,贵妃奏请皇上,她要出宫亲去痘神娘娘庙,上第一柱香,请皇上允准。”
萧乾无奈,只得道:“都夜深了——就让她去吧。把碧城叫来,多带侍卫,亲自送她去。务必小心,上完香即刻回宫。”
他说一句,高大德应一声是,等她说完,高大德便急急奔出去找碧城。萧福也静静退出。
萧乾见澄儿闭目不语,不哭不闹,室内为怕透风,又挂着厚厚的幔帐,整个房间安静的窒息,只觉自己浑身汗水湿透了前胸后背,那件玄色滚龙袍份外闷热,外间萧福和太医的声音也沉寂了,四下里只有远远虫鸣声,一声比一声凄长,仙鹤衔芝镀金烛台上,红纱罩里的烛火也变得幽幽的,照在澄儿脸上,红得惊人,心里蓦然透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第55章:燕子楼空凤箫远(下)
痘神娘娘庙位在玉皇殿侧,相隔着十几丈远近,庙前挂着两盏磨盘大的大红纱灯,彻夜不熄,门前方圆之地影影绰绰站了几个侍卫,周围一带离民居甚远,四下里寂无人声,只有偶尔传来极远的几声深巷犬吠。
碧城前后左右查看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可疑,才又回身进到正殿。青凤与瑞儿正在殿外恭候,碧城沉声问了一句:“贵妃还在里面?”
青凤担忧地应了一声是,“娘娘上了香,说要独自祈祷一会。把我们都支出来了。”她与瑞儿的神情都有些忐忑,时时注意着里面的声响,但殿内却半日都没有任何声息。
碧城默然半晌,看看已到了子时二刻,略一思索,轻轻推门进去。
殿内高高挂着几盏灯笼,神龛前香烛辉煌,阿谣正直直地跪在地上,默默颂祷。跳跃的火光从她头顶上罩下来,她整个背影便镶嵌在了这一团红色的光晕中。
碧城犹豫一会,才开口道:“娘娘,回去罢。免得皇上担忧……”
阿谣却依然一动不动。碧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身静侯。
阿谣良久才开口道:“大哥,你心里是不是还把我当成妹子?”
碧城一愣,转回身子,阿谣却又不等他回答,又顾自说道:“我知道大哥心里是把我当妹子的。今天做妹子的要求大哥一件事。”她微微侧过脸,消瘦的脸庞上隐隐见得点点泪痕,眼睑下带着薄晕,目光幽幽地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求大哥想法,让我去看看澄儿。”
碧城一震,正要说话,阿谣又道:“这不是贵妃娘娘在求统领大人,而是做妹子的求哥哥……大哥若是不答应,阿谣就跪在娘娘面前,等澄儿的消息。若他好了便罢,若是……不好……我也就死在这里陪他了。”她说话声音轻弱,却让碧城清清楚楚听出了决然二字。
碧城笔挺的身姿如一杆标枪,一手握在腰间的剑柄上,紧抿了嘴,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神色,半晌方道:“你若是决意要与中山王同生共死,只怕你就是先要了皇上的命。”
“我管不了他了。”阿谣眼角又有一颗泪滑落,“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我的儿子。”她也不去擦拭泪水,任它滚落到腮边,“他……他有亿兆生民,三宫六院,十部九卿,人人以他为天,阿谣却只有一双儿女,只有你一个大哥。澄儿如今正在水深火热痛苦煎熬之中,我这个亲娘却不能在他身旁……若是……若是澄儿就此……不治……阿谣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皇上是担心你才不让你去。”碧城皱眉,“你不能因此怨恨皇上。要知道,那也是他的儿子!是他要亲手交付江山的人!这只是一个意外,也许是个阴谋,但绝不是皇上愿意看到的!他的心痛后悔不下于你这个母亲!我也跟皇上说过,其实现在不是天花的暴发期,大人不容易传染,但是皇上坚持,他是生怕你有个万一啊。”
碧城一边说,阿谣一边微微摇头,“他心痛后悔又怎样?雨后伞不需支,怨后恩不需施,大哥岂不知道仇无大小,只在伤心。恩若有情,一芥千金……”
碧城无语,只得低低喟叹了一声。半晌才说:“好吧。我带你去见。不过……你要答应,只见一面,即刻回宫。万不可再有他想。”
阿谣点头:“阿谣明白,断不会连累大哥。”
碧城反一笑,“我岂是怕你连累。我是怕皇上除了担心孩子,还要担心你……”
阿谣轻轻叹道:“有大哥在他身旁,真是他的福气……”
碧城道:“走吧。”
宫车碌碌,驶回皇城,另两骑快马,却悄悄绕到了延陵王府的后门。延陵王府自萧乾登基,便成潜龙之所,府里的主人虽然不再回来,但有萧福总管主持,王府威仪只有更胜从前。
碧城与阿谣自是对府中情形十分熟悉,自后门进去后,静悄悄没有惊动一人,阿谣此时与青凤换穿了衣服,一身宫女打扮,罩着青色连兜帽的披风,遮盖了大半面容,因是晚上,丝毫也不引人注目。碧城轻轻叮嘱几句,才推门进去。澄儿住的是原来萧乾书房的暖阁,阿谣也曾在这里住过,此时旧地重游,只觉心中一阵阵颤抖,见碧城已经进去,便悄悄将身子掩在门边。
门内萧福与太医们尤自守候在一旁,碧城进来,目光四扫,问:“皇上可回宫了?”
萧福精神也不太好,叹道:“哪里肯回去,我好说歹说,由又说不要打扰了太医门用药开方,才肯去隔壁歇息了。如今暂且不要去惊动,让他好好歇歇。”
碧城点头,又道:“贵妃已经回宫了,她不放心,派了一个宫女来看看殿下,她在宫里等着消息。”遂扬声朝门外道:“进来吧。”
阿谣闪身进去,低头朝萧福微微一福,萧福也不在意,挥挥手道:“这会子没人,进去轻着点儿。”阿谣也不出声,默然又行一礼,方才从容进门。
碧城不好进去,留在外室与萧福闲谈。因见萧福眼泡下发淤,透着青色,略嫌浑浊的眼眸象泥土那样暗淡无光,显然极其疲倦,坐在椅上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浓茶,强撑着不肯打瞌睡,遂说道:“老总管,你也去睡一会吧。有太医们在呢。你也有年纪了,经不起这样熬夜。别连你也熬病了。”
萧福指指对面的椅子,让碧城坐下,也命人给碧城倒了茶来。碧城自幼在延陵王府长大,这位老总管就象他的父祖,自幼儿对他们极其严厉的,他早年更随老王爷南征北战,卸甲后做了王府大总管,老王爷以军法治府,若是调皮捣蛋违反了府规自有王府的家法处置,责罚起来毫不手软,只有读书练武有了进益方能博他一个笑容,看了二三十年,只觉得大总管一直都是那样精神矍铄的硬朗样子,这会子看去,却象是足足老了十岁,声音里带了无奈的伤感,满是刀刻一样的皱纹里透出深深的疲倦来:“碧城啊,我在萧家可是几十年了,从老王爷小时候算起,一晃眼,皇上都有了小殿下了。如今我是老了,人一老就总爱想起过去,想起皇上小时候的情景,和你一块儿在前书房读书练武——你素来少年老成,为人稳重,皇上却是飞扬跳脱,做了多少坏事,都要你来背黑锅……”
碧城听他唠叨往事,也想起当时情状,知他触景伤情,强打起精神笑着安慰:“那时碧城不懂事,可没少给您老找麻烦啊。如今您得空还该好好保养自己身子,王府里差不多这些事情也该放手了。”
萧福叹息了一声:“我有一件事情,放在心里许久了,想得空跟皇上说说,他又忙得整日的不见人影儿,我如今也不常见他,又不好贸贸然的去说。你是从小跟着皇上的,素来跟皇上最相亲厚,这件事我趁今儿这机会就跟你说了罢,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就跟皇上说说。”因见太医们都不在跟前,便打发了旁边侍立的小厮下去。
碧城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倒不知何事,整肃了身子听他说。
“你也知道阿谣——就是谢贵妃,如今叫不得这名儿了。”萧福微微一笑:“那也是打小儿进府,我看着长起来的,若说这孩子,聪明是尽有的,自打跟了皇上起,我冷眼看着,也并不是那恃宠而骄就一朝得志起来的样子,却十分知礼,颇知道进退,我也看出来皇上是越来越喜欢她了。莫说是皇上,就是还当延陵王,宠爱一个丫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碧城……”
萧福浑浊的眼忽然睁开看了碧城一眼,隐然闪过一丝冷芒,竟看得碧城心下一紧,“咱们都是王府家臣,素来能为萧家剖心沥胆,老王爷临终曾嘱托我好好照看皇上,是以这些时,我心中一直如鱼梗在喉——碧城,你说,皇上独宠贵妃,那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紧紧盯着碧城,不容他回避,直要看入他的心里去。
碧城一惊,下意识叫了一声:“老总管……”
萧福垂下眼,又恢复成了垂垂老迈的样子,“我是眼看着贵妃经历了多少艰难才有今日的,也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她是个好孩子啊……只是我午夜扪心,常常问自己,若是老王爷尚在,能不能容她专宠?要知道正是因她专宠,皇上春秋鼎盛,却子息微薄,小殿下这次出天花,未免不是六宫怨气所钟,上天是以降罪……”
碧城忙打断道:“老总管!这话千万在皇上面前说不得!”他压低声音,见太医们在帐幔后面,并不理论这里,方又说道:“这个道理皇上自己早就懂了,所以他想方设法,造成贵妃失宠的假象,表面上不得不与后妃们维持六宫和气,正是为此。这事情你知道,我知道,皇上知道,可外面那些朝臣们不知道,六宫的娘娘们也不知道。可皇上这般苦心,那些人仍是不肯放过——这次殿下出天花,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萧福了然地点点头:“我是希望你得空既劝劝皇上,也能劝劝贵妃,贵妃认你为兄,你两边都说得上话,后宫虽大,说穿了就是一家子,家里和熙雍睦了,才是兴旺之象……历朝历代,哪个为女色所迷的皇帝有什么好结果的?”
碧城只得应了,萧福却忽然想起来,问:“那个宫女——怎么还没出来?”
碧城悚然一惊,也恍然发觉阿谣进去已经半日,顾不得答话,自椅中一跃而起,尤不敢造次,微微叩门,室内却静无人声,连扣三下,终于忍不住用力一推,门却被闩上了。碧城大惊,再也顾不得失仪,手上用劲,将门一把撞开,随着冷风冲进去,纱帐四下飘起,光影寂寂,床榻上却空空如也,不但阿谣,连床上的澄儿也失去了踪影。
萧福跟着进来,顿时与碧城都呆怔住了。总算碧城见惯了大场面,初始惊愕过后,立即在室内查探,却见四下里桌椅床榻俱是原样,一毫不乱,窗户也关得好好的,竟不知阿谣是从哪里走出。
只有书桌上白玉貔貅镇纸下压着一张素笺。上面写着几行字,虽是匆匆写就,簪花小楷依然十分秀丽,正是阿谣笔迹,写着:“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上面尤有未干的几处水渍,料来是阿谣写字时滴落的泪水。
当闻讯赶来的萧乾看到这张素笺时,整个人都呆了。
这座王府修建时,是萧乾祖父时候,因是乱世,为防不测,留有后手,许多房间都有夹层或是暗道,这书房内就有,可一直通向王府后的那座小山脚下。当初正是萧乾亲口告诉阿谣,他却再想不到阿谣会利用这暗道脱身。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萧乾喃喃道:“阿谣……你好,好,好!”他猛地一阵大笑,碧城连请罪都忘了,慌忙扶住他手臂,却见萧乾双目赤红,目光直欲杀人一般,直勾勾盯着碧城。绕是碧城久经阵丈,也被他看得心慌,正要说话,萧乾却蓦然低头,直喷出一口鲜血来。洒得白色中衣顿时点点斑斑。
碧城大惊,与萧福齐声叫道:“皇上!”
萧乾却一把挥开他的手,“给我追!”他恶狠狠地盯住碧城,一字一字道:“天涯海角也给朕把她追回来!”
碧城从未看过萧乾如此模样,震惊之下,竟忘了回答,一呆之后才迅速道:“微臣遵命!”迅即转身出门。
刚到外室,便听得房内传来“啪”!一声,随即便是“桄榔——砰”的巨响,却是萧乾随手操起那只白玉貔貅,用力一掷,他盛怒之下,威力自是惊人,室内那架巨大的紫檀云母山水人物屏风顿时被砸得粉碎。
第56章:梦觉尚心寒(1)
“娘娘这身真美。”云儿手执一面长柄银镜,在张茵背后举着,以便她自前后双镜中审视妆容。
晨妆初成,张茵满意地打量自己镜中的容颜,她穿的是一件紫地菱形西番莲的敞口窄袖襦,前胸后背都扑了粉,更衬得肤如暗雪,肌凝冰霜,腰上紧束着一条七破花间罗笼裙,鹅黄丝长霞帔半绕半垂于肩胸间,眉间新贴的缀着一粒小小珍珠的梅花翠钿尤其使得整张脸庞儿都鲜妍明媚起来。
自贵妃失宠以来,宫中女眷的妆容服饰就陡然地变得艳丽起来,自皇后以降,一个一个都争奇斗艳,每日花费大量的时间,用在晨妆、午妆与晚妆上,衣服首饰也各个挖空心思,创新立异,务求压倒众芳,以博帝皇一笑。萧乾平素虽不在这些事物上留心,但近来却似改了性子,哪家宫妃的衣妆若能别领风马蚤,总能得着他别样的眷顾与赏赐,因此连宫娥们也渐渐靓装艳饰起来。
张茵在这方面总比不过皇后与罗罗,中秋晚宴上,皇后以一袭华贵无比的珍珠衫与罗贵嫔的一条百花贴绣间锦裙各擅胜场,她的装扮便显得黯然失色,今日她自书中学来了梅花妆,自谓既雅且媚,自己也颇为得意,反复照视后,便命起驾,去中宫问安。
辇车刚在长秋宫门前停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