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罗脸上顿如彩云初散,满面红晕,娇羞无限,盈盈下拜,恭恭敬敬向南阳施大礼,“嫔妾惭愧,请皇后娘娘教导。”历来嫔妃侍寝后,要专门拜见皇后,恭聆圣训,然萧乾此前从不令阿谣拜见南阳,南阳作为皇后的这项权利自然也不曾施行过。南阳听了萧乾旨意,心里虽满是酸味儿,却不得不笑容满面扶起罗罗,勉励了几句。
罗罗自知道她心中不是滋味,越发谦卑柔顺,又轻轻与南阳笑说:“陛下命嫔妾给娘娘施礼,这是尊重娘娘,可见陛下心里,始终还是以娘娘为重的,毕竟是结发夫妻,嫔妾们只有羡慕的份了……”
南阳不置可否笑了笑,却也满意她的恭敬,照例也给了罗罗一份赏赐,罗罗谢了。张茵神色古怪,僵硬着身子向南阳告辞。高大德却笑道:“贵姬娘娘在这里,省得老奴多跑一趟了,皇上说,上次贵姬娘娘那里的糖醋拌豆芽心儿和雪梨炖蛤蜊好,这些日子没胃口,倒想着吃这清淡的菜,明儿要到宜寿宫用膳,请娘娘早点准备。”
张茵呆了一呆,问了一句,“陛下真要来我宫里用膳?”
“看贵姬娘娘说的,老奴还敢假传圣旨不成。这是皇上亲口吩咐的。”
张茵方才信了,红着脸儿,忙忙向南阳告辞去了。
罗罗笑道:“姐姐看茵妹,一听陛下要来,我瞧她心花都开了。罗罗也向姐姐告辞了。”
南阳微笑命紫英送了她们出去,却在屋里闷闷坐了半晌。
第48章:细细秋风吹广陌(上)
“娘娘,这是尚衣局送来满月礼上穿的礼服和凤冠。”青凤将一个大盘子托给阿谣看,明日是两位小殿下满月之期,照例宫中要举行仪式及庆祝活动。萧乾这大半月来不曾再踏入瑶华宫一步,阿谣在众人眼中已是彻底失宠了,而罗罗张茵平分秋色,连日来侍宴共食,赏赐不断,就是素来最不受萧乾待见的皇后,这些日子也开始受到萧乾重视起来,每月朔望,萧乾都到长秋宫中与皇后盘桓,共同用膳,有时闲坐下盘棋,喝喝茶,虽还不曾留宿,但看起来也是迟早的事情了。因此宫中的风向一时乱了,众人纷纷从观望到渐渐奉承皇后与贵嫔贵姬,瑶华宫里若不是还有皇子公主在,只怕也要被人遗忘了,而正是因为有皇子公主,所以萧乾虽然将阿谣禁足,但满月礼上却还是允许她出席,只是旨意上特别说明,俟满月礼一结束,阿谣便需立即迁居到春晖宫。
阿谣一早起来沐浴更衣,这时正在让瑞儿梳头,闻言望了盘子一眼,自己在众人眼中虽然是个失宠的嫔妃,尚衣局倒还并不敢太马虎,盘中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石榴红色细云绫锦广袖合欢袍,上面绣着双鸾牡丹,牡丹花上均沿瓣订着珍珠,鸾鸟的眼睛镶的竟是整块的蓝宝石。这种绫锦最适合夏天穿,光滑柔软如流水一般,贴在肌肤上熨贴得就像第二层皮肤,最是华贵绰约。另还有一件素色轻纱,纱上织就本色暗流水纹,里面的刺绣透着纱映出来,浓淡参差,减少了色彩浓重在夏日的炎热感。旁边是一顶贵妃的三龙五凤冠,珠缨累垂,凤头轻颤,沿边密密订着珍珠攒就的五瓣梅花,中心钉着猫儿眼。
“何必如此贵重费事。”阿谣淡淡撇开目光,“横竖只穿一天,不拘穿什么也罢了。穿这么隆重华丽,反让人背后多话。”
“娘娘不争别的,也争口气。何况现在是小殿下们的满月礼,您才是主角儿呢。要不穿得隆重点,叫那起小人看轻了娘娘不说,连带小殿下们不也被人嘲笑么?皇上既然特地吩咐尚衣局为娘娘制礼服凤冠,想来也是这个意思。”
阿谣听了默然。青凤见瑞儿替阿谣梳的是宫中最寻常的盘桓髻,刚梳了一半,便笑道:“不如梳个垂云髻吧,适合戴凤冠,又显着不那么拘谨。叫她们看看,我们娘娘才是这宫里最美的女子呢!”遂与瑞儿一起打散梳了一半的发髻,重新梳妆。梳好头发,上了妆,眉心贴的是榴花花钿,正与衣裳对映,穿好礼服,戴了凤冠,又与瑞儿捧了镜子在后面让阿谣观看。
阿谣由着他们二人替自己打扮,她久卧床榻,一月多不曾好好打扮,如今揽镜自照,竟差点认不得自己。
因着生产肌肤丰盈了不少,脸庞儿更是圆润,又因一月不曾出门,倒更白净,调养得如美玉一般莹然生光,眉心那一点嫣红,恰如一朵榴花绽放在双眉间,平添了许多丽色,凤冠上的珠缨串串垂下,在鬓边轻晃,一漾一漾闪烁珠光,礼服上佩着压裙的八宝银铃白玉环佩,微一走动,就发出悦耳的轻响声。
瑞儿看着镜中的阿谣,也忍不住着迷,“这宫里要数好看,谁也比不过娘娘去。都说那位李荣华生得好,可也没娘娘这般春风婉娈,难怪皇上……”一语未了,忽想起如今皇上却是冷落了阿谣了,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阿谣微微一笑,“傻丫头,你在宫里见得还少么?以色事人,岂能长久。青凤,你叫她们赶早把咱们的东西收拾好了,免得回来来不及,那些没用的就不要带走了。派人到春晖宫顺太后那里去说一声,就说我下午满月礼结束就搬过去。”
“娘娘何必这样着急,说不定待会皇上又改变主意了呢?”
阿谣却不说话,只道:“去吧。”
满月礼设在水绿南熏殿,此殿位在御花园最高之地,为夏日避暑胜地,得名于李白的宫诗:水绿南熏殿,花红北阙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素女鸣珠佩,天人弄彩球。今朝风日好,宜入未央游。殿后有十数棵参天古木,是皇都初建时就种植下的,至今已历数百载,蓊润葱郁,将一天的阳光暑热尽都遮挡去了,殿前是弯曲的水池,铺着一色汉白玉地砖与栏杆,池中放养着金色锦鲤与睡莲,虽在白日,依然阴凉无比,池中红白二色的睡莲浮在水面,游鱼穿梭摇曳,引逗得几个宫嫔倚着栏杆,坐在青瓷绣墩上拿了鱼食抛喂嬉笑。殿门左右种植着两株巨大的合欢树,高达数丈,枝叶蔽天遮日,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使得殿前庭台上浓阴重重。合欢因其名吉祥,且其香清幽,醒神爽气,夜愈深而香气愈浓,唐代诗圣杜甫有诗曰:“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故而内宫多有种植,盛夏正是合欢花盛开时节,满树开满金色花朵,香气四溢,飘洒如雨。
阿谣带着青凤瑞儿来时,萧乾与南阳一众后妃已经先到了,阿谣慢慢走过白玉栏杆,桥边嬉戏的宫女们见了她一时都停住了,虽然私下里免不了窃窃私语,依然纷纷施礼请安,阿谣微笑着从人群中穿过,身后嬷嬷分别抱着两个孩子,随她进入大殿。阳光透过密密枝叶洒落细碎金光,合欢花瓣轻轻飘落在她肩膀,身后掌扇的宫女忙上来替她遮盖,阿谣脚步停了停,却见殿门拥出一群宫装女子,嘻嘻哈哈朝阿谣迎过来,为首的正是罗罗。
“贵妃姐姐多日不见,气色倒越发好了。居移气,养移体,果然是不错的。”罗罗三五步外就微笑给阿谣见了常礼,抢步上来边笑边看嬷嬷怀抱里的澄儿珠儿。“好一对粉妆玉琢的笑人儿,贵妃姐姐真好福气!”
阿谣淡然一笑,默默打量这位新来在宫中最得萧乾宠爱的贵嫔。她今天穿的是一身绿,天水碧绣水纹长裙,水纹上绣着淡淡几朵浅黄小花,上面是浅绿纱衫,拦腰系着鹅黄绣花绸带,顶端垂着两颗拇指大的明珠压裙,搭着长长披帛,梳着双环望仙髻,鬓边并排戴着两朵黄铯月季,耳上垂下长长一串绿宝石坠子,笼着碧玉条脱,修肩细腰,整个人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近来便有一缕幽幽绵长的香气迎面袭人。
罗罗笑着逗弄了孩子一会,问:“哪是皇子哪是公主啊?我瞧着一般样儿可爱,再分不出。”嬷嬷忙说了,罗罗亲自伸手从嬷嬷手中将澄儿抱在自己怀中,娇笑对阿谣道:“一说倒也看出来了,男孩儿总是比女孩儿调皮些,瞧这机灵劲儿,乌溜溜的眼睛可不像极了陛下。咱们快进去吧,”当先抱了孩子进去,阿谣回身将珠儿自己抱了,低头却见金黄襁褓里小脸粉嫩,黑葡萄般一双眼睛睁着,安安静静瞧自己,忍不住低头亲亲,举步入殿。
殿中珠围翠绕,张茵南阳等正围着萧乾笑说着什么。阿谣上前行礼,萧乾淡淡道:“抱着孩子,不施礼罢。过来让朕瞧瞧孩子。”阿谣未即回答,罗罗已把孩子抱着给萧乾瞧:“陛下请看,小皇子多可爱哪。”萧乾也忍不住微笑,就着罗罗手中逗弄,“澄儿,对父皇笑笑……”罗罗微微抖动襁褓,跟着说:“笑笑笑笑……”张茵也围着一起逗弄,南阳咬一下嘴唇,阿谣生下萧乾的长字长女,终究是她锥心之痛,当此场面,又不可显得自己小气,失了正宫皇后的风度,只得打落牙齿肚里吞,满面含笑过来一起看孩子。
澄儿犹不会认人,见这么多人围着他,珠光宝气,五颜六色,甚觉新奇,果然嘻嘻笑开来。萧乾见阿谣抱了女儿站在座下,遂举步过来,“朕抱抱朕的小公主。”身子挡在众人面前,趁着身后众人七嘴八舌正说的热闹,伸手抱时,不着痕迹轻轻握了握阿谣的手,低低道:“你身子倒好了许多。”深深看了阿谣一眼,随即抱了孩子回到座位上,也不再看阿谣,“朕倒正爱小公主,将来长大必然是倾国倾城。哈哈……”
当下挥手,示意仪式开始。礼仪官上来祝赞了一翻,照例唱了几句似文似歌的吉祥话儿,祝福两个孩子健康聪明的意思,然后宣读萧乾御旨,封澄儿为中山王,封珠儿为琅琊公主,南阳见萧乾并未提起立太子之事,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宫女端上来两个大金盆,里面注满了温热的清水,一旁宫女托上一个盘子,雪白丝帕上放着一对雕龙琢凤缠丝嵌八宝黄金手镯,接口处镶嵌的竟是龙眼大的两粒夜明珠,这是萧乾的赐礼,他亲自将镯子分别放入水盆中,嬷嬷忙将两个孩子襁褓解开,放到盆里沐浴,旁边南阳为首,罗罗张茵等各宫嫔妃纷纷取出准备好的金珠宝石之类投入盆中,俗称“添盆”,算是赐给小儿的礼物,不外是些麒麟玉佩等吉祥物件儿,须臾礼毕,阿谣替孩子谢了。
南阳素来少与阿谣碰面,此时乍然相逢,二人未免都有些尴尬。南阳见阿谣珠冠凤袄,虽是贵妃仪制所许,却终究觉得刺目,欲待摆出中宫的身份来好好给阿谣一个没脸,只碍着今天是满月礼,她又毕竟是两个孩子的亲娘,萧乾虽冷落了她,却对孩子宠爱异常,不好当面给阿谣难堪,面上却还是带了不郁之色。
罗罗察言观色,却不说破,只抱着澄儿玩耍,一边娇笑道:“贵妃姐姐当真福泽深厚,那日听得姐姐早产,把妹妹胆子也吓破了,幸亏是母子平安呢……姐姐以后可千万不要这么粗心了……宁可安稳着些罢……”
萧乾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罗罗又亲亲澄儿,“陛下,你瞧澄儿多像你呀……臣妾在家时,可喜欢小孩子了,见天抱着侄子侄女玩,见了贵妃姐姐的孩子,爱得都不肯还给姐姐了呢。姐姐如今身子刚好,又有两个孩子,身边总是热闹得很,哪像我们宫里寂寞,陛下,我替姐姐代养一个可好啊?臣妾对孩子可是很有办法的呢……”
阿谣心下着急,生怕她真要了自己的孩子去,忍不住看了萧乾一眼,眼里便露出些恳求之色。萧乾不置可否看了她一眼,南阳先忍不住在一旁说:“贵嫔妹妹这么爱孩子,怎不自己生一个?上次承乾殿承恩到现在也有一个月了,妹妹还没消息么?”
罗罗勉强一笑,脸上便有些讪讪的。萧乾淡淡道:“贵妃确实不适宜再抚养皇子公主,只是孩子如今年幼,离不得生母,且再养大些,等满了周岁,朕再在后宫中替两位皇儿选择养母。”
阿谣一震,罗罗便不好再说。阿谣轻轻说:“多谢陛下。”萧乾看不出脸上什么神色,半晌冷冷朝阿谣道:“你下去吧。到了春晖宫照顾好皇儿,无事不要出门,顺太后素来为人恬淡,你要好好与她学学修身养性之道。”
阿谣拜谢请辞,出门之时,只见漫天飞花,飘飘洒洒兜头下来,耳中听得萧乾朗朗笑声传来:“中秋?好……皇后看怎么过就怎么过……”
第49章:细细秋风吹广陌(中)
春晖宫素日在宫里自成一个院落,坐北朝南,不大不小,偏僻寂静,几乎要被人遗忘,顺太后住着正殿,顺皇后住着东厢侧殿,西厢房正殿空着,旁边一溜小平房是宫女的住所,太监们住在大门旁的几间耳房里,人不多,所以常年显得空落。听得阿谣与皇子公主们要搬来,顺太后便要把正殿让出来,阿谣极力推辞了,只要住空着的西厢房,顺太后见她执意如此,也就随了她,只亲自看着人打扫收拾西厢房。春晖宫的下人们素日都没什么事情,顺太后又拘管得紧,从不许随便出去走动,生活就如一潭似水般一成不变,今天为了阿谣搬来,收拾宫殿,打扫院落,看着瑶华宫一趟一趟把东西送过来,堆在院子里,顿时都觉得有些新鲜热闹,人人也格外出力。
到了晚间,方才事事打点妥当,阿谣带了|乳|母宫女,一起搬过来。顺太后与皇后亲自迎入,到了西厢房,阿谣见窗棂地面,床榻桌椅,都纤尘不染,桌帘椅披并床帐,还有窗上天青色穿梅纱都是新换上的,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遂向顺太后深深施了一礼:“劳动太后了。阿谣又给您添麻烦了。”
顺太后忙命顺皇后扶住,只微笑说道:“娘娘说哪里话来,老妇长日寂寞,得娘娘纡尊降贵,老妇每日也多个人说说话儿,正是欢喜不胜,哪里说得上麻烦二字。”她一字不提阿谣为何来春晖宫,更不流露惋惜怜悯之态,只做如平常阿谣来春晖宫闲逛逗留一般,免去了阿谣的尴尬,阿谣心下感激,看着嬷嬷们安顿好了两个孩子,顺太后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带着顺皇后告辞:“娘娘劳动了,想必身子倦怠,早些安置了罢……”阿谣送了二人出来,顺太后含笑请阿谣止步,自去了。
阿谣也觉身倦,青凤点了安息香,瑞儿自去展被铺床,服侍阿谣卸妆盥沐完毕,阿谣在床上躺下了,青凤便坐在榻边替阿谣打扇子,“娘娘,宫里这么多空着的宫室,皇上为什么要让娘娘迁到春晖宫来?奴婢实是想不通。”
阿谣静默,初时她也疑惑,但只微微一想随即又释怀了。无论萧乾本意如何,自己离开瑶华宫实在是上上之策。瑶华宫离承乾宫最近,向来是宫中最惹人注目之所,何况如今添了皇子公主,更难保众人的矛头都对准了自己,如今正好借势让自己避开风口浪尖,春晖宫一来位置远,在旁人眼中便如冷宫一般,众人的目光盯的没这么紧,二来,顺太后为人精细慈和,身份地位又特殊,阿谣与她住在一起,她不敢不尽心照拂,况且她又有经验,就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也晓得如何应付,况且萧乾早有明令,春晖宫的供应照例是极其丰厚的,阿谣也不会吃苦。又遮了众人眼目,却是十分妥帖的安排,也只有安排好了自己与孩子,萧乾做起事来方能无后顾之忧。阿谣是想到了这些,只是终究这些是自己猜测之词,也不知萧乾到底要如何行事,所以连青凤也不便告诉。
自此阿谣便安心在春晖宫住了下来,她与顺皇后并无什么话讲,与顺太后却十分契合,顺太后每日只与她说些前朝轶事,又说些育儿经,或者是喝茶吃点心,都是寻常闲话,旁的只字不提,阿谣并不知宫外情形,只把全部心神用在两个孩子身上,偶尔顺太后谈起佛经,阿谣听了一些,她本在延陵王府时诵读过平安咒,又问顺太后借了几本佛经来看,育儿闲暇之时也学着参参佛理,心境倒更加的恬淡平和起来。
青凤瑞儿等初时还抱着希望,只道萧乾怒气过去便能接回阿谣,看看一个漫长的夏天过去,中秋即将来到,萧乾却毫无动静,她们被关在春晖宫里,外界消息一概不知,奇書網收集整理偶尔送常例东西的太监来,也似乎全都得过严令,放下东西就走,一句多话不讲。看阿谣倒是安之若素,遂也慢慢淡了心思。
这天一早,阿谣因夜里珠儿哭闹,连续几日睡得不好,早上起迟了些,醒时听得青凤在外室与人说话,便问:“是谁来了?”青凤笑了一声:“娘娘醒了。”打起帘子,却是顺太后的宫女韵儿,上来先给阿谣请了安,笑着说:“娘娘好,今儿是中秋,我们老主子让我给娘娘送月饼来了。”把手上一个小竹篮拿给阿谣瞧,“这是我们小厨房里自己做的,老主子说,不知道娘娘喜欢什么口味的,叫把各样的都拿了些来。晚上我们老主子摆了一桌酒,请娘娘和几位姐姐赏光,饮酒赏月。也算我们过了一回节了。”
阿谣心里有微微的黯然,脸上却笑得温婉:“原来已是中秋了。回去替我多谢顺太后。等我起来就给她老人家请安去。”命青凤赏了韵儿,韵儿笑嘻嘻道谢去了。这里阿谣起来,瑞儿撷了几枝菊花进来,阿谣见内里有一支绿色的,花瓣丝缕纷垂,如流苏一般,极是美丽,便取过来簪于鬓侧,“绿色菊花是极珍贵的,难得这里倒有。”
瑞儿笑道:“娘娘戴上这菊花,恰配今天的衣服,又应景儿。这菊花是顺太后种的,平时放在殿后天井里,今天都搬了出来,娘娘一会出门去赏赏,姹紫嫣红,各种颜色都有,好看着呢。那边太后殿里几位姐姐正在打理,见我去就剪了几枝给我,说给娘娘赏玩的。”
阿谣并未注意自己的穿戴,听她一说,才往镜子里仔细打量,今天穿的是套玉白色素缎衫,领口处绣着绿色波纹并挑纱小花,下面是墨绿的长裙,十分素净淡雅,发髻上只戴了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蝴蝶穿花点翠步摇,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配上鬓侧菊花,无意中倒正十分谐调悦目。青凤将一条淡青色纱披围在阿谣肩上,“两位小殿下还没醒呢,娘娘可要先出去走走?看看菊花,回来再用早饭不迟。”
阿谣点点头,外间天气十分晴朗,一出门,金灿灿的阳光立即兜头洒满了一身,空气里远远飘来桂花菊花的香气,令人神清气爽,近处殿门走廊台阶前,摆满了一盆盆五颜六色的菊花,都种在一色的官窑青花大瓷盆里,开得十分热闹。太监宫女们尚在不停地搬运,顺太后穿着新作的蜜合色绣宝相花夹袄,簪着一朵紫红千瓣菊花,站在台阶上看了取乐,偶尔指挥一两句,阿谣忙过去见了礼,互相问了好,顺太后笑眯眯道,“贵妃娘娘今儿起晚了,想是连日来小公主闹的——娘娘今儿穿得淡雅,只是太素净了。我这老婆子还插花戴朵穿绣花袄儿呢!虽是娘娘穿什么都好看,毕竟年轻,还该打扮热闹些。”
阿谣微笑倾听,也不分辩,只笑着答应了。说了几句,宫女来报说小殿下们醒了,顺太后叮嘱晚上早些过来,也便回去。
午饭后阿谣哄着孩子睡午觉,自己也有些迷糊,见门外有些杂沓步声,随口问了一句,青凤去张了一张,回来说:“是司监来送中秋节间的常例的。娘娘那份想来还是送在太后那里,等我晚些去领来。”
阿谣哦了一声,也不在意,虽是这宫里人情冷暖比别处格外不同些,但好在她带着两个孩子,人人都知皇上冷落了贵妃,却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十分疼爱,毕竟是长子长女,以此内司监尚不敢过分克扣,虽然不如以前那样尽力奉承,于份例上应得的,倒也还过得去,也是为了以后留的地步。阿谣随口问过,也就重新睡了过去。醒来时精神好了许多,也不等晚,让青凤准备了两份礼物,作为节礼,分送到顺太后与顺皇后房里,瑞儿把上午韵儿送来的月饼装盘呈上来,阿谣拿一块吃了,是细沙枣泥金丝桂花馅的,十分甜腻,阿谣吃不惯,吃了几口放下,让瑞儿把月饼拿去分与众人吃,八月虽还炎热,天日已慢慢短了,看看日头落山,抱了孩子一会,便信步走过顺太后这边去。
廊下小太监们正摆放桌椅,顺太后在正房榻上坐着,顺皇后侧立一旁,检点桌上一堆五光十色堆着的东西,见阿谣进来,顺太后微微一怔,又忙笑着招手唤她近前:“娘娘来的正好。这是送来的常例。正要派人去叫青凤呢。”
阿谣随便看了一眼,桌上已经分好三份,除了应节的菊花酒、月饼、西瓜葡萄等吃食外,还有些香包宫扇,并几匹绸缎之物。以往都是青风领去,阿谣也只略微过目,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顺太后与顺皇后的,看时见其中一份,鹅黄签条上写着谢贵妃,想是自己所有,另两份分别写着孝顺太后与孝顺皇后。阿谣未及细看,顺太后已命宫女收拾下去,阿谣见顺太后与顺皇后那两份,几匹锦缎质地都颇粗疏,是宫里素来赏赐宫女太监的,与后妃所用的大是不同,宫扇香包的做工质量也并非上乘,数量又少,而自己那份,是八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八个形状款式不同的镶金云锦荷包,几匹锦缎颜色花纹虽然素雅,质地却都是上乘。不由诧异,轻“咦”了一声,“内司监怎的如此弄鬼,陛下明令,春晖宫是比照太后与中宫之例供给,怎的弄些粗陋之物来?”
顺皇后看了阿谣一眼,又看看顺太后,顺太后笑道:“他们也就算好了,并不敢缺少延迟,东西也过得去,就是今儿的东西差了些,娘娘不必管这些小事,商量咱们晚上赏月要紧。”一边命宫女撤下去,将阿谣那份送去西厢侧殿。
阿谣见顺皇后神色古怪,韵儿在一旁欲言又止,心里觉得奇怪,却见两人的份例加起来还不如自己一人所得,猛然间心里一动,脱口道:“太后!您可是将自己的份例给了阿谣?”
顺太后看着阿谣,见她猜到,也就不再瞒她,和蔼地一笑,“娘娘不必介意,老妇与顺皇后又用不着这些,便放着也是糟蹋,不如给了娘娘……”
阿谣心里感动,却也有一分酸楚,她只道内司监供给照常,却不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毫无复宠迹象,宫中罗罗与张茵已是炙手可热,又随着中秋大选,新贵入主,后宫各人早已认定阿谣复宠无望,日常使用虽不敢短缺,却也日渐粗疏,例来东西是全部送到顺太后那里,再由她分派的,她自然明白内里情由,遂悄悄把自己与顺皇后的东西与阿谣调换了过来,严命身边的宫女不得说出去,也不令青凤得知,阿谣更被蒙在鼓里,若非今日阿谣突然进来,她还不知道这些因由。
顺太后命顺皇后带了这些东西下去,又让屋里人都到门外候着,一面拉了阿谣的手,一起在床榻上坐下,微笑说道:“这宫里人情冷暖,历来如此,当初我也吃过那些个黑心厨子的冷米饭,穿过内司监拿来的破绢烂衫,后来等我做了皇后,又做了太后,你只没见那些小人的嘴脸,若为此生气,气坏自己身子,倒不值多了。这些事情都是内司监的太监们背后搞的鬼,他们打量娘娘如今失势了,趁乱也来作践娘娘,却不知道娘娘日后福气大着呢。”
阿谣知道她说这些无非是为了宽慰自己,她眼里本已含泪,只不好在众人前落泪,见顺太后款款说来,就如长辈循循开解自己,听她说话别有一番安稳踏实,心中感激,抬头勉强一笑:“太后说这些,阿谣都知道,阿谣当初风光之时,并不曾如何奉赠太后,如今倒靠太后周济,太后饶周济了我,又不令我知晓,阿谣是在惭愧……”
她还未说完,顺太后已打断道:“娘娘说这话就是见外了。”她含笑摸摸阿谣的秀发,“老妇在这宫里几十年,折过多少筋斗,见过多少起起落落,抽梯子撒蒺藜乃至暗地里给你下马绊子的还少吗?这双眼睛虽然如今没用了,可看人还看得清。别看娘娘如今失势了,可照老妇看——”她多年养成的习惯,虽然屋子里没旁人,还是左右看了一眼,“娘娘定有重回瑶华宫的一天,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阿谣听着已是怔了,她自王府到进宫,从来无人这般雍容和熙与她剖腹谈心,忍不住握紧了顺太后的手,眼里挂着泪花:“太后,阿谣自小没了母亲,也从来无人这般教导指点过我,每常自己心里也疑惑,自打进了宫,每每的心里都没底,只是没处跟人商量,既然如今我来了春晖宫,这就是我与太后的缘分,您若不弃,拿我当个女儿看,阿谣也只把您当亲娘待,不瞒您说,如今这事,我自己也是如在云里雾里,不得清白,您是局外人,又看得透,就与我剖析一翻,也好安我的心。”
第50章:细细秋风吹广陌(中)
顺太后当年也是历尽艰辛才等上后位,只生了顺帝一个儿子,偏又早死,她与皇后儿媳又说不上几句话,年纪渐老,却是极少享受天伦之乐,听阿谣这样说,自是高兴:“这是盼都盼不来的大福,老妇高攀了。呵呵……”她慈爱地端详阿谣,“老妇给娘娘说个故事吧。”
太阳虽已落山,天色却还延续着亮白,只是有一种夏日黄昏沉闷的气息蔓延,桌布上翠绿金线绣的团花纹发着暗光,顺太后的声音也低沉缓慢,仿佛是从古旧的回忆中穿来。
“那还是在兴隆老皇爷的手里,朝中曾出过一个著名的美人,姓纪,幼年家贫,卖到当时一个大臣家里做丫鬟,兴隆爷偶然有一次到这个大臣家里去,这个丫鬟上来奉茶,被兴隆爷看中,带回宫中,封为良人,极为受宠。”她悠然叹了口气。
阿谣轻叹一声,“这纪良人的经历倒与阿谣有几分相似……”
“当时兴隆爷的后宫除了那些低等宫嫔宫人外,有名号的妃子也有十数个,都是出身世家大族,个个有才有貌,雍容华贵。众人初时也不把这纪良人放在心上,只道兴隆爷一时图个新鲜,日久自然冷落了她。谁知看看过了一两月,这纪良人不但宠爱日盛,还连迁数级,成为婕妤,婕妤已是五职之首,一时后宫人人侧目。原来兴隆爷见惯了宫中后妃把他当皇帝来敬畏尊崇,反更喜欢这纪良人天真质朴,只把他当作夫君相爱,日久竟然对她动了真情,更冷落了后宫诸妃。”
阿谣听到这里,不知怎地突然有些隐隐的害怕,情不自禁拉住了顺太后的手。顺太后拍拍她的手背,又说道:“不久这纪婕妤便身怀六甲,兴隆爷膝下,当时有三位公主,还有一位大皇子,是钟妃所出,兴隆爷大喜之下,立即擢纪婕妤为昭仪,并亲口说若是生下皇子,便封为太子。这一下不但钟妃,连皇后也坐不住了,皇后虽然无子,大皇子却已三岁,虽素来为兴隆爷不喜,毕竟是长子,本有继位之望。皇后与钟妃生怕这纪昭仪生下太子母以子贵,威胁了自己的地位,二人便暗地联手,几次要加害昭仪,幸得这纪昭仪命大,几次有惊无险,后来兴隆爷对皇后与钟妃的合谋有所觉察,便时刻把纪昭仪带在身边,同寝同食,上朝时也令她坐在御座屏风之后,一步不离,这般小心翼翼,终于等得十月期满,生下一位太子。”
阿谣轻轻“啊”了一声,她一早便无来由的替这纪婕妤担忧,此时听得她终于诞下太子,倒松了一口气。
顺太后微微摇头,接着说:“兴隆爷自然大喜,要按例晋封婕妤,当时三夫人之位并无空缺,兴隆爷竟然破除祖制,封她为俪妃,俪者,俪天襄圣,那是只有伉俪元后才能用的字眼,却是将皇后与诸妃一笔抹倒了。她的皇子出生只有三天,就被兴隆爷立为太子,兴隆爷大喜之下,放松了警惕,结果皇后与钟妃便寻隙毒杀了太子,兴隆爷虽知是皇后与钟妃所为,却查来查去查不出什么,这二人又是世族出生,在朝中根基深厚,轻易动她们不得,俪妃尚未满月,就痛失爱子,悲痛之下,一病而亡。兴隆爷骤然间经历大喜大悲,性情大变,从此郁郁寡欢,再不亲近后宫嫔妃,临终时,他痛恨钟妃,竟不肯将帝位传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却传位于他的弟弟,就是明德皇,遗诏命后宫嫔妃,才人以上,全部殉葬。刘朝有史以来,皇后与有子的嫔妃殉葬,这是唯一一次……”顺太后眼中射出阴郁的光芒,语气越发低沉,阿谣被这故事背后的惊心动魄激得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顺太后平淡的叙述间,却是经历了多少的明争暗斗呵!
“当年殉葬的嫔妃,连皇后在内,多数不肯就死,均被明德皇派武士弓弦绞杀。内里有一位贵人,按辈分还是老妇的祖姑姑……”顺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这段宫闱秘史,因事关皇家脸面,明德帝登基后就将所有知道内情的宫人处死,那段时间宫中常闻鬼哭,天下人了解内情的少之又少,史书只记载兴隆皇后与诸妃对兴隆爷情深意重,殉身以从,又怎知有这样一段过节……”
风从帘子后吹来,阿谣默然无声,顺太后也不再说话,二人静坐良久,似乎都未从这惨烈的故事中走出来,天色渐暗,宫人几次悄悄张望,因顺太后不曾呼唤,皆是不敢进来,只鱼贯站在殿门前等候。
月亮渐上东山,将宫女们的身影投在隔门上,仿佛一个个古老的影子,屏息敛气,一动不动。
阿谣蓦地心中一阵紧缩,顺太后的脸在渐渐昏暗下来的殿中似乎老了十岁,灰暗无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声,“从来都是只见这宫里的女人如何的尊富安荣,如何的金枝玉叶,却不知这深宫,真正是见不得人的去处,一批批花骨朵似的嫩苞苞进来,没几年落了颜色,就有更年轻的来取代你,得不到皇帝的宠幸大家就不拿正眼瞧你,太得了皇帝的宠幸大家又都乌鸡眼似的恨不得吃了你,难哪!”
她见阿谣不做声,只怔怔瞧着自己,才猛然醒悟过来。“老妇吓到娘娘了吧?天都这样暗了。”忙命宫女掌灯。韵儿进来,宫灯一盏盏亮起,她恭声说道:“太后,宴席已摆好了。”
顺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