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德见除了青凤便没旁人,又见阿谣只是怔怔出神,于是微微咳嗽了一声。阿谣说道:“高公公,有话起来说吧,我出了神,慢待你了。”
高大德笑容满面,谢了一声起来,“贵妃娘娘太客气了,没的折杀老奴。老奴为贵妃娘娘再如何也都是该当的……那夜……”
阿谣轻轻打断,“高公公,那夜的事过去便算了,我不想再提了。”
高大德从眼皮下看了青凤一眼,青凤闭了下眼,高大德才低低说:“娘娘不知道,那夜被皇上宠幸的不是皇后娘娘,是罗贵嫔。当时长秋宫走了水,皇后娘娘匆匆赶回,这罗贵嫔却恰好到了承乾宫,皇上大醉,也不知是谁就……”
阿谣纤细的眉微微一动,高大德不敢再说,偷眼见阿谣脸色雪也似的白,并无一丝红润,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看不出神色,便躬身施了一礼,“老奴只是告诉贵妃娘娘,让娘娘提防着点的意思,说起来,这宫里谁的眼睛不是盯着皇上呢。皇上倒确是喝醉了——话说回来,娘娘如今一日好似一日,少不得大安了,有娘娘照看皇上,皇上也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毕竟喝醉了会伤龙体不是?老奴告退了……”弯腰慢慢退出。
第45章:人间平地亦惊雷(上)
七月正是宫中最为酷热之时,承乾殿书房里虽有小太监交相鼓风,萧乾因心中压着事,依然觉得闷热,御座旁边放置了大盆雕刻成玲珑楼阁花草的冰雕,不断慢慢融化,那些楼阁花草都渐渐面目模糊,升腾起稀薄的淡淡白雾。
宫女端了消暑的冰镇酸梅汤来,萧乾令给碧城也端了一碗。碧城谢了,接过去却放在一旁,萧乾自阿谣生产后一直都是喜气洋洋,今日却也是罕见的沉默。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都知他今日心中窝了火,行动都格外小心翼翼,脚下更是轻若无声。
萧乾待宫女下去后,才恨恨道:“这宫里看来不整治一翻是太平不了!碧城,长秋宫失火之事,务必要查清。那是皇后正宫,虽烧的不是正殿,到底传扬出去也不好听,这十几日不断有言官上奏,有说是后宫妃嫔心怀怨怼,意欲害死皇后,又说是朕专宠贵妃,以至上干天怒,六宫不愤,所以失火示警……全是一派胡言,我看有心之人要借此事大做文章倒是真的……”
碧城沉默着听他发完火,见萧乾将一碗酸梅汤一口喝完,这才欠欠身子,“皇上,臣一直以为,这件事颇为蹊跷……长秋宫失火是有人故意为之,可是不烧正殿,只烧偏僻的侧殿,其目的自然不是为了害人,那日失火唯一达到的目的就是……把皇后引开了承乾殿……”
萧乾想起正是因那夜之事,害得阿谣早产,二人至今尚未和好,不觉更是生气,冷冷哼了一声。虽是他早已知皇后有意敬给他的酒后劲极大,但这几日也一直暗暗后悔那夜不该贪杯,以至醉后没能把持得住。忍不住暗暗瞧了碧城一眼,碧城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乾轻咳一声,问:“碧城在想什么?”
碧城抬起头来,却是迟疑了一下,看看萧乾,才说:“臣在想,那夜……皇后娘娘本已到了承乾宫,因长秋宫突然失火,才匆匆离去,而罗贵嫔却恰好于此时到了承乾宫……”
“你是说罗贵嫔?”萧乾想起那杏花一样娇艳温婉的面容,又想起那月夜下的祈祷,心下却有些不信。
“臣只是猜测,若说嫌疑……”碧城微微一笑,“连贵妃娘娘也有嫌疑了。如今宫里流言不少,竟有说贵妃为了阻止皇后受宠,才派人到长秋宫放火,后来……又为了搅散陛下与罗贵嫔,又故意让自己早产……”
“一派胡言!”萧乾大怒,不待碧城说完,已朝殿外喝道:“来人!”
高大德忙蹑着脚步促身儿进来,弯下腰:“陛下……”高大德因传话给阿谣致使阿谣早产,心里一直捏着把汗,幸得无事,但这几日一直提防着,生怕萧乾跟他秋后算帐。
“你去传令六宫,哪个宫里的太监宫女胆敢胡嚼乱说贵妃之事,一律就地打死,就是各宫主子也要获罪!”萧乾略微一顿,顺了口气,又道:“这些谣言绝对不可再传到贵妃耳中,高大德,这事就交给你去办,若是再出了差错……”他森然一望,高大德浑身一颤,忙不迭跪下磕头,“老奴知道,请皇上放心……”高大德本来生得丑,此时苦着脸,汗水横流,又不敢抬手去擦,模样滑稽之极,萧乾见了,倒怄得一笑,骂道:“去罢!”
高大德小心翼翼躬身慢慢退下,才一出门不久却又进来。萧乾皱眉道:“又有何事?”
“皇上,沈医正求见皇上。”
沈传芬近来一直替阿谣调理,他来求见自是为阿谣的事情,萧乾忙命:“让他进来。”
“陛下……”沈传芬见碧城也在这里,微微一怔。
萧乾问:“可是贵妃娘娘的身子有什么不妥么?”
沈传芬见他焦虑,忙道:“陛下放心,贵妃娘娘虽然虚弱,但只要细心调养,定无大碍。臣此来是为了贵妃娘娘早产之事……”逡眼看了碧城一眼。碧城料他有事不愿给自己听到,便欲告辞,萧乾抬手道:“你是阿谣的大哥,便听无防。”
沈传芬迟疑一下,才道:“臣十数日前为贵妃娘娘诊治之时,已见贵妃宫中栽种有紫葳,此花颜色艳丽,却对孕妇有害,若近闻之,会有催产堕胎之效。今日臣还特地问了问贵妃宫中的春珠,她说那夜贵妃娘娘还特地命采了一把放在房中……果然那晚贵妃娘娘就早产了……”
“你说什么?”萧乾震惊,初时尚大怒,想宫中竟还有人欲害阿谣,连孩子也不肯放过,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待回过神仔细一品沈传芬言外之意,却是几乎不敢置信,“你是说贵妃……绝无可能!贵妃怎会拿自己和孩子来开玩笑!”
沈传芬磕头道:“皇后娘娘曾招臣去,问贵妃与两位小殿下的身体,臣也曾对皇后说起,皇后娘娘也说绝无此事,想来是巧合罢了。”他犹豫一下,才轻轻说:“只是那紫葳花,宫里是极少种植的,而且贵妃娘娘虽采了放在房中,好在时间不长,是以有惊无险。”
萧乾跌坐在椅中,半晌无语。
碧城沉声道:“陛下,贵妃娘娘岂是这样的人,陛下万勿疑心!”
萧乾点点头,这一连串变故使得他心中烦闷,沉默一会,方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往瑶华宫去看看……皇子公主。”
午后却是下雨了,阴沉闷热一天的天气,终于有了几丝凉意。闪电雷声,如霹雳一般,一下将昏暗的室内映照通亮,宫女进来点了宫灯,阿谣怕孩子们受惊,忙命青凤沿着回廊去看视。自己午睡被惊,再无睡意,索性披衣拥被坐在床上听雨声。豆大雨珠溅在青砖地上,劈啪作响,愈下愈大,直如倾盆泻瀑,哗哗如注,殿檐的瓦铛上排水孔皆是石雕的龙头,此刻嘴里都吐出湍急的水柱,如一道道瀑布,在殿前排了一道密密的水帘。门是关着的,但那股雨水的清冽之气,依然顺着门窗缝隙弥漫了进来,
雨下得这样大,虽午时还未过,天却已经黑了,听那雨点匝地的声音,阿谣有些怔忪,喃喃道:“延陵王府里那满湖荷花不知如何了……”
瑞儿在一旁瞌睡,听得阿谣说话,却没听清楚,以为有什么吩咐,忙问:“娘娘要什么?”
“不要什么,你去吧。”阿谣微笑。
瑞儿迷糊应了,见殿门没关紧,风吹了进来,撩动纱帘子,生怕阿谣吹了风,忙上去关门,正要关时,却一只手将殿门推开,瑞儿惊呼一声,“皇上!”
萧乾袍角已经湿透,半边肩膀也有些湿,脸色却比雨水更寒。他没有坐辇,却是走来的,身后为他撑伞的太监早已淋得浑身精湿,冻得发抖。阿谣听见瑞儿的声音,情不自禁在床上坐直身子。
瑞儿忙让进来,萧乾挥手令她退下。她诧异地望了萧乾一眼,望见萧乾的脸色,却不敢多说,只得轻轻退下,又顺手将门关上。
萧乾走到床前,阿谣却只顾看他身上的衣服,见他冒着这样大雨走来,不觉心疼,也忘记了自己与他尚未和好,忍不住开口道:“这样大雨,怎么走过来了……快把湿衣裳换了,小心回头着凉。”就要开口唤人替他拿衣裳,萧乾却忽然唤道:“阿谣。”
阿谣这才见他脸色有异,心里奇怪,微微颦起眉,萧乾唤了一声,却又不再说话,似乎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阿谣便也沉默。
他身上有隐隐的香气,那是皇帝专用的龙涎香,本是阿谣素日闻惯了的,然而此时在殿外的大雨声中这样闻起来,却淡漠轻飘,恍若初识,被打湿的袍角上绣的明金缫丝团龙纹也成了暗色,他背后双鹤衔芝灯架上蒙着淡黄纱,烛光透出来也是朦胧淡黄的,虽然不明亮却十分稳妥,他的眉眼背着光,却依然清晰。阿谣低下了头,轻轻说:“有什么话也等换下湿衣裳再说吧。”
第46章:人间平地亦惊雷(中)
萧乾却似乎没有听到,在床边坐下,静静打量阿谣。因当着皇帝的面躺着是不敬,但她又在月中,于是在床上坐直了,绯红百子刻丝软绫被子下一腿微微蜷起,双手交握隔着被子放在膝上,身上是一件藕丝穿暗花流云纹纱衫,隐约透着里面的月白色软缎中衣。因在卧床又家常并不梳髻,流云长发一半松松挽在一侧,压发是一枚玲珑点翠草头虫步摇银簪,步摇上两粒小小珠子微微颤动,一半梳的纹丝不乱,结成一条辫子,垂在胸前,鬓侧一把银排草梳儿,耳环已经摘下,通身上下素净清新,倒显得更年轻,恍惚是初遇时候的模样,只是多了一条紧束着的天青刺云蝠订米珠抹额。看脸色还未完全休息转来,眼睫下犹带淡淡青色。
阿谣等得半晌,见他只是凝视自己,神色中似忧似怒,她素来了解萧乾,便抛开二人的龃龉,握了他手,轻轻将他拉近自己身前,又亲手将他外袍解开脱在一旁,好在萧乾今日穿的是正式的黑底红缘五福团龙袍子,质地较硬,不怎么受水,里面的鹦哥绿暗纹绫衫并没湿进去。
“乾……”阿谣柔声唤他,“出了什么事?”
这称呼久未听到,萧乾微一震动,回过神来,缓缓问:“你身子可好些了么?”
阿谣点了点头。
萧乾又问:“这句话我当日一直相对你说,可是你已为我受了这许多苦,我只觉愧对于你,更不敢说出口。那夜我是……”
阿谣伸手将他口轻轻封住,“不……不要说……我知道……其实我早就想通了,也早就知道会又这么一天,只是我自己与自己过不去……如今有了澄儿珠儿,我只觉得自己不再是只为自己和为你活着,更是为了孩儿。从前不曾想到,你是皇帝,是天下万万人之父,你也不能只为你和为我活着,我们原都不该太自私。我又怎能妄想独占你……闲时听刘顺太后讲了不少帝皇家史,她说后宫与前朝本是相辅相成,没有一个皇朝能将后宫与前朝完全分开,我听她说了这么多,倒明白了一个道理,历朝历代的明君,都是没有专宠的,倒有许多亡国昏君,因为只宠爱心爱的女子,惹出家国大祸来。你是天下男儿中的翘楚,四海未曾一统,本该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你去做,我又怎能拿后宫的争风吃醋来困扰捆绑着你……”她深深凝视萧乾,萧乾亦深深凝视她,“若你是个平常人,我定会贪心地只想你守着孩子和我,可你是皇帝。我出身卑微,孤身一人,既不能襄赞你平定天下,又不能协理你治理后宫,这样霸占着你的宠爱,只会让你左右支绌,失尽人心,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中阵阵涌上的酸楚用力压下,“你心中早有江山,而我怎能与江山争宠,我只希望等到天下大治,万民欢庆的那一天,你还愿意有我陪在你身边……而现在——”阿谣唇边慢慢绽开一个淡淡的微笑,似一朵新荷冉冉开放,“我们来日方长……”
萧乾不语,只是深深望她,那么深,那么专注,将她的一眉一目都镌刻在自己心中。良久,才撇开目光,瑶华宫梁柱上的雕刻是整修时重刻安装上去的,是他特意吩咐了高大德,所有鸳鸯青鸾龙凤都是成双成对,比翼交颈,花纹都以莲花宝相为主,繁复华丽,五彩纷呈,当初只以为自己做了皇帝能与她如鸾凰双飞,却不曾想到做了皇帝更是万众瞩目,举步维艰。
半晌无声息,窗外雨声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雷电虽止,雨却依然势大,倾天覆地匝下来。
屋子里没有风,一直静谧的烛光却霍得一跳,萧乾忽然问:“你素来不爱色彩艳丽的花草,何况紫葳是攀爬之花,也不适宜插瓶,那日怎么却折在房中?”阿谣疑惑的望了他一眼,轻声道:“你是说墙角新开的那花?春珠说这花开得喜气,是个好兆头儿,所以采了一把进来,素日也不曾留意墙角还有这花,采下来不多时候就枯了,想是她们已经扔了。”
萧乾目光一闪,咬牙低低笑道:“好,好丫头。”
阿谣不明,萧乾却蓦然将她连人带被紧紧揉进怀中,直痛得阿谣低呼一声,他却丝毫不撒手,“你万事休管,只管你自己的身子。还有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记着,萧乾永不负你!”
阿谣尚皱眉细想他话中之意,他已经突然放手,退开几步,随后披上外袍,转身站立,大声道:“来人!”声音严厉冷峻,殿外伺候的高大德忍不住打个寒噤,忙与众人一起进去跪下。
萧乾看也不看阿谣,面向众人,脸色如霜,一字一字慢慢道:“贵妃产后怨望,对朕出言不逊,且事涉皇子公主早产并长秋宫失火,著即日起,禁闭瑶华宫,俟满月后迁居春晖宫与孝顺太后同住,不准出宫门一步,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走动。待朕查清后再做处分!”
高大德浑身一战,大着胆子悄悄抬眼相觑,却恰好萧乾冰冷的目光扫过来,他慌忙跪下,额头紧抵在地上,萧乾的黑色如意纹掐边金龙捧珠靴子从他额前大步行过,又撂下一句话,“贵妃用不了这许多人,将春珠调拨去给皇后,让皇后另给她指个主子!”高大德小心翼翼答应了,已听得靴声囔囔,萧乾已出去了。高大德快速扫一眼床上的阿谣,却见她似乎吓的呆了,怔怔凝视萧乾的身影,毫无反应。高大德匆匆说了句:“娘娘保重。”忙飞赶出去,殿外萧乾的步辇已经等候在那里,高大德不敢疏忽,等萧乾上辇,冒雨跟着去了。
这里众人尽皆呆住,青凤首先回过神来,忙抢步上前,急切问:“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陛下怎么突然……”众人都围上来,春珠大哭道:“陛下为什么偏偏要把奴婢遣去,奴婢在延陵王府里就跟随娘娘,死也不去,只愿意伺候娘娘一人……”
阿谣醒过神来,望望春珠,她正摇头表示不愿,两个小小的硬红镶金白果耳坠晃荡得如打秋千一般,阿谣凄然一笑:“是啊,你是跟我最久的……既然……陛下让你去,就去吧……跟着我,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皇后是延陵王府正宗的女主人,你是王府旧人,本该跟着她的……”
春珠似乎畏缩了一下,嗫嚅道,“娘娘莫非不要奴婢了么?奴婢再不去的……”
青凤疑惑道:“皇上今天这是怎么了,从前再怎样,从不曾与娘娘这般怄气。娘娘前几日也太冷淡了皇上些,如今等皇上气消了,娘娘说几句软话儿,想也就没事了。不看娘娘,皇上难道也不看两位小殿下的面子吗?可话说回来,娘娘与皇上怄气,又关着春珠什么事了?”
阿谣摇摇头,疲倦地钻入被中,翻身不语。她亦不知萧乾何意,但却知道这样做必然有他的深意,既不说明,想是怕她担心,所以才要她只管自己的身子,只不知道他会怎样做……自己却是终于将这几日痛定思痛后要说的话向他说了。阿谣心里微微松快,青凤等见她背转身子睡下,皆以为她乍逢变故,身心憔悴,虽心里有无数疑问,也不敢多打扰,只得暂且放在肚子里,忙止了各人的说话声,悄悄退下了。
阿谣这一觉竟是产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睡醒时殿内静悄无声,阿谣有一刻恍惚,眼睛望了拔步床顶桃花心木雕刻的合欢花图案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床上悬挂的天青色暗织海棠春睡纱帐已放了下来,她微微掀开纱帐,却见青凤抱着膝盖坐在床前小杌子上揉眼睛。阿谣唤了一声,青凤见阿谣醒了,忙上前来,把帐子拿鎏金银鸾钩勾起,却始终低着头。
阿谣见她神色有异,细看才发现青凤眼睛红红的。阿谣知她定然哭过了,当下也不多说,在她扶掖下半坐起身,才微微笑叹道:“傻丫头,这值得什么哭的,瞧你眼睛跟白桃子似的,哭坏了怎么好。我倒有些饿了,药好了么?若好了拿来,顺便给我端碗粥来。”
青凤生性素来沉稳,此时却忍不住愤愤道:“皇上也太绝情了,刚才我去太医院拿药,他们说皇上下令,沈太医不必再侍候贵妃娘娘了,却随便指了太医院里一个刚进的年轻太医,说以后让他瞧就是了。我想娘娘分明身子这样虚弱,这么一个年轻太医又懂得什么,娘娘怎么能快快好起来呢!那太医倒是早早来了,等在外头,说要给娘娘请脉。还有那……”说了一句,却住了口。阿谣眉心只极轻的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既如此,放下帐子,请那太医进来瞧吧。”
青凤还待再说,阿谣已催道:“还不去,莫让人家再等。”
青凤只得将纱帐放下,转身出去,果然带了一位太医进来,阿谣透过纱帐望出去,湖蓝色苎丝袍子,腰间一根深蓝丝绦,三十左右年纪,虽进后妃寝殿,却脚步沉稳庄重,目不斜视。心里微觉放心。
因是第一此晋见,那太医跪下请安,“臣,太医院七品医士许清珍,奉命为贵妃娘娘请脉,贵妃娘娘万安。”声音朗朗清越,不卑不吭。
阿谣微笑道:“许太医进太医院多久了?可有专攻?”
许清珍答道:“臣进太医院尚不足一年,臣是家传医术,先祖父曾在太医院为医正,专攻妇科千金。蒙皇上信任,为娘娘请脉。”
阿谣点头不语,只说了句:“有劳许太医。”
这许清珍想来受过嘱咐,安心诊了脉,又问了几句日常情况所服之药,便告退下去开方。
青凤与瑞儿端了粥菜上来,将一张轻便的花梨木牙桌摆放到床上,默默安放。阿谣随口问:“怎不见春珠?”
二人手中一顿,对视一眼,瑞儿恨声道:“看不出娘娘平日里对她这样眷顾,先还说着死也不去,娘娘刚刚睡着了,皇后派人来传她,她拎个包袱就走了。”
青凤怕阿谣心里不自在,忙道:“这可是危难见人心了,早早去了,娘娘倒省心,这样人留着只会给娘娘添麻烦。娘娘可还记得,几月前皇后就曾派人来传过春珠,说是问问娘娘的情况,还赏了春珠一只荷包儿呢。”
阿谣自然记得,春珠那次为了青凤取笑她要攀高枝儿,还曾赌咒发誓要剪了那只荷包,更无意中提起了春珂,还曾惹得自己伤心半日。阿谣默默吃粥,半晌说道:“我与陛下的误会,不是一时半刻解释得清楚的,陛下也并无待我怎样,只是将我禁足而已,你们也不用太担忧,下人们打听起来,只推说不知,不要多惹是非,只是委屈你们受我连累,要陪我过这一段日子了。你们要问我作何打算,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们:以不变应万变。”
青凤与瑞儿忙跪下,“娘娘说这话是存心折杀奴婢了。跟着娘娘,多少好日子都过了,难道还过不得今儿,要娘娘说委屈我们么?奴婢们哪怕呕心沥血服侍娘娘,也无怨言,只要娘娘保重身子,多想想两位小殿下,就是奴婢们的福气。”
阿谣微笑听了,让她们起来。“我只把你们当妹妹待,你们放心,我若将来还有出头的日子,必不负你们今日一片心。”
“娘娘……”瑞儿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青凤终究年长,多长了几分心眼,见阿谣并不怎样伤心欲绝,倒放了心,转念想萧乾素来珍爱阿谣,定不会无缘无故突然翻脸,何况有皇子公主在,就是真闹翻了,也必然有和好的一天,自己倒多担心了,想到这里,才暗暗拿定主意,自己只好好服侍贵妃就是,于是劝慰了瑞儿一翻。
阿谣听殿外雨已变小,倾盆之声已变了淅淅沥沥,笑道:“今天好一场雨,想必今晚能凉爽许多……”
第47章:人间平地亦惊雷(下)
南阳听了紫英禀报阿谣被禁足之事,犹有些不信,追问了一句:“可听切实了?”
紫英喜孜孜道:“不会有假,瑶华宫满宫殿的太监宫女都亲耳听到了,沈医正跟陛下说了贵妃使用紫葳花早产夺宠的事,据说当时卫大人也正跟皇上在说长秋宫失火的事,想来也跟瑶华宫有关系,皇上一听就气匆匆跑去瑶华宫,那贱人犹不知死活,跟皇上顶嘴吵架,皇上才下了这旨意的。说是一个月后就让她搬去春晖宫去,娘娘您瞧,这不是明摆着打入冷宫了么。”
南阳大喜,想了一想,方道:“是了,皇上年将三旬尚无子息,这贱人为了夺宠,竟敢拿孩子来冒险,皇上自然不会饶她。只是如今数罪并发,皇上依然只是将她禁足,未免太客气些。”
“皇上素日宠她,自然对她余情未了,何况现放着她是皇子公主的亲娘,也不好太过绝情。只是这正是个大好机会,娘娘何不抓紧把选秀的事情给办了?”
南阳点点头,“父王母妃那里,不知道人选有了没有,你得空传个消息去问问,眼见着要过中秋,礼部的名单已经呈了上来,就把选秀安排在那时候罢。”
紫英点头应是,忽听门外小宫女的声音传来:“禀娘娘,罗贵嫔来了。”
果然罗罗手中捧了一大把瑞香花,微笑进门,给南阳请安。“嫔妾给娘娘道喜了。”
南阳笑道:“这雨还大得很,你怎么冒雨过来了。我有什么喜——花好香,开得也好。是瑞香么?”
“是。想必姐姐也听到了消息了,恰好我宫里景德镇大瓷缸里种的瑞香新开了花,名字也好,又对景儿,采了来供姐姐赏玩。愿姐姐的长秋宫从今后瑞气云来,香满一宫。”罗罗又施了一礼,将花交给紫英去插瓶。南阳让她一边坐了,“说起来,还多亏罗妹妹提醒了本宫。论起来我倒没有什么,只是一向为了她,陛下冷落了众位妹妹,连我也过不去的,如今她自作孽不可活,陛下心里未免烦恼,还要几位妹妹多多宽慰才是。”
正说间,张茵也得了消息赶来打听,南阳心中畅快,令宫女摆了细巧茶食来,又命上茶,三人坐着说话,“妹妹们尝尝,这是今春江南洞庭一带贡上来的吓煞人香。”
罗罗见这茶名字奇怪,紫英托了盘子上来,留心看她如何冲泡,见白碟子上放着的茶叶条索纤细,卷曲成螺,先取了三只描金绘青云出岫白瓷杯,放入一撮茶叶,用少许热水浸润,茶叶顿时舒展,再续入水冲泡,顿时雪白的杯中芽叶银绿隐翠,异香突发,满殿里都弥漫茶香,不由赞道:“姐姐毕竟出身王府,喝的茶这般讲究,调教的丫头也好,从没吃过这么香的茶。难怪名字叫做吓煞人香。”
南阳也自得意,忍不住便要在她二人面前小小夸口:“这茶好,也得好水来配,这是洞庭山水,他们贡茶的时候,顺便带了两坛子来,一坛进了陛下,一坛我自己就留下了,刚到的那日吃了一回,今天也才是第二次开。陛下那坛只怕还封着没开呢,你们不知道,陛下素来对这些吃喝的不上心,他只爱舞刀弄枪。”
罗罗张茵听了未免心里都有些发酸。张茵本是满心疑惑而来,见了她二人言笑晏晏,仿若无事一般,倒也不好就问出口,随手在桌上果盘里拈了一粒糖渍山楂,沾了玫瑰蜜糖汁吃着,
罗罗见南阳眉梢眼角一扫平日抑郁之色,脸上倒象喝了酒一般透着娇艳的红晕,薄薄的鬓发上点翠梅花钿映着灯光一闪一闪,正中的金累丝嵌宝攒珠七尾凤颤颤巍巍,凤嘴里衔下长长一串珍珠宝石流苏,在额间晃动,更显得无比尊贵艳丽,心里轻微咯噔一声,暗道:“以前倒从未注意过她竟也这般美貌……”
各怀心事间,长秋宫的主事太监李得海进躬身进来,先给三人请了安,随即赔笑道:“皇后娘娘,瑶华宫的春珠来了。请娘娘示下,把她分派到哪宫里去服役好?”
张茵奇道:“春珠?那不是谢贵妃身边的人吗?”
“让她进来。”南阳淡淡吩咐,一边解释了一句:“陛下今儿的旨意你们想必都知道了,谢贵妃被禁了足,陛下说她身边用不着这么多人,叫把春珠调出来。”
罗罗张茵都不言语。李得海带了春珠进来跪下,磕头请了安,春珠不敢抬头,只低头等候南阳吩咐。南阳却且不发落,端着茶碗缓缓吹气,盯了春珠一眼,满意地见到春珠头发上一枚小小银镶宝石蝴蝶的触须抖得厉害,显然心里正忐忑激烈,才慢慢开口:“春珠。”春珠应了声,南阳却又停了停,方道:“你素日在延陵王府跟随着你主子最久,向来是连本宫也不放在眼里的,如何今日又肯出来?你若是个有骨气的好丫头,见你主子如今不得意,更该在一处才是,谁知竟不是,可见人说的,雀儿拣着旺处飞,果然不谬。”
春珠头在金砖地上一碰,一声轻响,谦卑道:“奴婢原是王府的丫头,皇上当初指了奴婢去服侍贵妃,奴婢一味只知道赤胆忠心服侍主子,并不知别的。如今皇上又令奴婢来听皇后娘娘吩咐,皇后娘娘把奴婢指派给哪位主子,奴婢自然还是照常服侍,并不敢挑拣主子娘娘们。再说奴婢就是雀儿,哪位主子又不是旺处呢。”
南阳听她语声朗朗,也不妨素日看起来单纯娇憨的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竟驳回不得。春珠抬起头来,目光不经意与罗罗轻轻一碰,又让了开去,“奴婢还有下情禀报皇后娘娘。”
罗罗轻描淡写在一旁说道:“听说今天这事,是贵妃身边一个宫女泄露了贵妃的事给沈医正,沈医正又告诉了陛下的,那个宫女可就是你吗?”
春珠说道:“正是奴婢。”
南阳“哦”了一声,讶然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那日贵妃知晓皇后娘娘……在承乾宫,心中焦急,在宫里咒骂娘娘,又吩咐了青凤不知些什么事,末了忽然唤奴婢把屋外的紫葳花采一把进来,这花刚开的时候,贵妃向来离得远远的,从来不去观赏的,奴婢虽然奇怪,但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给她采了一把,结果贵妃闻了不多时就说肚子痛,奴婢后来悄悄打听,才知道这花……这花是用来催产的……奴婢当时就吓了一大跳,这事儿一直压在奴婢心里,想着贵妃是奴婢的主子,素日对奴婢又不错,若说出去,是对不起自己主子,可若不说出去,更是对不住皇上,思来想去,奴婢是延陵王府出来的人,说到底,皇上才是奴婢的正经主子,所以那日沈医正给娘娘诊完脉,奴婢就说给了沈医正。”
罗罗微笑道:“论起来,这才是实在忠心知道好歹的丫头,姐姐想,这宫里,凭你是谁名下的宫女太监,说到底,都是陛下的人,只要心里认定一条理,凡事以陛下为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是天,娘娘您就是地,这后宫里,谁还能越过皇后娘娘去,做奴婢的懂得这道理,就是大忠心了。至于说到各人私情小意儿的好处,自然都要靠后的。”
张茵心里却有些看不上春珠,只是罗罗说的话又反驳不得,况且也没必要反驳,她这些时倒修养得心静如水,去了不少毛躁性子,因此静静在一旁听着,一句不去多口。
南阳听了罗罗款款软软说了一通,脸色也放柔和了不少,“贵嫔说的是,既然如此,你就拨到尚衣局,跟着李尚宫吧。”
春珠却不谢恩,只碰头道:“奴婢求娘娘恩典,奴婢情愿在长秋宫,伺候不了皇后娘娘,擦桌扫地奴婢也做得。”
南阳奇道:“怎么,尚衣局也是贴身伺候的地方儿,不比长秋宫的粗使宫女强么?”
罗罗却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她如今得罪了贵妃,虽说贵妃现在禁着足,可要对付一个小宫女还不是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也只有在姐姐这里,方不敢有人罗唣。依妹妹看,既是王府里带出来的旧人儿,姐姐本是她正正经经的正头主子,就留下了她吧。”
南阳“嗯”了一声,想起春珠在阿谣身边日久,必然知道许多阿谣的事情,若肯真心跟了自己,自然对自己大是有利,于是和颜悦色道:“既然如此,本宫就把你留下了,只要你认得清主子,本宫自然不亏待你。本宫倒要看看有谁敢来为难长秋宫的人。红芳,带春珠去,给她安排一下,吩咐下去,不许人难为她。”
红芳应了,春珠忙磕头道谢,又给罗罗张茵施了礼,方跟着红芳下去了。
这里南阳方重新招呼众人,又命撤去残茶,重新泡了来,说了几句选秀之事,把礼部呈上来初步拟定的选秀名单与二人看了。张茵苦涩一笑,轻轻道:“这宫里就这几个人,还长年累月见不到陛下……”
罗罗看了张茵一眼,“茵妹妹何必如此灰心,陛下宠爱贵妃的时节,也还不曾忘记妹妹,何况如今。多选几个姐妹进来,咱们也多几个伴。”
南阳笑着拈一块桂花藕干轻嚼,“正是这话了。”紫英忙递上茶盏。
李得海却又躬着身进来,“娘娘,皇上派高大德来传旨意。”
南阳不知何事,忙和罗罗张茵站起来,高大德进来先传了萧乾口谕:“皇上有旨意,着赐贵嫔罗氏乘坐凤鸾翠盖黄金辇一座,青鸾翟衣一件,百花珠冠一顶。”待罗罗谢了恩,方笑嘻嘻给三人见了礼,“皇上说了,贵嫔承恩后,因连日事多,赏赐迟了,贵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