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看张茵一眼,匆匆离去。
“陛下……”张茵哭倒在地,直到萧乾的身影整个消失,她用力咬住下唇,逐渐渗出血丝。
第39章:白云诚远讵难依(下)
“娘娘……”青凤微微凑近床前,低声叫唤。阿谣正合眼假寐,听得唤声,睁开眼,坐起身来。青凤忙上前,将一个大引枕垫在阿谣背后,服侍妥当。
阿谣问:“有什么消息?”
“高公公说,张贵姬娘娘等了皇上一日,并且……”青凤低低将宜寿宫中的事情说了一遍,“看来皇上心里终究是只有娘娘一人的,娘娘也可以放心了。皇上如今在御书房呢。”
阿谣沉默一会,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半晌才微喟一声,“高大德办事果然不错,总算我没有白花力气。上次先罗的贡品可让他挑了么?”
“挑过了。高公公虽是贪财,奴婢瞧着,他倒还不是得意忘形的人,很知道进退的,这次娘娘尽着让他挑,他挑了一对羊脂玉的盒儿,一个夔龙瑞草插瓶儿。就罢了,说回头再亲自来谢娘娘的恩典。”
阿谣微微点头,说道:“是个聪明人,你明儿再挑十匹妆花缎,十匹织金倭缎给他送去。再告诉他,要有什么事情,只管跟我开口,别学人小家子气。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这人要能彻底站在我们这边,是个好帮手儿。就怕人家出手比我更大,要是他四面里周旋,当面背后的,那就得不偿失了。”
青凤笑道:“谅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在宫里办事办老了的,遇事也得掂掂轻重,跟着娘娘,只有他的好处……娘娘放心吧。如今就快生产了,且静下心养足了力气,别为这些事情操心了。”
阿谣撑着床,在青凤掖扶下坐高一些,微笑道:“这些话你们也不知道说了几百遍了,我自己的事还能不知道么?只是太累……也心疼陛下……”她忽然微微冷笑:“张贵姬与我素无往来,怎么对我的穿着打扮如此熟悉?你去问问,是谁这么多嘴,查出来,打发了出去,要这么下去,我的一举一动,岂非被人家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青凤应了。阿谣又说:“陛下的千秋节就在下月,宫里打算怎么过,叫高大德各宫里去打听一下。”
青凤连忙答应“是”。阿谣沉默一会,才道:“你去吧。”慢慢将身子躺下。
萧乾将太监宫女都遣走,独自在书房批奏章,批了一会,却总是走神,张茵那张带泪的脸庞总在眼前浮现,弄得心浮气躁,索性走出,高大德忙跟上来,萧乾道:“朕去花园里走一走,你们别跟着来。派个人去瑶华宫看看,贵妃娘娘睡下了没,若睡了,不要惊动,回来告诉朕一声。”高大德应了。
萧乾背了双手,慢慢往花园里来。御花园的位置在皇宫西北,中间有个大湖,其间假山小桥,亭台楼阁,极尽华美。进门就是一个大理石影壁,雕着九龙绕珠,转过去,一带活水,弯曲前行,两边游廊接到一处小小院落,挂着“云岫”的匾,最东边是花园里值夜太监的住所,里面点着灯笼,萧乾也不惊动,绕过小径,两边种了许多奇花异草,中间假山点缀,藤萝垂蔓,晚上尤其清幽。
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倒将他残留的几分酒意吹散,只觉得暖风柔柔地抚在面上,十分舒适惬意,月光并不十分明亮,照得一切朦朦胧胧,顺着鹅卵石铺陈的小径,慢慢地走去,心里渐渐平和下来。
不知不觉将那小径走完,萧乾见那边种了一大丛迎春,此时花已谢尽,枝叶却十分茂盛,足有一人高,掩映着一个长条石凳,便坐了下来。
月光洒在湖面,微波粼粼,花香欲醉,萧乾索性在长凳上躺了下来,枕着双臂,闭眼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传来一声开角门的“咿呀”,这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晚上,却清晰地传入萧乾耳中。萧乾一怔,却没有动。已经得细细的两个足音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娘娘,就放在这里可好么?”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道:“就这里罢,你下去吧。”便听得一阵息索声,随即衣裙微响,那女子先去了。
萧乾隔着花丛,鼻中闻到淡淡一阵檀香,那女子显然不知道附近有人,草丛轻响,似是她轻轻跪了下来,便听得她低低地说:“皇天菩萨在上,罗罗诚心祈祷三愿,一愿陛下身体康健,我大齐国富民强,盛世永固;二愿贵妃姐姐早诞麟儿,母子平安。三愿……三愿……”她的声音更低了下去,似乎有些羞涩地近乎耳语:“愿陛下能喜欢罗罗,罗罗愿为陛下奉箕执帚。罗罗不敢与谢姐姐争宠,只求陛下能抽空来我宜昌宫,罗罗能常常见到陛下,心愿足矣。望上天成全……”
萧乾听了,大是感动,暗道:她们一个个都如此情深,却都是我萧乾负了她们。犹豫一时,终于忍不住坐起来,隔了花丛望去,月光下见罗罗合掌祈祷,耳边两颗明月珠发出淡淡光华,映照着脸上虔诚之色,面前石凳上摆着一个香炉,烧着檀香。口中犹在喃喃祷告。
萧乾轻轻走到她身边,罗罗祷告得专心,待睁开眼睛才发现萧乾站在身侧,微微一惊,喊:“陛下!”忙行下礼去。
萧乾微微点头,“免了罢。你倒有心……”
罗罗腼腆一笑,轻轻起来,“臣妾生得蠢笨,不能替陛下分忧,只能用这法子,希望上天保佑陛下与大齐。”萧乾也不答话,自顾缓缓前行,罗罗不言声跟在一旁。
“朕素日政事繁忙,委屈你们了。”二人默默走了一段,萧乾忽然出声,罗罗一怔,柔声道:“陛下一肩担负着天下重任,如今开国之初,白事纷纭,自是忙碌,怎能因后宫小事分了心。何况皇后娘娘为人和蔼,后宫井井有条……”
萧乾听她说南阳和蔼,也不说话,微微晒笑。
罗罗望望他石雕一般的侧面,轻轻说:“其实臣妾的性子,与皇后及贵姬妹妹都不大合得来,倒是……与谢贵妃一样爱清净……臣妾也曾想过去拜访谢姐姐,只是……”她低了头,声音有些无奈,“不太方便……”
萧乾不语。罗罗之父罗煌是当朝丞相,在朝中把持朝政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为人心机深沉,萧乾登基之后,因有从龙之功,更是炙手可热,萧乾登基后,着手改革新政,拟订了许多条款,但许多政事因有他制肘,不得实施。如今萧乾与罗煌的关系正处于十分微妙之时,但萧乾已知要彻底推翻旧政,要扫除的第一个障碍正是罗煌。但见罗罗虽是罗煌之女,却与乃父大不相同,心里倒有些怜惜。温声安慰道:“贵妃生性平和,对人甚好,只是如今她生产在即,懒怠交游,你有空只管去瑶华宫看她,她成天闷着,有你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罗罗惊喜的抬起头,“多谢陛下。臣妾宫总有根百年雪参,谢姐姐正用的上,既然陛下允许,臣妾明日就去瑶华宫里看望谢姐姐。”
萧乾点点头,停住脚步,“时候不早,朕要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罗罗望望天色,又轻轻说:“还早呢,陛下走得乏么?这花园旁边就是臣妾的宜昌宫,陛下可要进去喝杯茶?”虽看不见神色,萧乾却知她必然是充满了希望的,只得在心里叹息一声,说:“改日吧。”
“陛下……”罗罗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什么,只顺从的欠身行礼:“臣妾恭送陛下……”
第40章:珠履飒沓纨袖飞(上)
《唐会典卷二十九》载:“开元十七年八月十五日,左丞相源乾曜、右丞相张说等上奏,请以是日(按:是日即李隆基之生日)为千秋节,著之甲令,布于天下”。历代遂都以皇帝生日定为千秋节,普天同庆。萧乾生日在六月初八,又因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过千秋,格外隆重,礼部早早已经开始拟订礼仪,定了初六朝拜天地神庙及宗祠,初七日受后宫及近支宗亲祝寿,初八正日御殿,受百官朝贺,卯时登隆宗门受万民仰拜,午时召百官赐宴。同时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之罪,其余皆以减免。
初七日,南阳在长秋宫正殿设宴,与萧乾招待完近支宗亲,宴散后,萧乾正欲离去,南阳微笑道:“陛下暂且留步。”
萧乾停下脚步,问:“还有何事?”
南阳道:“臣妾与几位妹妹商量了,今晚在花园的通晶水阁设一个小宴,是我们后宫姐妹专为陛下祝寿,献上寿礼,几位妹妹特特为此已经精心准备了一个多月了,还望陛下赏光。”
“哦,”萧乾微微一停,目光在南阳身上一转,见南阳温和微笑,心中想起她最近这段日子变得平和大度,绝无了往日刻薄,微觉纳罕,想着张茵罗罗,更有那高昌公主,都是自己向来辜负了,若不答应,必然扫众人之兴,就不再拒绝,点了点头。
南阳大喜,忙躬身施礼:“多谢陛下!臣妾这就吩咐她们去准备。”她犹豫一下,才谦和地说:“臣妾本也想邀请谢……贵妃,只是她身子不便,恐劳累了她,所以请陛下示下……”
萧乾已是说道:“贵妃不便,不参加了。”
南阳轻轻说:“是。”
萧乾径自出了长秋宫,往瑶华宫去看阿谣。阿谣的产期在七月初,尚有一月左右,但她的肚子却大得如覆了一只大铁锅一般,更使小小的身子举动困难。御医几次诊脉,有的说是双胞胎,有的却又说不是,皆不敢下定论。这几日越发辛苦,连走路都要两边左右搀扶,勉强而行,阿谣足不出户,起坐都觉难受,萧乾每日探望,一应生产所需都已早早备好,瑶华宫中有两位稳婆两位御医每日当值,轮流诊脉看视。
阿谣见萧乾进来,艰难起身,萧乾不让,阿谣见萧乾双目微红,浑身酒气,因笑道:“陛下想是喝了不少。带出这许多春色来。”转头唤春珠给萧乾宽了外袍,青凤端上茶来,萧乾接了,舒适的坐下喝茶,“朕的酒量虽好,也给他们灌得差不多了。晚上还不知道要喝多少。”
阿谣问:“晚上还要赐宴?”
“是皇后与后宫嫔妃,要为朕祝寿。”萧乾放下茶杯,握住阿谣的手,“朕是想……”
阿谣微笑打断:“陛下不用说了,阿谣难道有这么小气么?”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都是为了这孩子,阿谣也不能为陛下祝寿……”
萧乾一笑,“你生日就在8月,等孩子生下,好好也给你过一个千秋。”阿谣见他有了酒意,便催他歇息一会,萧乾自在瑶华宫暖阁里躺下,迷糊睡去。直到高大德来请,说是皇后派人来请陛下起驾,阿谣自在外间坐着,见里面萧乾熟睡未醒,因先问:“高公公可知皇后与那些娘娘们准备了什么寿礼么?”
高大德压低了声音,躬着身说:“奴婢虽不知道,但听说这几个月几位娘娘都在练习歌舞,想是要在陛下面前献上。”
阿谣沉思一会,“陛下中午喝多了些,你好生伺候陛下,不要再让陛下喝醉伤身,宴后请陛下早些歇息。”
高大德忙恭声应了。阿谣方让青凤将萧乾唤醒,眼看着他换了衣裳,萧乾笑:“我去了。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让人给你送来。”阿谣含笑应了,萧乾才去。
通晶水阁建于水上,是御花园中一个重要景致,四面都是格子窗,只有一条九曲玉桥通岸,此时门窗尽开,散尽暑热,凉风带了水气从四面八方吹入房中,格外清爽。萧乾远远已听见阁中莺声燕语,笑语盈轩,四面挂满了一溜了水晶玻璃宫灯,照耀得一片辉煌,岸边太监宫女们正将一盏盏荷花灯、福寿灯放入湖中,整个湖面如琉璃世界,映射得五彩缤纷。
见了萧乾御驾,岸边众人纷纷跪下,齐声道:“恭祝陛下千秋,愿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萧乾笑命众人起身,心中也自舒畅,命高大德放赏。一边上了九曲桥。南阳已带着众妃迎候在阁前,待萧乾行至,行礼问安。一时间钗光鬓影,异香馥郁。萧乾扫了一眼,见南阳以外,罗贵嫔、张贵姬、鞠淑媛及那三位容华、美人、才人,更有一些低等宫嫔,全都到了,齐集一堂,将整个阁中坐满。
南阳亲自请萧乾正中坐了,她坐在萧乾旁边,众妃依品级坐下。
南阳先举杯笑道:“今日为陛下祝寿,姐妹们先敬贺陛下一杯,愿陛下金体康泰,万寿无疆,愿大齐千秋万代,昌盛不衰!”萧乾笑着饮了,南阳亲自替萧乾倒酒,一边说:“诸位妹妹都多才多艺,为陛下精心准备了许多歌舞,请陛下观赏。”遂击掌轻拍两声。帐后乐声骤起,只见两队宫装舞女鱼贯随乐声进入场中,边挥动水袖,曼声开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起,寿同王母年高。寿香睛,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
南阳频频劝酒,萧乾见杯中酒色深碧,清冽芳香,入口甘醇,因问:“这准备的是什么酒?宫中素日并不曾见过。”
“是臣妾父王从西粤带来的,名春水流碧,父王送了我两坛子,臣妾今日特意进上,请陛下多饮。”
萧乾点了点头。“好名字。”
南阳一笑。这酒入口虽醇香甘甜,连喝十几杯也不觉什么,但却后劲十足,是邓无极特意觅来,好让她在筵席上灌醉萧乾的。
歌女一曲舞毕,张茵见萧乾赞赏,于是离席施礼,“臣妾生来不甚解音律,愿为陛下舞剑,以助陛下酒兴。”
萧乾微笑道:“茵儿还善剑舞么?”
南阳在一旁笑着说:“茵妹出身将门,所谓将门虎女,本宫早有耳闻,今日托陛下之福,可一饱眼福了。”
张茵一笑,下去换衣,少顷出来时,已换了装束,一身鱼鳞软甲,彩绦垂挂,头戴金冠,插着两只雉尾,更显得亭亭玉立,英气勃勃,右手执双剑,左手捏个剑诀,先朝上施了一礼。
罗罗先赞了一声:“茵妹妹如此装束,真好一位巾帼女英雄!”
萧乾也觉新奇,举杯朝张茵一笑,一饮而尽。张茵脸上一红,含情脉脉看了萧乾一眼,帐后鼓声骤起,她已按着鼓点,剑分双手,踏歌起舞。
只见见两道清光如蛟龙雏凤,忽上忽下,盘旋飞舞,配着她这样眉目身段,好看之极,鼓声越急,剑光越密,鼓声稍疏,剑光转柔,两旁伺立的太监宫女都拍手齐声称赞。
萧乾却已看出张茵的剑术多为花哨,虽然好看,却是女孩子家的花拳绣腿,但难得她身姿风度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显然是演练了无数遍,方能如此精熟,可见为了这席前一舞,她平日洒了多少汗水,想起当日拒绝她的事,更觉愧疚。正思虑时,鼓声如急雨密洒,泼天盖地,而后突然骤止,张茵已收了剑,盈盈下拜。众人发出如雷喝彩。
萧乾回过神,击掌笑道:“好!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高大德,将朕的那柄霜雪剑拿来赐与贵姬!”
霜雪剑是萧乾素日出征时贴身所佩,登基后不便携带,收于书房。是萧乾心爱之物。张茵又惊又喜,忙再施礼:“谢陛下赏……”笑盈盈下去更衣。
南阳脸上欢喜,心里却暗暗说道:果然他对张茵与别个不同。目光扫处,却忽见高昌公主下首坐着的李容华,眼睛看着张茵的背影,似有不服气之色。心念一转,笑着唤了一声:“李容华。”
李伊丽回过头来,见皇后唤她,遂出座而立,微行一礼,抬起头来,目光清澈,直直盯着南阳与萧乾。
萧乾见此女肌肤雪白,容貌出众,又这般傲然而立,毫不羞怯,忽然想起阿谣对他说起过的就是此女,不觉多看了两眼。
南阳见此女神色桀骜,不觉有些微怒,面上却和蔼地一笑:“荣华是伊吾人,西域诸国向来都是能歌善舞,伊吾的歌舞必然与我中原不同,可愿意为陛下献上一曲?”
李容华毫不在意,声音清脆,朗朗答道:“谨遵皇后娘娘旨意。只是要容许伊丽换上伊吾服饰,才好歌舞。”
南阳点头应许。李容华回身对高昌公主耳语几句,高昌公主微微点头,朝一侧的全才人说了几句。全才人便从身后宫女手中取过一把琴来。却是西域的六弦琴。丁冬调试几下,便注目看着李荣华静侯。
李容华看着萧乾,缓缓一笑,忽然左足一踏,琴声冬一声响起,她双手交握,躬身施礼,起身时却双手一带,竟将身上件袭华丽的宫袍脱去,众人看得惊呼一声,只见她袍子里面露出紧身的西域舞服,齐腰勒住,缀满流苏,闪烁间隐隐露出雪白的肚脐,腰下一袭轻纱长裙,纤足飞踢,玉腕上黄金臂镯叮当乱响,如天魔舞蹈,勾人魂魄。显然是有备而来。
第41章:珠履飒沓纨袖飞(下)
琴声忽疾忽缓,李伊丽忽而狂野不羁忽而柔情似水,雪白的脸上飞着两片红晕,嘴唇更是鲜艳欲滴,一双眼妩媚如丝,水汪汪的却是须臾不离萧乾左右,渐渐自场中舞到萧乾座前,玉足雪臂,在萧乾眼前晃动,鬓边那朵羽毛不住颤动,直欲勾人。
南阳见她已经舞到身前,一双眼却只紧盯了萧乾,秋波欲流,眼色横勾,心下不悦,暗想:此女平日里孤傲清高,却原来生就一身媚骨,竟敢在众人面前毫不掩饰勾引陛下。眼光与罗罗一碰,都觉此女僭越轻狂,反看萧乾,却也瞧不出什么异常,握着酒杯,笑吟吟看着李伊丽,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琴声忽然又一变,低低如诉,李伊丽围着萧乾,朱唇乍启,轻舞低唱:“
喀拉昆仑雪山入蓝天
喀拉喀什河水灌溉着草原
羊群睡在河两岸,江巴拉罕哎…
我用笛声轻轻的将你呼唤
一轮明月挂在天山
你的屋顶升起了炊烟
羊群睡在河两岸,江巴拉罕哎…
小河流水静静的流向你门前
我的歌声飘过草原
我要弹起动人的琴弦
羊群睡在河两岸,江巴拉罕哎…
我用歌声轻轻的将你思念“
一边唱,一边双手虚捧,就着萧乾的手将酒杯轻轻送到他嘴边,萧乾也不推辞,一饮而尽,李伊丽笑吟吟执壶将酒杯注满,一连敬了萧乾三杯。整个人已几乎偎依到萧乾怀中去。
南阳忍得一忍,强将心头不快压下,冷冷笑道:“我看陛下未醉,容华妹妹倒先醉了……”
萧乾不着痕迹将李伊丽略推开些,似笑非笑道:“容华已敬了朕三杯,也该去敬皇后一杯,西域歌舞果然别有情趣,朕十分开心,容华要何赏赐?朕当谢谢你带来了这般美的歌舞。”
李伊丽依言给南阳倒了一杯酒,又回到萧乾身边,轻轻跪坐在他膝前,仰起头问:“陛下真舍得重赏伊丽吗?”她一曲舞毕,微微喘息,脸颊带着动人的红晕,神色间无限娇媚,明艳不可方物,座中诸女皆不及她如此绝色。
萧乾一笑不答。
李伊丽含羞低头,柔软腰肢如灵蛇一般,身子前探,一手握着嘴,在萧乾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众人不知她说的什么,但看她神色,罗罗张茵等皆已猜到,俱都红了脸。南阳更是生怕让她破坏了自己的计划,心里暗暗着急,平时只盼萧乾稍微好色些,此时却只怕萧乾当真为色所迷答应了她。
萧乾也不推开她,笑着听完,看了她一眼,吩咐:“高大德,赐容华娘娘珍珠一斛,美玉十方。”
李伊丽脸上红晕稍退,含怨看了萧乾一眼,南阳却已在旁边松了口气,微微提高了声音道:“荣华还不谢陛下赏!”
李伊丽顿了一顿,倔强地道:“伊丽不要珍珠美玉!我们大漠儿女,从来不似你们中原女子,明明喜欢,却扭扭捏捏藏在心里,在座的包括尊敬的皇后与妃子娘娘,难道你们不喜欢陛下?难道你们不想得到陛下的宠爱?伊丽只要陛下,不要别的赏赐!”
她语出惊人,南阳顿时为之语塞。李伊丽见萧乾只是若有所思注视杯中酒水,却不置可否,面上顿时掠过一丝苦涩之色,娇媚之态敛尽,又变得冷若冰霜,缓缓起身步下场中,重将那袭宫袍穿上,却忽然又转头朝萧乾说:“伊吾女子所有的风情只为自己的情郎展现,陛下既然不珍惜,伊丽从此再也不舞了……”
萧乾喉头干涩,情不自禁又饮了一杯,酒水醇香如柔软的小手,一路抚至胸腔。众人都觉尴尬,伊丽已然退下。高昌公主素来生性懦弱,与人无争,见自己的陪滕做出如此出格之事,生恐皇帝皇后怪罪,早已在座上惶恐不安,又见伊丽径自退场,更是不安,遂起身离席请罪。
萧乾放下酒杯,经此一事,已觉美酒无味,他早年生性风流,惹下无数情债,后来有了阿谣,日渐迷恋,终于发现自己心里原来早就只有阿谣一人了,见了任何绝色竟都不再放在眼里,那是任千娇百媚万紫千红,只如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眼见面前这一个个女子才情容貌如花似玉,又都是想尽办法取悦自己,虽是为了天下大业不得已为之,难免有些怜惜之心。又见李伊丽这般孤傲清绝,细一想人生没有两全其美,已经得了阿谣,自然只能辜负这些女子,也只能尽力让她们在宫中生活安逸无忧以作弥补……想至此处,已听得罗罗温柔地道:“今日原为庆贺陛下生辰,理当开怀,望陛下勿为此不悦。罗罗愿为陛下与娘娘抚琴一曲,望陛下饮上一杯,暂开笑颜。”
说完亲自捧了自己桌上赤金酒壶,移步上前,姗姗到了萧乾与南阳前面,左手轻挽了长长的轻绡衣袖,右手微伸,在萧乾面前杯中注了满满一杯,素手如玉,奉与萧乾。
萧乾胸中已渐觉酒意上涌,高大德又在耳边曾轻轻提醒了一句:贵妃娘娘请陛下保重身体不要多饮。本不欲再饮,但见了罗罗一身杏子红衫,袖如流水,裙似行云,低眉顺目,温柔婉转,又想起那日花园月下祈祷,一双手白如生绡,捧着酒杯盈盈站在自己面前,哪里还说得出不饮两个字,只得一笑接了:“朕已有醉意,喝完这杯,可是不能再喝了。”一饮而尽。
罗罗敛衽行礼:“多谢陛下。”回身到自己位子上坐下,身后宫女已将背着的琴囊取下,却是一架乌黑油亮的古琴,琴身款有铭文“相思”二字。罗罗略调试几下,铮铮淙淙琴声如流水一般,她已低低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婉转轻柔,如泣如诉,别有幽怨,萧乾忽想起阿谣也曾唱过这首歌,这是江南一带古越歌谣,阿谣本是越人,自小熟悉,曾在夏夜荷花香里唱过这歌,当时自己还曾执意要问她心悦的君是哪个,直问得她含羞低头不依了才罢,想至此不觉停杯在手,怔怔出神。
却又听得琴声越发清幽,罗罗接着唱道:
花离树兮叶离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自怜玉肌兮委尘土,将流水兮鉴冰姿。
边鸿杳兮音信稀,心念君兮君不知。
愁生如发兮幽梦长,怨清宵兮会难期。
西风起兮孤雁悲,心忆君兮君不知。
抱琴枯坐兮梧花地,唱相思兮泪偷垂
唱到最后一句,声音却渐次低了下去,吐出一个垂字,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萧乾想起阿谣,再坐不住,更觉得胸腔间酒气翻滚,一阵阵涌将上来,浑身火热,眉目间露出浓浓的绯红之色,因了热,外袍微微敞开,俊雅里带出邪气来。南阳心知春水流碧的酒力发作,忙亲自过去搀扶,一边道:“陛下醉了,姐妹们都散了吧,早些回宫歇息,明日是陛下正寿,不该让陛下喝这么多的。”一面说一面就要扶着萧乾往外走。罗罗张茵等眼睁睁看着,皆不敢做声,只得恭送二人出去。
萧乾已觉眼前朦胧,也不知扶着自己的是谁,只记得阿谣歇息的早,此时不能去打搅,吩咐了一句:“回承乾宫……”
高大德看出南阳心思,咧嘴一笑,又忙收住,待南阳扶着萧乾上了御辇,他一路相跟,出了花园,眼见御辇要往长秋宫去,虽是心里掂量了一翻,却想起这正是报答那些珍珠美玉的时候儿,又明知萧乾素来不待见皇后,若是到了长秋宫,萧乾醒来绝无自己好处,忙借故高声呵斥抬辇的太监:“猴崽子!恁大灯笼照着,还找不着北呢!没听到陛下说了,去承乾宫么!你敢抗旨——?”将抗旨二字说得分外严厉,拖得又长,南阳狠狠剜了高大德一眼,冷笑道:“好,好高公公,真是忠心!”一面只得吩咐,“去承乾宫!”
高大德心里打了个突,对着南阳赔笑,眼看着南阳今晚有备而来,是铁了心不走了,心里却暗暗着急。
御辇抬到承乾宫前,南阳先扶起萧乾,高大德趁机上前接了萧乾先下来,见南阳还在后面,忙悄悄在萧乾耳边道:“陛下!陛下!皇后来了。”
萧乾含糊几声,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南阳已下了车,冷冷道:“高公公,有本宫在这里,你且下去吧。”也不管高大德,扶起萧乾径自进殿,高大德唯唯诺诺了几声,跟在后面,却被紫英等几个宫女拦住:“高公公……娘娘让你下去,没让你进去……”
高大德只得退了出来,搓着手站了一会,浑身逼出一身汗来,欲待去瑶华宫报信,可皇上喝醉了,皇后最大,不要说谢贵妃这时候已经睡下,就是没睡赶来了,也不能跟皇后正面起冲突,何况萧乾早就下旨,凡贵妃睡下了,再重要的事情也不得惊动,万一有个好歹,自己岂非是死罪,只得跺了跺脚,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偏房去想办法。
却说南阳扶着萧乾进殿,隔着衣服已觉他肌肤热得烫人,浓浓的酒气夹杂着他身上的龙涎香铺天盖地将自己包围,心里竟然如初嫁之日般冬冬直跳。进了殿,所有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紫英几个守侯在殿门,他的大半个身子全都压了下来,南阳因见无人,也顾不得许多,将一手扶住他腰,把萧乾的手臂绕在自己肩上,一手拉住,扶掖而行。好不容易将他扶到床榻上,萧乾却不肯放手,将她的手紧紧抓住,喃喃道:“谣……”
南阳气得狠狠一摔手,萧乾不防,被她摔脱。却嚷:“好热……”一面将胸前衣襟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南阳羞红了脸,咬了一下唇,在他身旁坐下,痴痴凝视萧乾,轻轻道:“冤家!你见了我倒象见了仇人,却不知我心里……”一语未了,虽是四下里无人,却还是说不下去。只伸手慢慢抚摩萧乾的脸庞。手乍碰到,萧乾却一把又攥住了她的手,竟急不可待将她往怀里拉,“阿谣……我好……想你……”一面就凑过来咬她耳朵。
南阳推拒半晌,萧乾却终不放手,她使劲一挣扎,萧乾却突然地又放了手,将脸去摩挲着床上的玉枕,只是嚷热。南阳蹙眉,渐发现萧乾有些不对劲,她心下一突,疑惑道:莫非父王送来的这酒里竟然放了……那些下三滥的药?他怕我难堪,是以不曾对我说明……
想到堂堂皇后,竟要靠这种手段才能邀宠,不觉又羞又气,但见了萧乾情状,又脸红心跳,手指不受控制地伸过去慢慢解萧乾的衣裳。
高大德在自己房里坐了一回,想不出办法,只觉屋里又闷又热,起来走了几个来回,又坐下,又起来,折腾了几次,身上汗水已将衣服浸透,得罪皇后固然有些棘手,但得罪了贵妃等于就是得罪了皇上,今晚贵妃明明嘱咐自己好生“伺候”皇上,不要让皇上多饮酒,如今皇上却喝醉了,更出了这样的事情,若贵妃知晓,必然迁怒到自己身上,那时却无计推脱,正一筹莫展,忽然想到:何不到瑶华宫去找青凤?是否要禀报贵妃,由她决定,若不去报信,以后再要拿那样的珍珠玉器,却是不好意思了。而且告诉了青凤,不管结果如何,多少总脱了些干系。想到这里心中一喜,忙起来开了门,连公鸭步也顾不得迈,一阵风般去了。
南阳轻轻扯过丝被盖在萧乾身上,却被萧乾一脚踢开。她伸手又去解自己的衣带,殿门上却传来“扣扣”两声,不待回答,又是两声,显见得敲门人心里焦急,随即听到紫英的声音,在暗沉沉的殿里分外清晰,“娘娘!娘娘……不好了……长秋宫走水了……娘娘……”
南阳一惊,慌忙奔出,打开殿门,紫英已经手足无措,只颤抖地指点给她看,果然远远长秋宫上空隐隐有火光黑烟,在暗夜里格外惊心。
明日就是萧乾正寿日,长秋宫乃是皇后正宫,偏偏在今夜起火,不但极不吉利,她这个皇后还有失察之罪,况且大火一发,六宫中人必然已经惊动,若自己不在,定然要生出许多流言蜚语,背后难免有人诋毁,南阳想到此一惊,顾不得许多,恨恨朝内看了一眼,将殿门掩上,匆忙间上了步辇,如飞赶往长秋宫,行到半路才想起萧乾在内殿,自己匆忙间竟未令人留下守侯,急忙吩咐自己身边的红芳:“你去承乾宫守着,不许一个人进去。等陛下醒了,再来回我。小心着些!可晓得了?”红芳答应去了。
这里承乾宫外,见南阳一众人匆匆离去,梧桐树后才悄悄转出一个人影,轻薄的罗裙拖曳过碧绿的草地与光滑的石地,步上台阶,“吱呀”一声,推开厚重的殿门,又缓缓关上,从里面栓住。
长裙又迤俪拖过平整如镜的金砖,撩起纱帐,一只冷凉的纤手抚上萧乾炙热的胸膛,萧乾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唤,随即觉得一个柔软的身体偎依了上来,轻轻颤抖的唇覆盖了萧乾……
第42章:云来云去常不息(上)
高大德到了瑶华宫,宫门却已关上。原来瑶华宫阖宫上下都知今夜萧乾去参加宴会,贵妃又早已睡下,估计这会子再不会有人来的,所以早早关了门,值宿的小太监宫女们都聚集在偏房里掷色子赌东道儿。高大德敲了半日门,一个小太监才懒洋洋走出来,正逢他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