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面吐出一口气,他萧乾从来不是什么至诚君子,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从不心慈手软,可只有面对阿谣,面对她那如春水初融,秋月明净的脸,心会一寸一寸慢慢变得柔软……
御撵轻微一震,萧乾回过神来,高大德恭敬的弯着腰,轻声道:“皇上,宜寿宫到了。”
萧乾微颔首,御撵稳稳停下,他举步抬头,宫前两侧台阶下摆着两盆白色茶花,春夜里看不清楚,只看得清暗绿的叶片间镶嵌着一朵朵蒙白的花,如一张张美人面,灯笼映亮了门上的牌匾,门开着,隐隐传出些窃窃私语声。守门太监正要高声禀报,萧乾已经摆手止住,跨进门,那些在廊前院中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顿时一下噤了声,悄无声息的躬身跪在一侧,萧乾挥了挥手,只带了高大德进去。
各宫的布局一般都是大同小异,宜寿宫也不例外,只是这里住的张贵姬出身将门,性格儿上也是爽直,从宫里的布置就看得出来,一前一后正殿两间并未隔开,只垂着厚厚的帘子,萧乾一进殿门,就听得断断续续嘤嘤的哭声,还有细细碎碎说话声,萧乾顿住脚步,帘子透着灯光,隐隐可见几个人影围在床前,一个女子声音带着些伤心悲戚,细声细声的传来:“……姐姐万莫如此,就是……陛下忘记了我们姐妹,也该自己保重身子……”
又一个女子声音却冷哼了一声道:“你这样作践自己,他可曾来看过一眼?就是死了,他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白叫亲者痛仇者快!”这声音冷冷里带些悲凉讽刺,却正是南阳的声音。
萧乾眉心一跳,高大德偷偷看了一眼萧乾脸色,微微咳嗽了一声。里面顿时没了声音。萧乾挑起帘子,周围几个宫女慌忙跪下请安,只见床上一人裹着锦被面向里躺着,前面坐的两人,一个身穿玉色窄袖上襦,湘妃色绣玉兰花长裙,披着长长的浅黄纱帛,发上带一只翡翠凤凰,眉目如远山含岫,淡月笼花,另一个却正是南阳。见萧乾进来,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楞,那女子目光在萧乾身上轻轻一转,似含羞带怨,又带了一丝看不出的欣喜,随即轻轻跪下,低头道:“罗罗请皇上安。”正是丞相罗煌之女,封为贵嫔。
萧乾点点头,心里却想:罗煌生得那样,倒不料他女儿又生得这样。
南阳站起来,“陛下来了。”她声音虽宁静,却带了一丝颤音,显然是极力在压抑胸中的激动,“陛下看看贵姬妹妹吧。”
床上那人已经翻过身来,萧乾正对上一双失神的大眼睛,脸颊消瘦,显得下巴尖尖的,一对上萧乾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却忽然飞起两片红晕,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萧乾温和说道:“不必起来了,就这样躺着。哪里不适?怎么病成这样不早传太医?”
后一句话是对南阳说的,六宫事务本是皇后的职责,宫妃有小病可以直接传召太医,若病的严重些,则需禀明皇后,除非是大病,才会去惊动皇帝。
“贵姬妹妹这是心病,就传十个太医也治不好的。”南阳直直盯着萧乾的眼,毫不回避,“陛下要是关心,多来后宫走走,只怕妹妹这病就好了。”
萧乾闻言挑眉,望向床上。张贵姬脸上红晕更甚,目光不敢与萧乾相对,落在床边盯着被子上绣的莲合贵子图,露在被外的一只手却下意识的抓紧了被角。
罗贵嫔缓缓说道:“茵妹妹自进宫后,原本活泼可爱,只是这三月慢慢连笑容也少了,我们来看她,只说自己身子不适,胃口不开,恹恹成病,皇后娘娘与臣妾百般劝解,总是无用,这几日索性连茶饭也懒进了,刚才又不肯吃晚饭,皇后着急,这才大胆去请陛下,还请陛下劝慰妹妹才好……”
高大德在一旁听了,心底暗笑:“这贵姬娘娘是为了皇上害了相思病了。”面上一些儿不敢露出,却偷眼看萧乾如何处理。
萧乾却走到床边坐下,南阳反倒有些惊异,萧乾却不看她,只吩咐:“到太医院传沈传芬来。替贵姬看脉。”沈传芬是太医院医正,医术最高,顺帝曾亲赐杏林国手牌匾,平时只替皇帝、太后、皇后看脉,妃子们要请他看病,都得请皇后懿旨。高大德忙应了声是,心里却疑惑皇帝冷淡起来对后宫妃子不闻不问,这会一来倒这般经心,一边猜不透萧乾心思,一边自出去吩咐小太监不提。
罗罗笑向张贵姬道:“沈医正轻易不给后妃看脉,何况这么晚了,陛下特为妹妹传他,可见陛下心里有多看重妹妹。”她向身边宫女手中要过一个碧玉小碗,柔声说:“先前劝你不肯吃,如今陛下在这里,你快把这粥吃了吧。”
张贵姬偷偷看了萧乾一眼,萧乾朝她一笑,“吃吧。”因见她无力,便命罗罗坐在床沿,捧了碗喂她,自己起身,“朕就在外殿坐着,等沈传芬来。”
南阳随在他身后出来,萧乾自在殿中坐了。南阳略一踌躇,也坐在一旁,良久才幽幽说道:“陛下对贵姬……倒还有心……若是我病了,陛下也会立刻过来,传太医么?”
萧乾淡淡地:“皇后也病了么?叫沈传芬一起看了便是。”
“你……”南阳语声里忍不住带出幽怨之意,“陛下娶了我来,又封了这些妃嫔,我们就是陛下的妻妾,陛下为人夫君,难道妻妾病了只要传个医生就够了么?”
“怎么?”萧乾似笑非笑,“皇后这是……暗示朕做的还不够?”
“陛下明知道……”南阳倔强的咬了一下唇,“就算臣妾有错,陛下也惩罚的够了。你……”她微微红了脸,声音低如蚊蚋,“陛下数月不曾进我的房,我这皇后,当得还有何趣味……何况就算陛下仍不肯原谅臣妾,这几个都是朝中贵家之女,陛下也不该冷落这么久……”
她轻轻把衣袖摆正,脸上那一丝红晕退去,又恢复了素日尊贵模样,“陛下登基未久,就算为了笼络大臣,也不该这般行事,惹人闲议……”
萧乾不悦地打断她:“朕如何行事?又如何惹人闲议了?”
南阳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朝中上下,谁不知贵妃谢氏封赏太过,专房擅宠……”
“这才是皇后真正的目的吧!”萧乾猛地站起,目光如刀,直戳到南阳脸上去,“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你以为你父亲就能威胁得了朕?你若妄想靠你父亲来逼朕就范,朕可以告诉你,只怕连你父亲都保不住你!”
南阳气得浑身颤抖,却一句话说不出来。里面房里似是听到这边动静,一下子人人屏息。萧乾逼近南阳,那危险的气息竟令南阳不自觉往后退,一字字说:“你听着!你若安分守己,朕看在洛川王面上,不会来为难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尤其不要打阿谣的主意,朕今天就告诉你,若是阿谣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朕都找你算帐!”南阳整个脊背靠在椅背上,退无可退,萧乾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她的下巴,冷峻的目光不容南阳逃避,“你很清楚你以前做过什么,凭你做的那些事情,朕轻易就可以废了你!也不要再想着去找你父亲,小心你连累了他!到时候,可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陛下,沈医正来了。”殿外传来高大德的声音,萧乾蓦地一甩手,沉声道:“进来!”
南阳跌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得死人一般,嘴唇哆嗦。萧乾却再不看她。
第33章:飒飒秋风细雨来(中)
沈传芬替张茵仔细请过脉,开了方子,回了萧乾,小太监跟他去拿了药来,萧乾因命张茵身旁的宫女云儿去煎药。罗罗见南阳在外殿呆呆坐着,萧乾又冷着脸,略微知晓他二人情景,踌躇一时,方上前道:“夜深了,陛下和娘娘回宫安歇去吧,贵姬妹妹这里,臣妾陪着,请陛下娘娘放心。”
萧乾却淡淡道:“你们都回宫去吧,朕今晚就住这宫里了。”
罗罗一震,张茵也蓦地抬起头来,顿时羞红满腮。外间南阳的身形晃了一晃。罗罗幽怨复杂的目光迅速盯了萧乾一眼,随即恭敬地低身行礼,柔声说道:“是,臣妾就告退了。”又安慰张茵一句,退出殿,又向南阳低低说了几句,带了两人的宫女一起出宫。
屋里几个宫女见这情景,也都各自自己替主子欢喜,互相抿着嘴儿一笑,悄悄退出宫去。张茵羞得手足无措,因见萧乾还站着,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声音却如蚊子一般小:“陛……陛下……请……”
萧乾似乎没看到她的窘态,依然温和道:“今晚朕在外殿,你好生休息,朕不会打扰你。”说完便出殿,叫高大德。
高大德一直等在门边,听萧乾一叫连忙应了一声进来,萧乾吩咐:“去将那些奏章折子拿来。”压低声音:“别让人知道了,悄悄儿的,明白么?”高大德疑惑地悄抬眼看了萧乾一眼,却见萧乾的眼睛深不见底,盯着自己,心里一颤,忽然有些明白,忙恭谨的答应:“是,奴才省得了。”萧乾似是轻吁一口气,又说道:“顺便去瑶华宫,告诉……”说到这里,一眼看到夜已深沉,殿前灯笼在风中摇晃,铁马微微发出叮当之声,在这寂静深宫中听得格外清楚,叹了一声,挥了挥手,“算了,这时候想必她已经睡下了,不要再去惊动。你快去吧。”
他说完,重新转身进殿,却忽然发现张茵不知何时竟已起床,正倚在柱间看着他,脸上的晕红之色已渐渐退去,眼睛眨也不眨,痴痴望着萧乾。
萧乾眉头一皱,不悦:“你怎么起来了。”
张茵神情有一丝恍惚,更有一丝极力压抑住的痛楚:“陛下要批阅奏章,臣妾理当侍侯。”她本是将门之女,娇俏活泼,但经这一病,脚步虚浮,身行也显出怯弱来,勉强从床上起来,也没有披外袍,一把青丝拖在脑后,只穿着月白襦裙,脸瘦了许多,两只眼睛更显得大。
萧乾几不可闻低喟一声,放柔了声音:“回床上去吧。朕这里不用侍侯,你安心养病。”
张茵举步要过来,脚下却一软,斜斜欲倒,萧乾下意识赶上一步,在她腰间一扶。张茵蓦然触到萧乾铁一般的胳膊,浑身一战,忽然忍不住,一下扑在萧乾怀中,抑制不住喊了出来:“陛下!”
萧乾正要推开,低头看到她仰起的脸上,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盈盈深潭里看到自己的两个影子,伸出去的手缓缓垂下。
“陛下,你可知茵儿等你多久了……”张茵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萧乾,声音颤抖,眼泪扑簌簌滴落在萧乾臂上。
“朕……”萧乾叹息,心里的坚硬虽有些柔软,但还是微微将她格开些。正思量言语,张茵已经摇摇头,哭道:“不是,茵儿说的不是进宫后,陛下那时尚未登基,那一年……那一年先帝召集京城勋贵在昆明湖过上巳节……”她眼神有些朦胧,又似回到那个和煦的春日,自己穿着一身粉嫩嫩的裙装,头发挽成两个小鬟,满眼痴迷的注目那个耀眼的身影:“陛下当时穿了一身白色丝袍,袍上画着淡墨的竹叶,奉了先帝之命,替那些尚未成年的贵家子女洒水祓禊,茵儿当时只有十三岁……陛下对着茵儿微笑,杨柳枝洒下的清水轻轻滴在茵儿发上……”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祓禊结束后,陛下却再也未看茵儿一眼,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只与那些已经长大甚至成婚的公主贵女们调笑……”
萧乾有些动容,他记不起什么时候与面前这女子有过一次偶然的相逢,更从不曾去想当时的小女孩对自己无意间给的微笑有多么刻骨铭心,那段时光对他而言已经非常遥远,而对面前这女子来说,却依然鲜明的一如昨日……
萧乾忽然想到什么,沉声道:“你父亲当日一口答应助我,唯一的条件只是要我纳你为妃,莫非也是你……”
“是!是茵儿的意思……”张茵垂下头,“是我求父亲,他一开始不答应,我跟他说:父亲若不答应,女儿只有死了。他考虑了半天,终于还是答应了……”那次相逢后,她一直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梦想着嫁给那个言笑晏晏手执柳枝的男子,到她终于如愿以偿后,他却……
“傻姑娘。”萧乾怜惜的摸摸她的头发,她怎么知道自己的父亲反过来也是在利用她作棋子呢“你进宫来却是作茧自缚,朕对不起你。”
张茵摇头:“只要能时常待在陛下身边,茵儿就是死……也满足了……”
萧乾不答,避开她的目光,将她抱起,轻轻放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看着被上的花纹,缓缓道:“好好休息,朕命人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说完顿了一顿,终于不看她的眼泪,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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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中,纱帐朦胧,层层叠叠如云雾般,缠绕得人的心事也是重重复重重。幽幽的炉香在淡淡穿梭,如一缕飘渺游荡的幽灵,宫灯都已经熄灭,月光都照不进这深宫,春日温暖的夜晚,却温暖不了她冰冷的心。
南阳大睁着眼睛望着殿顶上的藻井,金碧辉煌的图案在夜里也只剩余了模糊一片,他冷酷无情的话语似还回荡在她耳边,“若是阿谣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朕都找你算帐!”这一句话真是厉害无比,自此后不但她不能再对那贱人有什么动作,她反倒要想方设法去保护那贱人不受任何损伤,他的目光就象刀子一样锋利,他从来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自己是他的明媒正娶的妻子啊,那样子满心欢喜,热热闹闹的嫁给他,换来的是他这样无情的对待!
指尖无意识的戳进手心,她却感觉不到疼,他对张茵还能温言抚慰,为她传医召药,甚至破天荒第一次留宿后宫!她几乎可以听到宫女太监那窃窃私语,偷偷投到她身上的那异样的目光……
她南阳,难道就这么红颜未老恩先断?炉香越来越细微,慢慢燃尽,只余留那香气依然充满宫殿的四面八方。轻微的“嘶”的一声,她惊醒了一下,细看却无动静,紫英在外间值夜,却连她的呼吸声都根本听不见,寂寞深沉的可怕……想起历代多少女子就这样默默无声的老死宫廷,她就觉得心寒与恐惧。阿谣,那个贱人,她却可以夜夜枕着他的手臂入眠。咬紧牙,她在暗沉沉的帐间无声的一笑,她才是皇后,是六宫之主!
第34章:飒飒秋风细雨来(下)
“……娘娘。”高大德弯腰曲膝,脸上挂着笑,笑得恰倒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谄媚厌恶,又不会笑得看起来敷衍,“昨儿皇上本来想让老奴过来告诉娘娘一声儿,又惦记着娘娘睡着了,不便打扰。所以……”
阿谣默默低头,虽在春季,这日阳光却烈,坐在殿前回廊里,虽有竹帘子挡着,依然能感觉到那股灼热,瑞儿早早翻出了一把团扇,递给阿谣,拿着既可遮阳,热了又可扇扇风。阿谣却拿在手里把玩,生丝的白绢面,水墨画着个美人的侧脸,淡淡几笔,勾勒出一个轮廓,瑞儿拿来的时候还打趣这美人象阿谣,柄是竹子的,底部垂着一股明黄流苏,阿谣洁白的手指缠绕着那股流苏,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高大德弯着的腰更弯了些,脸上笑的有些僵硬,正想悄悄换个姿势,却听到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忙提了精神,却又见阿谣一些儿没动,又疑心自己听错了,正没开交处,阿谣却幽幽开口:“高公公。”
高大德精神一振,忙应了声:“奴才在呢。”
“陛下看了一晚上的奏章,那张贵姬在做什么呢?”阿谣的口气淡淡,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这……”高大德偷眼觑了阿谣一眼,“张贵姬也不肯睡,虽躺在床上但是一直望着皇上发呆,后来服了药,那药里含了安宁助眠的成分,贵姬娘娘慢慢也就睡着了。”
“陛下方才来时,对我说这阵子政务忙,没有时间再多来瑶华宫,你说陛下忙的是些什么政务呢?”阿谣的口气越发随意,高大德的额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只觉得那阳光怎么的竟和六月里一般的粘热。他期艾了一阵,却见阿谣停了那玩扇子的手,一动不动,细细的竹帘子映着日影投在她脸上,却不见一丝热,几丝柔柔的细微散发贴在瓷般的侧脸上,乌发黑的发青,一丝不乱,刘海儿斜下来,发上一只温腻厚润的白玉凤凰衔下一串青玉碎粒子,果然很象那扇子上的美人。
眼皮眨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的谦卑,“朝里的事情,奴才不敢乱打听,只是最近皇上一直烦心着,好些个大臣都上奏章,明里暗里都要皇上……雨露均沾,以广子嗣……”
阿谣的睫毛抖动了一下,高大德在心里暗笑了一声,更凑近些,却习惯地朝四下里逡巡了一眼,才说:“娘娘如今身子重,又是这么聪敏的人,皇上昨夜的举动娘娘莫非还不知道?那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六宫里如今眼睛都盯着娘娘,皇上一宠张贵姬,那些个眼睛自然都转到贵姬身上去了。皇上通宵阅读奏章的事,奴才知道,张贵姬知道,如今娘娘也知道了,可奴才不敢往外说,娘娘且当做不知道,张贵姬呢,也只有打肿了脸充胖子不是……”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就是这八个字,今日一早萧乾来时,正是如此对她说的。阿谣心里释然,脸上的线条微微放松,更显得柔和起来。自己还在怀疑些什么?是怕自己有了身子,无法侍候他,更怕他在别人宫里万一动了心……就倒过来说,就算他真对别人动了心,真要雨露均沾起来,那不本来就是应当应份的事么?自己又能如何呢?想到此——
“高公公也是聪明人。”阿谣微笑起来,手上的扇子又轻轻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起来。“陛下既然不能常来瑶华宫,自然只有麻烦高公公好好照顾陛下了……青凤——”她微转头轻呼,“把我隔子上那个小描金匣子拿来。”
高大德在宫里历练得成了精的人,听得阿谣一说完,已知要赏赐自己,太监最是贪财,虽不好表露得太直白,依然情不自禁笑眯了眼,待得青凤拿过那个匣子,奇書網收集整理阿谣小小巧巧的下颌略偏了偏,青凤便将匣子递与高大德,高大德不好意思当面打开来,暗地掂掂分量,只捧了跪下谢恩,“老奴才受之有愧,谢贵妃娘娘赏赐了。”
阿谣只是含笑:“高公公客气了。”
高大德看她不再说话,于是告了罪,低头慢慢退出。刚退出殿门,转个弯,靠着柱子,见瑶华宫守门的小监望不见自己了,才迫不及待打开盖子,顿时到抽一口凉气——
匣子里竟是满满一匣珍珠,更难得这珍珠有拇指般大,浑圆雪白,莹莹生光,高大德认得这是东海属国刚刚进贡来恭贺皇上登基的贺礼,全部是海产的东珠,一共一百零八粒,颗颗一般大小,天下难寻,他不用数都知道,这匣子里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八颗,这位独蒙圣宠的谢贵妃,竟整匣子都送了给他!
高大德楞了半晌,饶是他久在宫中,收过数不清的赏赐,也被这大手笔惊吓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忍不住嘟哝:“谁说这贵妃娘娘不是个厉害角色?一个丫头能有这样气魄?要不是亲见,就打死我也不信,皇后娘娘跟她比起来,都差着一大截……”一边“啪”的合上盖子,喜滋滋捧了去了。
“娘娘。”青凤望了高大德出门,忍不住在身后说:“高大德是前朝留下的旧人儿,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娘娘就这么相信他么?”
阿谣也觉得那太阳越发炙热起来,于是起身扶了青凤进殿,“正因他是旧人儿,如今没了主子,他要依然在这宫里混出个好模样,不得重新找一个么?何况陛下如今并没别个新的大太监,还是他伺候着,要是别人先给收买了他去,对陛下对咱们,可都是不利。”
青凤虽觉阿谣说的有理,却有些心疼那一匣子珍珠,“就算要收买他,也不用这许多珠子,那可都是海东珠,是皇上怕夏天里生产热,特地送给娘娘,让娘娘生产后穿珍珠衫穿的。”
“我都不心疼呢,你心疼什么。”阿谣失笑,“要不是这个,寻常金银还怕入不了这位高公公的眼呢,你别忘记了,他在前朝就是太监总管,一双眼可是在金银财宝里面浸泡过的,出手小气了,买不动他不说,白叫人家笑话咱们小气。”
“娘娘收买他那是高看了他!奴婢看起来,他巴结着娘娘还来不及呢!”刚进了殿门在榻上坐下,春珠进来了,手上还捧着一大堆东西。
青凤忙过去接了,问:“是什么?”
春珠和着青凤把手上这些盒子包袱放到桌上,才笑道:“咱们这位郡主皇后,也不知道今儿怎么了,把我叫了去,就问了问娘娘的起居饮食,末了只吩咐我好好伺候,说把这些人参当归什么的补药带给娘娘吃。”
阿谣有些意外,问:“皇后……早上叫你去就送了这些东西么?”
春珠道:“是呀。我也摸不着头脑。一早娘娘还没起身呢,皇后那边派了个小宫女来叫,说是皇后要问问娘娘的情况,叫让过去一位贴身的宫女儿,有话问,我就去了。”
“青凤告诉我了。”阿谣看着她们翻弄那些东西,“咱们与……那边素无往来,我一早起来听得皇后叫了你去,还担心了一会,后来一想,就是她要做什么,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才放了心。”
“娘娘你看。”春珠把那些盒子一个一个打开,捧给阿谣看,“倒还真是些好东西呢。”
春凤却道:“也不知道有毒没毒,娘娘千万不要吃这些。拿去太医院让太医们验验才好。”
阿谣一笑:“傻瓜,皇后要害我,还要这般大张旗鼓的让大家知道?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倒让我也一时猜不透……”
“还不是以前害娘娘太多,惹得皇上不待见她,如今后悔了,想将功补过呗。”春珠见阿谣没兴趣看,又将盒子一个一个盖上。
“南阳郡主的性格不象是会后悔的人,何况……”阿谣沉吟,“她素来骄傲,我又本是她的丫头,怎肯对我低头示好?且不去说她有什么目的,照理皇后赏赐东西,我该亲自去谢恩才是……”
“皇后说了,说娘娘身子笨重,保重要紧,不必过去谢,还说我伺候娘娘辛苦,额外还赏了我一个小玩意儿呢!”春珠笑嘻嘻的,抽出一个小荷包来,从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金锞子给阿谣和青凤瞧。
青凤笑骂:“死丫头,一个荷包就把你收买了。瞧你皇后长皇后短的,你索性去伺候了皇后罢。别在咱们面前显摆。”
她本是开玩笑,春珠却当了真,着急起来:“姐姐说的什么话,我再眼皮子浅,一个荷包就真收买了我不成。别看她们现在对我客气,我可忘记不了当初春珂……”她说得急了,一下子收不住,猛想起春珂这名字正是阿谣的忌讳,每一提到,阿谣必然要独自伤心半日,已是收不住嘴,只得惶惶的住了口,拿眼盯着阿谣,见阿谣脸色当真黯然起来,更是后悔,遂拿了那荷包就要往地上摔——
“做什么。”阿谣拉住她手,“你青凤儿姐姐说句顽话,你就急了。你没看她还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倒都要摔到地上去不成么。不管她是假意也好,真心也罢,给东西咱们就收着,用不用,对不对她好,自己自然知道,放在心里就是了。知道么?”
青凤也忙向春珠道歉,春珠才将那荷包收了,却撂到自己的箱子底去。阿谣挥手让她们退了,独自在贵妃椅上靠了闭目养神。春珠已知自己不小心提到春珂必又惹得阿谣闷闷不乐,不敢多打搅,朝青凤吐吐舌头,青凤无声的伸指虚点她的额头,二人悄悄退下。
她怎么能忘记春珂的死呢!阿谣眼前似又闪过那圆圆的眼睛,小小的酒窝,笑得眉毛弯弯的,又想起刘妈,似清楚明白听得她在耳边叫:“姑娘……”
她不愿意再想,猛然睁开眼睛,似乎能感觉到心里那小小的一块正变得越来越硬。
第35章:欲将平地起波澜(上)
这日正值十五望日,洛川王妃进宫看望女儿,南阳早早打发紫英在宫门候着,领了洛川王妃往长秋宫去,王妃见随行的都是自己带来的侍女,周围宫女太监隔得远,于是低声问:“你家娘娘可好么?”紫英叹了一声,也不敢多说:“晚上总是睡不好……越发瘦了……前次在张贵姬宫里,皇上……又当着人给难堪……”轻声将那日的事情略说了几句,“王妃快替娘娘想想法子罢,奴婢瞧这样下去,娘娘的身子先要当不起……”
洛川王妃冷哼了一声,“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
话未说完,忽然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传来:“这不是洛川王妃么?罗罗给您请安了。”随着声音,路旁花树丛里转出一个丽人,手中拈着朵芍药花儿。
洛川王妃不防,看时原来是罗罗。罗罗是丞相之女,她曾见过的,只是以前一个是王妃,一个是丞相之女,罗罗见了她要行大礼,但时至今日罗罗虽然不得宠,名分上却是贵嫔,照理洛川王妃还得向她行礼,但王妃自恃身份,不愿意向她屈膝,身边紫英等宫女却已经纷纷请安行礼,好在罗罗知趣,姗姗行近,已是先微微向王妃施了一礼,王妃于是半真半假的受了她的礼,一边忙着搀扶,一边笑:“罗贵嫔还是这样客气,真是知书达理的名门千金,倒是我失礼了。”
罗罗微笑着让紫英等一众人起身,“王妃想是来看望皇后娘娘。”
“可不是么。”洛川王妃一边打量罗罗,罗罗进宫后她尚是第一次看见,“说是身子又不太好,她父王心疼,必要我进来看看,其实宫里有这么些伺候的人在,又有你姐妹们日常陪伴她,开开心心的,哪里有什么要紧的……贵嫔娘娘越发出落的好了……”
“那是王妃夸奖罗罗了。”罗罗略说几句,就告辞,“皇后娘娘等着王妃呢,罗罗不多打搅了,晚上再去给姐姐请安吧,王妃替我问候姐姐。”
洛川王妃笑应了,若有所思地目送罗罗离去,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又转入路旁的花树中,她方又举步。
到了内殿,支开宫女太监,命紫英在门口守了,母女二人才坐下说话——
“什么?”南阳吃惊的望着洛川王妃,,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父王要我广选良家子以充宫掖?”她随即又摇头不信:“这法子真能有用?他如今专宠那贱人,虽说张贵姬新近承恩,但女儿冷眼瞧着,他依然把那贱人看得最重。”
“你真是糊涂!”洛川王妃又心疼女儿又替她着急,讲话再顾不得避讳,“你好歹也是女人,陛下虽然冷落你,可你总也经历过新婚燕尔吧。那贱人身怀有孕不能侍寝,何况生产过后还要坐月子,总有三个多月不能亲近陛下,陛下年方三旬,正当青壮之年,怎么忍得住……”见南阳羞红了脸,知道她已经会意,于是继续说下去:“你不记得前朝真夫人的故事了么?”
南阳想起来,顿时不说话了。前朝刘文帝冷落皇后,也是偏宠真妃,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眼看皇后失宠,将要被废,恰好真妃偶感时疫,必须单独修养,文皇后趁这个机会,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两位美人,进献文帝,终于夺了真妃之宠,这两位美人又日日在文帝面前诉说皇后许多好处,说得文帝回心转意,待得真妃痊愈,文帝早已有了新宠,皇后也重新得势,真妃最后被降为夫人,终老冷宫。
“可是,就算女儿利用这机会,也真有这么个人选,夺了陛下的宠爱,又怎么保证那新选的妃子就没有与女儿争宠之心呢?赶走了老虎来了狼,岂不是女儿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么?”南阳就本心来说,后宫充盈远不是她希望看到的,一个阿谣已经令她恨得夜不能安寝,要是多来几个,岂非更焦头烂额。
“所以才要你选呀!”洛川王妃对阿谣的恨,比起女儿只多不少,她自来最恨的就是姬妾夺宠,在王府里若有不知死活向洛川王献媚邀宠的,她处置起来毫不会手软,何况南阳是她唯一的嫡出女儿,她更不能容忍自己的掌上明珠受到这种对待。“这人选你不用费心,交给我就是了。只要你点了头,我跟你父王自会去操办。还有一句话,若女儿实在不能得陛下宠爱,就越要表现得贤德大度,定期选秀,而且要你亲自向陛下推荐,万不能让陛下的宠爱专于一人。那贱人如今依恃的除了陛下,不就是她的肚子么!要是后宫多出十几个王子公主来,她那一个也就算不了什么了。到时候,就算女儿真的无子,你也可以挑一个中意的自己抱过来,养为己子,前朝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有你父王和那一班老臣在,照样可以立为太子!可晓得了?”
南阳已经完全听明白,虽是心里对这办法有着下意识的抵触,却也不禁佩服母亲的谋略,“女儿实在是没用,辜负父王和母妃的期待……”
“女儿不用气馁,如今对那贱人,陛下宠爱正盛,不过那贱人已怀孕八月,却也恰当其时,只要买通太医,就说为了胎儿只宜静养,不可再与陛下同房,只要让陛下离了她,咱们就有法子。”
南阳点了点头。
洛川王妃忽然问:“罗贵嫔这人怎么样?”
南阳诧异的看了母亲一眼,洛川王妃便说:“路上遇到,谈了几句,她说晚上要来给你请安。”
南阳“哦”了一声,“她与贵姬张茵素日都与女儿见过的,如今进了宫,倒对女儿都还恭谨,平素礼仪也都周到,罗罗生性柔和些,张茵活泼天真些,女儿看倒都是没心机的。陛下不常来后宫,那高昌公主与三个陪滕轻易不与人往来,女儿也就与她二人亲密些。女儿早看出张茵对陛下一往情深,思想成病,如今倒因祸得福了……”她微微咬唇,又放开,“那罗罗,倒看不出别的什么,只是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得到陛下宠啊,她也只是没机会罢了。”
“这妮子看着倒懂得进退,女儿在后宫也需要有几个帮手,她位份又高,若能得她倾心帮助,自比孤军作战的要好。有机会不防与她多亲近些,看看她的意思。”
“女儿记下了。”南阳点头。又说起前日叫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