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形势顿时一变,官兵听得保护王爷夫人,自是个个争先,那些西域人倒站在了局外。碧城微微放心,这才松口气。李十八站在他身旁,手中弯刀刀尖一转,替他割破肩头衣服,划开肌肉,轻轻一挑,已挑出一枚毒蒺藜,随手一抛,“扑”地一声闷响,毒蒺藜已整个没入路旁泥土中。碧城额头出汗,却一声不哼,只道:“多谢。”
李十八随身带得有药,当下还刀入鞘,取出伤药,撕下衣襟替他裹好,“好在这毒普通,过一时就无大碍。过后调养几日就可。”
他拍拍衣摆,向手下微一使眼色,一边还在与碧城说话,却忽地探手将阿谣抓住,左臂揽住她腰,一使劲,用西域话大声喝道:“走!”身形闪动,率先冲向马匹。
碧城大惊之下,猝不及防,下意识探臂一抓,却被李十八身后一名侍从一刀挥来,若不是躲得快,险些将手臂斩断,心里暗暗叫苦,只得疾呼:“大伙儿快追!万莫让他掳走夫人
这些西域人都是李十八挑选出来的精锐,个个身手矫健已极,等官兵们回过神来,丢了那些死士追赶时,早已上马,动作利落,迅疾驰去。上马之时,撮唇呼喝,奇v書v網这是西域特有的御马之术,那些官兵骑来的官马,一听这呼喝,顿时作乱,四散奔突,一时众人给闹得手忙脚乱,待收束乱马,哪里还有那些西域人的踪影,连洛川王府的死士,也早趁乱撤退得干干净净了。碧城只得顿足叫苦。
第19章:相思早被西风染(上)
十数天后,碧城快马加鞭,星夜驰到沙州大营,见了萧乾。
萧乾这晚在营里刚沐浴过,一袭黑色锦袍,长发披散,犹未擦干,双眼微垂,听碧城诉说经过,一边慢慢喝茶。说到阿谣怀孕南阳设计,二人被迫出逃,他端茶的手停在那里,腰背笔挺,动也不动,眉头却不自觉的微微蹙起。
“南阳当真如此?”他下意识追问一句,然马上意识到碧城自然不会对他说谎,不由又是一皱眉,“堂堂郡主……”一拂袖子,将下半句话压下,“接着说!”
碧城越往下说,萧乾眉心愈紧,眼眸暗沉,碧城最是了解萧乾,已知他极为动怒,饶是他素来沉着,也不禁手心里捏一把汗,待他说到阿谣如何为李十八掳去,却听得“砰”一声巨响,原来是萧乾反肘一拳砸在桌案上,顿时将那张桃花心木的长条几案砸得粉碎,茶盏摔在地上,尽数泼溅。
碧城吃了一惊,当即单膝下跪请罪:“是属下无能,请王爷息怒!”
萧乾再坐不住,在营帐里大步来回,走了几圈,才沉声说道:“起来吧。这也怪不得你。”他忽地停住,冷哼一声:“我迟早将洛川王府收入掌中!碧城,你可知这李十八是谁?”
他不待碧城回答,又微微冷笑,自顾说道:“这李十八,就是西域的伊吾国王!此人胆子不小,竟敢轻骑混入雍州,不过,他进来容易,出去却难,此刻已如鱼在网中,只要我一收网,他便插翅难飞!”
“啊,”碧城恍然,怪道这人通身有如此气度,原来竟是一位国王,“只是阿谣姑娘被他们抓去,李十八必然以此为挟,来威胁王爷……”
萧乾“哼”了一声,瞧了帐外一眼,“碧城,你可知道,皇上病重了。”
碧城蓦地一阵心跳,抬眼看去,萧乾目光似笑非笑,眼中光芒暗闪。动乱之势,帝位危悬,当今天子冲龄即位,今年只有二十二岁,身体又孱弱,尚未有嫡出太子,权力向来分散在诸侯王手中,若是病重……
萧乾若有所思:“此刻尚不能与洛川王府翻脸。”他又开始在帐中踏步,碧城紧紧盯着他,等他示下,萧乾踏了几圈,才下定决心,“但我自也不能拿阿谣来冒险,何况她腹中已有了我的孩子,这孩子若是男孩,那就是我萧乾的世子,碧城,你先去歇息,明天我召集诸将,在大帐商议!”
他手一挥,碧城已隐隐知他心意,领命退下,转身时,瞥见萧乾目光转柔,便知他心中思念阿谣,又为阿谣担忧,只得摇摇头,出帐而去。
第20章:相思早被西风染(中)
“你可知我要将你带往何处?”李十八随意靠在桌边,注视阿谣,这几日不用赶路,窝在客店中,着实休养了几天,阿谣反倒气色好起来,从他的角度望去,正好见着她一截白腻如瓷的脖项延伸入衣领,几缕细碎发丝柔柔的散在周围,鸦翅一般的黑发与长长的睫毛更衬托得她婉丽清柔。
阿谣低头缝制小衣服,头也不抬,淡定自若。“你想用我来威胁王爷,那是没用的,我只是王爷的一个丫头。”
“那你这丫头还真是不同寻常。”李十八的神情莫测高深,“萧乾将整个雍州城各处出口都拦住了,如今我们是鱼在网中了,他却并不急着收网,说起来,我还真是佩服他,他居然一点也不怕我们伤害你。你肚子里可是怀着他的孩子呢。
“你们西域人正跟王爷打仗,无非是想用我来做人质,要是想杀我,又何必抓我,直接杀了就是。”阿谣顿了一顿,“王府里我这样的丫头侍姬要多少有多少,王爷是什么人,岂能为了我影响国事。劝你不要白费心机了。”
李十八一笑,眼里露出一丝笑意,“你这丫头当我是小孩子么,你要是个无关紧要的丫头,那卫三千里迢迢送你到沙州来做什么?那些黑衣死士又为什么追杀你这么个丫头?”
阿谣抬起头来,李十八见她神色不郁,却忍不住大笑:“放心,过几日就送你去见萧乾,与他团聚便了。萧乾这人,机谋素深,向来霸道,岂知今日竟为了你,要与我西域议和。哈哈,虽是我西域联军与他屡战屡败,乞和迟早必行,可他这么快便放下身段,倒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啊。”
阿谣吃了一惊,盯住李十八,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真假,萧乾他真会为了自己竟与西域议和?自己在他心里真有这么重要?
原来西域诸国与萧乾数次交战,伤亡颇重,联军内部有一部份人早已有心议和,只是萧乾态度不明,高昌国王是这次联军主帅,为了刺探萧乾动静,才派李十八绕道,欲从侧边经雍州到沙州打探,路上发现行踪,萧乾才派了一队军士前去悄悄围捕,不想路上又遇到碧城与阿谣,碧城在军中曾随萧乾出战,这李十八是负责内务军情的,碧城不识得他,他却见过碧城,知道是萧乾身边的卫士,这才借故与他同行。
李十八掳走阿谣,却被萧乾困在雍州城,四门都派了人严加把守,他的消息无法传得出去,李十八倒也不急,只日日侯在客栈,索性来个以逸待劳,看萧乾的打算。却不知萧乾早已派了使者去见高昌国王,高昌国王只道李十八已被萧乾擒住,又听萧乾的使者略露议和之意,正是求之不得,两下里一拍即合,萧乾胸有成竹,也允了高昌国王先派人给李十八送信,自不怕阿谣受到伤害,只待商量好具体细节,就可退兵。
李十八见阿谣尚在怀疑,又是一笑,见她手中缝的是件红色缎子的小衣裳,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她已微微隆起的小腹,随口问:“你叫什么?”
阿谣犹豫一会,见他神情坦然,倒也别无他念,于是轻轻回答:“我叫阿谣。”
“阿谣?”李十八念了一遍,双手又习惯的负在背后,欲转身未转身之际,又向她说:“好好保重身子,要什么只管说,小心照顾自己,将来……”他目光转开,声音低得似耳语,“你肚子里的孩子,说不定会有大贵之日呢。”
阿谣并未听清他最后说的什么,见他离开,也不理会,却已信了萧乾与西域议和,自己不日就能见到萧乾的话,心下悲伤喜欢一起涌将上来,见阳光明晃晃映在窗纸上,一格子一格子在地板上留下印记,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萧乾。”
第21章:相思早被西风染(下)
阿谣对着满窗的阳光怔怔思念萧乾的时候,在京城的延陵王府里,也正有一个女人在对着阳光发呆。
自从得知最后一次追杀阿谣失败后,南阳的脸色就没有好过,脾气也变得坏起来,身边的丫头们轻易都不敢来招惹她。
她坐在窗前,浑身沐浴在深秋的阳光中,然而金子一样灿烂的阳光并没能给她带来爽朗的心情,相反,在这温暖的阳光里,她竟觉得心里瑟缩冰冷。萧乾若归,自己又该如何去面对他?要知容不下侍姬已失王妃身份,更连萧乾的骨肉都不放过,已是犯了七出之条,萧乾只据此一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冷淡她甚至将她休离。而自己本就得不到他的真心,这件事情又确实是自己对不起他……
想到萧乾发怒的样子,她竟然有些后悔。若是真的灭了口也就罢了,早知道那贱人如此命大,不如当初顺水推舟……
“南阳。”身后传来叫声,进来的人脚步须发灰白,五十左右年纪,虽是看得出面容略显虚浮,但在金冠王袍衬托下,依然浑身威严摄人,一双眼睛无波无浪,显出深沉心机。
“父王。”南阳忙站起身,洛川王邓无极是在半月前进京的,南阳做的事情没有瞒他,追杀阿谣也是洛川王亲自下令的。恰好又因当今病重,洛川王索性就在延陵王府住了下来。
南阳请父亲在正中椅上坐下,亲自倒了茶来。
邓无极接了茶,见女儿容色憔悴,脂粉未施,不由皱眉道:“何必如此。你母妃记挂你,只因身子不爽未曾同来,若见你如此,岂不伤心。况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有父王在,且轮不到你来担忧!”
南阳只得称是,停一刻又低声说:“女儿做事欠妥,只怕连累了父王。”
邓无极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只怕你不但不会连累父王,父王反要靠你呢。”
“父王说的……女儿不懂……”南阳疑惑,抬眼搜索父亲脸上神色。
“我儿素来资品贵重,我与你母妃最为钟爱,当初只盼你做得王妃,一生享受荣华富贵也就罢了,谁知我儿合当大贵,不日就将母仪天下,岂不是父王尚要靠你么?”
此言一出,南阳大惊,连话也说不完整,只呆在那里,结巴巴说:“父王……说……说什么母仪天下……”
邓无极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当今病重,眼看没几天了,又尚无嫡亲太子,萧乾派了使者来见我,他已与西域议和,这几日大军就要回师,你想,当今天下,除了你父王与夫婿,还有哪个能越过我们,父王在内,萧乾在外,怕不得这班大臣不乖乖听话!”
南阳闻言,直如头上响了一个惊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回过神来,却并无多大欢喜,“女儿身后就算有父王,可这次……他岂能善罢甘休……”
“真是傻孩子。”邓无极冷冷一笑,“没有我替他主持大局,要等他回师,只怕京城的形势就不是他能一手控制的了。你这点事,能拿来跟天下比么!萧乾说了,若能登基,封你为后,加封我为大司马大将军,对你这次的事情一字未提。有父王在,他不敢亏待了你!”
他打量一下南阳,“倒是我儿日后,切不可再卤莽行事,那贱人已有身孕,若一举得男,就是萧乾的长子,必然威胁到你的地位,当务之急,是等他回来,快快为他生个嫡子才好。只要你有了儿子,不怕他不立为太子,你的地位就再没人能动摇了。”
南阳苍白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低头不语。
邓无极慈爱的拍拍她的肩膀,“我儿凡事也看开些,萧乾是人中之龙,就算他以后有三宫六院,生上十七八个儿子,也是该的。你将来位主中宫,生了太子,怕不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么?用不着在这上头生气吃醋,好好想想你父王的话,保养好身子,别等他回来,仍是这副病怏怏的样子!”
“女儿听父王的。”被邓无极一说,南阳果然放下了心头大石。父王真能帮助萧乾登基,自是第一功臣,萧乾无论怎样,总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看在父王面上,也不好亏待了自己。想至此,唇边多日来第一次绽开微笑,送了邓无极出去,便唤了紫英,回铜镜前梳妆。
第22章:只疑相逢是梦中(上)
这就是他的营帐?阿谣注目凝视,送她过来的亲兵已悄悄退下,帐内点着几枝手臂粗的蜡烛,照得四下里一片明亮,桌椅台案上的描金花纹也格外闪耀,在简陋粗犷里露着贵家的精致。
她站在桌前,一一抚过上面陈设的纸笔砚台,视线又触到桌旁挂在架子上的黑色铁甲,指尖稍碰,一阵冰冷,铁甲旁挂着他的腰刀,兵器架上陈列的是一杆雪亮银枪,枪上长长的缨穗无风也在微微颤动,枪尖被磨砺的锐利无比,房间里弥漫着军队里特有的马革、烟火与男子的气息,阿谣想到这枪尖曾滴落无数敌人的鲜血,想象他马上英姿,只觉心旌动荡。
阿谣与李十八一行人被萧乾派人接回大营后,尚来不及见面,萧乾似是非常忙,阿谣被直接送到萧乾大帐内,他的亲兵只请她好好休息,说王爷马上过来。
咬一下下唇,阿谣努力将胸口翻涌的气息压下,又走到帐幔后,那里是他的床榻,黑色暗纹的床单锦被,上面放着一个简单的枕头,一看就是孤身一人,阿谣在床边坐下,手下意识的摸摸床单,见床边架上挂有他的衣物,便走过去伸手取了,一一折叠整齐,待要放进床边木箱里。一打开箱盖,却是一楞,原来这满满一箱子全是女子衣物,她取出一件抖开,是件杏黄厚缎子披风,沿边镶着又轻薄又柔软狐狸毛,虽是用料上乘,做工却是普通,看得出是赶制而成,又随手拿起几件,从中衣、衫子、袄裙,披风,无一不备,还有一个布包包着的几双软底绣花鞋子,那些衣裙都是腰身宽大,看得出是为孕妇而作,箱底还有一个小小描金梳妆匣子,里面镜梳簪环,胭脂水粉,放得整整齐齐。
阿谣知道这定是萧乾派人为自己而备,捧着这些衣物,想到一路上受尽艰辛磨难,终于又到他身边,再忍不住,掉下泪来。
帐外门帘一掀,阿谣忙收了泪,一个声音已翠生生叫了一声:“夫人!”
阿谣出去看时,却是一个青衣小环领了两个伙头军,抬了一大桶热水进来,那小环吩咐将木桶放入帐幔后,待那两名军士退出,才朝阿谣行礼,恭敬说道:“奴婢青凤儿,是王爷买来伺候夫人的,知道夫人要过来,王爷几日前就命奴婢到城里去备办夫人的衣饰,只是沙州这地方,实在比不得京城里,奴婢催着他们赶了几日,终究比不上王府里的,只有请夫人暂时将就着。夫人刚到,奴婢自作主张,给夫人准备了热水,洗个澡,好让夫人疏散疏散。”
阿谣见这青凤二十左右年纪,却是成熟稳重,说话又得体,形容举止一看就是见过些世面的,又生得温厚可亲,心里倒有些喜欢,也不推辞,就依言宽了衣服,令她背过身去,坐入木桶。
热水氤氲,一下子让阿谣觉得四肢百骸都舒散了,这个青凤又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花瓣,泡在水中,花香四溢。
阿谣许久没有这样放松享受,忍不住腻在水里,一边慢慢问些萧乾的事情,一边任由青凤梳洗长发,热气蒸熏,有些昏昏欲睡。
青凤颇会照顾服侍,见水稍凉,不待阿谣吩咐,说了一声“奴婢再去提些热水来”,就转身出帐。阿谣也不在意,支了手臂靠在桶边,朦胧间听得脚步声响,一双手臂从她背后圈过来,耳边只闻得轻轻一句:“阿谣。”
第23章:只疑相逢是梦中(下)
阿谣浑身一震,只觉无数声音呼啸而来,在耳边嗡嗡回旋,一股强烈的酸酸楚楚闪电样击中心房,竟不敢回身,萧乾一手向前伸,握住她的下颌将她拉向自己,将脸埋在她颈边深深呼吸,又从喉间低唤出一声:“阿谣。”阿谣这才蓦地意识到,原来真不是梦,眼泪顿如串珠般一滴一滴掉在他手心……
青凤提了一桶热水进帐,嘴里犹自笑说:“伙房一时没热水,叫他们现烧的,叫夫人久等了……”话未说完早一眼望见萧乾坐在床边,阿谣浑身裹在一条大披风里,一缕黑发拖在衣外,被萧乾紧紧抱在怀中,二人正低低说话。
青凤脸上一红,放下木桶,悄没言声儿转身出去。
“你……放开我……叫人看了……”阿谣挣扎不脱,萧乾的铁臂将她箍得紧紧的,只得红了脸开口。
萧乾却是不买帐,嘴唇轻触她的额头,一手在她肩上摸索:“本来就瘦,更瘦了……怎么怀了孩子也不见胖些?定是不曾好好吃饭。”
阿谣想起这些却是气苦,一时冲口而出,“我倒想好好吃饭,也得有饭给我吃才成。在你王妃手下不曾吃过一顿好饭,倒是吃了一大堆苦头,可怜孩子跟着我,这几个月都不知道吃饱了没有……”说着说着眼圈又早红了,一边哽哽咽咽的道:“也不知道将来孩子出生后,会不会有什么不足之症……”
“又哭了。”萧乾无奈,他素来最怕阿谣掉泪,只得柔声安慰。好不容易哄得阿谣收了泪,将手放在她隆起的腹上,轻轻抚摩,“你放心,从今后我再不叫你母子离开我身旁一步。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叫大夫给你把脉,好好开几副补胎的药。”
“先前你让我吃了那么多补药,也没见什么大效果。”
萧乾却是“嘻嘻”一笑,神情间闪露出一丝难得的无赖得意,凑在她耳边说:“若非那些药,只怕你还没这么容易怀上呢。”阿谣听得连耳朵都红了,正待不依,萧乾却正色道:“那些都是当初宫里的御医专配的,你长途跋涉,千里辛苦而来,只怕还多亏了这些药替你打底呢。以后一定要多注意你的身子才好。”
阿谣听了,便不再说。只听萧乾诉说别后情形,及碧城是如何前来报讯,阿谣心里一直横了一个疑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萧乾却也始终不提,阿谣将那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转了几转,听萧乾说到“今天赶着处理了一切军务,明天就要带大军开拔,赶回京城……”,她终将那句话问了出来:“回去后……怎么办呢……”
帐内一时沉默,萧乾没有说话,阿谣也固执的不再开口。两人的心跳声合着远远军中的刁斗,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下。阿谣垂下眼睫,忽觉身上寒冷,忍不住微微颤抖,连眼睫毛也跟着颤动如蝶翅。
萧乾猛得收紧手臂,阿谣抬眼望他,他眼神阗黑幽深,直直望入阿谣眼中,声音里有丝未觉的痛楚:“阿谣,你以为,经过这一切,我还会让你受到伤害吗?”他不容分说,扣住阿谣双肩,一字字说:“不管以后我做了什么,你只记着,我心里只有你一人,就是我拥有万里江山,只有你能跟我分享!”
阿谣目光扑闪,伸臂搂住了他脖子,在他胸前说:“我记着了,我记着……萧乾……萧乾……我再也不要做你的丫头,我……我只要做你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
“阿谣!”萧乾对准她的红唇就吻将下去。
第24章:冀会无远期
第二日,萧乾召集心腹商议,决定由他亲自率五千铁骑星夜驰回京城,由手下大将陆怀风率大军殿后,作为呼应。阿谣因身子不便,萧乾不敢再让她冒险,只得将她交与陆怀风,与大军同行。
阿谣与青凤坐了一辆马车,陆怀风知道阿谣在萧乾心中的分量,生恐有失,亲自骑马,带了亲兵护卫,不离马车左右。
车厢内铺了厚厚的羊毛垫子,又温暖又柔软,车厢外的漫漫风沙一点也吹不进,只闻得风响马嘶,车内却是自成天地。阿谣全身裹着狐裘,一条薄薄的锦被盖住腰腹,手里抱了一个小手炉,斜斜靠在大迎枕上,在马车规律的微微晃动里,一边半眯着眼打瞌睡,一边与青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解闷。
日短天长,天气又冷,阿谣整天窝在车内,这一路也变得分外贪吃贪睡,到了四个月左右,肚子大起来也分外的快,青凤在车厢里放了一个食盒,装满了各种零食小吃,又用棉花胎包裹温着一银瓶热水,以备阿谣随时取用。阿谣自怀身孕,从无这般舒适,虽是仍在赶路,但心情舒畅,也不觉得有多少辛劳了。见青凤服侍的事事周到,倒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当日的春珂,黯然不已,因问:
“青凤儿,你老家是哪里的,听你口音不是沙州本地人?倒说得好一口官话。”
青凤见阿谣整张脸陷在大枕头里,懒洋洋的,别有一种墉懒风姿,不禁抿嘴儿一笑,先说了一句:“夫人真好相貌,怪不得王爷心心念念只是记挂着夫人。”
阿谣嗔怪的瞪她一眼,青凤方才收了笑回答:“奴婢老家是江苏南京的,十岁就跟着父母到了京城,父母死后,卖给了京里原兵部的侍郎马大人家,服侍她的小姐,那年马大人犯了事,妻女籍没发卖,恰好沙州将军程大人回京述职遇上了,就把小姐跟奴婢一块儿买了,带回沙州,小姐……做了程大人的侧室,奴婢仍旧服侍小姐。这次王爷要买个丫头,程大人就把我送来了。”
阿谣“啊”了一声,轻轻道:“难怪你说话行动没有一点小家子气,也是大人家里出来的。你家小姐……现在过得怎样?程将军可对她好么?”
青凤低了头,半晌才道:“左不过做人家的妾室,能好到哪里去呢?”一语说完,猛然省起阿谣身份,大是惶恐,急急辩解:“夫人莫怪,奴婢胡说了,不是有心……”
“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这意思。”阿谣安抚她,想起自己在南阳手下受的苦楚,也不禁对那从未谋面的小姐有些恻隐,“我也是个丫头出身的,比你小姐还不如,自然能知道她的苦处……”
青凤一笑:“夫人说笑了。谁看不出王爷是将夫人疼在心坎里,倒是过去听马家老夫人说的,自古来丫鬟出身的做了夫人娘子,倒比正根正苗的福气更大呢。夫人您这一有了世子,王爷还不更爱惜您,将来指不定享受多大富贵呢。谁还敢轻视您了。”
阿谣淡淡一笑,手炉上传来的暖热通过双手传到四肢百骸,“你到了京城,见到了王爷的正室王妃,自然就知道什么是正根正苗的大富贵,王爷虽对我好,可也不能……王妃毕竟是洛川王的郡主,我和孩子,还不知道将来是什么结局呢。”
“夫人太过虑了。”青凤好言安慰,她自小在官宦之家做使女,对妻妾争宠看得多了,在程府里,是马小姐的左右手,这次被挑中送与萧乾,固然是她人品稳重出挑,也是程家大夫人要趁机打击马小姐的意思。青凤虽是不舍,但她为人聪敏,却知道自己服侍的是延陵王最宠爱的女子,又怀着王爷的孩子,要是自己的差使当得好,不但将来自己有个好结果,说不定将来还能帮得上马小姐的忙。因此自来后,对阿谣事事在意,照顾的无微不至。“王妃再尊贵,毕竟也是王爷的女人,王爷心里爱的是谁,谁才是大家眼里心里最在意的。夫人这么聪明的人,自然明白这道理,正如夫人说的,将来怎样,这会谁也不知道呢。”
阿谣微笑,不再说话。闭目假寐。她早知道自己回去后,南阳必定不肯善罢甘休,难免又一翻折腾,春珂已死,萧乾又必然不能时刻守着自己,身边没有一两个得力的人,定然不成。这时稍一试探,已知青凤是个明白人,这些话实际上也是表明了她的立场。
青凤见她不语,也不再开口,只安静的拿起一旁的熏炉,往炉子里添加了一段安息香,将阿谣的被子掖了掖,见一缕淡淡白烟袅袅升腾,满车厢里充满安宁静谧的香气,待阿谣的呼吸渐渐均匀,她方才将头靠在板壁上歇息。
第25章:宛转心伤剥后蕉(上)
阿谣的马车渐渐驶近京都,陆怀风的大军驻扎在城外,他派了一队亲兵护送阿谣进城,尚未走得几步,城中飞驰出十数骑人马,直奔而来。青凤掀帘注目一会,方回头,“夫人,是王爷派来接咱们的人来了。”她打起帘子,侧身让阿谣过来。
阿谣远望一会,那队人马已渐渐奔近,看得清当先一人的轮廓,阿谣欢喜道:“是碧城大哥!”
果然不一时碧城来到,与陆怀风的亲兵略一交接,便打马来到车前,问候阿谣:“姑娘安好?路上辛苦了。王爷特派碧城来迎接姑娘进城。”
阿谣听得姑娘二字,佯为嗔怪:“大哥叫我什么?阿谣好容易找到一个哥哥,难道过了几日,就不肯认我了?”
话说完,只见碧城脸上竟难得微微一红,踌躇道:“私下里这样称呼无妨,王爷面前,还是要有上下之别才好。”
“大哥,什么是上,什么是下,说起来阿谣是丫头,还是阿谣高攀了大哥了。不论在何人面前,阿谣都唤你大哥,也望大哥别和我生分了。”
碧城见阿谣坚持,又说的真挚,当下一笑不提。阿谣问:“王爷在哪里呢?”
“王爷这几日甚是忙碌。”碧城挥一挥手,骑马与车同行,车队缓缓进城。城中因了国丧,到处挂满白幛白幔。“一直不曾回府,都值宿宫中,与大臣们商议皇帝的丧仪,议定庙号陵寝,更重要的,还要商议拥立新君。”
阿谣心中一动,忍不住轻呼:“那王爷……”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忙住了。却见碧城微微颔首,极低的“恩”了一声,顿时心下狂跳。
碧城却不看阿谣,看看街边,虽在国丧之中,百事删减,停乐止戏,但因临近年底,大街上依然热闹繁华。他心中叹息一声,转过眼望了阿谣一眼,阿谣见他眼中流露怜悯叹息之色,却是不解。碧城已轻轻说道:“妹子这一回来,心里必然也有主意。王爷……这几日正在辗转烦恼,还望妹子见了王爷,多加劝解……”
阿谣冰雪聪明,听出他话中有未竟之意,盯着碧城,缓缓说道:“大哥不必隐瞒,有什么事情对妹子直说吧,但凡有助于王爷,何惜阿谣一人!”
碧城叹气,沉思一回,终于说:“朝中几位勋臣贵戚,包括顺帝太后,虽答应推举王爷,但……但却要与王爷联姻,方肯答应。虽说王爷大权在握,没有这些人帮助,也可成事,但这样一来,难免费好些周折,王爷不愿纳妃,更不愿靠武力来解决问题,所以僵持了两日了。顺帝虽然无子,但王室宗亲不少,也有大将支持,帝位若是久悬,必将酿成祸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还是说了:“王爷对妹子,实在说不得一个不好,他不让告诉你,只怕你担忧,但如今局势,以妹子之聪慧,应当知道,由妹子出面劝说王爷,主动成全此事,才是进身之道。日后……日后王爷要对妹子好,他们也不好劝阻了。妹子不为自己想,也想想子以母贵这话。”
阿谣茫然,心里乱哄哄的。碧城也不再说,微一打马,走在前头领路。青凤见阿谣神色,不敢说话,轻轻将帘子放下。
早该想到的呵!以他之贵,早就该广纳姬妾,她既接受得了南阳郡主,自然也能接受第二个、第三个……如今他要成为天子,三宫六院自不可少,就算他不要,那些大臣们,也会想方设法塞给他。她已经明白了碧城的意思,萧乾登基,皇后必是南阳郡主,而自己出身卑微,照礼就算有孕,也只能封一个低等嫔妃,这件事虽然目前僵持不下,但已是势所必然,自己顺水推舟,解决了双方难题,等于立了大功,萧乾就有理由将自己名分抬高,将来孩子出世,所获得的名号才能尊荣,若生了儿子,甚至可以封为太子。
虽是很简单的道理,阿谣也很快想通了,然而胸口那阵阵酸楚却无论如何消除不去,忽想起父亲从小时一边采莲一边教给自己的家乡民谣:“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顿时心中大恸,又怕青凤看到自己失态,将被子拉高,盖住脸,任泪水肆逆……
第26章:宛转心伤剥后蕉(中)
抬头望着巍峨王府大门,煌煌的“镇国王府”四字御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冬天的风吹来,尽管裹着狐裘,阿谣依然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青凤赶上扶住,阿谣朝她一笑,稳稳心神,迈步进门。该面对的终要面对,已是经历许多,再多的风雨她都不会再怕。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与命运对抗,就只有挺起胸膛。
“阿谣。”萧乾从府内快步而出,他因阿谣回府,怕阿谣见了南阳又要吃亏,特地飞马从宫中赶回。
阿谣将手交给他,他紧紧握住。阿谣微笑打量他,他素来爱穿黑袍,本朝也正以红黑二色为贵,黑色丝质大袖王服上金色蟒龙张牙舞爪,灿烂生光,腰间一条碧玉革带,下着红色刺绣敝膝,更显得猿臂蜂腰,俊朗非凡。
他见阿谣微笑,也回她一笑,先对碧城道:“你安顿陆大人的亲兵休息一会,赏赐了他们,让他们吃了饭再回去。”碧城应了,自去料理。又问阿谣:“路上安好罢?孩子没给你添麻烦么?”
阿谣摇头,萧乾一路牵了她手,路上仆役纷纷躬身问安,他一概不理,只与阿谣说话:“宫里事情多,我安顿了你还得回去。”他似是不经意笑:“我回来后也没在府里住几天,来的时候都住在花园里,你如今跟着我先住那里,我已经叫萧福派了几个丫鬟,顺便整理你的东西,你看有什么要添的,告诉他就行了。”
阿谣脸上微微一红,他告诉她这话,是不是暗示他回来后都没往南阳房里去?心下只觉甜蜜,又觉不好意思,遂转过话头:“萧福大爷好么?他……没什么事罢?”
“你放心,他没事。他是我王府的老人了,谁敢把他怎么样。”萧乾言语间已带着她往花园走,并不经过王府正房,然刚转过二门影壁,却见南阳带了几个丫头端端正正站在门口,看这架势,正是特地等着他们的。
阿谣一怔,萧乾却将她手握得更紧,并不松开。
南阳的眼光迅速往二人紧握的手上一扫,又转到阿谣隆起的腹部,心里五味杂陈,勉强笑道:“王爷回来多日,忙得总不见人影,听得今日回府,妾身特来迎候。”
萧乾看不出喜怒,只微颔首,算是回应,又淡淡道:“阿谣已怀了孩子,多有不便,以后见到你我,都不用行礼,我已安排她暂住在花园,王妃以后无事,就让她安心养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