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她还要田七到城内布庄剪几块绸布,做几套一模一样的制式衣服。男的一律长袍马褂,潇洒落拓。女的身上穿短袄,下著凤尾裙。不论男女,衣服上全都要绣上红豆绣庄的标帜。至于绣女,就穿著优雅的月华裙。
待绣庄内人人身上换上最好的衣物,织心还要田七到城内添购几斤上品茉莉龙珠,还要两个白瓷壶与十二只白瓷杯,另外还要几样苏州小点。
“其他倒还可以理解,可买这做什么?”他瞧织心平常也没有喝茶、吃点心的习惯,想不通她为何要他买这些东西?
“这些茶叶和点心,要用来招呼上门的客人。”织心微笑著说。
田七瞪大眼睛。“客人上门,又不见得必定买东西,生意还没做成就要先破费,这是什么道理?”他可不同意。
“买卖不成仁义在。每位愿意上门来的客人,咱们都要当做贵客来接待。一旦如此,客人便会记住这热情的招待,往后客人有需要了,必定先想到咱们红豆绣庄。”织心告诉他。
“那么,要伙计们换上新衣,又是什么道理?”
“绣庄做的是斯文生意。没有斯文,哪来生意?若只做市井生意,万万撑不起这处贝勒爷的家业。”织心柔声答。
她盘算过了,绣庄宅大院深,一月开销要数百银子,现在日日亏蚀老本,即便有零星散客上门,也不能摊平。
“既要做大生意,不做小生意,又何需要花钱添这些门面?”田七反质问她。
“苏州是大城,咱们红豆绣庄门面不小、铺位在这城中座落得也算好,这里门前来来往往、车水马龙,店内如能置上几件当眼的绣品,就在咱们铺子里,也可做成几笔现成的好买卖。”
田七起先深深皱眉,看似完全不能苟同。“绣庄才刚易主,咱们在银号里本就没存多少银两,姑娘要是这么大把洒银,先把银子用尽了,众人就要开始喝西北风,穷途末路。”
织心脸色凝白。
半晌后,她只对田七说:“不试一试,便永不能翻身。”
田七挑起眉。
他心底想:这位姑娘,是个赌徒。
织心也许是睹徒,但是她知道,自己向来没有特别好的运气。
赌徒没有好运,就肯定走的是霉运。
好运不是人人都有,即便有,气也不长,自古以来总是霉运多过好运。所以世人都不该去赌,否则十个有九个半一定当裤子。
但是织心不能不赌,因为红豆绣庄绝不能关门。
她未曾从商、不知道如何经营,只能用以往带小丫头的经验,管理底下的伙计和绣女。幸而她的伙计不多、绣女不多,管理起来,犹有余裕。
但是,织心的确没有特别好的运气,所以三个月过去,她还是等不到一张订单。
在江南这块地头上,船运有船帮,卖盐的要找盐帮。
何况这里绣号众多,每家都有台面、都有主顾、都有门路。
这些她都不懂,也不知道做生意该拜码头这回事。
织心没有后台、没有人脉,更糟的,她不知道人心险恶。
所以她非但等不到一张订单,而且,红豆绣庄时常遭毁谤中伤。
所以,尽管红豆绣庄已改头换面直超过三个月,并且在吴县苏绣的集散地设摊兜售,然而,红豆绣庄还是招揽不到一张订单。
非仅如此,红豆绣庄的店门生意也惨澹得很,因为同条街上的绣庄知道红豆绣庄有动作,早已降价求售、争夺来客,另方面贿赂下游,抢夺大笔订单。
但织心坚持不降价,在同业围剿、水深火热之际,她就是坚持不降价。
“为什么?咱们店里这么多货,能卖出一样是一样!降价出售生意才会转好,生意好了就要绣女们加班赶制,这样才能赚钱!”田七跟她抗议。
“小东西绝不能赶制,一赶制品质便会下降。”
“那又如何?只是店里的小生意,市井主顾,谁去注意品质?”
“倘若是主顾,一定注意品质!”织心再说:“这不是理想,是原则。做生意我不懂,但我知道,每个人心底都有原则,坚持原则的人,必定受人敬重。”
“咱们是做生意,又不是做人!”田七皱眉,咆哮:“你到底懂不懂怎么做生意?!”
“做生意就像做人,是同一件事。”她还是坚持。
田七气急了,只差没暴跳如雷。
织心仍然坚定如常。
也亏得织心坚持,再过两个月后,绣庄渐有新客上门。
此时红豆绣庄出产的绣品,每一件皆由织心亲笔描绘,所绘之画,或花或鸟,飞禽走兽、百花异草,工笔天然、清新淡雅、超尘出俗。
每块绣布,皆由织心先在画布上绘好图案,再交给绣女依所绘图案绣成,这使得铺子里的绣面样式新颖,别出心裁,与别家绣面不同,因此渐渐做出口碑,吸引了一批自己的主顾,到了月底盘帐,除去开销已能勉强摊平过去。
绣庄的转变,田七看在眼底,只好闭嘴,不再发表高见。
但是收入开支虽已摊平,绣庄经营仍然辛苦。
织心知道,如果不能争取到大订单,没有代表性的作品,绣庄就不能在业界占有一席地位。
不能立足于业界,迟早难免要遭到淘汰。
织心已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又找来了田七。
“我要主动拜访客户。”她对田七这么说。
“客户?”田七本来暍著茶,从茶碗里抬眼,瞪著织心。“什么客户?”
“大客户。不主动拜访,一直等待,永远拿不到订单。”织心说。
田七放下茶碗,拢著袖子,这时节转眼又要立秋了。
“咱们上哪儿去,拜访什么大客户?”田七问。
“绣庄里,现时已有六名绣娘。我们能接其他地方的生意,只要对苏绣有兴趣的商号,就该去谈。”
“往哪儿谈?上哪儿谈?”田七懒洋洋问。
“接手绣庄之前,难道旧有主人没有任何门路吗?”
“没有。”田七答得干脆。
“那么,你知不知道,其他绣号的货,委托给什么人经销?”
“不知道。”
织心沉吟了一会儿,眉头深深锁起。
“不过,我倒知道有个人,你可以去见他。”田七忽然悠悠道。
“什么人?”织心抬起眼,眸底燃起一线希望。
“如意轩的主人。”田七说。
第三章
听闻“如意轩”这三个字那天,织心就已经写妥拜帖,请田七送去。
但是她一连等了五日,却一直没有收到对方的回音。
“恐怕如意轩不肯见咱们,毕竟能与如意轩做上生意的,哪个不是响叮当的大商号!”田七讪讪道。
然而到了第六天,正用午膳时候,绣庄门口忽然抬来一顶六人大轿,轿子在绣庄门口停下,轿帘掀起,里头出来一名身著青衣的中年男子。
“红豆绣庄的当家在吗?”男子声调儒雅,相貌端严。
织心坐在店后吃饭,听到声音连忙出去,对方既指名当家,但是她却不知来者是谁,于是只好问:“小女子就是红豆绣庄当家,请问贵宝号?”
男子上下打量织心一眼,见是一名美貌足倾城的女子,似有些惊异,然转瞬间男子已掩下骇色笑道:“如意轩,来给当家送帖子。”他双手奉上红帖。
织心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如意轩主人,邀她明日未时前往一晤。
“请先生代为转告府上管事,柳织心必定准时赴会。”
“好!”男子道了个好字,便转身上轿离开。
男子走后,织心站在店门前发了一会儿呆。
“送张帖子,还要坐轿吗?如意轩竟连送帖子的人,都有这么大的派头!”绣娘彩雯从里头走出来,啧啧称奇。
“你也知道如意轩吗?”织心转身问她。
“当然知道。”彩雯点头。“这几年才崛起的商号,如意轩要的都是上品行货,因为如此,听说与京城绣号的关系很好,甚至经营转手贡品!”
“这些事,你怎么能知道?”
彩雯掩嘴笑了笑。“这两年,全苏州城的绣娘,无人不知如意轩的行当,大概只有姑娘您不知道了。”
听来,她开口问田七实在问得太迟,田七虽然肯告诉她,可她已算后知后觉。
“既然如此,如意轩自己也培育绣娘吗?”
彩雯摇头。“如意轩只做转手生意,转手的货物不仅仅绣品,还有茶业、瓷器、丝绸、药材,可无论是什么生意,如意轩只做转手行当,他们这把算盘打得可精、可老到极了!”
“原来如此。”织心露出微笑。“这么说,如意轩的掌柜是大行家?”
“就是!听说如意轩的管事姓刘,老成油滑,刘管事上头还有个大老板,可谁也没见过!”彩雯神神秘秘地说。
织心听懂了意思。
她心底已有谱,这次拜会,该带什么行货过去。
夜晚,织心打开从京城带来的那只随身箱笼,翻出压在箱笼下头那三只香袋。
香袋绣面上,是她亲手绣的麒麟、佛手、还有如意。
这是去年她为雍竣绣的香袋,她一直收藏著,来到江南后因为日夜忙碌,从来没有时间把香袋找出来。
然而今夜她拿出香袋细瞧一遍,这才发现,这三只香袋是不可多得、真心切意的作品,也许正因为当时一心投入,才给了这些绣品栩栩如生的生命。
夜深人静,月淡星稀。
看见这三只香袋,织心还是会想到她的过去,想起她不该想起的人。
他现在好吗?
是否已经娶妻?
闭上眼,她掐紧手中的香袋,憨著一口气。
过了许久,这口气,才长长地吐出来。
她明白,红豆绣庄里的绣娘,没有一人,再能绣出这样的作品。
这不是自矜,也不是自傲,而是现实。
她就像久困笼中的小鸟,一朝自由,第一件事不是雀跃,而是得学会独立。
然尽管现实如此,独立并不是一件苦差事,鸟儿独翔在空中虽然辛苦、险恶万分,然而自由自在的环境令她的目光不再短浅,胸怀更加广大。
她的天地不再局限一座王府、不是市井、更不仅止于苏州城。她的天地因为苏绣、因为红豆绣庄,而有了远大的目标及理想!
自从答应玉贝勒接下绣庄后,织心便下定决心抛弃过往,要让红豆绣庄这四字,名扬天下!
即便这是个梦,是个不切实际的梦,但梦想确实能有效的令她忘却过去,忘却那个不该想起的人……
睁开眼,织心心意已决。
现在身处的环境,让她看清现实。
她知道自己刺绣的手艺,比庄内任何一个绣娘都还要好,尤其是这个香袋,绣样真情切意,绣针细密如丝。
明天,她就要拿著这三只香袋,再挑选庄内最好的几件绣品……
亲自带到如意轩去。
隔日未时,织心依照约定,准时赴约。
如意轩是一座比红豆绣庄大出十倍的宅院。不仅气派非凡,宅内之宽敞、宅外之坚固,简直就像一座小城。
“来人是红豆绣庄的大当家,柳织心,柳姑娘?”接见她的,还是昨日送帖的那名青衣男子。
“是。”织心觉得奇怪。
这人明明知道她是谁,为何还要高声再问一遍?
直到那青衣男子对著屋后的帘子看了一眼,织心才明白,那帘后有人,但那人不肯露面。
“我便是如意轩的刘管事。”青衣男子对织心道。
织心一愣。“小女子不知,管事竟亲自送帖,有失远迎。”
“不打紧,我一向喜欢亲自送帖,顺道看一眼你绣庄的规模。”刘管事笑了笑,对织心道:“柳姑娘请坐。”
织心在圆桌前坐下。
刘管事坐在对面,他背后正对著帘子。
他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盯著眼前清丽娴静的佳人。“柳当家年纪轻轻,能一肩承揽绣庄庶务,甚为不易。”
“不瞒刘管事,小女子对于经商管理没有经验,有许多不足,仰赖刘管事先进耆老多多指教。”
“柳当家客气了!”刘管事露出笑容。
织心取出带来的绣品,放在刘管事面前。“这几件是红豆绣庄的绣品,请刘管事过目。”
刘管事只看一眼,就转身送进帘后。
帘后的人接过绣品,没有出声。
“柳当家绣庄内,有几名绣娘?”刘管事开始问话。
“六名。”
“一年能生产几件绣品?”
“小件三百、中件一百、大件就要看是什么样的成品。”
刘管事点点头。“数量并不多。”
“是。我不要绣娘赶工,品质是红豆绣庄的原则。”
刘管事再点头,微笑不语。
此时屋后帘子忽然一动,刘管事立即转身,凑耳贴近帘子。
织心默不作声,等了一会儿。
半晌后,刘管事终于回头对织心道:“柳当家也看见了,刘某只是如意轩的管事,在这帘后的大人物,才是如意轩的老板。”顿了顿,刘管事又道:“如意轩老板,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正为名声太响亮、生意太多,故仇家、敌手也不少,为免招来烦恼,故不能轻易见人。这点,请柳当家见谅。”
“是,小女子明白。”织心说著,心下却吃惊。
有人名声响亮,反而不能见人,这点实在非常奇怪。
但世上的人,本就有各自的烦恼,千奇百怪,总不能一一理解。
“刚才大老板指示,请教柳当家,您所带来这十件绣品,是否都为同一名绣娘绣成?”
“不是。”织心答。
刘管事点点头,然后说:“柳当家莫介意。刚才老板指示刘某,柳当家带来的十件绣品,其中只有三件是上品,其他皆为俗物。虽则七件俗物样式独特、别出心裁,可绣工火候不及、绣针不精。”
织心沉吟了一会儿。“老板的意思是?”她问。
“这三只香袋,出于同一名绣娘之手?”
“是。”
得到答案,刘管事回头附耳再闻帘内人吩咐。
半晌后,刘管事对帘内人点头,再伸手取回送进去的绣品,放回桌上。
刘管事对织心道:“这三件上品我们要收,其他皆不受。还有,我们不仅收这三件香袋,还要与红豆绣庄打个契约,买定绣这香袋的绣娘。”
织心眉心已锁,但为了绣庄前途,她还是说:“请刘管事再说清楚一点。”
“这绣娘需得每月提供货源,并且只得售给如意轩,不得另售其他商号。”刘管事道。
织心静静坐著,没再说话。
“柳当家不能立时允可?”刘管事盯著她问。
“是。”织心点头。“我要再想一想。”
“这位绣娘,手艺出众,柳当家应该想方子留下她。至于我如意轩看上的,可出高价收购。”
“我明白。”织心收起桌上的绣品,她站起来。“叨扰管事,柳织心先行拜别。”
刘管事也站起来。
“柳织心会好好想想,三日后定给刘管事回覆。”织心说。
刘管事点头。“柳当家应当细考,仔细思量不错。”他也不勉强。
他亲自送织心到如意轩大门口。“刘管事请留步。”
“等候柳当家的消息。”刘管事说。
织心点头为礼,然后才离开。
事情进行的并没有织心想像中顺利。
但也可以说,生意谈得是顺利的,然而对方只要她的绣品。
倘若只要她的绣品,不能算是大生意,即便高价收购,只靠她一人,既要管绣庄还要制作绣品,恐怕心力不足,仍然没办法为绣庄谋一条稳定的生路。
织心才回到绣庄,田七就告诉她,有人送了请帖过来,请红豆绣庄柳当家,前往一晤。
“三阳居,你听过这个地方吗?”合上请帖,织心问田七。
田七眯眼想了一会,然后摇头。“没听过。”
“三阳居的主人,约我明日过去拜访,他们也要看绣品。”
“噢,那倒不错!咱们的机会忽然多了。”田七说道,不过语调并不热衷。他又问:“姑娘到如意轩,结果如何?”
“我还要再想。”
“他们提出条件了?”田七喜出望外。
“是。”
“那就应该立刻答应!”田七力主。
织心没答话,她转身回到屋内。
田七跟进来追问:“如意轩是大买家,给的价钱绝不会低!这么好的机会,还要再想什么?”
“有很多事需要想。”
“时机一蹉跎,失去就不会再回来!”
织心停下脚步。“我明白,但我还是要再想想。”
田七还想开口再劝,织心先对他说:“三天后我会决定,你不必急。”
这就是说,他著急也没用。
田七终于不再跟著织心。
他瞪著织心的背影,若有所思。
隔日,织心来到三阳居,但这一回她什么也没带。
“柳当家什么都没带来吗?”三阳居的管事有些吃惊。
“既然贵宝号主动送来请帖,必定已见过红豆绣庄的绣品。”她淡淡地答。
管事露出笑容。“是,柳当家冰雪聪明,不过我家主人,实际上并未见过贵绣庄的绣品。”
织心愣住。
但下一刻,一名男子从屋后出来,走进前厅。
织心一见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娄阳贝勒。”她福身为礼。
娄阳上前,欲伸手搀扶,然手伸到一半却又收回。“好久不见,织心姑娘一切安好?”他盯著眼前人儿,眼神灼热,更胜从前。
“织心很好,多谢贝勒爷关心。”
“我一知道你来江南,就赶来见你。”他说,语声低柔。
织心屏息。“娄阳贝勒何以知道,织心到了江南?”
娄阳眯眼,似也有片刻疑惑。“玉贝勒遗人告诉我,你到了江南。”
“玉贝勒?”织心不解。
“他似乎知道什么,可他又实在不应该知道!”娄阳依旧眯眼,深思著前因后果。
织心咬住下唇,她的迷惑比娄阳更深。
因为想不透,所以她问:“贝勒爷为何要织心到三阳居?”
“为了买你红豆绣庄的绣品。”他笑答,英俊脸孔一扫阴霾。
“贝勒没见过绣品,为何要买?”她问。
“只要与你有关,我便要出手协助。”他答,义无反顾。
听见这话,织心虽感动,然而她却不说话。
“我会给你最好条件,还能帮你打进京城商号,你可以相信我。”他说。
“织心谢过贝勒爷的好意,”她说:“但是,我不能接受。”
娄阳的笑容冻结在嘴角。“你已不再是巴王府女婢,我的好意,你当然可以接受。”
织心垂下眼。“贝勒爷如果喜欢绣庄的绣品,织心可以为您赴汤蹈火,以报知遇之恩。然而如果只为织心,那么,织心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话毕,她已转身要离开。
娄阳拦住她的去路。“为什么?”他的脸色变得严肃。“既明白我的好意却不接受,你已经不止一次拒绝我!”
织心看著他半晌,盈盈的水眸有千言万语,却只有一叹奈何。
她忧伤的眼神,让娄阳几乎要发狂!他只能握紧拳头,控制自己。
“如果先遇见你,也许,我会接受。”最后,织心对他这么说。
话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三阳居。
然而这句听来就像叹息的呓语,却重重打在娄阳的心脉上!
他只能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三日后,织心再来到如意轩。
“柳当家考虑得如何?”刘管事问。
“感谢抬爱,红豆绣庄与柳织心不能与贵宝号合作,非常遗憾。”她回答。
刘管事愣了一下,这似乎不是他意料中的答案。“我可保证,倘若柳当家与如意轩合作,价格绝对优渥。”
“不是价格的问题。”织心平静地说:“我原意希望为红豆绣庄谋一条出路,如果仅为一名绣娘著想,非我所愿。”
刘管事沉思一会儿。“那么,待我请示老板后,倘若能全面收购红豆绣庄绣品,你我就能合作?”
“合作不能勉强,再者,这位绣娘也不能签给如意轩。”
闻言,刘管事眯起了眼。“这么说来,柳当家是根本不愿与我如意轩合作了?”
“双方意愿有落差,恐怕如此。”话说完,织心已准备离开。
“等一下。”帘内人忽然开口了。
织心愣住,因为在那帘后开口的,是个女人。
“生意便是为牟利,柳当家又何必意气用事?”女人道。
织心回过身,她没有说话,只是看著那月牙白的帘子,帘后的人虽已发出声音,却仍然没有现身。
“倘若是条件不符,柳当家尽管开口,只要能办到的,如意轩就能点头,这也代表咱们的一点诚意。”女人又说。
“刚才我已跟刘管事说过,不是钱的问题。”织心终于说:“要签住这名绣娘,是不可能的。”
“柳当家既已是开门做生意,应当理解,商场如战场,要是没有契约、要是不能签死有才情的绣娘,我如意轩为你抬轿,岂非不值?”
织心沉吟半晌。“我明白,所以不敢要求贵宝号顺遂我的心愿。”
“但是你应再慎重考虑。”帘内女人道:“虽有所失、亦有所得,对绣庄来说并无损失,反而有利,何乐不为?”
停了半晌,织心回答:“我心意已决,感谢老板的抬爱——”
“莫非这名绣娘,就是柳当家你自己?”
织心愣住。
“若不是如此,柳当家何需这许多犹豫?”
“老板慧眼,这名绣娘的确是织心。”她不否认。“但是,即便绣娘是别人,织心还是不能签这张契约。”
女人沉默。
过了半晌才开口再问:“为什么?”
“对红豆绣庄来说,现在,不是时候。”她只是淡淡这么答。
女人不再说话。
刘管事于是对织心道:“这样,你再考虑,不必急于此时决定。”
织心不再拒绝。
因为她明白,现在一味拒绝是不给人面子。
虽然她心意已决。
离开如意轩,织心的心情沉重。
三天前她满怀希望来到如意轩,然而,世事往往不从人愿,她并没有达到目的,为红豆绣庄争取到好生意。
“我以为,她会同意的。她的绣庄经营不善,我已事先调查过,谁知道,她竟迂腐的拒绝了这么好的生意。”女人说话时,语调有一丝轻蔑。
“她本就不是生意人。”男人的声调低冷。
女人自帘后走出来——原来那女人竟然是孔红玉。
“不是生意人,竟敢掌理一所绣庄,她的胆子还真不小!”孔红玉嗤笑。
男人也走出帘后。“只要尽力去做,总有一天能柳暗花明。”雍竣道。
孔红玉望向他。“你好像一直在为她说话?”她眯眼,声调媚如丝。“毕竟如意轩的大老板是你,倘若你想帮她,我可以成全。”她故意说。
若非知道那三只香袋,是柳织心的绣品,她对红豆绣庄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要柳织心绣的所有东西,目的与心态,就像当时要雍竣的香袋一样,她早巳看出那三只香袋与雍竣的香袋,出自同一人之手,她早已知道那是柳织心的心血。
雍竣没有表情。“你知道,我向来不干涉你办事。”
孔红玉咧开嘴。“为了你的她,我可以特别。”
他撇嘴。“她不是‘我的她’,她早巳跟巴王府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你还关心她。”孔红玉眯眼说。
“她侍候我多年,关心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你喜欢她。”孔红玉又说。
他的眼,此刻转到她脸上,眼色有些冷淡。“你想问什么?”他道。
孔红玉咽了口口水,她收起笑容。“你也清楚,做生意就像上战场,我不喜欢有人跟我作对。”
他没说话,只冷眼看她。
“三天后,要是她再不同意,我不会让她好过。”孔红玉说。
她这是把话讲在前头,试探雍竣的反应。
他看她片刻。“你明知道那三只香袋是她所绣,又何必迂回,用红豆绣庄的生计,套住她的脖子?”
孔红玉眼神略闪。“做生意,本就兵不厌诈。”她含糊解释。
他忽然低笑。“说得好,兵不厌诈。”眯眼看她。
“要是我开始对付红豆绣庄,你不会干涉吧?”她迟疑地问。
雍竣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当然不会。”
这是他的回答。
第四章
返回红豆绣庄途中,织心像游魂似地走在街道上,对未来感到茫然。
她从来不认为,经营绣庄是件容易的事,然而真正深入其中,才发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实在太大,现实人生,不是“全力以赴”四个字便能顺利筑梦!
晌午的日头正炽,热得烤人。
织心走到一株树下乘凉,稍事歇息,预备等一下直接返回绣庄。
“姑娘,要喝一杯凉茶吗?一杯茶只要两个铜钱。”一名贩卖苦茶的老妇挑著极重的扁担,走到织心身边,跟她兜售凉茶。
“好,请给我一杯茶。”织心对老妇人微笑,并且从荷包里取出两个铜钱。
这么热的天,她看老妇人还要挑著重担贩茶,实在于心不忍。
妇人十分高兴,立刻舀了一大杯茶,双手奉上送给织心。
织心先将铜钱放在妇人掌心,然后才取过凉茶,喝了一口。
看到织心眉头和鼻子缩在一起,老妇人呵呵笑。“很苦吧?这是苦茶,治百病的苦茶。”
“治百病?”
“是呀!苦茶苦,可这苦滋味儿可治体弱多病、热病寒病、还能医治心病!”
“心病?”织心愣住。
老妇人对她微笑,伹那笑容却好像糖浆化开,渐渐在织心眼底搅成一团漩涡状的糊……
然后,织心忽然失去了意识。
织心醒来,天色还是敞亮的、也还闷热的。
她惊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来——
然而她醒来的地方,是个陌生的地方。
她睡的是一张陌生的床,这里还有陌生的墙、陌生的门,这一间陌生的屋子。
“姑娘大概热晕了。”老妇走进来,手里端了一碗清水。“姑娘一定口渴,快喝了这杯清水吧!”
但织心已不敢再喝。“这是哪里?”她间老妇。
老妇不答,只说:“姑娘,您要再歇一歇,还是想见咱们的主子?”
织心瞪著她,这时才明白,自己被人下了药。“我什么人都不见,只想回去。”她翻身下床。
“既然来了,请稍安勿躁。”一把女声,从外头传进来。
此时门已打开,声音跟人一起出现在织心眼前。“柳织心,柳姑娘?”
这是一个美人,却是一个蒙面美人。
既然蒙面,为何织心能认定她是个美人?因为只消看到那双露在面罩外的眼睛,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蒙面的女子一定是个美人。
只是这美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美丽的眼就像结冻的冰霜,让人难以亲近。
“很抱歉,我必须用这种方式,请你过来。”蒙面人道。
织心锁起双眉,被眼前这名女子,深深迷惑住。
“你知道我的名字?”织心问她。
“不知道,就不会把你绑来了。”美人眼中露出一丝滑稽的笑意,仿佛织心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
然而笑容也不过一闪即逝,随即又冻结成冰。
“说的对。”织心对她露出笑容。
蒙面人眯起眼问她:“你不怕?”
“怕什么?”
“你被绑来这里,既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道我是谁,却一点都不害怕?”
“刚才你已经跟我道过歉,如果你是坏人,怀著恶心,是不必道歉的。”织心平静地说。
蒙面人看了她许久,然后喃喃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特别在哪里了。”
“你为何把我绑来?”织心问她。
“你不问绑你的人是谁?”
“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蒙面人竟然笑了,但那笑容也是一闪即逝。“我没有名字。”她说。
“没有名字?”织心若无其事地问:“那么,也没有姓吗?”
“往后,也许我会告诉你,我姓什么。”
织心笑。“没有名字,也算是一个好名字。”
“好在哪里?”
“没有名字,就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不管是仇家还是敌人都不会记住你,因为你没有名字。”织心说。
蒙面美人沉声道:“不被记住的人,不会是任何人的仇人,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朋友。”
“倘若是朋友,就算你没名字,朋友也会记住你。”
蒙面人看她片刻。“我请你来,不是谈我的名字。”她叹息。
织心笑著道:“那么,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我要如意轩得不到的东西。”
织心怔住。
“我知道,如意轩想签下你及你的红豆绣庄。”看出织心的疑惑,蒙面人道:“别问我何以知道如意轩要什么,何以知道那绣娘便是你。能在商场上立足,都有耳目。”
“是,现在我也明白了。只是,我虽明白,却感叹。”
“感叹什么?”
“感叹自己没有半点手段,不懂经商。”
她的话让蒙面人嗤笑。“你不是这样的女人。冷血、阴险,这是天生的。”
织心惊讶地看著她。
“你觉得我说话太直接,惹人讨厌?”她问。
“不,我觉得你很勇敢。”织心微笑。“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说话这么直接的女子。”
蒙面人眼色一浓。
“但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要签下红豆绣庄?为什么要签下我?红豆绣庄并不出名,我也毫无名气,何以现在竟然出现两方人马,竞相争夺与我签约?”
“因为,我就喜欢跟如意轩作对。”蒙面人说。
“这不会是你的理由,也不能说服我。”
蒙面人眼中透出难得笑意。“你明白,你的绣品不是俗物,将来大有可为。在商言商,我签下你与红豆绣庄,为的是牟利。”
“你也知道,我拒绝了如意轩,何以要答应你?”
“你拒绝如意轩,不一定会拒绝我,何况,你必须顾及红豆绣庄。再者我能出高价,比如意轩多一倍的价钱,所以你更加不一定会拒绝我。”
织心微笑。“说的有理。”
“既然有理,还需考虑?”
“给我三天时间考虑。”
“你能来到这里,就该明白,我本不打算给你时间考虑。”
“我知道。”织心还是微笑。“但是我也知道,现在,你改变主意了。”
蒙面人不说话,她瞪著柳织心……
用一种崭新的眼光,重新看著柳织心。
“告诉我,你何以需用这种方式请我?”织心再问。
“你来这里作客,不必让如意轩知情。”蒙面人眯起眼。“你大概还想不到,一旦如意轩得知你已与我接触,便会不择手段取得你的卖身契。”
织心瞪大水眸。
“惊讶吗?”蒙面人嗤笑。“你不知道商场黑暗?”
“不,”织心笑。“我只惊讶,你居然愿意给我三天时间。”
蒙面人似笑非笑。“我还未承诺你。”
“你的心已答应。”
“你何以知道我的心?”
“因为你的嘴并未拒绝。”
蒙面眼中露出淡淡笑意。“今天,是我笑的最多的一天。但愿三天后,你还能再让我笑。”
“我明白。’织心看著她说:“若不能让你笑,到了那时,便是我要哭了。”
蒙面人收起笑容。“你的确很聪明。”她淡道。
“如意轩上头是一名女老板,你代表的,又是何方势力?”织心问她。
蒙面人看她,半晌,柔唇才轻吐三个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