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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鬟(下)》

    作者:郑媛

    第一章

    “贝勒爷来了,织心,给爷倒杯茶吧!”

    雍竣才进门坐定,福晋头也不回地吩咐她的丫鬟织心。

    “是。”织心上前,为贝勒爷倒水。

    雍竣一眼也未看她。

    “别让烫茶的水凉了,你把壶搁到炭盆上,就著炭火把壶烫热了。”见织心提起水壶,福晋又说:“我怕这火不够旺,你拿起扇子,站到炭盆旁煽煽。”她把织心支到屋子的角落。

    织心走到屋角,拿起扇子,就站在炭盆旁煽火。

    “我要你来,你明白为了什么?”都交代妥了,福晋才转向雍竣,开门见山。

    “我明白。”雍竣答。

    “你明白我要你来为的是什么事?”

    “是。”

    “织心告诉了你?”福晋瞥视垂头木立在角落,给炭盆煽风的丫鬟。

    “没有。”

    “没有?既没有,你岂会知道我要你来做什么?”

    “我能猜到。”

    “是吗?”福晋眯眼,然后说:“因为上回,我已跟你提过了,是吗?”她再看织心一眼,有意无意。

    后者没有反应、没有表情,像是完全没注意到福晋看她。

    “是。”雍竣答。

    他看著福晋,无视其他人,因为她们只是丫鬟。

    “很好。”福晋点点头,这才露出笑容。“绿荷,到我屋里,从柜里取出昨日王爷交给我的画轴来。”

    “是。”绿荷去了,取福晋要的东西过来。

    织心木立,她不知道画轴,不知道王爷昨日交给了福晋什么东西。

    她是丫鬟,看似贴身贴心,实则奴才要看主子的脸,当主子不再给好脸色,就是对奴才没有了信任,既没有了信任,许多事这奴才便不会知道,因为事情发生当时奴才已经被支开了。

    可福晋不曾给过织心不好的脸色。福晋给的一向是好脸色,因为她不是一般主子,她是个高贵的主子,她不会给下人们坏脸色,因为她不能喜怒形于色,这有失她的身分。然而好脸色不代表她疼爱这奴才,坏脸色也不代表她讨厌这奴才,疼爱或讨厌,只要她心底明白便可以。

    只是,当主子有事,然而这奴才却不知情,便足以表示,这奴才已失了主子的心。

    不久绿荷取来一卷画轴。

    那画看似新绘,因画布还新,还有颜料的胶臭味。

    “你站过来一些,把画轴上系的红布条解开,叫小丫头们把画展开。”福晋吩咐绿荷,从头到尾没叫织心过来帮手。

    绿荷依福晋吩咐,把红布条解开,叫小丫头们小心翼翼把画展开。

    一寸寸地,那渐次展开的画中,露出一幅少女的图像,从乌黑如缎子般的发丝到光洁的额头、仿佛包含千言万语的翦水双瞳到嫣红的酡颊、挺俏的鼻子、粉嫩却红艳的柔唇……柔唇上有笑,笑容无比甜美纯真,仿佛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纯稚。

    画中那少女不仅美丽绝色,她纯真甜蜜的笑容更有打动人心的力量,特别是男人的心。

    当福晋发现雍竣的眼离不开画布,她笑了。

    “她美吗?”福晋问,她的声音尽量放得低沉,并且含著解意的柔软。

    “美。”雍竣答,他还在看著那幅画。

    “额娘没骗你吧?你阿玛必定会为你找到最好的,足堪匹配你的女子。”福晋又说,然后,她第三次看了织心一眼。

    除了煽风的手,织心微动了一下,然而也仅只是她的眸子轻轻眨动了一下而已。

    她当然没看见那画中的人儿长得什么模样,那人儿究竟有多美?不仅仅因为她只微微眨眼,目不旁视,而是因为她的视线被绿荷和小丫头挡住,福晋不让她看那画中的美人。

    然而雍竣既说画中人美,这画中人就必定是真的美。

    因为织心明白她的主子,八岁至今,她已侍候他将近十年。

    但是虽然是眨眼,织心还是看见了画中人的眼睛,尽管只看到眼睛,那对彷佛会笑、会说话的一对美丽眼睛,织心就要承认,那必定是一对美女的眼睛。

    难怪雍竣会说那画中女子美,有那么一双眼睛的女子,必定很美。

    “这是个格格,”福晋再说,她嘴角弧度渐渐扬起,神情显得愉快。“祥府的格格,祥贝子的独生女。”

    雍竣没说话,他的眼也已移开画布,盯著前堂,似乎在等福晋往下说完话。

    福晋果然还有话说:“祥府虽然不比咱们巴王府显赫,可也是清白的贵胄人家,再说,我一见这样贝子的独生格格就喜欢她,瞧格格的这双眼睛有多美?纯挚、真诚,我一见这双眼睛便知道,这女孩娶进家门,会有多么宜室宜家。”

    雍竣仍然闭口不语。

    然而福晋似乎不需要他回答,迳自往下说:“上回你来见我时,答应过我,婚姻大事,凭额娘作主。这话如今还算数吗?”

    “算数。”雍竣回答,他还开口答得更彻底了一点:“只要我开口答应过额娘的,一定算数。”

    福晋又笑了,这回她露出满足的笑容道:“好,那么额娘今日就作主,代你把祥府这门亲事订下了。”

    忽然“噗”地一声,角落旁那丫鬟手里拿的扇子掉落,发出声响。

    福晋和丫鬟们的目光,瞬间都转向织心。

    只有雍竣,他拿起茶杯,目光盯著茶杯,然后喝茶,他根本不注意一名丫鬟。

    织心默默蹲下身,以最不被注意的卑微姿态默默捡起扇子,然后继续给炭盆漏风,连火星喷出溅在她柔白的手背上,她却像浑然不觉,即便手背上已烫出一个水泡,仍丝毫未感觉得到痛苦。

    福晋的目光转回雍竣身上。“你同意吗?”她追问。

    虽然刚才她已问的明白,可仍然要得到他的首肯。

    再啜口茶汁,雍竣才慢慢放下茶杯,慢慢抬头望向他固执、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额娘。“当然。”他终于答。

    听到他嘴里亲口道出的承诺,这才让福晋真正安了心。

    福晋又笑了。

    这回的笑不仅是心满意足的笑,还是心花怒放的笑!

    这毕竟是她的儿子,这儿毕竟是她的家,她丈夫的王府,所以她还能作主。

    其他的事她可以不管,但像这样的大事,例如决定这个家未来的主母——她便要作主!只要攸关王府利害,未来她也还要一直作主下去。

    等到雍竣离开四喜斋,福晋又开口说话了。

    “我这么决定,你为贝勒爷感到高兴吗?”福晋的语调平和、态度慈祥。

    织心依旧在摄炭火,浑然不觉福晋在同她说话。

    “不要再煽火了,那壶够烫了,里头的水都要煮干了。刚才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福晋又说。

    织心这才明白,福晋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给你贝勒爷选了少福晋,他很满意,你也感到高兴吧?”福晋再问一遍。

    “是。”织心低著头,木然答。

    “你不侍候他,总得有个女人侍候她。这回我给他找的是个妻子,祥府格格与我巴王府也可算门当户对,他能听我的话娶妻,对你对他,都是好事,对不?”

    “是,是好事。”

    “嗯。”福晋点点头,似是满意了。“我这么做,还当著你的面这么做,你怨我吗?”福晋又问。

    织心摇头。

    “虽然你不愿侍候你的爷,可只要他未娶,你的心必定还是不能安定的。”

    织心瞪著地面,没说话。

    “可你们俩终究是死结,所以,我这么做便是要你死心,是为了你好。”福晋说:“我这番用心,你明白吗?”

    她点头。“明白。”

    “很好。”福晋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抬头微笑著说:“明白就好,你下去吧!”

    她一直就是这么高贵仁慈的妇人,一向体恤下人。

    即便是下人的心情,她也要照顾,因为她拜的是菩萨,吃的是长斋。

    但自以为仁慈的人,却往往做著最残酷的事。

    富人施舍病弱贫困的穷人或宠物,却用最血腥残暴的手段,将自己商场上的对手抄家灭门。

    施舍本身是件善行,善行总是好事,但只懂得行善给比自己不如的人,绝不如行善给与自己平等,或比自己高尚的人。

    比自己高尚的人,何需要别人的善行?

    物资的施舍只是善行的入门,善行最高境界,要懂得在心底放生。

    放生?放什么样的生?放普天下众生的生,放普天下非众生的生。放生过后不著痕迹,好像没有放生,那才是放生最大的功德。

    功德,什么叫功德?为功不以为有德,那就是最大的善行。

    福晋是个善人,只不过常说的是口头禅,做的是手边上的佛事。

    当利害冲突,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她自己,以及她的儿子。

    她不能在心底放生,所以汲汲营营,拘泥于自己意欲之事,所以她时常忧心烦恼,不见得快乐,因为她不肯对自己放生。

    织心不怪任何人,当然也不怪福晋。

    她明白每个人活在世上都像修行,都有关卡,就像她,她也不愿嫁给雍竣,做一名小妾。是以她不怪福晋,她放生,放生给比自己高尚的福晋。

    福晋与织心说话时,绿荷当然就站在旁边,她也像刚才福晋看织心一样,看了织心一眼。

    但绿荷眼中饱含的是悲悯与感叹,不是福晋的保留与冷淡。

    因为她也是奴才,所以她悲悯织心,却又感叹织心傻气,平白放弃了一个可以变身做凤凰的机会。

    这是因为她不了解,在织心眼中,何谓凤凰……

    这世间上没有凤凰。

    也可以说,这世间上到处都是凤凰。

    然而做凤凰也苦,不做凤凰也苦,那么何不随心所欲?

    可随心所欲也苦,不随心所欲也苦……

    既然什么都苦,那么做小妾也苦,做奴才也苦,做主子也苦。

    还有什么能不苦的?

    看起来人很渺小,一时欢畅大都是苦中作乐。

    但是,总有那做小妾不苦,做奴才不苦,做主子也不苦的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人类的境界,到底比不过世事无常的变化。

    所以人类的心常随境转,能定而不随境转,这就是修行。

    足以修行容易,修行又很难。

    然看似是难事,其实又易行,提起放下而已。

    只是这提起放下,却还是难之又难。

    因为心不是物品,提起不能放下,放下又想提起。

    人在世上,一开始能每次提起,每次放下,已经人了门,已经踏上修行的路。

    福晋有点修行,但修行不够,又因为是个福晋,没有艰苦的环境,修行不易。再者还因为福晋有一点修行,所以事事物物比旁人看得清、看得精,手段却也因此更伤人。

    织心退下,神情木然地离开了四喜斋。

    她的心已经没有所谓痛,因为孤女的心痛没有价值。

    可就在离开四喜斋的路上,她心底忽然有一股莫名的直觉……

    就好像动物遇见危难,牛会掉泪、马会嘶鸣。

    她认为自己侍候福晋的日子不长,待在王府的时间,也已经不会太久了。

    人与人的缘分,总是分分离离,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聚了再散。

    雍竣与玉贝勒谈了一桩生意。

    这桩生意,跟织心有关。

    他要玉贝勒把织心带走。

    “我已将娶妻,你不适合留在王府。”

    这日,雍竣来到织心的小屋,这么对她说。

    他的表情很冷静,面色平淡。

    他难得来,难得跟她说话——最近这些日子,他已几乎不再跟她说话,不再看她了。

    但今天他还是来了,不但来了,还看著她,跟她说了话。

    只是他对她说的话,是要她离开王府。

    “你离开,对我俩有利,也可以代王爷照顾小格格。”他口中的小格格,指的是巴哥。

    织心面色凝白,几乎窒息。“奴婢是奴才,永远记著自己奴才的身分。少福晋是天,奴婢是泥。奴婢明白,永远不会腧矩。”半晌,她淡淡说。

    “这是两回事。”雍竣看著她,眸子冷敛。“你是奴才,我还是喜欢你,因为得不到的最美。再者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怀里拥著妻子,眼睛看著你,这种日子,你我都不好过。”

    她的心忽然绞痛。

    这些话就像一把剪子,切开了她的心。

    “少福晋刚进府,她要的是丈夫全心全意的爱,我娶她,就必须疼她,不能辜负她。”他再说。

    织心不说话,她木然瞪著虚空。

    这样的话,一个男子,正在讲给爱他的女人听。

    女人听著,疼痛的伤口又被撕裂,但她还是要听,因为这是男人说的话,这话她本能得到,却是她不要的。

    “倘若我娶的女人是你,也会对你最好,给你最多。”他盯著她,眯眼。“但我要娶的女人不是你。”他说。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

    她知道他的意思,清楚他的打算。

    她不能留著。

    她不能留在这里,却选择做一名旁观者,就算他同意,他的新娘不会允许,也不必允许。

    “奴婢明白了。”她终于说。

    她的声音很淡,然一字一句,如敲在荷叶上的水滴,清脆见底。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也未再停留。

    他离开了,就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冷淡。

    王爷大寿后不久,织心跟随嫁出门的格格,一起到了玉王府。

    来到玉王府不久,树头上的嫩芽就萌发了,今年春日来得早,织心的日子却过得慢。

    她的活不多,因为格格大多时候不需要她侍候。

    “你有两只手、两条腿,我也有两只手、两条腿,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巴哥是这么对她说的。

    因为主子不需要时常侍候,所以日子过得慢,日子过得慢,总得想法子打发这度得太慢的日子。

    于是织心整日有半天的时间在刺绣,因此,她的绣工在这段日子里又精进不少。

    巴哥来看她,见到她的绣品,爱不释手。

    “你才是蕙质兰心!不仅蕙质兰心,织心,你还是才女!”手里握著荷包,巴哥天真烂漫地笑著,夸奖她。

    于是,织心把荷包送给了她。

    又过半个多月后,玉贝勒召织心到堂前,他有话对她说。

    “本来这事要让哥儿告诉你,但我怕她说的不清楚,并且,这件事由我来说,会比较容易。”玉贝勒道。

    织心听著,她没有开口。

    “往后数年,我要带著哥儿游历大江南北。”他顿了顿,然后往下说:“这游历没有时间、没有目的限制,随兴之所至,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明天不知道后天的事,所以,不方便带著你。”

    织心还是听著。

    “并且,未来我将带她回抚顺,也许不再回京,然而你自小长在京城,既然如此,我与哥儿决定,让你赎身,往后你不再是玉王府的丫鬟,你已自由。”

    听到这里,织心怔住了。

    半晌后,她才说:“贝勒爷与少福晋要出府远游,奴婢可以留在王府等待,贝勒爷决定带少福晋回抚顺,奴婢也可以一同前去——”

    “难道你不愿赎身?”他问。

    “奴婢没有钱赎身。”织心答。

    过去她在王府领的月例银子,全都送给了爹爹,她自己没留下多少,只有几两碎银子。

    “我不需你的钱。”玉贝勒道。

    织心等著他往下说。

    “我见过你给哥儿的绣品,秀雅不俗,巧手天工,精细令人叹为观止。”玉贝勒又道:“你能画能绣,这样的才华不该被埋没。你应当到江南去,拜会老师,请求点拨,不日绣艺必当会再有精进。”

    “奴婢不明白贝勒爷的意思。”她怔然问。

    “我在江南有所绣庄,红豆绣庄,我需要一个能信任的管事,你既然愿意离开京城随我与哥儿一起前往抚顺,倒不如往江南,为我掌管红豆绣庄。”

    “这与奴才赎身,又有什么关系?”织心说:“何况,奴婢从未离开王府,没有经营管理的经验。”

    “你为我掌理绣庄,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之内,只要绣庄经营步上正轨,年有余利,你就能赎身。”他顿了顿,然后说得再清楚一点:“换言之,一旦你开始为绣庄牟利,就算为自己赎了身。”

    织心屏息,她承认心动,但是也惶恐。

    “不仅如此,”玉贝勒继续往下说:“一旦绣庄开始得利,每年我还会分你一半利钱,让你成为绣庄名副其实的半个主人。”

    这条件如此动人。

    然而偌大玉王府内,能干的奴才比比皆是,为何挑中她?

    她眼底写满疑惑,玉贝勒当然看得出来。

    “刚才我说过,已见过你的绣品。想要成为绣庄的管事,这人不仅要得我信任,还要能绣有天分,才能为绣庄营造新意,培育人才、承先启后。况且我已观察你数日,你行事机敏、细心,谨慎、聪慧,在在皆为不可多得的条件,所以我要用你。”

    这一刻,织心的心在狂跳著……

    这是个诱人的机会!

    当初她曾经羡慕过孔红玉,而现在就在她面前也开了一条道路,一条让人惊喜又让人忐忑不安的道路。

    往后她可以不再是困居的小鸟,只要她肯抬起脚、跨出去。

    然而,对于从来不曾预期过人生会如此变化的织心,那不可预测的未来即便布满憧憬,却也突然得令人忐忑不安。

    “你还没回答我,你可愿意?”他问。

    “奴婢八岁为奴,充其量也只能做好一名奴婢,贝勒爷为何能相信,奴婢可以经营绣庄?”她必须厘清心中的疑问。

    “我知道你不能。”他对她说:“但绣庄远在江南,我眼不能见、手不能管,因为如此,用人首要唯德,即便三年后你还不能让绣庄得利,我也相信你已尽全力。所以,我愿意让你一试。”

    因为这番话,织心眸中有了隐约的光。

    “我已解答你心底的疑问,现在,你愿意吗?”他再问一遍。

    这回,织心终于点头。“奴婢愿意一试。”她笑了。

    玉贝勒也笑了。“那么,从你愿意这刻起,你就是红豆绣庄的半个主人了。”他说:“从今而后你要管事,肩上有莫大责任,你明白吗?”

    “我明白。”织心沉稳地回答。

    尽管未来的责任沉重,但是她的嘴角在笑,眉毛在笑,眼睛也在笑。

    “绣庄内有老仆,你一到绣庄他自会去见你,你不明白的事,可以问他。”玉贝勒道:“只要有心,就能承担。只要不怕吃苦,必定成功。”

    “我有心,我不怕吃苦。”织心这么回答他。

    玉贝勒点头,笑道:“这就够了。”

    第二章

    织心前脚离开堂前,一名娇俏美丽的女子,立即自堂后掀帘子出来,女子的容貌倒与织心有三分相似。

    “织心真美,刚才我看见她发亮的双眼,美得好动人!”女子嘴里这么说,然而却摇头:“可我实在想不明白,‘那人’既然喜欢她,又为何放手?为何让织心离开他?”那娇俏的女子走到挚爱的丈夫身边,一脸狐疑。

    “你刚才已听见,她答应了。”他咧嘴。“你输了。”

    听到“输了”二字,那女子——即玉王府的少福晋巴哥,用力的唉声叹气。“我以为她不会答应的,因为织心一向固执。”

    “固执的人也有梦想,只不过他们的梦想比较实际、比较切实,只要给的条件是好的,他们往往拒绝不了,何况,离开京城,是现在能救她的万灵丹。”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人’对了,是吗?”

    定棋笑了。“是,他对了,你错了。”

    “错了就错了,你干嘛一定要提醒我?”她眯眼、噘起小嘴。

    “因为你错了,今晚就……”他附在她耳旁小声道。

    巴哥咬著唇,听他附耳说的话,急得又羞又恼,脸颊都涨红了。“你这坏蛋!”她伸手要打她夫君。

    定棋笑嘻嘻地握住他娘子的手。“输了可不许赖皮!”一把将她揽进臂弯。

    “谁说我要赖皮了?”巴哥轻跺脚。

    虽说,原本她是想赖皮的。

    定棋抱著妻子,凑近嗅她颈间的馨香。

    “你说,那人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绕了好大一个圈,不嫌罗嗦吗?”依偎在他怀里,巴哥还是有问题。

    定棋眼色一沉,诡秘地答:“女人的心思难懂,有时,男人的心思更难料。”

    巴哥噘起嘴,问他:“你也难料吗?定棋?我猜得透你吗?”

    定棋低笑。“你不必猜我,因为你已掌握了我,我的心随你而转,我的心思,便是你的心思。”

    巴哥噗哧一声笑出来。“男人的甜言蜜语,就像毒药。”

    “那么女人的笑,便是解药。”他痴迷看她。

    “每一个女人的笑,都是你的解药吗?”她有意无意问他。

    “当然只有我最爱的妻子,她甜蜜温柔的笑,才是我的解药。”他答得聪明。

    巴哥嗤笑一声。“那么,‘那人’也需要解药?”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不需要解药。”

    她眼珠子一转。“但是渴求解药久了,解药就成了毒药。”她笑咪咪说。

    定棋也笑,神秘地笑。“上了瘾,什么药,都能成毒药。”

    “我瞧你也中毒了,定棋。”

    “天底下,不中毒的,就不是男人。”

    闻言,她噗哧一笑。

    “定棋,你也是男人,你能料得准‘那人’的心思吗?”她问。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痕。“哥儿,你必定知道,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候?”

    “当然知道,书上写的,我看过了,可这跟‘那人’还有织心,又有什么关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忽然吟道。

    巴哥知道这首古诗的意思。“见景思人,那个伊人,不在身旁……你是说织心?”

    “即便人在身边,心不在身旁,这男人便未算得上是已搏美人一笑。”

    “所以说他用尽心机,就为搏美人一笑?”

    定棋笑。“哥儿,你变聪明了!”

    “我本来就聪明!”她可不依。

    咳一声,定棋含笑不语。

    此时巴哥已懂了,可她还是问:“但是,除了美人一笑,我看他要的不只如此?”

    定棋低笑。“美人一笑,千金不换。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心既不在他身上,无中生有,何其困难?”

    他咧嘴。“据我所知,他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那么,他何以明知难行,却偏要行?”

    “也许心已得到,人却不可得。”

    “这更怪了,心已得到,人儿原本就在身旁,何以要推得更远?”

    他笑。“有时越远的地方,看得越清。”

    巴哥的脑子原本清明,这会儿又被他说糊涂了。

    “红豆绣庄,真能让人得偿所愿吗?”她只好问。

    定棋一笑,顺口吟起:“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巴哥笑了,她再吟另一首生查子。“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园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红豆绣庄。

    那地方会是结束后的开始?

    抑或还是绕了远路?

    又或者,真是能看得更清明的地方?

    “但是,红豆绣庄是个挑战、是个太严苛的挑战!何况我不信,会有人帮织心。如果败了,织心还是一无所有,花了三年的时间却一无所有,多么教人难过沮丧!”巴哥锁著眉摇头道:“我还是认为,‘那人’是魔鬼,有时,他实在太残酷。”

    “但是现在的柳织心,需要挑战。”定棋却说:“再者,败了也不见得一无所有。”

    巴哥抬头看他。

    他凝望她的眼,对她低笑。“小鸟飞出了母巢,就算学不会唱歌,也知道该怎么觅食。一朝学会觅食,就会变得坚强。”

    巴哥还是摇头。“不会唱歌的小鸟,一定不快乐。”

    “有些人快乐,他不一定要唱歌。”

    巴哥眯眼瞪他。

    “怎么?还想打睹?”定棋当然清楚,他娘子小脑袋瓜里打著什么主意。

    “当然!”

    果不其然。

    “那么,这回的赌注是什么?”

    巴哥仰起下巴。“你来决定好了!”豪爽地说。

    “我决定?”他眸子略闪,饱含笑意。“不怕输?”他揶揄。

    巴哥瞪大眼,笃定地说:“输的人一定是你!”

    “赌一个娃娃。”他忽然说。

    她一愣。“什么?”

    他咧开无害的英俊笑脸。

    “娘子,我想跟你赌一个娃娃。”他诡笑,再说一遍。

    无论这赌注赢或输,他一定不吃亏。

    赶了无数日夜的马车,织心终于来到苏州镇湖,红豆绣庄的大门口。

    苏州吴县,是天下苏绣的集散地,相传单仅苏州一地,就有万名绣娘。

    红豆缕庄,是一所老式宅院,商号门面不大,但宅院很长很宽,绿瓦红墙,内院草木扶疏,后进屋内窗明几净。

    一名儒服打扮的老人,已经站在宅院口等候她多时。

    “是田先生吗?”

    管事老仆田七愣了愣,他瞪著眼前貌似天仙的美人,一时间闪了神。

    “田先生?”织心再问一遍。

    田七咳了一声,化解尴尬。“织心姑娘?”同时他伸出一双粗砺的大手,扶织心下车。

    他的手骨节突出,很稳、很大、很有力,年轻时想必做惯劳动。如果不是皮肤松弛,产生了折纹,这双有力的手,根本不像一双老人的手。

    “织心小姐,从今日起您就是这里的主人,往后您就叫我田七。”一进屋内,田七就对织心道。

    贝勒爷早已捎信来说了,一切但凭柳织心作主。从柳织心踏进绣庄那一日起,她便是这红豆绣庄的主子。

    只是,田七万万想不到,新来的管事,竟然是这么一个美貌惊人的年轻姑娘。

    这样的姑娘,当真能管事吗?

    见到织心第一眼,田七当下已抱持怀疑。

    “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田七。”织心不争辩,因为她确实是主人,这是玉贝勒的意思。

    她既已答应做这件事,就要像个样。

    然而,她才刚到红豆绣庄第一天就已经明白,这所绣庄几乎毫无营生,每天几乎做不成一笔生意。

    这天,织心在店门口站了一日,门外过客来来往往,就是不往店里走,一整天过去,竟没有一个客人上门。

    “为什么会这样?我原以为,这是一处已经营利许久的商号,既然营利,生意即便不兴隆也不至于萧条至此。”她心惊,问田七。

    “贝勒爷将绣庄买下后,并未积极经营,只维持续庄原样。贝勒爷说,要找个人来管这绣庄,提振这绣庄的生意,可说这话已是去年,半年过去,至今才等来了姑娘。”

    这原本就是一座没落宅院,绣庄出让之前生意已经十分萧条,田七来后又不懂经营,别说订单,一天下来,连上门购置绣花荷包的客人也没有一个。

    也难怪没有客人!

    因为红豆绣庄,虽名为“绣庄”,可绣庄内实际只聘了两名绣娘,分别是一名老妪及一名少女。老妇年老眼花,连绣针都拿不稳,半个月才绣一只荷包。少女虽会刺绣,进度尚可,可她花费数日绣出来的,皆是拙劣散漫的俗物。

    晚间,织心回到屋后,坐下与田七商议。

    “我要用钱,咱们在银号里,还存多少银子可以挪用?”织心一开口便间他。

    田七愣住。“用钱?姑娘,您要用钱做什么?”

    “我要钱,招聘一批绣女。”

    田七垂下眼,不说话。

    “怎么?没有银子吗?”

    “不是。”

    “那么你为什么不说话?”

    “姑娘也看见了,咱们店里一天做不到一笔生意,又何需招聘绣女?姑娘此举,可是已经盘算过了?”田七言下之意,是怪织心根本不懂做生意。

    田七虽然瞧不起她,可织心没有生气,她反而微笑。“我需要招聘一批苏州城最优秀的绣女,有了优秀的绣女,才能有出色的绣品,有了出色的绣品,才能争取到订单。”

    田七挑起眉,貌似不以为然。

    “我明白,你必定认为我太天真了。”织心还是满脸的微笑。“我早已料到,你是不会同意我招聘绣女。”

    田七不语。

    “既然如此,咱们先说庄内这两名绣女,再谈。”

    田七再挑起眉。“什么意思?”

    “赵嬷嬷年纪大了,可以给她一笔银子,让她返家养老。至于小红,过去胡乱敷衍就此作罢,我可以不计较。从现在开始,我给她三天时间,三天内无论她如何赶工,务必绣出一只够水准的扇套,做不到,你就开口,请她离开绣庄!”她盯著田七,一字一句地说。

    “我,开口?”田七瞪大眼,指著自己鼻头。

    “对,就是你,因为这人是你召聘进来的。”织心微笑著对他说。

    田七怒目瞪著她。

    织心视若无睹,她再说:“至于我要招进来的人,往后给她的工资要高,福利要好,每年绣庄若有得利,就得给她吃红。”

    田七瞪大眼睛。“工资高、福利好都罢了,还要吃红?这苏州城里,哪家绣庄给这样的厚利?我可还没听说过!”言下之意,他认为没必要。

    “就因为你没听说过,所以我们得做。”收起笑,织心说:“绣女若有才情、十分努力,我们便得照顾人家。相反的,绣女若没有才情,不够努力,便即时请她走路,不必再留。”

    田七咽口口水,忽然打个哆嗦。

    眼前这小女人看似柔柔弱弱,可说话那神态果决,看来毫不输给男人。

    织心站起来,即时吩咐下去。“在城里张贴招人榜,就说咱们红豆绣庄给干股,只要是有才华、有手艺的绣娘,来到咱们红豆绣庄,只要绣庄今年赚了银子,一定分红。”话说完,她转身走出后厅。

    田七眯眼,瞪著织心背影喃喃道:“啐,一个奴才出身的丫头,支派起人来,倒是挺有派头的!”

    不过织心的吩咐,他也不敢不办。

    看起来,这姑娘根本不需要他“引导”,凡事她似乎自有主张!

    田七不怎么高兴,因为已经好一阵没人管他,他快忘了自己是个奴才。

    不过,即便他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暂时听这小姑娘的话。

    总之,新来乍到三把火,田七想,过一阵子她腻味了,大概就歇戏。

    届时,他也就安生了。

    那名叫小红的年轻绣女,被这一逼,知道往后工作吃紧,不再那么轻松,她才撑过一日,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人影,闹了失踪,这可把田七气得半死,一张老脸脸皮都挂不住!

    织心如愿,换来两名年轻有手艺、又有才情的绣女。

    这两名年轻女孩,一个叫彩雯,另一个叫锦雯。

    彩雯、锦雯其实是两姐妹,两人长得白白净净、秀秀气气,指拈飞快的针、一双好巧的手,一整日两人各自能赶出一对莲花耳罩。

    找到这两人,织心实在很欢喜。

    但这还不够。这绣庄颓废己久,一切得重新整顿起。

    织心并没有腻味儿。

    她非但没有怠慢,反而在绣庄上上下下,越来越紧著招呼,让田七喘不过气来。

    首先,她要库房拨钱,给店号里外上了新漆、换了崭新招牌,大肆整顿、装修一番。

    然后,她为红豆绣庄设计了一款斑斓七彩相思豆荚,这是绣庄标帜,未来见到这相思豆荚,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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