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鸡汤里不会放了毒药罢?小蛋犹豫了会儿,但转念一想罗府中人何等修为,要杀自己,抬起一个巴掌就足够,何必多费手脚指使罗羽杉来投毒?
他道了声谢,拉椅子在桌边坐下,拿起了汤勺。
罗羽杉面带浅笑也在他对面落座,玉手支着下颔道:“快喝罢,万一凉了就不好了。”
小蛋点点头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却不料这闻上去香浓诱人的鸡汤,入喉竟是火辣辣地烧痛。勺中剩余的汤水不由自主地颤落。
难道这鸡汤里真的有毒?
第四章
看到小蛋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罗羽杉抿嘴一笑:“是不是觉得有点烧喉咙?我爹说他特意按照从前农百草农公公配制的一张药方,在鸡汤里加上了十几味用于活血补气的药草,足足六个时辰才熬成。”
小蛋一怔,果然鸡汤进入胃里那股火辣辣的烧灼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上洋溢起一股甚是舒服的热流,无比惬意。
这也难怪,毕竟农百草号称天陆第一神医,更是一百四十余年前,蓬莱仙会上公推的正道十大高手,即便他的孙女“医圣仙子”农冰衣,和罗牛也是平辈论交。由他老人家调配出来的药方,还能错得了?
罗羽杉接着解释道:“爹说你修为尚有不足,却强行参悟天道星图,如同将江河之水硬生生倒灌入小溪里,所幸你数日前胸口的内伤复发,早一步昏死过去。否则强自修炼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小蛋暗叫一声惭愧,几口喝完鸡汤发了一身的热汗,觉得体内舒畅了许多,放下汤勺问道:“罗府主呢,是他救了我?”
罗羽杉点点头,道:“我爹爹昨晚赴宴回来,发觉你不在屋中,一番寻找后,虎子才说出早先和你聊起过黑冰雪狱的事。
“我爹和顾叔叔立刻赶了过去,从石岤里将你救回。为了这事,虎子还挨了一顿板子,若非娘亲护着,今天只怕想坐也是不能。”
接过空碗,她继续说道:“爹见你内伤颇重气血淤塞,便用『盈虚如一』的神功替你推经行血,直到中午才回静室打坐歇息,想来也快醒转了。”
小蛋想起自己昨夜所见的天道星图中,便有一幅名为“盈虚如一”,不料竟有如此奇效,但凭罗牛的绝世修为,替他疗伤后亦不得不立即避入静室休养,由此可见耗损的真元非同小可。
他望着罗羽杉灯烛映照下那张娇美俏颜,迟疑着问道:“罗府主……妳爹爹他不要紧罢?”
罗羽杉含笑道:“我爹功力深厚,又有从天道星图中参悟出的功法辅弼,只消静心调息几个时辰便能恢复过来,你不用担心。”然而仙家真元毕竟不同于普通真气,一旦耗损,少说也需要三两个月才能尽按旧观。这点道理罗羽杉瞒不过小蛋,她这样说也不过是安慰之词,免得他心生内疚罢了。
小蛋心中感动,忍不住道:“我蒙令尊收留却包藏祸心,你们不将我囚禁格杀,却反而还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罗羽杉嫣然道:“只是想看两眼天道星图能算什么包藏祸心?这些年来登门求我爹爹借图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虽说因为许多人或是心术不正,或是修为不到未能如愿,可我爹也从未强留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那夜段老先生率门下弟子强闯天雷山庄,不也被我爹给放走了么?幸好昨晚没伤着性命,不然你义父来找你,却教我们如何交代?”
小蛋自幼和干爹浪迹天陆,耳闻目染红尘里多少的世态炎凉,也见惯了干爹与同门师兄弟间冷酷无情的尔虞我诈。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语笑嫣然的罗羽杉,他只觉得自己和她彷如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我……其实只是希望能从《天道》下卷里,找到治愈身上怪病的法子,并无其它念头。”小蛋低声说道。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要向罗羽杉道出偷窥天道星图的缘由,但话说出来后,心头顿感轻松了不少,徐徐道:“每次我睡着后,体内的真气就开始自动运转游走,就如同常人在打坐修炼一般。可我却完全无法控制,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他悄悄望了罗羽杉一眼,发现她正凝神倾听,神色间并没有怀疑和讥诮,勇气一足苦笑道:“原本这病也没什么,只是隔上一年半载,我就会走火入魔一次,不仅功力大幅后退,更会因此而受到严重内伤,总要静养数月才能康复。
“起初,我修为尚浅,干爹还能为我护法。但最近两年随着功力渐高,一旦发作起来,连干爹也苦恼不已。
“他老人家为帮我治病,带着我走遍天陆,却收效甚微。最后不得已,才想到贵府收藏的《天道》下卷,便带着我来试一试。”
“原来如此。”罗羽杉颔首同情道:“那你为何不直接登门向我爹说明真相?”
小蛋摇摇头道:“我干爹尽避也算天陆魔道里叫得出名号的人,可比起令尊来,实在相差太远。何况咱们素不相识,《天道》下卷人人想要,谁肯轻易出借?左思右想只能出此下策,也是无可奈何。”
罗羽杉好奇道:“不知你的干爹是哪一位魔道豪杰,能告诉我么?”
小蛋犹豫片刻,回答道:“他就是北海八鬼里的『神机子』常彦梧。”
罗羽杉呆了一下,道:“原来是他!难怪昨晚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下黑冰雪狱,连顾叔叔、辽大叔都对你大加赞叹。”
小蛋脸红了红,亏得火烛昏黄,而他又一向脸黑,总算没被察觉,说道:“我和干爹约好,两月初九在天雷山庄外的湖畔碰头,我早到了两天,却一直没等到他,那晚困极了便倒地大睡,未曾想夜里下雪被埋了起来,又被妳和虎子救回府中。”
罗羽杉浅浅微笑道:“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让你成为咱们罗府的贵客。”
小蛋讪然道:“我算哪门子贵客?纵使罗府主宽宏大量不追究,我也无颜再逗留贵府。我这便告辞,等找到干爹后,便立刻远远离开天雷山庄。”
罗羽杉关切问道:“那你体内的怪病又该怎么办?”
小蛋挠头道:“我也不晓得,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罗羽杉沉思不语,过了半晌说道:“能否等我爹爹从静室出来后,你向他当面辞行后再走?不然他回头见不着你,定会责怪我。”
小蛋心想,罗牛为帮自己疗伤不惜自损真元,如果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么走了,的确也说不过去。当下应声道:“好,等罗府主行功结束,麻烦妳告诉我。”
“一定,不过在此之前你可不能偷偷离开。”罗羽杉起身道:“我这就去静室看看,你先歇一会儿。”
小蛋送罗羽杉出屋,回到桌边坐下,盯着红烛上跃动的焰苗出神,不知不觉眼皮低垂又要睡着。
过了良久,外头传来打更声,他霍然一醒,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他进罗府时身无长物,而今所要做的,仅是将罗牛赠送的一套衣衫脱下,整整齐齐迭好放在床上,重新换上了他原先穿的那副旧衣衫。
刚收拾停当,门外响起罗牛浑厚温和的嗓音问道:“小蛋,我可以进来么?”
小蛋应道:“罗大叔,请进。”打开门,就见罗牛脸上微带疲惫站在他的面前。
看到小蛋如此装束,罗牛困惑道:“怎么,他们没把你换洗的衣服送来么?”“不是。”小蛋回避罗牛的目光,低下头道:“罗大叔,我要走了。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关照,希望将来有机会能够报答。”
罗牛恍然大悟,说道:“你的事情,羽杉都已经对我说了。小蛋,你要走,罗大叔不会强留。但能不能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小蛋抬眼看着罗牛,没有回答。
罗牛和他相处十余日,早已了解小蛋沉默寡言,也不以为意。他伸手轻轻握住小蛋右手,道:“来,跟罗大叔走。”
小蛋被罗牛火热有力的大手握着,脚下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路出了罗府。再走了一段,竟是来到了念祖塔前。
他心头疑惑却不开口询问,只默默随着罗牛走进念祖塔底层的祠堂。
罗牛松开小蛋,开启密道机关回头说道:“现在你该知道咱们要去哪里了罢?”
小蛋一头雾水地点头,猛然惊愕道:“莫非罗大叔是想再带我去黑冰潭底的地岤内,参悟天道星图?”这念头一经冒出,就被他立时否决。
想想自己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小辈,凭什么能得到罗牛的另眼青睐?而且罗牛父女都曾说过,修为不到而强悟星图,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言犹在耳,罗牛焉会突然改变主意?
不得要领地思量着,罗牛已携他到了黑冰潭前,潭水“哗啦”溅开,冒出水灵魔虎硕大无比的头颅,朝罗牛低声呼吼,就似在打招呼。
罗牛笑呵呵道:“魔尊,我带这位小友又来探望你啦,上回多谢你手下留情。”
水灵魔虎爱理不理地“嗷”了声,徐徐沉入潭内又不见踪影。
罗牛交代道:“小蛋,你全身放松无需用力,咱们这就下潭了。”轻舒猿臂搂住小蛋腰杆,身形微晃,冉冉沉进黑冰潭。
也不见罗牛如何运功,在他和小蛋周围彷佛凭空生出一团无形的屏障,将潭水牢牢挡住,两人的衣衫头发不仅没有弄湿,更感觉不到潭水的寒意。
进了潭底地岤,罗牛放开小蛋,敦实厚重的身躯阔步向前,沉声道:“来罢〃!
小蛋亦步亦趋行至石岤尽头,罗牛站住身形,双手负后,抬头打量壁上星图,缓缓说道:“这是十五年前,我从圣教地宫内复制带回的《天道》下卷十二幅星图副本。
“当年你罗大叔把它们雕琢于此,只是想着《天道》奇图乃上天瑰宝,我罗牛何德何能居然有缘得悟,又岂能敝帚自珍将它占为私有?”小蛋不明白罗牛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起这些,但从他平淡的语气里流露出的诚挚和感慨,令人无法怀疑他的真心。
“只因《天道》下卷收藏之地乃圣教禁地,非圣坛护法长老和现任教主外,无人可以进入。所以我才斗胆擅作主张在此刻下副本,也好留待有缘之人将这卷星图发扬光大,造福天下苍生。”
说到这里,罗牛唏嘘道:“只可惜我虽尽力保留原图神韵,奈何能力资质有限,最终仅得其真意的十之五六。而修炼过程中因之所触发的凶险,反倒增加了许多。”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触摸星图,苦笑道:“你的怪症我早有发觉,故此每夜守在你的屋外以防万一。我也不清楚《天道》下卷能否治愈你的奇症,可思前想后别无他法,也只好试上一试。”
虽然隐有预感,小蛋仍禁不住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讶然道:“什么?”
罗牛微微一笑,道:“小蛋,天道星图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必须完全依靠自己来参悟,以你如今的修为还很难做到。所以稍后你只管先将十二幅星图牢记下来,绝不可忽视遗漏任何细节。由罗大叔在一旁替你护法,安全尽可无虞。”
小蛋心潮起伏,讷讷道:“这怎么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罗牛道:“不过,你千万不要恃强修炼,待日后修为与仙心渐进,自会有豁然顿悟、水到渠成的一天。
“在此之前还需忍耐克制,以免稍有不慎贻害无穷,这就背离我传你天道星图的本意了。”
小蛋喉咙口暖暖的,只知道用力点头,听着罗牛接着说道:“等你干爹到了,咱们就启程前去拜会农神医,求他设法替你诊治。就算不能彻底治愈,凭他老人家的手段,你的病情也定能大为舒缓减轻。我们双管齐下,你就放心罢。”
小蛋低声道:“罗大叔,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何要这样关心我?”
罗牛笑笑,回答道:“可能你也听说过,我本也是个孤儿,幸蒙恩师淡言真人收留,养育成丨人。他对我视如己出,甚至为了保护我而牺牲了性命,可他老人家从未对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奢求过什么,只一再教诲我们八个字:『堂堂正正,无愧天地』。
“多年以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谨守这简单的做人道理,便是对他老人家最好的报答。”
他的眼神里涌动着难言的伤感和缅怀,喃喃道:“小蛋,今日我将天道星图传给你,同样也希望将来你能以此八字为做人之本,就不枉罗大叔今日的用心。”
“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八个字从罗牛口中说出,听在小蛋的耳中、轰击在他的心里。
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这八个字中蕴含的万钧分量,心底猛然生出一股浩荡志气。但觉罗牛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刻到了自己的心里,比干爹时常告诫自己的那些“古语明训”,不知要强多少倍。
小蛋暗道:“为什么干爹苦口婆心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我,我都不怎么认同。可罗大叔和我只相处了短短的时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偏让我这样震撼?
“也许,因为我相信他的的确确是照着这八个字在做。可见,一个人嘴巴里怎样说都是不管用的,关键是要看他自己究竟在怎样做。”
罗牛看他垂首沉吟,以为他是在认真思忖自己的话,不禁欣慰微笑,拍拍小蛋的肩膀和蔼道:“小蛋,抓紧时间记图罢。记住,切忌浮躁贪进,昔年圣教教主羽翼浓为了参透这幅『生生不息』,也足足耗费了十六天的光阴。
“不过咱们眼前只要先将这些星图都记在脑子里,也许用不了那么多的时间。”
十六天?小蛋暗自咋舌,整理心绪,集中注意力,将目光投射到了第一幅天道星图上。
他知道罗牛为将这些星图复制到黑冰潭,堪称呕心沥血,苦思冥想了种种方法,才尽力保留下原图的神韵。自己对图中真意一窍不通,如果事后依照记忆复制成画而韵味全失,则譬如一堆废纸。
只有把全部星图毫无错漏地记得烂熟,未来再细加参悟,或许能有成功的机会。然而仅一幅“生生不息”上雕刻的星辰,就有一千多颗,想要记住谈何容易?况且这些星辰的形状灵韵不尽雷同,位置和彼此间的关联又玄奥之极、变幻莫测,任谁想记忆完整,都是一桩极其困难的事情。
小蛋年纪虽轻,却天生十分沉得住气,静心默背星图两三个时辰都没挪动一步。但不自觉地,他的眼皮又开始时不时耷拉下来,好似快要入睡的样子。
由于他老老实实依照罗牛的叮嘱,不去尝试参悟星图而只是记忆,因此避免了走火入魔的危险。
可即便他这般心无旁骛地苦苦强记,眼看长夜走尽,一幅“生生不息”依旧未能记完。
他的脑海里飘来浮去全都是满天的星斗,差点眼睛里也要跟着冒星星了,强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哈欠,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古怪睡意又再来袭。
罗牛见状恐小蛋心力损耗过度,咳了两声将他惊醒,笑道:“今晚咱们就到这里罢,你回去先好生睡上一觉,天黑后我们再来。”
小蛋长舒了口气,摇摇头汗颜道:“对不起,我实在太笨了。”罗牛一笑宽慰道:“没关系,要知道我也很笨。可只要刻苦用心、持之以恒,就总会有成功的一天。对了,你半宿下来记住了多少?”
小蛋嗫嚅道:“我也不晓得到底记住了多少?起先好不容易记下了『三蹄马』,可记完了『偎灶猫』,回过头来却又把它忘得差不多了。等我记全了『将军肚』,『偎灶猫』又不记得了。”
罗牛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诧异道:“什么『三蹄马』、『偎灶猫』?”
小蛋低头道:“这是我为了好记,把这幅星图划分成了三十六个部分,每个部分根据它们大致的形状,都给起了个名字。”
伸手遥指星图左上角的一块道:“罗大叔,你瞧那儿的八十一颗星星连接起来,是不是有点像前蹄扬起,却只有一条后腿撑着地的马?所以我就把它叫做『三蹄马』。只要一想到这名字,心里自然而然便会出现它的模样。”
罗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了半天,也看不出哪儿有块星图像少了条后腿的马,但小蛋前记后忘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拍了拍小蛋安慰道:“不打紧,咱们慢慢来。”
第五章
其后一连数日,小蛋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记图,每回都由罗牛亲自陪同。
午后睡醒,他会到湖边溜上一圈,仔细寻找常彦梧的暗记,但过了约定期限将近半个多月,这位令他望眼欲穿的干爹还是没有出现。
倒是顾智主动撤走了小蛋的盯梢。并非他完全信任了小蛋,而是通过那晚潜入黑冰雪狱的事,顾智已经清楚,这不声不响、看似木头疙瘩般的少年,着实有一手,自己的手下想看也看不祝
万一小蛋再把此事捅到罗牛耳朵里,少不了要捱埋怨。
因此他干脆撤回盯梢,外松内紧,愈发不肯松懈,似乎认定小蛋必是居心叵测之辈。
就当小蛋越来越为常彦梧担忧的时候,这日午后,他终于在湖畔一方不显眼的方石上,找到了期盼已久的标记。
心中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小蛋悄悄用手抹去标记,装做没事人的样子在湖边又转了一大圈,突然身形一闪,急速遁入一座白桦林中,转眼消失了踪影。
出了白桦林,小蛋潜踪匿迹朝南御风行了一盏茶时分,路边杂草丛生渐渐荒凉,突然侧旁一人多高的草丛里,探出一只枯干腊黄的大手,飞快抓向小蛋的左肩。小蛋听得风声,不假思索地施展翻云身法往右侧飘,反手扣向对方的脉门,招式刚出,就听草丛里有人低喝道:“臭小子,快进来〃!
小蛋闻言,全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放松,一矮身钻入草丛。
只见一个秃顶灰袍的中年人盘膝坐在地上,面色僵黄,右肩缠着绷带,好像受了不轻的伤。
这人面相颇丑,一对细长的扫帚眉微微泛黄,横在上半边鼓胀如球的脸上,与底下的一双绿豆小眼殊不相称。鼻子倒还算方直,可惜爹妈中必有一位鼻孔朝天,又遗传给了他;大嘴开阔,一说话即露出满口黑黄相间的板牙。唇上两撇焦黄小胡子往下卷翘,正好和那对眉毛相映成趣,惹人发笑。
可当你迎上他那闪烁不定、森寒孤僻的目光时,恐怕大部分人都会笑不出。只有小蛋发自内心地高兴道:“干爹,你来了〃!
常彦梧用他宛如倒装葫芦的脑袋点了点,道:“幸亏你干爹命大,不然今后你就得一个人过活了。”
小蛋已经注意到常彦梧肩头的伤和脸上憔悴的神色,原本午后阳光般的愉悦笑容,顷刻消逝,低声问道:“这一次又是谁伤了您老人家?”
常彦梧眼睛里跃动着刻骨铭心的怨毒,恨恨道:“老话说『最毒妇人心』,此言一点不假。你三姑假意邀我连手把老七给除了,孰知事到临头竟是他们合起伙来算计老子。“嘿嘿,此仇不报,我常老五枉称『神机子』,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说得激动,不由一阵气喘咳出两口血痰。
小蛋一边帮常彦梧揉前胸、拍后背,一边用他的“睡梦神功”,为干爹疏通肩膀淤塞受伤的经脉气血。
对于常彦梧和他同门之间的自相残杀,小蛋早就习以为常、不觉奇怪了。
打从记事起,他就瞧着自己的这位干爹,时而联络三姑六姨围攻七叔、八叔,时而撺掇大伯、四伯搜捕二伯。
当然,也免不了有几回被这些人掉过头来连手追杀,险些一命呜呼。可没过几个月,仇人见面,依旧满脸笑容称兄道弟,浑若忘了身上刚好的疤。而这八个人之所以反目成仇,根源偏偏出在他们师父的身上。
据说那位老人家生前自号“北海仙翁”,实乃一代奇才、功通造化,修为排不上前十,也可位列前二十名以内。
但他一生僻居天陆极北的苦寒之地,从不涉足中土,更不愿与世人交往,只在晚年收下了八名弟子以传其衣钵,也就是后来的“北海八鬼”。
无奈这八位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从拜入师门的第一天起,便开始为着北海仙翁手中的一把“贯海冰剑”暗中较劲、你争我夺。这也难怪他们,谁让师父的宝贝只有一个,偏生还要一口气收了八个弟子?
有了这班不成器的徒弟,北海仙翁再硬的命也要给活活气死。他自认倒霉,索性对北海八鬼来了个放任不管,诸般绝学更是一概不教,听凭他们私下胡闹。
与此同时,他也发下毒誓不再收徒,免得再收到的第九个徒弟仍旧是个混蛋。
眼看师父的绝学翰若浩海,自己入门数十年,居然仅仅学了些许皮毛,北海八鬼愈加郁闷,你争我夺斗得更凶。只望等到老家伙驾鹤西归后,自己能独占鳌头,将北海绝学连带贯海冰剑一古脑尽收囊中。
这样同门之间如火如荼地折腾了三十多年,北海仙翁的寿禄也终于熬到了尽头。
临终前,他分别将八名弟子唤入洞府密谈许久,内容自是有关北海绝学和贯海冰剑的藏宝地点。可每一句话却又说得云山雾罩、语焉不详,最后还来上一句:“其它的秘密,我已告诉了你其它的几位师兄弟,待我仙去后,你找他们一问即可明白。”
如此一番交代,八名弟子谁都懵然无知地被他点了一次名。
于是恩师殡天,众徒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祭奠过后,便在灵堂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战斗。
每个人都急于知晓北海仙翁留给旁人的遗言,却不愿意说出自己听到的内容。
起初是相互怀疑和争吵,到后来脾气最为爆燥的二弟子“火雷王”褚彦烈率先动手,一场混战之后,个个带伤不欢而散。
北海八鬼当然也怀疑过北海仙翁这么做,是在算计他们几个。可惜师门绝学和贯海冰剑的诱惑力实在太大,谁也不甘拱手让人。
直到二十余年前,北海仙翁隐居的“极地仙府”,被八个人不晓得兜底翻了多少回,依旧一无所获后,北海八鬼终是耐不住极地冰封的苦寒寂寞,陆续来到中土,仗着仙翁所授的三脚猫功夫,竟也闯出了不小的名头,隐然替代了昔年“天陆九妖”所留下的空位。
这段秘辛,小蛋大致上都曾听常彦梧说起过,但是北海仙翁到底和干爹说过什么,贯海冰剑又究竟有何特异之处,每每提及,常彦梧总是讳莫如深,避而不谈。
这次常彦梧本打算带小蛋前往天雷山庄盗榷天道》下卷的副本,临行前,却收到了三师姐“妙仙子”崔彦峨的邀请,要他连手对付七师弟“雁过拔毛”顾彦岱和小师弟“一毛不拔”顾彦窦。
常彦梧怦然心动,和小蛋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后,便随崔彦峨而去,孰料这压根就是一个陷阱,到了地头,崔彦峨顿时翻脸,与顾彦岱、顾彦窦兄弟连袂围攻常彦梧,险些当场要了他的老命。
多亏常彦梧的大葫芦脑袋灵光乍现,连施狡计,而崔彦峨三人又想迫他交代出先师留言,不愿痛下杀招,这才勉强逃脱一劫。
好不容易摆脱追杀后,常彦梧又找个地方休养了多日,等伤势好了不少,这才赶赴天雷山庄找小蛋会合。
常彦梧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把这段九死一生的历险绘声绘色地说完,小蛋一声不吭,只专心替他运气疗伤,说到最惊险处,至多也就轻轻“氨上一声聊示捧常
常彦梧吞下一口唾沫,无可奈何道:“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常老五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也说笑了,为何就时运不济,收了你这么个傻小子做干儿子?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
听着干爹埋怨自己,小蛋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您说得那么快,我也插不上话埃”
“算了,算了,指望你开口说上三句话,我还不如盼着公鸡会下蛋。”常彦梧推开小蛋的手挺了挺腰,眉开眼笑道:“好小子,修为有进步埃这几天怪病有没有发作?”
“好像没有。”小蛋答道,但想起罗牛每夜守在屋外的情形,急忙又道:“也难说。”
“这是什么话?”常彦梧一瞪眼,说道:“哪回发作过后,你不是重病一尝功力骤减?如今看你生龙活虎的模样,当然是没事才对。
“古语道:『叶落知秋』,就是说许多事情只消认真观察,就可以从蛛丝马迹上判断出它的原委和真相,我没教过你么?”
“有。”小蛋的耳朵,早被常彦梧一口一句古语俗言磨出厚厚的茧子,简直把耳孔也给塞住了。任由干爹啰嗦唠叨,也只回答简单的一个字。
常彦梧晃了晃大脑袋,长叹一口气,想到当年北海仙翁面对自己师兄弟八个无计可施时,也同样如此,不由心里暗道:“报应,真他妈的是报应〃!
叹完了气,他转开话题问道:“你是怎么混进罗府的?倒让干爹惊喜不校”
小蛋道:“我在湖边等您,不知不觉睡着后教大雪埋了,让他们当作冻僵的人救回了罗府。罗府主见我无家可归,便允许我住在府上等你来。”
常彦梧听他说完,愣了愣问道:“这么简单?不可能,是你说话在偷工减料?”小蛋摇摇头,常彦梧自言自语道:“怪哉,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无事献殷勤,非j即盗。哼,罗牛他们定然另有图谋。说,他们是不是知道你师父我是谁了?”
小蛋点头道:“我把前因后果都跟他们说了,当然也包括师父你是谁啦。”
话没说完,常彦梧已一拍大腿道:“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小蛋迷惑道:“干爹,我对他们没啥用处,罗府主也不会是黄鼠狼罢?”
常彦梧哼哼道:“傻孩子,你当然不值两个钱。可别忘了干爹我师门的那把贯海冰剑,还有博大精深的北海绝学。他们定是假意取信于你,然后再来博取你干爹的信任,到最后─嘿嘿〃!
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蛋心里大大的不以为然,心想,罗牛坐拥天道星图,修为堪称举世无双,哪里会对一把连影子都摸不着的冰剑,和干爹师门那看上去都不怎么样的北海“绝学”起贪心?
但这话他宁可烂在肚子里,也是不能拿来刺激干爹他老人家的。
常彦梧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几乎忘了小蛋的存在,独自咕哝道:“肯定又是那几个天杀的,不知哪个想搭上罗牛这条船,将秘密泄漏。
“既然如此,我何不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先答应与罗牛合作,把他的《天道》下卷骗到手再说……”
小蛋忍不住问道:“干爹,您不是说过北海之秘绝不外传,连我也不能说么?”
常彦梧恨铁不成钢道:“你懂什么?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拿到《天道》下卷,咱们也得下点血本。何况我把老东西的遗言只要稍稍动几个字,罗牛不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小蛋讷讷道:“其实……干爹也不必这么费心了。我已见到天道星图了。”
“啊?”常彦梧差点就要大叫起来,可很快就压低嗓门道:“不可能!你小子一定是搞错了。或者,是罗牛看你太傻,所以拿幅假图来骗你。”
小蛋道:“不会呀,我觉得那些图是真的,罗府主给我看的也应该不会有错。”
常彦梧轻嗤道:“你当你是谁,看上一两眼就能辨别《天道》下卷的真假?”
小蛋纠正道:“不是一两眼。事实上,这十来天我每晚都在对着那些星图。”这回轮到常彦梧发呆了,他打死也不愿相信,小蛋这样容易就能接触到真正的天道星图,也不相信这世上真会有人这样好心。
那也不足为奇,毕竟几十年来,他们八个同门之间斗得你死我活的时间太久了,突然发现像罗牛这样的异人,简直是对世事逻辑的颠覆。
所以,常彦梧深信在表面的好心中,必定隐藏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只是一时半会自己没弄明白而已。
他沉思着问道:“假设那果真是真的《天道》下卷副本,那你眼下参悟出了多少?”
小蛋摇了摇头,常彦梧已气道:“笨蛋,那星图再繁复,你也不至于连一点都悟不出来罢?”
小蛋回答道:“不是,我这些天根本就没有在参悟天道星图。”
常彦梧错愕不解道:“那你在干什么,对着星星发呆睡觉?”
小蛋道:“罗大叔说凭我目前的修为难以参悟星图,所以让我先把它们记下来。”
“放屁〃!常彦梧彷佛终于找到罗牛此举的破绽,破口骂道:“也只有你这傻小子才会相信,他明知你笨,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敷衍你!都记下来?我呸,如果他真想让你参悟,为什么不送你一册抄本?”
小蛋等常彦梧骂完了,才低声道:“那是不能随意复制的,即使按照记忆把它画到纸上,也有可能真意全失、毫无效用。”
“我不信。”常彦梧眼珠一转,道:“你不是记了很多天了么,现在就在地上画给我瞧瞧。”
小蛋犹豫了一下,老实道:“我怎么都记不住那些星图,恐怕画不好。”
常彦梧翻着白眼道:“我就知道……不要紧,你画个大体的意思出来总可以罢,先让我瞧瞧这图是真是假。”
小蛋无奈,只得捡了根枯草梗蹲在地上画了起来。他一边画一边想,用了小半个时辰,也没画完一幅“生生不息”。
往往是这里画好,转回头想想似乎不对,连忙用鞋底抹了,绞尽脑汁再重新画过。
比画了半天,常彦梧实在看不下去了,一脚踹在小蛋屁股上,咬牙切齿道:“别画了,你这是在烧饼上点芝麻么?”
小蛋也不吭声,摸摸被踢疼的屁股满头大汗地站起身,一脸茫然地望着常彦梧。
常彦梧瞧小蛋低头听训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说你笨,有时候你比兔子还机灵;说你聪明,你偏又笨得像头猪!长这么大,时时刻刻都要让老子为你操心。
“说,老子要是真有一天不管你了,你一个人打算怎么过?”小蛋嘿嘿一笑,道:“干爹不会不管小蛋的,小蛋要跟着干爹到老。”
常彦梧原本瞪得滴溜圆的小眼睛眨了眨,终于无可奈何地泄气道:“你到底是真笨还是假笨?眼前的事,你说怎么办罢?”
小蛋想也不想道:“我是真的笨。所以有您老人家在,我只要用心听着就成。”
常彦梧“啪”的敲了小蛋一记爆栗,笑骂道:“马屁精,当老子不明白你的心思?你是不想干爹再找罗牛麻烦,对不对?”
小蛋憨憨笑了笑,摸摸脑袋道:“罗府主是好人。再说他已经把天道星图给我看了,咱们再想其它的也没啥意思。小蛋一定好好记下那些星图,将来教给干爹。”
“你教我?”常彦梧不由失笑,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