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那黑衣人抽出腰间长剑,抬手便朝身后刺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猛地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将过去,只为扯开他那将要刺向秀蓉的长剑。
可惜。
晚了,我晚了一步。
再赴千佛(12)
“不……”看到秀蓉仿若纸做的风筝一般,轻飘飘地便要倒下,我瞪大着双眼,撕心裂肺地呼唤着。
身后喊杀之声又是大盛,想是高达带人已然冲了过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任四周重新打成一片,我深深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秀蓉,望着她胸口上那一片艳丽到能够刺痛人眼的鲜红,我猛地咬唇,提起裙裾,拼尽力气向开阔地跑去。
“啊。”听到足下几块碎石哗啦啦落下,半晌没有回音,我才发觉前头已经没路了。
烈烈冷风呼啸着吹过山崖,刮过我的身边,狂暴地吹拂起我身上已然残缺的衣裙,裙裾胡乱地飞舞在这鬼魅似的幽深夜色之中。
原来在这阵慌乱之中,我竟跑上了山岭,跑上了这条难寻出路的绝命之途。
看着眼前一爿光秃秃的山崖,我止住脚步,望向身后追来的黑衣人。
“落在本大爷手上总还是有具全尸,若是落下了那山崖,只怕小姑娘你这如花似玉的脸蛋儿便要惨不忍睹了。”料定了我无路可走,对面这黑衣人竟悠悠然地放缓了脚步。
“死有什么可怕?我只是想要做个明白鬼,是什么人要杀我?”踮起脚尖立在山崖边缘,穿过被风吹拂乱舞的发丝,我定定望向对面的黑衣人。
“谁说咱们是要杀你了?若非是小姑娘你惜金更胜性命,又发狂一般伤了咱们首领,咱们又如何会与你过不去?”黑色面巾之下发出鬼魅似的笑声,眼前之人越发走近了我。
“我知道,图财不过是掩饰,害命才是你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提起了一口气,我拂开挡了面颊的凌乱发丝,高声道,“到底是什么人要杀我?”
“小姑娘倒是聪明!不过,也许正是小姑娘你这聪明才为你招来了这杀身之祸吧。”许是知道我必死无疑,黑衣人坦陈不讳。他一面说着一面来到我的跟前,手上光亮长剑闪耀着寒冷的光芒,直指我的喉际,“小姑娘,你可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生错了人家!”
再赴千佛(13)
冰冷的剑锋划过我的面颊气势汹汹地刺向我的胸膛,可是我却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告别于人世,我怎么能如此糊涂地告别人世?
冷笑着伸出两只手掌,仿佛毫无知觉那般猛地握上眼前这柄寒光四溅的长剑。
“哧”的一声,锋利的剑尖划破了我的衣衫,却在将要触及我的身体之时被我紧紧地握住。一阵湿热,缓缓滑下手臂,剑锋停了下来。
迎着对面黑衣人满眼的惊诧,我笑微微地侧身,双掌猛地用力后拉,那黑衣人的长剑竟被我拉脱手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掌心一阵剧痛传来,我趔趄着俯下身子。头脸,却仍是倔强地扬起,“我要知道,是谁要杀我!”
“到地府问阎罗王去吧!”见那长剑竟然被我夺去,黑衣人既是不耐又是光火,他干脆大步上前,探出一双肉掌径直向我颈项伸来。
或许是我命该如此,这次我没有能躲得过去。
喉间一阵吃痛,一股腥甜溢出口唇。
此刻的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法呼吸,凭着仅余的一点力气,我徒劳地扑打着眼前这黑衣人。
一片迷乱之中,我仿佛看到有灿烂的星星现在眼前,竟是五颜六色的,比平日里我在天上看到的好看多了。
这么多好看的星星里头,哪一颗是我?哪一颗是我?
娘亲,阿瑟来了,阿瑟终于来了……
嗡嗡作响的耳际忽然一阵清明,感觉到喉头失却了钳制,失却了支撑的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清凉的空气重又灌入口唇。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影影绰绰地,我看到眼前两条身影厮打在一起,不可开交。
是高达吧,是高达追了过来救我的吧。
可是我却好累,好累。我累的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睁不开眼睛重又合上眼睛,缓缓伏低了身子。
阿瑟?
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怎么我会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是娘亲吗?不,不是娘亲,这声音,这声音像极了曲洛池。
“洛……”嗓中一阵灼热,我发不出声音。我迟疑着睁开眼来,恍恍惚惚地,我竟然看到了曲洛池,他的脸,居然如此近,如此近。
怎么可能?他如今人在建州,他在建州呢。
暗笑自己痴傻,我再度合眼,好累,真的好累。
忽然一阵风起,我瑟缩着微微侧了侧身,一个踏空,整个身体便自山崖滚落,腾空而起。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一片模糊,这轻飘飘的感觉,是在飞吗?
我惬意地张开双臂,任由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急速地下坠,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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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两章,下午两章
再赴千佛(14)
“阿瑟……”
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听到崖上有人在那般撕心裂肺地大叫,似乎,似乎是在唤我的名字,可是我却已经无力去分辨,只是轻轻合了眼睛,轻悠悠地漂浮,下坠……
飞翔一般的之中,忽觉腰上一紧,耳边的风声忽然止了,我轻轻张眼,看着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事物。
一壁长满绿苔的山崖棱角分明,其上一根粗壮的绿藤此刻正紧紧地绕在我的腰上,阻止了我的下坠。于是,我便轻悠悠地晃荡在半空当中。
我不要,不要这绿藤牵绊我去飞。
心中一恼,我伸出手去,试图解开那缠绕纠结在我身上的绿藤。
“你休想解开!”一个坚定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是曲洛池!
猛地一个激灵,我停止了所有的挣扎,用力地仰头向上望去,直直对上一双满含了激动的眸子,那根缠绕了我腰的绿藤正紧紧死拽在他的手中。
见我怔怔地望他,曲洛池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手上却在暗暗用力。
眼看着我和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只是大张了双眼,哽咽的喉间却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直到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覆上了我的腰,他的唇颤抖着附上我的耳畔,“阿瑟,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
是做梦吗?
曲洛池,竟如此近地出现在我面前,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
“洛……”不敢相信地轻唤出声,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
“是我是我是我……”一连串的回答,曲洛池紧紧地拥着我,紧紧地贴着我。
眼泪洒了满脸,我无力地啜泣着。
就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山崖半空,曲洛池回来了,他这么紧地抱着我,他这么近地抱着我……
老天,如果这是梦,求你,求你不要让我醒来,不要。
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所包围,我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再赴千佛(15)
空洞迷蒙之中,一阵灼热的疼痛疯狂袭来,剧烈到仿佛要生生撕裂了我。几要痛厥过去的我忽然神智清明起来,因为,耳边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放心,我在你身边,我一直都在,以后会永远在……”
这样温柔的话语软软地搔在耳畔,胸口的痛仿佛也去了大半,我勉力睁开眼来,想要看清楚说话这般温柔的人,他是谁。
“阿瑟,你醒了?”低沉的嗓音中,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感恩,“谢谢,谢谢你醒过来,谢谢!”
终于,我睁开眼睛,看清楚了这么温柔的人。
是曲洛池,真的是曲洛池。我瞪大了眼睛,半晌之后,我轻轻抬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纱布包裹得结结实实。
“阿瑟。”曲洛池定定望着我,喉际溢出低低的呼唤,他俯身过来,将脸庞贴上我的脸庞。
柔软的眉毛,柔软的鼻子,软肉的嘴唇,柔软的耳朵……
是曲洛池,真的是曲洛池。
感觉到面颊上传来他的温度,眼泪无法自已地滚落出来,我张大了口唇,却无力发出任何声响。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曲洛池伏低了身子,小心地避开我的伤口,让我拥在怀中,轻轻地吻着我的发丝,轻轻地吻着我的额头。
“是你,是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回来了……”靠在他的怀里,我纵情洒泪,口中呢呢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是我,是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真的……”曲洛池就这么难受地歪着身子,紧紧地拥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着我。
“咳,”热烈拥抱之中,我大力咳嗽起来。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身上有伤。”曲洛池猛地起身,只留两只手臂帮我支撑着身子。
“不,不疼。”坚定地摇头,我大力拉回曲洛池,紧紧地抱着他。
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和曲洛池的相遇,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见到他后我一定要狠下心肠告诉他我已经嫁为人妇,可是我演练了无数遍,我设想了无数遍,却没有料到,老天会如此出人意料的安排。
可是这安排,真好,不是吗?
我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这么近距离地抱着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而他,便只是静静地任由我看,任由我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再赴千佛(16)
“喝药了,来。”冥想之际,房门吱呀一声,只见曲洛池端着一碗汤药,闪身进来。他轻轻地坐在我的身侧,一匙一匙地送入我口。
“好苦。”我每喝下一口便要故意用力地皱紧了眉头,低低地控诉。
“乖,阿瑟乖,再来一口,最后一口。”宠溺地对着我笑,曲洛池毫不厌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柔声细语,只为哄我张口。
咽下嗓中一口苦汁,我挤着眼睛夸张说道,“这药好苦呢,真的是最后一口哦。”
“真的,真的,最后一口。”对着我的眼睛,曲洛池无奈点头。见我咽下之后,他却又重新舀了一匙汤药送至我的唇边,笑眯眯地劝道,“可是刚才那最后一口阿瑟喝的口太小哦,不算数的,来来来,再来一口。”
见他耍赖,我也不辩,只是乖乖地重又张口。
就这么哄哄骗骗地喂我喝完了这汤药,曲洛池将我身子缓缓放倒,掩了薄被之后一边命令我休息,一边借口内急向我告假。
见他面色虽然轻松,眸中却是一片凝重,我便知他定是为了我这双手掌,要去缠那主持拿出墨莲丹来。
想起曲洛池已然屡次被拒,却仍不死心,忍不住心中一软,我佯作不明,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见他轻轻掩上房门,脚步渐远,我将两只手臂自被中伸出,努力地想要将十根手指伸展、弯曲,却终是徒劳。
如今距离曲洛池将我救下,已经过去了十几日,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擦伤几乎都已大好,只有我的双手。
因为当初向黑衣人夺下那剑的时候太过用力,以至于伤到了手上的筋骨。如今手掌上包裹伤处的纱布已可尽数拆下,可是倘若我想要如同之前那般灵活的运用手指,怕是难矣。
想起娘亲逝世之前曾经那般用心地教我抚琴奏瑟,我抬起仿佛不受控制的一双手掌,望着其上纵横交布的深刻伤痕,轻轻叹息。
再赴千佛(17)
“无尘师兄,你可知道师傅要咱们将上好的那院厢房给收拾出来,是为了要给什么人住吗?”
“好像是帝都的陈王府女眷将要入寺进香。”
陈王府女眷?
满腹惆怅之际,忽然听到窗外洒扫院落的两名小沙弥对话。我匆忙掀开被子,将身子靠近了那窗,想要听得再仔细些,却只闻那两个小沙弥越走越远,声音渐渐依稀。
如今我和曲洛池暂居之处,正是我此行原本的最终目的地,千佛寺。
上次来此,我是身份高贵的陈王府郡主,可是此次,我却成了一个性命垂危的重症者。
曲洛池告诉我,当日将我救下之后,已是命悬一线,来不及返回帝都寻访名医,他只得连夜驭马,终于在拂晓时候赶到藏有治伤良方的千佛寺来。
千佛寺本是皇家寺庙,素不收留外人,寺院住持见我俩虽然浑身鲜血却衣饰华贵,再加上曲洛池竟然口口声声说要讨那不为人知的寺中圣药墨莲丹为我续命,主持便知我俩身份必不寻常,加之佛家本就慈悲为怀,后来也就破例将我们收留在寺内,只是那能够续命复骨的圣药墨莲丹自然仍旧不愿拿出。
也许是我命大,虽然没有拿到那墨莲丹,我却仍是活了过来。
虽然也曾在无意之间听闻有小沙弥议论说,附近有大批官兵正在大肆巡山的消息,可我却固执地认为他们要寻的人已经落下了那山崖。
既然他们不曾寻上千佛寺,既然不曾寻到我,那么如今的我,便是老天怜悯所以给了重生的另一个陈静华。
于是,养伤的这段日子对我来说,虽然短暂,可是我却很幸福,也很珍惜。
可是偷来的幸福毕竟是偷来的,难以长久。
就算是我再如何不愿面对,我却不能对曲洛池隐瞒我已嫁为的事实,将满身抱负的他单单困于我的身边。
我更加不能低估了魏皇后的势力,将他和陈王妃的生死置于风险之中。
毕竟,于她而言,失足落崖的陈静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去向甚是可疑。
也许,老天在这个时候安排陈王妃出现,正是为了将我拉回已然脱轨的命运。
老天,谢谢你。
虽然,这幸福是如此地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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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两章,下午两章
再赴千佛(18)
倚在窗前看着院中那青绿色的柳树枝上,条条柳枝弯曲摇曳,心中作出决定。
我放下窗扇,重新回到床上,合了眼睛静静地躺着,只等曲洛池回来。
听到门扇敲出缓慢的“吱呀”声,我挣了眼睛,缓缓起身,坐在床上望向蹑手蹑脚走进房中的曲洛池。
“以为你睡着了呢。”曲洛池先是一怔,而后轻快地合上了房门朝着我扬起了唇角。
“今日主持这闭门羹可吃得你死心了?”扬眉一笑,我出言调侃。
听到我的口气,曲洛池了然一笑,带着微微的得意冲我轻轻摇晃着手指,“虽我心思被你看穿,可是这结果你却料错了。”
“莫非?”我微蹙了双眉,无比配合地作出一副诧异神情,“莫非主持拗不过你这三寸不烂之舌,竟将那奉为镇寺之宝的墨莲丹给了你不成?”
“非也。”听我言语,曲洛池唇边笑意更甚,他径直走近我身边,摊开手掌,亮出紧握其中的一只碧绿色的小瓷瓶。
“不是墨莲丹又是什么东西?”我微微抿唇,伸手取过那只瓷瓶,想要看个究竟。
“我来。”见我左手托着瓷瓶,右手却在无力拔开那瓶塞之后尴尬地停留在半空当中,曲洛池眸中颜色一黯,随即无比轻快地重将那瓷瓶拿回到他的手上,笑着对我言道,“听主持说这里头的东西可是既宝贝又稀奇,倘你这般莽撞打开散落了可是不得了的!”
“既不是墨莲丹,还能是什么好东西不成?瞧你这小家子气的。”见他虽然口气轻松,一双眼睛却是那般哀伤地望着我的手指,心中一涩,面上却仍是保持笑容灿烂。
“这瓷瓶里头装着的东西叫做碧云英,是一种独独生在后山断崖之上的植物,每年开春初开花朵之时将这花蕾采了下来,加上千佛寺独家的七味药膏一同揉碎了,淬炼而成。此物虽比不得那墨莲丹有着起死回生、续骨塑筋的功效,却于疗伤之时另有神奇。”曲洛池将那瓷瓶握在手上,夸张地瞪大着眼睛在我面前比划着。
再赴千佛(19)
“神奇在何处?静华洗耳恭听大侠细说当中奥妙。”仿若毫不在意那般,迅速将一双手臂重新置于被下,我扬起脸庞,定定望向曲洛池。
“此物内服补血养气,外敷则可化淤止痛,而且主持还说,倘有女子将此物内外兼服,还能够润滑肌肤,遍体生香。到时候莫说是你身上的这些个伤痕会逐渐消去。哪怕,哪怕是如同你掌心这般深刻的……”话未说完,曲洛池便已经垂下了眼帘。
半晌,他轻吁了口气,缓缓地将我手掌自被中取出,紧紧握于手心摩挲着,被他刻意营造出兴奋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对不起,我始终没有办法取那墨莲丹来,对不起,那日我我来的晚了……”
听到他声音中的哽咽,心中一酸,已到嘴边的话语几乎便要咽了下去。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轻轻吸了口气,我终于开口,“救了人还要说对不起,这天底下可有这般的道理?”至我语落,曲洛池也未抬眼,仍旧是低着眼眸,定定地望着我被他握于掌中的一双手。
见他拔出瓷瓶木塞,竟要将那瓶中之物倾上我手,我猛地抽回手掌,对上曲洛池微现愕然的眸子徐徐说道,“虽你不说,可是我却知道,这碧云英想是你费尽周折才自主持之处求来的。如此神妙之物,还是留在你的身边吧。毕竟你还要再赴建州,那样常有流寇出现的地方自然凶险异常,你留着会有用得着的地方。至于我这双手,能对症的怕也只有那墨莲丹,如今你无法为我取来,自然会有旁的人能够做到,这碧云英就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仿佛是害怕一旦停下便会失去继续的勇气,对视着曲洛池的眼睛,我一鼓作气地将心中早已经决定的话语说了出来。
曲洛池并不言语,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在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中,异常清晰地倒映出我的面容,苍白虚弱却又坚定决然。
他是这般专注地望着我,似乎连眨眼也嫌多。见他如此,我也硬是梗着脖子抬眼回望,不发一言。
静默,室内是一片死寂般的静默。
不知我们就这般默然对望了多久,曲洛池终于轻轻扯开了唇角,却仿佛的铁树开花一般地艰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这千佛寺乃是皇家寺庙。倘是未来将要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前来讨要,即或是这镇寺之宝,想必主持也会乖乖地双手奉上。”
再赴千佛(20)
我忽地垂了头脸,无声自语,他知道了,原来他已经都知道了,那么他此行突然回转会是为此吗?
心中猛地一窒,眼泪便要流出,我赶忙瞪大了眼睛,将那湿意逼回眼眶之中,憋气回道,“是啊。倘以太子殿下储君之尊前来为我讨要,想必定不至落空。这些日子已经麻烦了你这么久,我实在不能让你再多费心。这手,你便放心就是了。”
“咱们竟想到一处去了。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曲洛池的声音参杂着微微的笑意,自我头顶上方悠悠传来,无比落寞。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便已经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倘若看到他的表情?我紧紧咬着嘴唇,死死地垂着头脸。不能抬眼,不能!
“明日,送你回去。”伴着曲洛池仿似异常艰难的咬字,一双手掌出现在我的眼前,是曲洛池,他正在托起我的下颌。待我吃不住力抬起眼帘和他对视,他方才轻轻续道,“怕你这伤势太过拖延不便痊愈,我是已经决定倘今日仍无法求来那墨莲丹的话,明日便要护送你回去的。好巧,方才恰恰听说明日陈王妃会来千佛寺进香。到时,我会将你送给她,由她护送你回到,太子殿下身边。”
“为什么你不问我,也不怪我?为什么?”听到他已经早有安排,心头陡然一震,无法控制一般,我扯住曲洛池的衣袖低低嚷道。
“怎么会不怪你?听说了你大婚的消息,再加上那一封比一封薄情的回信,我简直是愤怒到极点,委屈到极点。我顶着擅离职守,军法处置的风险连夜返程,为的就是要面对面地质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可是,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都在山崖上见到你的那一刻,便统统烟消云散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会为了荣华富贵而放下和我携手约定的人。你之所以这么做,其中必有内情,以你的脾性,凡是你不愿说的事情,便是旁人拿刀架了你脖子,你也未必会说。既知如此,我又何必逼你?呵呵……”
轻轻扬了眉毛,曲洛池轻扯唇角,微现的笑意之中竟仿似有着说不尽的苦涩,“当我怒气冲冲地日夜兼程打算找你兴师问罪之时,一定不曾想到,我竟会在真正见到你的时候什么都问不出口,世事难料,果真是世事难料。”
再赴千佛(21)
望着他的笑颜,心头突突狂跳,口中几乎要咬碎了银牙我才能够保持着自己仿似淡然的神情,“你以为你了解我?你错了,整件事情并没有什么你自以为的必有内情。从头到尾,都是你想错了。其实,我就是一个为了荣华富贵可以放下所有的女人。从小到大,我受够了别人的欺负和轻视,我渴望权势,渴望地位。所以在遇到你的时候我利用你,因为我知道,牢牢抓住你,不光可以打击对你有意的静珣,还能够让我永远脱离儿时的痛苦。可是后来,我得到了嫁入皇室的机会,一个比你更加能够带给我权势和地位的机会,这样一个绝世罕见的机会,我自然不可能放过。可惜太子府中却早已是妻妾成群,饶是我百般用心也难以于一时之间独获专宠。于是在获你搭救之后,我贪恋你待我的好,见你不问我便迟迟不肯开口对你说出实情。可是如今我的手指始终无法复原,你又不能得到那墨莲丹,我不能耽误了自己疗伤的时机,所以,我不能再和你玩儿下去,所以,我必须告诉你。”
稍作停顿,按下心头的感动和狂乱,我转开脸庞,聆听着自己异常镇定的声音,“如今,你可认清了我?”
吐出最后一个字,我反而是轻松了许多。在一片静默之中,我缓缓转回脸庞,定定望向曲洛池,等待着听他对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进行指责,也等待着看他向我表示对于曾经和我定下白首之约而后悔不迭。
就在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做好了准备的时候,曲洛池他竟然出人意料地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曲洛池便探过手指抚摸着我垂在肩膀上的发丝,轻声语道,“只是为了令我死心而已,你需要如此破釜沉舟地污蔑自己吗?”
听他笑声之中饱含了殷殷的心疼,我拼命压抑着想要流泪的冲动,硬是狠下心肠,“如今我已和你说清,倘你还偏要将我认定成别样女子,那都是你家的事,与我再无关联。”
“好,我懂。”曲洛池迅速地接下了我话,扬着唇角定定地望我。明明眼中是说不尽的隐痛,面上却还要偏偏做出一副不甚在意,云淡风轻的笑颜。
我知道,他这般地委屈自己,只是,为了令我没有负担。
顶不住他的炯炯注视,我双眉一蹙,倒身躺下,任曲洛池再如何逗我,始终都只是合了双眼,不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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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更新一章,下午更新一章
再赴千佛(22)
翌日刚刚拂晓,曲洛池便来唤我,说是陈王府的马车已入寺庙。
待陈王妃看到本应人在建州的曲洛池竟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自然免不了大大一番惊诧。
可是很快,她的诧异便被巨大的喜悦压制而下。因为随后,她见到了我。虽然仍是颤颤巍巍,却总是一个鲜活的我。
坐在寺庙主持早已安排好的上房之中,陈王妃静静地听着曲洛池精心准备给所有人的说辞。
太子侧妃进香祈福半途之中遭遇山匪劫财,一番打斗之后跌落山崖险丧性命,昏迷之中幸得山下猎户搭救送往千佛寺疗伤养病。就在侧妃伤势刚刚好转,神智也微微清醒之际,巧遇进香而来的陈王妃。
听了曲洛池的说辞,虽然陈王妃心中似乎仍有疑问,可是望着我俩神色各异,她终是点头应下。
陈王妃入寺本就是为了失踪的我祈福而来,如今我已寻到,她便一边打发仆从速速下山通报仍在寻我的官兵,一边于主持安排之下匆匆还愿。
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之后,她便带着我踏上了返程。
马车之中,我只是安静地依偎着陈王妃,一言不发。倒是陈王妃,看着我面容憔悴,又是满身伤痕,絮絮叨叨地将那帮山匪给诅咒了上千遍。
行至半山之时,马车忽然停下,陈王妃正要过去看个究竟,却听曲洛池隔着车帘沉声告别,“约莫再有半柱香的功夫,山下的官兵便会赶了过来,既有他们保护,洛池也不便于此处久留,就此别过。”
陈王妃并不看我,只是转了头脸到另一侧的车帘处,似被外头景观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般。感念着她的体贴,我终是颤巍巍地挑开和曲洛池隔着的车帘望了出去。
对着他的眼睛,心中千言万语,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我又如何说得出口。
“珍重。”见我无语,曲洛池淡淡一笑,驾了坐骑转身而去。
“洛池!”看他便要走开,挽留不由自主地溢出口去,待他重又转头,我却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匆匆放下了帘子。
听着外头清晰响起一阵窸窣之声,知是他正离去,我死死抓着马车窗棂,拼命竖起耳朵,听那马蹄奔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启程。”对着车帘外头吩咐了一声,陈王妃转回脸庞,伸手将我揽过怀中,紧紧地抱着。
听着头顶陈王妃轻轻的叹息,我垂了眼眸,也用力地回抱着她。眼泪,终于可以自由地滑落出眼眶,尽情发泄它们的痛苦。
洛池,你要平安,永远平安……
寻访墨莲 (01)
因为我有伤在身,容不得耽搁,所以返程的马车日夜兼程,不过三日便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这三日里,陈王妃细细地对我说着我失踪之后的所有事情。
那日和山匪的一番打斗平息之后,高达等人才发现我不见了。几乎翻遍了整个山岭,才在那爿山崖处拾到了我的一只鞋子,和尽是血迹的外衫。
我失足摔落山崖的噩耗传至帝都,闻者无不失色。
帝后震怒之下迁怒都城防卫司一应官员,限令防卫司十日之内剿灭那伙儿匪徒。
素来温恭谦和的太子更是不顾有病在身,一边颁出悬赏万两的布告,一边亲自带领了帝后拨派的禁卫军一路查寻我的下落,那爿发现我衣物的山崖以及附近的村庄城镇几乎便要被皇家禁卫给翻了个底朝天儿。
“太子殿下他下令封闭四城,每日酉时便行宵禁,更是发狂一般巡查在帝都四周。终于在你失踪的第四日,有消息传来说是当日袭击你们的那群山匪已遭太子殿下军队血洗。可即便是如此惊天动地的阵势却仍然一直没有你的消息,这个时候我再也坐不住,央了皇后娘娘恩准,往千佛寺来为你祈福,却不曾想真会在此遇上你,真是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陈王妃絮絮地说着,颤抖着的声音泄露出她对我失踪后的无比后怕。
“放心,如今静华不是安然回来了吗?”反手握了握陈王妃微微战栗的手臂,我柔声宽慰着她。
“嗯,好,好啊。”陈王妃点了点头,长长出了口气,稍做停顿之后复有微微小心地对我说道,“眼见着帝后以及太子殿下待你如此用心,娘亲总算是放心不少。倘你回府,想必日后定有后福。”
待我用心吗?
毕竟我的身份乃是当朝太子侧妃,又是陈王府大郡主,竟在去往千佛寺的途中遇到如此亡命之徒落得下落不明的地步,实在不啻于有人狠掴皇室体面。
帝后的举动无非是为了要找回一点点皇室的尊严,至于龙嘉寰,他虽待我用心,可是却要看和谁人相比。若是福雅叙和我齐齐遇难,我的赢面又能有几分?
对陈王妃的感慨,我心中虽然不置可否,可面上却仍是不露痕迹地点头应了。
寻访墨莲(02)
忽然一阵纷乱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马车的骤然止行,睡梦中的我不甚清醒地睁开眼睛。听到外头隐隐刻意压低的人声,我同陈王妃一起挑了车帘,借着外头荧荧的灯光齐齐望去。
“回禀娘娘,是太子殿下赶到了。”刚自车帘之后露出头脸,一直随侍在马车旁的仆从便探身过来向我通报。
龙嘉寰?
他放下帝都一应事物,连夜赶到此处只为迎我吗?
瞧着天际不过刚刚泛出一抹鱼肚白,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尚未等我理清思绪,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边马车之外传来。猝不及防地,马车帘子已经被人掀起,伴着一盏探进马车的大红灯笼,还有被那烛光映照出满是担忧,以及汗意的一张脸。
“你来了?”对着陈王妃微微一笑,我转向龙嘉寰。
“你醒着?”龙嘉寰低唤一声,顺手将灯笼插至马车右壁上的一处凹槽,大红色的光芒登时充满了整个昏暗的马车。
“嗯。”想起当初福雅叙主仆要我代行祈福时他爽快的允诺,心中微微有些矛盾,可是听出他此刻无法自抑的慌乱,我仍是捺下了心头些微的不满,坐直了身子轻声应了。
见我应答自如,龙嘉寰面上的揪心放松下来,他急匆匆地张开双臂卡住了我的肩膀,急切问道,“听消息回报说你落崖了,可伤到什么地方了?我带着太医呢,这就唤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