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放心,此事我谁也没告诉过,而且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至于对您那位漂亮的小人儿,我想不必再重复我的建议了(刚才我有幸在街上碰见过她),但是我想您最好还是早些向她坦白。我认为那位纯洁的人儿不会对您很严厉,也不会要求您长时间忏悔的。
您忠诚的
米歇尔·格罗根
查尔斯在读完信之前就感到内疚,不过他也放了心。他没有被发现。他从卧室的窗口朝外望了好长一会儿,随后打开了第二封信。
他本以为会有好多页信纸,谁知只有一页。
他本以为会有千言万语,谁知只有六个字——其实是一个地址。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随后转过身,来到炉旁。那炉子是当天上午八点钟还在他睡着的时候由上房女仆生好的。他把那团纸扔到火堆里。不到五秒钟,纸团变成了灰烬。他接过萨姆捧在手里等着的热茶,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子和茶杯垫递给萨姆,让他再倒一杯。
“我在伦敦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萨姆。咱们明天就回莱姆,乘十点钟的火车。你去买票,然后把桌子上的那两张条子拿到电报局发出去。事情办完之后,你下午就放假,给漂亮的玛丽买点缎带——也就是说,要是在我们回去以前你还没有把心给了别人的话。”
萨姆一直在等待着这一话题。他在朝那只镀金的早餐杯子中倒茶的时候,迅速地向主人的背影瞥了一眼。他把杯子放到小小的银托盘上,递到查尔斯的手中,对主人说:
“查尔斯先生,我就要向她求婚啦。”
“是吗?真想不到这么快!”
“是的,要不是因为在您的手下干活很有前途,我早就向她求婚了。”
查尔斯呷了口茶。
“直说吧,萨姆,别打哑谜啦”
“要是我结了婚,我就只得离开您到外面别的地方去住,先生”。
查尔斯本能地反对他住到别的地方去,就狠狠地瞪了萨姆一眼。这表明,他几乎没想到过这件事。他转过身,坐在火炉旁。
“我说萨姆,对你的婚事我一百个赞成——不过说实在的,你总不会在我没结婚之前就离开我吧?”
“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查尔斯先生。我考虑我的事等您结婚以后再说。”
“结婚后我住的房子很大。肯定说我的妻子会很希望玛丽待在她的身边,……这样看来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萨姆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一直盼着将来能够做买卖,查尔斯先生。当然那是等您安顿好以后的事情,查尔斯先生。我想您一定知道,我是不会在您需要的时候离开您的。”
“做买卖?做什么买卖?”
“我打算开一爿小店铺,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把茶杯放到连忙送过来的托盘上。
“可是你……我是说……总得有些资金呀。”
“我一直在攒钱,查尔斯先生,玛丽也是省吃俭用的。”
“嗯,嗯。不过还要付租金,另外,真是天晓得,还要花钱购买货物……什么买卖?”
“卖布和男子服饰用品,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惊奇地注视着萨姆,心想这位伦敦佬简直要变成佛教徒啦。不过这时查尔斯想起了过去发生的一两件小事,都说明萨姆喜欢模仿绅士风度。在萨姆目前干的差使中,从来没引起查尔斯不满的正是萨姆对服饰的讲究。查尔斯对他在这方面的虚荣心不知取笑过多少次呢。
“那么你已经存够——”
“哪里,没有,查尔斯先生。攒点钱真不容易。”
两人在沉默着,思考着。萨姆在摆弄牛奶和白糖。查尔斯抹了一下鼻子,那颇似萨姆的动作。他蓦地明白过来。他接过第三杯茶。”
“要多少钱?”
“我知道有个小店,我挺喜欢,查尔斯先生。那个小店在顾客中已很有信誉,老板要我在这方面出一百五十镑,存货过户需要一百镑,还得付三十镑房产租金。”他打量了一下查尔斯,接着说:“这不是因为我不高兴服侍您,查尔斯先生,只是我老是盼着有个商店。”
“你们存了多少钱啦?”
萨姆迟疑了一下。
“三十镑,先生。”
查尔斯这回没有笑。他走到卧室的窗口,站在那儿。
“攒这些钱花了多长时间?”
“三年,先生。”
一年十镑,这个数字看起来并不大,但查尔斯很快算出,三十镑就是三年工钱的三分之一。这说明萨姆很懂得勤俭节约,而查尔斯自己却没有这个本事。他回头望了望萨姆。萨姆拿着茶具站在桌子旁边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可是等着什么呢?在此后的沉默中,查尔斯第一次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想对萨姆的事业提出诚恳的意见。那或许只是稍微吓唬一下,只是谎称萨姆的买卖肯定无利可图。但是查尔斯那样做主要还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即有史以来一贯正确的主人对一贯错误的手下人所怀有的责任感(我们且不可将此视为上流社会人物的傲慢态度)。
“我警告你,萨姆。你一旦在地位方面存在着幻想,那么等待着你的就只有不幸。没有商店你觉得痛苦,可是有了商店你会更加痛苦。”萨姆的头稍微低下了一点。“还有,你在我身边我已习惯了……喜欢你。我怎么也不想让你走。”
“我知道,查尔斯先生,您对我很好。谢谢您,先生。”“那么就这样吧。咱们相处得很好。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萨姆低下头,转过身去收拾茶具。他的沮丧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希望成了泡影。生活的道路被截断了。干得好也没得到好报。他的脸上挂着闷闷不乐的表情。
“我说萨姆,别那么垂头丧气的。如果你娶了那个姑娘,我会按成了家的标准给你工钱。也会给你安家的费用。我不会亏待你的,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确实应该谢谢您,查尔斯先生。”不过他说话的声音沉闷、忧郁,脸上还是挂着不高兴的神色。查尔斯揣摩着萨姆会怎样看待他。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待在一起,萨姆看到自己挥金如土,必定知道自己的婚姻还会带来更多的钱。在这种情况下,萨姆合乎情理地——也就是说出于正常的动机——
认为向自己要二三百镑钱并不算过分。
“萨姆,你可能认为我太小气。事实是……唉,我去温斯亚特的原因是……直说吧,罗伯特爵士就要结婚啦。”
“不可能,先生!罗伯特爵士!决不可能!”
萨姆那惊奇的样子叫人觉得他的真正事业本当是在舞台上,作个演员。他竟险些儿脱手将托盘掉在地上。查尔斯面对窗口继续说:
“这就意味着,萨姆,我的钱在一段时间内是足够开销的,但剩下的就不多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查尔斯先生。真是的,简直不能叫人相信——他那么一大把年纪!”
萨姆眼看就要讲出深表同情的话,查尔斯连忙打断了他。
“咱们应该祝愿罗伯特爵士幸福。事情已经就这么定了。这件事很快就要公布。不过,萨姆,现在先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查尔斯先生——您知道我懂得怎样保守秘密。”
查尔斯听后回头望了望萨姆,但是仆人却谦卑地低下了头。查尔斯极想看到萨姆的眼神,可是那双眼睛一直斜向一边,使他无法看清,这就使他犯了第二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看出萨姆的失望并非是因为遭到了拒绝,而是因为他怀疑主人大概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够给他作把柄来利用。
“萨姆,我……也就是说,等我结婚以后,处境就会好一些……我并不想让你的希望全部落空——让我将这件事再考虑一下。”
萨姆的心里闪过一点希望的火花。他成功了。把柄还是有的。
“查尔斯先生,我真不该提到这件事。我不知道……。”
“不,不,你提起此事我很高兴。如有机会,我准备就你这件事向弗里曼先生请教一下。毫无疑问,在这种事情上他最有发言权。”
“那太好啦,查尔斯先生。太好啦,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萨姆说完这几句夸大其辞的话便走出房音。查尔斯凝视着关上的房门,开始怀疑萨姆的人格,心想他会不会变成两面派尤赖亚·希普。萨姆一向在模仿绅士的衣着和举止,现在却不止如此,竟模仿起绅士那种假惺惺的东西来。这真是一个一切都在变化着的时代!许多相沿成习的东西都已开始象冰雪一样消溶了。
狄更斯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他表面上谄媚卑顺,暗地里陷害欺骗主人,吞蚀主人财产,事发后被判终身监禁。
查尔斯一直在那儿凝视、思考着。过了半晌,他蓦地想起,何不用欧内斯蒂娜的存款来帮助萨姆实现他在事业上的愿望呢?他转身走到写字台旁,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笔记本,并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毫无疑问,他是记下准备和弗里曼先生谈话之事,以免忘记。
这时,萨姆在楼下看了看两封电报的内容。一封是给白狮旅馆的,把他们即将回去的事通知旅馆老板。另一封写着:
莱姆布罗德街特兰特夫人转弗里曼小姐。令我速归之事,极高兴照办。你最亲爱的查尔斯·史密逊。
在那个时代,倒是粗鲁的美国佬却讲究电报文体。
那天上午,萨姆已经不是第一次偷看查尔斯的信了。他刚刚给查尔斯送去的那第二封信只是糊住却没有漆封,只需一点蒸汽便可解决问题。萨姆那天整个上午都待在厨房里,要找到四下无人的一两分钟空隙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能你已发现查尔斯对萨姆的看法颇有些道理。应该说,萨姆的行为并非诚实可靠。然而婚姻这东西会叫人干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它往往使恋人认为世事不够平等。它使双方急切地希望给对方以更多的东西。它使青年人克服掉漫不经心的毛病。婚姻使责任变得单一,使社会关系中利他主义的因素下降。一言以蔽之,为了两个人比为了一个人更容易变得不诚实。萨姆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是不诚实的,他把自己的行为叫作“押准赌注”。简单地说,必须促使查尔斯与欧内斯蒂娜的婚姻圆满成功。只有从欧内斯蒂娜的嫁妆中,他才有希望得到那二百五十镑。如果主人和莱姆的那个邪恶女人之间发生什么暧昧关系的话,那么下赌注的人必须严密注意此事——当然,话再说回来,这种暧昧关系也不见得完全是坏事,因为查尔斯越感到负疚,就越容易对付。不过要是他走得太远……萨姆咬咬下嘴唇,皱皱眉头。怪不得萨姆近来有些忘乎所以,原来媒人大都如此。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43章
但我却以为看见了她
俯瞰这绿荫下的土地,
投在我脚边的阴影一片。
——丁尼生《毛黛》(855)
或许,人们在维多利亚这样一个铁的时代比其他任何时代更能够发现,人类的理性行为带着更丰富的色彩。查尔斯那天晚上在思想上抗争之后,便决心与欧内斯蒂娜结婚了。实际上,他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他会不与她结婚。玛·特普西乔娱乐场和那个妓女使他感到自己跟欧内斯蒂娜结婚的决心是正确的——尽管这看起来有点不合逻辑。一再的犹豫不决宣告结束,毋庸置疑的事情不必再踌躇。他在一直想呕吐的归途上,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也正是他回到家时粗暴地对待萨姆的原因。至于莎拉·伍德拉夫……那个叫莎拉的妓女就是影子,就是她悲惨的结局,也是使查尔斯醒悟过来的人。
尽管如此,他原希望莎拉能在信里明确地表示内疚,希望她写信要钱(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她是不可能花完那十镑钱的),或者向他倾诉那非法的情感。但是,从“恩迪科特旅馆”那六个字上,既看不出什么,也看不出什么绝望。甚至连个日期,连个名字的缩写字母都没有!那肯定是一个不顺从的象征,一种反叛的行为,是对特兰特姨妈不屑一顾。虽说她没有去找特兰特姨妈,而是直接来找他,看来这件事也不能责坚她。
从莎拉的这一行为中不难看出,查尔斯觉得必须摒弃对她的私情,永远不再见她。不过可能是妓女莎拉使查尔斯想起了那被社会遗弃的莎拉所具有的特点。那妓女完全没有微妙细腻的感情,这反而衬托出莎拉的感情丰富,令人惊异。她的行为既精明、敏感,又叫人捉摸不透……她在向他倾诉感情以后说的一些事情老是萦绕在他的心头。
在西行回莱姆的漫长旅途中,他思考了——如果回想也算思考的话——许多有关莎拉的事情。他不由地想着,如果把她送到一个慈善机构里去,不管这种办法听起来多么好,但地她总是一种背叛。这时,查尔斯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眼睛、容貌、鬓角、灵巧的步子和熟睡的面孔。这一切自然不是白日做梦,而是他在诚恳地考虑着一个道德问题,在挂念着那个不幸女人的命运。
火车到达埃克斯特。停车的汽笛鸣过之后,萨姆出现在查尔斯车厢的窗口。仆人自然是坐的三等车厢喽。
“咱们在这儿过夜吗,查尔斯先生?”
“不,雇一辆马车,四轮的。快回莱姆,好象要下雨了。”
萨姆本来完全可以肯定,他们会在埃克斯特过夜的,可是,他毫不迟疑地服从了命令,这正象他的主人一看见他便毫不迟疑地决定了自己的旅程一样。实际上,查尔斯内心深处早已有了一点主意,萨姆一问,他便不假思索地道了出来。
由此来看,这一行动方式还可以算是萨姆决定的呢。
只是到他们在埃克斯特东郊的大路上奔驰的时候,查尔斯方才产生了一种悲凉的感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一种一切都成定局的感觉。事情想来真叫人吃惊,一个小小的决定,对萨姆一句随便问话的回答,居然这么举足轻重。在回答以前,各种可能性都还存在。现在,大局已定了。他算是做了一件符合传统道德的事情,既体面又正确。但是这件事又似乎表明他天生的某种懦弱,某种对命运逆来顺受的态度。他预感到(简直就是事实),这种懦弱与逆来顺受最终会使他进入商业界,使他去满足欧内斯蒂娜的兴趣,因为她应当满足她父亲的兴趣。对她的父亲,他应当感恩戴德……这时,他们的马车已经来到乡下,他环视四周的旷野,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地消融在旷野之中,象是被吸进一个庞大的管道一样。
马车咕隆咕隆地向前奔驰。车上有一个弹簧松动了,每一次颠簸都要发出嘎吱的声响,听起来象押送犯人的囚车一样悲怆。黄昏的天空一片混沌,下起了毛毛细雨。在这种情况下,查尔斯以往独自旅游时,总是叫萨姆坐到车内。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勇气见萨姆。看来他再也不会有清闲时间了,必须抓紧在经商以前的这段清闲时间来享受一下。埃克斯特现在已被他们抛在身后了,他又想起住在那儿的那个姑娘。他当然不是把她作为欧内斯蒂娜的替身来思考的。他也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只要他愿意便可与之结婚的人来考虑。这将永远是不可能的了。实际上,他所想的很难说是莎拉本人——她只是一个象征,围绕着她,他曾恢复了自己已经泯灭了的希望,恢复了失去的自由,决心不再去国外游山玩水。现在,他不得不向某些东西告别了,而她也就这样轻易地消失了,关于她的一切也就结束了。
不多会儿,他便完全陷入了懦弱之中:他睡着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44章
义务——就是说对这儿的一切
都要俯首贴耳……
循规蹈矩,
全不顾有无道理……
灵魂深处探询的猜疑,
象是什么弥大大罪,
立即就要被无情地窒息。
命定的铁律,
迫人自甘苟且。
——·h·克劳《义务》(84)
查尔斯和萨姆那天晚上十点钟前就回到了白狮旅馆。特兰特姨妈家的灯光还亮着。他们经过那儿过,有一扇窗户的窗帘动了一下。查尔斯急急忙忙洗了把脸,吩咐萨姆解开行李,自己昂首阔步地沿坡到特兰特姨妈家去。玛丽见到他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特兰特姨妈站在玛丽身后,满脸堆笑地欢迎他归来,笑得红红的脸皮都皱了起来。她早已打定主意,见过查尔斯以后便自行离开,不打扰他们年轻人。欧内斯蒂娜象平常那样保持着自己的尊贵,等在后面起居室里。
查尔斯进屋时她没有起身,只是透过睫毛责备地瞅了他一会儿。他笑了。
“我忘记在埃克斯特买花了。”
“我看得出,先生。”
“我是急着在你睡觉前赶回来呀。”
她垂下眼皮,望着双手,手里忙着刺绣。查尔斯走近了一些,那双手突然停止了工作,把正在绣的那件小玩意儿翻了个个儿,不给查尔斯看到。
“看来我是有个情敌喽。”
“你有许多情敌呢,活该!”
他俯下身来,轻轻地拿起她的一只手吻着。她偷偷地瞟了他一眼。
“你走后,我一分钟都没睡着。”
我看得出,因为你的面容憔悴,眼睛浮肿。”
她并不笑:“哼,你是在拿我取笑。”
“别看你现在失眠,将来我在咱们卧室里放一只永远响着的闹钟,恐怕你还醒不了呢。”
她涨红了脸。查尔斯站起身,坐在她身旁,扳过她的脸,亲吻着她的嘴和闭上的双眼。那双眼睛给查尔斯一吻,便睁了开来,盯着他的眼睛,淡漠的神色一扫而光。
他笑了笑,说道:“现在让我来看一看,你在为你的情人绣什么东西。”
她把正绣的那件东西递给他。那是一只表袋,蓝丝绒的料子——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们用的小口袋,常常挂在梳妆台边,晚上可以把怀表放在里面。口袋的垂摆上用白丝绒绣着一颗心,心的两侧分别绣着大写字母和e。口袋面上用金丝线绣着尚未完成的两行诗。查尔斯大声读了起来:
代表查尔斯,e代表欧内斯蒂娜。
“‘每当你给表上弦时’……下一句是什么?”
“你得自己猜。”
查尔斯瞪着蓝丝绒。
“‘你的妻子将咬响牙齿’?”
她一把抢回口袋。
“我不告诉你,你跟一个凯德差不多了。”那时候,“凯德”指的是公共马车夫,以说低级的俏皮话著称。
“一个永远也不会向你这样的美人儿讨车费的凯德。”
“哼,假意的奉承跟低级的玩笑同样叫人讨厌。”
‘至于你呢,我的宝贝儿,生气的时候最令人神往。”
“那么我原谅你,因为你引起了我的反感。”
她悄悄地离开他一点儿,但他的胳膊仍旧搂在她的腰间,重新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们一动也不动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吻她的手。
“咱们明天上午到街上散散步怎样?可以向人们表明,咱们是多么时髦的一对恋人;还可以装出厌倦的样子,叫人一看就知道,这对恋人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相互利用,硬凑合在一起,怎么样?”
她忍不住笑了,激动地把那只表袋拿出来。
“‘每当你给表上弦时,我就会使你想起爱情!’”
“我的心肝宝贝儿。”
他望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带链子的小盒,放到她的腿上。小盒用深红色摩洛哥羊皮包着。
“算是一种花吧。”
她羞答答绝解开搭扣,打开盒子。在一块殷红色的丝绒上放着一枚精致的瑞士胸针。那是一件玲珑的椭圆形镶嵌品,上面刻着各种小花,胸针的四周镶着各种珍珠和碎珊瑚。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查尔斯。他马上闭上了双眼。她转过脸来,探着身子,在他那嘴唇上温情地吻了吻。随后,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亲吻了一下。
查尔斯记起了一首歌的歌词,在她的耳边哼起来:“我盼望着明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查尔斯摩挲着姑娘的胳膊,说道:“亲爱的,我有件小事要向你坦白。这件事牵涉到莫尔伯勒大院里那个可怜的女人。”
欧内斯蒂娜稍微动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感到既有兴致,又很惊异。“是那个可怜的悲剧人物吗?”
查尔斯笑了笑。“对她来说,恐怕再低级一些的称号更适合些,”他握着欧内斯蒂娜的手说。“这件事办得很蠢,不过是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有一次,我去寻找化石……”
全书的故事到此为止了。莎拉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不管怎样,反正她再也没有亲自去找过查尔斯,尽管她可能在查尔斯的脑海里停留过很长时间。这种情况并非罕见。这种人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消失了,被淹没在日常生活的阴影之中。
后来,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生活得并不幸福,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生活着。查尔斯比欧内斯蒂娜多活了十年(十年中真诚地为她而感到悲伤)。他们自然会生儿育女——就算是生了七个吧。查尔斯的伯父罗伯特爵士简直是落井下石,与贝拉·汤姆金斯夫人凑合在一起十个月后,不是生下了一个儿子,而是生了一双!真要命,这对双胞胎儿子最后终于逼得查尔斯去经商了。开初,查尔斯对经商感到厌倦,不久也就尝到了甜头。他自己的儿子们当然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只得经商。他儿子的儿子今天控制着巨大的商场和许多分店。
萨姆和玛丽怎么样了呢?咳,谁会去写一部奴仆的传记?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后来就上西天了。一切都按他们那一类人的单调方式进行完毕。
还有谁?格罗根医生?他呀,九十一岁时才断气。特兰特姨妈也活到九十多岁。由此看来,莱姆的新鲜空气真是令人神往。
当然,新鲜空气也不是万能的。查尔斯上次回到莱姆两个月后,波尔蒂尼夫人也就一命归天了。我很高兴地说,我对观察她的未来——即她的来世——抱着浓厚的兴趣。她身穿整洁的黑衣服,乘着四轮马车,来到天堂大门口。她的马车夫——象古埃及一样,她的所有家奴也自然应随她而死——下了车,庄严地打开马车车门。波尔蒂尼夫人登上台阶,心中暗自对造物主说,他的仆人对迎接有地位的人应该更热情些。这时,她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男管家终于露面了。
“太太,什么事?”
“我是波尔蒂尼夫人。我想住在这儿,所以来了,请转告你的主人。”
“万能的上帝已得知你死的消息,太太。他的天使们已唱了一首歌儿,庆祝这一事件。”
“上帝真是大慈大悲,这样做再合适不过了。”这位自命不凡的太太洋洋得意,大步流星地朝管家身后庄严的白色大厅走去。管家不肯让路,只是傲慢地摇着手中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串钥匙。
“喂,让开路。我是莱姆镇的波尔蒂尼夫人。”
“以前住在莱姆,太太,现在要住在比热带地区更热的地方了。”
这儿暗指地狱。根据欧洲宗教传说,地狱是一团烈火。
说完后,这位凶狠的仆人砰地一声关上大厅门,将她甩在门外。波尔蒂尼夫人的第一个反应是迅速扫视一下周围,生怕自己的女仆们偷看到这一情景。可是她的马车——她本来似乎听见已拉到女仆院去——现在却神秘地消失了。实际上什么都消失了,连道路和周围的景象也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净尽。剩下的只有一片空间——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剩下的是一片吞没一切的空间。波尔蒂尼夫人那样庄严地踏上过的台阶,也开始一阶一阶地消失了。剩下只有三阶了,随后是两阶,接着是一阶,最后波尔蒂尼夫人两脚悬空。这时只听她清晰地说道:“这一切都是科顿太太搞的鬼。”随后她便摔了下去。她飘飘悠悠,忽忽闪闪,象一只乌鸦,朝着她真正的主人在等待着她的地方坠落下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45章
要让我脱胎换骨,
现在的我应死去。
——丁尼生《毛黛》(855)
我已经完全按照传统的模式结束了这部小说。可是,我最好还是说明一下,虽然以上的描写确实在上两章里发生过,但实际上它是一种想象,并非是象你上面所听到的那样如实发生的。
我以前说过,我们大家都是诗人,但其中许多人实际上并不写诗;同样,我们也都是小说家,这就是说,我们有一个习惯:为自己虚构未来。当然,我们今天大概更倾向于将自己虚构到电影中去。我们在头脑里设置各种假说,想象着我们会碰到什么样的问题,会怎样行事,而当真正的未来变为现实时,这些小说或电影式的假说对我们实际行动的影响往往超出了我们所能允许的范围。
查尔斯自然也不能例外。前面几页所描写的事情并没有真正发生,那只是查尔斯在从伦敦到埃克斯特好几个小时的旅途上所想象可能发生的事情。毋庸讳言,他并没有象我写的那样想象得那么具体,那么连贯。当然我更不能发誓说,他对波尔蒂尼夫人来世的境遇会想出那么有趣的细节,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他希望波尔蒂尼夫人下地狱,所以我那样写也并非失之千里。
最重要的是,查尔斯发现自己的事情就要结束了,而这个结局他并不喜欢。如果诸位读者发现前两章的叙述有点仓促行事,前后不够协调,发现故事的进程与查尔斯性格的深入发展不符,如果你怀疑作者已精疲力尽(这在文学中并非少见),所以只得在他仍有信心取胜的赛跑中嘎然而止,那么,在这些方面请诸位不要怪我。这是因为,前两章所描写的那些感觉以及对这些感觉所进行的思考,都确实在查尔斯的头脑中存在过。在他看来,描写他的人生的这本书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还有,上文中的那个“我”,即那个找出似是而非的理由将莎拉扔到被遗忘的角落里的实体,也并非作者本人。这一实体对查尔斯抱着那样的敌对态度,所以他不会认为它是“上帝”。这一实体只是对事物采取冷漠无情态度的一种拟人化。这种态度有着可恶的惯性,它将法码放在天平上欧内斯蒂娜的一侧。这又似乎是不可更改的发展趋向,正象载着查尔斯前进的火车那样,方向不可更改。
我在上一章里说过,查尔斯在伦敦干了越轨的事以后,决定与欧内斯蒂娜结婚,这并非撒谎。那是一种正统的决定,正象他按照正统的习惯决定信奉基督教一样。那六个字的信对他的影响是长久的。在分析这种影响时我倒真的欺骗了读者。实际上,那封信在折磨他,缠绕在他的心头,使他迷惑不解。他越想就越觉得只有莎拉才会那样做——只寄一个地址,别无其他。这跟她的别的行为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既勇敢又胆小,既诱人又推诿,既复杂又简单,既高傲又谦卑,即进攻又防卫。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一切都处于冗长、罗嗦的时代,人们还不习惯于从纷繁的头绪中一下子理出一条思路。
最重要的是那封信给了查尔斯选择的余地。他一方面对于不得不作出选择而非常痛恨,另一方面,他在从伦敦往西回埃克斯特的旅途上,却为作出选择的时刻迫近而万分激动。知道了这后一方面,我们就算接近了他的秘密。他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存在主义,但是他所感到的却是一种实实在在对自由的焦虑——也就是说,意识到一个人确实是自由的,同时又意识到人有了自由也就进入了可怕的处境。
那么,让我们把萨姆从查尔斯所假想的未来中拉回来,回到埃克斯特的现实之中。也就是说,上一章咱们说到从伦敦开来的火车已到达埃克斯特。火车停下后,萨姆来到了主人的车厢。
“咱们要在这儿过夜么,先生?”
查尔斯望着他,过了半晌,尚未拿定主意。他的目光越过萨姆的脑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望去。
“恐怕要下雨了,咱们就去住希普旅馆吧。”
这样,萨姆想象中做生意嫌的上千英镑就不翼而飞了。萨姆和主人下车后,在站外望着查尔斯的行李装到一辆胶皮轮子的马车顶上。查尔斯心中一阵慌乱,最后打定了主意。末了,箱子捆好了,只等着他上车。
“萨姆,我觉得乘火车旅行真是倒霉透了,所以想步行溜溜腿。你自己随行李一起走吧。”
萨姆的心咯噔沉了一下。
“对不起,查尔斯先生,那不行。天上云彩黑压压的,就要下雨了。”
“对我来说,淋点雨没啥了不起的。”
萨姆咽了口唾沫,鞠了一躬。
“好吧,查尔斯先生。我是不是吩咐他们给准备晚饭?”
“是的……就是说……等我回去再说吧。我也可能到教堂去作晚祷。”
查尔斯沿着坡向上走着,朝城里走去。萨姆忧郁地望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他转向马车夫。
“喂,听说过‘恩迪科特旅馆’吗?”
“听说过。”
“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
“好吧,快马加鞭,越快越好,到了希普旅馆我给你赏钱,伙计。”
萨姆沉着地上了车。马车很快地赶上了查尔斯。这时,他正在慢吞吞地步行,好象在呼吸新鲜空气。可是当马车走远了以后,他立刻加快了脚步。
萨姆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