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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拖沓的乡村旅馆方面颇有些经验。行李很快卸下了,最好的房间也已找到,火炉也升了起来,夜间用品及其他用品也一应俱全——总共才花了七分钟。萨姆急急忙忙来到街上,马车还等在那儿。马车继续朝前奔去。萨姆在车内小心地朝四外望着。不一会儿,他下了车,掏钱付给马车夫。

    “在第一个路口向左转,就到了恩迪科特旅馆,先生。”

    “谢谢,伙计,两个铜币给你。”真丢人,萨姆给了人家那么点小费(就算是对埃克斯特人,也够吝啬的了),然后把礼帽往下拉了一拉,遮住眼睛,便消失在薄暮之中。他沿街走了一会儿,看到马车夫指的那家旅馆对面有一座卫理公会小教堂。教堂的山墙下有巨大的柱子,这位侦探新手便躲在一根柱子的背后。这时,天快黑了,由于空中一片灰蒙蒙的,夜晚也来得早一些。

    萨姆并没有等多长时间,便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走了过来,这时他的心紧张得怦怦乱跳。一看便知,那人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好向一个小孩打听。那孩子把他带到萨姆还可以望见的一个拐角,指了指。接着,小孩子咧嘴笑了,由此可以断定,他至少挣了两个便士。

    查尔斯的背影渐渐远了一些。接着,他停了下来,抬头张望了一下,向着萨姆的方向走了几步。他看上去好象很心焦,猛地转过身,走进五幢房子中的一幢。萨姆从柱子后面溜出来,跑下台阶,穿过街道,走到恩迪科特旅馆旁边。他在拐角处呆了一会儿,但查尔斯并没有再露面,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沿旅馆对面一座仓库的墙根儿大大方方地溜达着。他走到能够望见旅馆门厅的地方。门厅里空无一人。有几个房间亮着灯。约摸过了十五分钟,天下起雨来。

    萨姆咬着指甲,心急火燎地思考着该怎么办。最后,他急匆匆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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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事到如今,该想的已想过,该说的已说过,

    感情还是占了理智的上风。

    我们得笃信我们的期冀,

    我们得接受别人的赐予。

    既然希望着,就得相信,

    在这广袤的世界里,

    心诚所至处

    希望会实现,努力不白费。

    孩子,尽管已饱阅世态,

    我们还得相信,

    此刻咱同舟共济,

    来日会有正果修讫。

    ——·h·克劳《无题》(849)

    查尔斯在破旧的门厅里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便敲响了旁边的一扇门,那房间里透出了灯光,里面有人叫他进去。他走进门后,发现对面站着旅馆的老板娘。在他判断出对方的身分以前,这位老板娘却早已看出:来的一定是位出得起十五先令的客人。于是她满面春风地凑上前来。

    “要房间吗,先生?”

    “不,我……想跟住在这儿的一位……说句话……叫伍德拉夫小姐。”恩迪科特夫人的笑容顿时变成了长脸。查尔斯心一沉。“她不在……?”

    “噢,你要找那个可怜的姑娘,先生,前天上午她下楼时跌了一跤,先生。她的脚脖子扭伤了,很厉害,先生,肿得象个大葫芦。我想请医生,可是她不肯。她说,脚脖子扭伤了会自己好的,这倒也不假。再说,请医生得花好多钱呢。”

    查尔斯望着手杖尖:“那么我不能见她喽?”

    “呃,不,您可以上楼去,先生,您会给她勇气的。您大概是她的亲戚吧?”

    “我得见她……有点公事。”

    恩迪科特夫人一听说公事,顿时对来客增加了几分敬意:

    “哦……干法律的绅士?”

    查尔斯迟疑了一下,说:“是的。”

    “那么您一定得上楼去,先生。”

    “我想……您能不能上楼去问问,要么等她好了我再来?”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记得,瓦各纳的罪过就是由于私下接触才铸成的。查尔斯心想,他只是来看望她一下。在楼下会客室里一起聊聊就行,这样既使人感到亲切,又是在公开场合,更方便些。旅馆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匆匆瞥了一眼桌上一只敞开着的盒子。她那神色使人一看便知,她在想,即便是律师也可能做贼——这种可能性甚大,凡打过官司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她一动不动,大声喊一个叫贝蒂·安妮的女招待,声音大得惊人。

    贝蒂走过来,她的主人叫她拿着查尔斯的名片到楼上去一趟。她似乎去了好长一会儿。在这期间,老板娘几次想打听查尔斯的来意,他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一番。贝蒂总算下了楼,说请来客上楼。查尔斯跟在胖墩墩的女招待后面,来到顶楼楼梯上,女招待指给他看了发生事故的地方,楼梯确实太陡。在那个时代,妇女都穿长裙子,看不见自己的脚,所以常常跌跤。在家庭生活中,这种情况是司空见惯的。

    他们二人走到破旧走廊的尽头,在一个门口停住。爬三层楼梯已使查尔斯的心怦怦乱跳,这当儿站在门口,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女招待粗声粗气地叫道:“那位先生来了,小姐。”

    查尔斯迈步走进房间,莎拉坐在火炉旁的一把椅子上,脸朝着门,两只脚搁在凳子上,脚上和腿上盖着一条威尔士红毛毯。她肩上披着绿色的美利奴羊毛披肩,披肩下面,穿的是长袖睡衣。她的头发松散开来,散落在绿色的披肩上。他觉得她看上去很小巧,而且羞答答的。他刚进屋时,莎拉抬头瞥了他一眼,以为他要发火,便很快垂下头来,那样子象一个惊恐不定的忏悔者。此后,她便一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查尔斯站在那儿,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杖和手套。

    “我刚巧路过埃克斯特。”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看样子她既理解他的话,又觉得羞涩。

    “我是不是马上请个医生来?”

    她眼睛望着腿,说道:“请不要去。医生只能告诉我,一些我正在做的事。”

    看到她处在这样的困境,看到她病得那样厉害(尽管她的脸上却很红润),那样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再说,她终于脱掉了那件一直穿在身上的靛蓝外套——那绿色的披肩,那第一次松散开的满头秀发。也都吸引着他,使他不愿把目光移开。此刻,一股微微的松节油味钻进了查尔斯的鼻孔。

    “您疼吗?”

    她摇摇头,说:“出了这样的事……我真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的蠢。”

    “不管怎样,谢天谢地,这件事没有发生在安德克立夫崖。”

    “是这样。”

    在他面前,她象慌乱得无法遮拦。他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炉火刚刚生着,炉台上的大啤酒杯里插着的水仙花梗枯萎了;房间陈设之简陋是一目了然的,使人感到难堪;天花板上有一团团的黑灰——那是煤油灯的黑烟熏的。

    “或许我应该……”

    “不,请坐吧。我……我真没料到您会……”

    查尔斯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橱子上,屋子里只还有另外一把椅子,他拉过来坐在屋子的另一端。她虽然写过信,可她怎么会料到他来呢?就连他自己也是费了好大周折才下决心前来的。他想找点这次来的借口。

    “您已把地址写信告诉特兰特姨妈了吧?”

    她摇了摇头。沉默。查尔斯望着地毯。

    “只告诉了我?”

    她又低下头去。查尔斯面色庄重地点点头,那样子象是说他完全猜中了。接着,两人又沉默起来。一阵暴雨啪嗒啪嗒地打在她身后的玻璃窗上。

    查尔斯说:“我就是来谈这件事的。”

    莎拉等待着,可是查尔斯没有说下去。他的两眼再次盯在她身上。她的睡衣的领扣和袖扣都扣得紧紧的。在炉火的照耀下,雪白的睡衣闪烁着玫瑰红——因为旁边桌子上的油灯没有捻得很亮,而是呈暗红色。在绿披肩的衬映下,她的头发已是光彩夺目,被炉火照到的部分更是令人陶醉的秀美。她的秘密,她的内心深处的自我,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既高傲又谦卑,既束手束脚又自由自在,在地位上既是他的奴仆又是他的同类。查尔斯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是为了再次见到她。见到她便是需要,这正象在嗓子干得冒烟时需要喝口水一样。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举目望着壁炉上方摆着的两尊大理石仙女雕像。红毯子将火光反射到雕像身上,使她们也呈现出一派玫瑰色。这时,莎拉身子动了一下,查尔斯又重新望着她。

    她刚才很快地抬起手,用指头在垂着的脸颊上擦去点什么,随后,她把手按在喉咙上。

    “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请不要哭……我本不该到这儿来……我并不是想……”

    但是她突然连连摇头。他没有吱声,以便让她恢复平静。她用手帕轻轻地擦着脸。就在这当儿,他感到周身欲火燃烧,不能自已。这比他先前在那个妓女的房间里所感到的强烈上千倍。她那种懦弱、泣不成声的神态可能是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他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面容总是叫他难以忘怀,为什么他急切地要再次见到她。那是要占有她,要融化在她身上,要在她的身上、眼睛里燃烧,烧成灰烬。要将这种抑制一星期,一个月,甚至好几年,这倒还受得了,但永远抑住它,那除非海枯石烂。

    她下面这句话是解释她啼哭的原因,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查尔斯无法告诉她,这句话正好道出了他同样的心思。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他同样迅速地垂下了眼皮;他们在谷仓里时他出现过的那种昏厥似的神秘感觉,这时再次流遍他的全身;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双手在瑟瑟发抖。他知道,要是看一看她的眼睛,他便会失去控制。象是为了避开她的眼睛,他自己闭上了双眼。

    接着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那紧张劲儿象是桥要断裂,塔要倒下似的。那种实在叫人受不了。这时,突然有一片火星从壁炉里爆了出来。大多数火星都掉进下面的炉膛里,但是有个火星却弹了出来,落在莎拉盖在腿上的毛毯的边缘。她急忙将它抖落,可是为时已晚,毛毯冒出了烟。查尔斯一把将毯子从她腿上拿开,扔到地上,连忙用脚踏灭烧着的毛毯。屋子里有一股烧焦的羊毛味。莎拉的一条腿仍搁在凳子上,另一条腿放到地上。两只脚都没穿袜子。查尔斯望望地上的毛毯,用手敲打几下,看看不再冒烟了,便转过身,重新把毛毯盖在莎拉的腿上。他弯着腰,离她很近,两眼望着正在盖上去的毛毯。这当儿,莎拉羞怯地伸出手,放到他的手上。这一动作好象是出自本能,她根本就不敢去思考。查尔斯知道莎拉在望着自己,他的手一动不动,两眼呆呆地望着她。

    莎拉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忧伤,还有一种奇特的神色,似乎她认为自己在伤害查尔斯。最重要的是,她流露出等待的神色,尽管她怯生生的,但的确是在等待着。查尔斯不知望了对方多长时间,似乎是很久很久,其实不过三四秒钟。他们两人的手动了起来,似乎是靠了神秘的灵感,他们的指头相互交叉在一起了。随后,查尔斯单腿跪在地上,激动地搂住了她。他们的嘴巴碰到一起,动作之剧烈使他们自己都为之一惊。她把嘴唇转向一边,他热烈地吻着她的腮和眼睛。接着,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爱抚地摩挲着。透过她那柔软的头发,他可以感觉到她那小巧的脑袋。他搂着她,透过薄薄的衣服感觉到了她的身体。

    “咱们不能……咱们不能……这是发疯。”

    可是她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把他搂得紧紧的。他一动不动,觉得好象自己插上了翅膀,在柔和的微风中急驰飞翔,象一个放假后获得自由的儿童,象一个囚犯回到了绿色的田野,象一只山鹰在自由翱翔。他抬起头看看她,她的脸上一片狂热神色。他们再次亲吻起来。但是,他拥抱她时用力过猛,椅子向后滑了一下,她那缠着纱布的脚从凳子上掉了下来。他觉得她疼痛得痉挛了一下。他转身望望她的脚,随后又转身看着她的脸和她合上了的双眼。她的双手在痉挛似地紧紧抓着他。查尔斯瞥了一眼她背后卧室的门,然后站起身,两步跨到卧室门口。

    卧室里没有灯,只有黄昏的微光和街对面射进的灯光。但是,他看得见卧室里有一张灰色的床、还有一只盥洗盆。莎拉从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手扶着椅背支撑着身子,那只受了伤的脚从地上抬了起来。这时,披肩的一端从她的肩上向下滑。两人都看到对方眼睛中的紧张神色,感到周身处在滚滚洪水中,眼看就要被洪水冲走。她似乎是一边趔趔趄趄地向他走去,一边几乎是向他摔倒过去。查尔斯冲上前去扶住她,拥抱着她,把嘴紧贴在她的嘴上。最后他从她的嘴上移开嘴唇时,看见她的头躺在他的胳膊上,好象是晕过去了一般。他猛地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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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你太恶了,就象冥界的狄多

    冷冷地挥开她的负心郎,

    那就将我们挥开吧,

    由你自个儿去孤芳自赏。

    ——马修·阿诺德《学者吉卜赛》(853)

    狄多是传说中创立迦太基国的女皇。在古罗马作家维吉尔的《伊尼德》中,她痴恋于海上漂泊而来的伊尼亚斯。当伊尼亚斯被责任感所驱离开她时,她痛不欲生,投火,遂至冥界。

    寂静。

    他们两人静静地躺着,象是被刚刚做过的事情吓瘫了一样,共同结凝在罪过中,浸沉在欢乐里。查尔斯并未觉得有什么那种事后的不快感。他所感到的是直接的、无处不在的恐惧。他觉得象是清朗的天空里突然掉下原子弹来摧毁了城市,一切都夷为平地。一切的原则,一切的前途,一切的信仰,一切可尊敬的思想,都化为乌有。然而他却活了下来,躺在那儿愉快地享受着生命的乐趣,他成了最后活着的一个人,永远孤立……但是罪过的辐射线已经侵入了他的身体,侵入了他的神经和血管。在远处的暗影中,欧内斯蒂娜站在那儿悲伤地盯着他,弗里曼先生在打他的耳光……他们是多么严酷,多么无可指责地毫不宽容他,多么坚定不移地等待着给他新的打击。

    他的身子稍微移动了一下。莎拉紧紧地贴着他,头枕在他的肩上。他呆望着天花板,心想:真作孽,简直不可收拾!

    他把莎拉搂得更紧一些。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雨停了。窗下某个地方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走得很慢,很有节奏。或许是一个警官。这意味着法律。

    查尔斯说:“我比瓦格纳还坏。”她唯一的回答是握紧他的手,似乎要用这个动作来否定他的话,把他要说的话吓回去。可他毕竟是个男子汉。

    “咱们将来会怎么样呢?”

    “我只知道现在。”

    查尔斯再次搂住她的肩膀,吻着她的额头,随后又望着天花板。此时,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年轻,那样令人神魂颠倒。

    “我必须解除婚约。”

    “我并不要求你做什么,不应要求。全是我的过错。”

    “你警告过我,你警告过我。全是我的过错。我来的时候就知道……是我自找的。我把我的一切义务都丢到脑后去了。”

    她轻声说:“是我想要那样做的。”接着她又说了一声:

    “是我希望那样做的。”

    这时,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散到她的肩上、脸上,遮盖着她的面孔。

    “莎拉,多么甜美的名字!”

    她没有吱声。一时间,他理着她的头发,她象是个孩子。可是,这时他却在想着别的。莎拉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说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和我结婚。”

    “我一定要跟你结婚,这是我的希望。假如不跟你结婚,我就没有什么脸面了。”

    “我这个人很坏,早就盼望着有今天这样的日子,但我做你的妻子是不合适的。”

    “宝贝儿——”

    “你在社会上的地位,你的朋友,你的……还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爱你。她会怎么想呢?”

    “可是我不再爱她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让他的冲动自行消失。

    “她配得上你,可我却不配。”

    他终于能够真正理解她的话了。他让她转过头来,两人相互望着。在外面射进的微弱灯光下,两人相互望着对方昏暗的眼睛。他的眼里含着某种恐惧,而她的眼里却充满了镇定与笑意。

    “你总不能说我应当这样扬长而去——好象我们中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吧?”

    她又没有回答。但是从她的眼中,他可以看出她的意思。

    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

    “你不该对我原谅这么多,而要求这么少。”

    她转过脸去,眼睛似乎望着黑暗的未来。“既然我爱你,那又有什么呢?”

    他紧紧地搂着她,想到她做出这样的牺牲,他的鼻子发酸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想一想,格罗根和自己对她是多么不公正啊!她是比他们两个男子都高尚的人。查尔斯此时胸中涌上了对自己同性的蔑视,蔑视他们的平庸,他们的轻信,他们的自私。而他就属于那个性别。在他的心目中,他早就隐约感到一种懦弱。今天这件事是否可以视作自己最后一次放纵,就象随便撒下最后一颗燕麦种子呢?这一念头刚刚出现,他便觉得自己好象是个杀人凶手,只是因法院诉讼中的某些技术错误而逃之夭夭。他可以在法院外装出一个自由人的样子,但在内心里,他将永远觉得自己是个罪犯,“我永远不能理解自己。”

    “我也是。这是因为咱们犯了罪,但又根本不相信这是犯罪。”她似乎是在盯着无边无际的夜晚说话。“我的全部希望就是你的幸福。现在我知道了,你确实有过爱我的一天。任何想法我都忍受得了,唯有一样不能忍受,那就是想到你一旦死去。”

    听了这话,他又抬起身来,望着她。她的眼睛里含着微笑,对他有了深刻的理解——查尔斯在上对她有了了解,而她却在精神上或心理上了解了他。他从来没有跟任何女人这样亲近过。他俯身吻着她。一触到她的嘴唇,他感到又一阵的冲动。但他的吻充满了纯粹是情感的爱,而不仅仅是的爱。查尔斯象维多利亚时代的许多男子一样,认为即使感情细腻的女人也不会享受男子上的。他感到自己已经滥用了莎拉对他的爱,这是不能容忍的。那种事再也不应当发生了。啊,时间——他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他坐起身。

    “下面那个人……还有,我的仆人正在旅馆里等我呢。我请求你赐给我一两天时间。现在我无法考虑该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说:“我配不上你。”

    他望了她一会儿,随后便下了床,来到另一个房间。

    他呆住了!象是被炸雷轰顶一般。

    他在穿衣服时眼睛向下望了望,发现衬衫前摆上有一团红斑。他一时间认为肯定是自己什么地方割破了,但又不觉得哪里疼痛。他悄悄地查看自己身上。随后,他扶住椅子背,瞪大眼睛回头望着卧室的门——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有经验或不很鲁莽的情夫,早就应该觉查出:他占有的是一个。

    他背后的卧室里传出了走动的脚步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在旋转,在晕眩。他拚命忙着穿衣服。此时,卧室里传出水倒入盆子的哗哗声,打开肥皂盒的叮当声。她从前并没有委身于瓦格纳。她说的是谎话!她在莱姆的一切行动,一切动机,全都以谎言为基础。可是,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敲诈勒索!

    使他完全落入她的控制之中!

    这些都是男性的可笑偏见。男人们总是十分担心有能力的女人会设法削弱他们的男子气质,会巧妙地利用他们的理想,会使他们拜倒在她们的脚下,使他们听任她们那些邪恶念头的摆布……查尔斯想到这一些,又蓦地想起拉·朗西埃案件中所引证的那些毋庸置疑的事例,他象听到《圣经》的“启示录”时那样大吃一惊。

    谨慎的冲洗声停止了。卧室里传来各种微弱的窸窣声——他猜想她正在上床、穿衣。他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炉火。他想,她简直是疯了,居心不良,把他诱入最奇怪的网中……

    但是为什么呢?

    他听到后面有个声音,便转过身。这时她站在门口,又穿上了她那件旧靛蓝外套,头发仍蓬松着,然而脸上却浮现着过去那种鄙视一切的表情。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当时她站在海边码头上,抬头瞪着他。她一定看出来,他已经觉察到了秘密,因而便抢先排除他心中对她的指责。

    她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配不上你。”

    这当儿,他相信她了。他轻声问:“瓦格纳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到了韦茅斯……我离那家旅店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看见他出来了。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那种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我躲到一个门口,他们过去后我就走开了。”

    “可是你过去为什么告诉我——”

    她突然走向窗口。查尔斯惊得目瞪口呆:她根本没有扭伤脚踝,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歪歪扭扭!她瞥了他一眼,看见他流露出责怪的神色,便转过身来,说道:“是的,我骗了你,不过我再也不会打扰您了。”

    “可是我刚刚……您为什么…”

    简直是一团谜。

    她望着他。天又下起了大雨。她的两眼呆滞,流露出以前那种鄙视一切的神色。不过,这种神色的后面隐藏着一种亲切感,他由此想到,那是因为他刚刚占有了她。尽管如此,两人之间以往的距离又出现了,但却是一种缓和了的距离。

    “您使我得到了安慰,使我相信,假如是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另一类生活中,我完全可能成为您的妻子。您给了我力量,使我能够活到现在。有一件事我并没欺骗您,就是我爱您……我从第一次见到您时就爱上了您。在这一点上,您从来没有受骗。是我的孤独欺骗了您,那可能是一种怨恨,一种嫉妒,我说不清,说不清。”她又转过身,望着窗户,望着雨水。“不要叫我解释我做过的事情,我解释不了。再说,也不应当解释。”

    查尔斯张口结舌,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他刚才还觉得她那样亲近,而现在觉得疏远了——这都怪她。

    “我不能接受这一点,必须解释清楚。”

    可她却摇摇头,说:“现在请您走吧。我祝您幸福。我永远不会再来打扰您的幸福生活。”

    查尔斯没有动。过了片刻,她上下打量着查尔斯,象先前那样猜中了他内心的想法。莎拉的表情十分镇定,那样子似乎是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更改。

    他望了她一会儿,随后转身去拿帽子和手杖。

    “这就是我的报应。使您得到了满足,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我现在知道自己不过是您想象中的一个受骗者。”

    “今天我想到了自己的幸福。要是将来咱们再见面,我就只会想到您的幸福了。您跟我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您不应当和我结婚,史密逊先生。”

    这种再次使用的正式称呼深深地刺激着他。他责备地望了她一眼,但是她却背对着他,似乎她事先预料到查尔斯会那样看她。他向她走近一步。

    “您怎么能这样称呼我?”

    莎拉没有回答。查尔斯接着说:“我所要求的不过是向我解释明白——”

    “我请您,走开!”

    她转过身来盯着他。他们两个相互盯着,象是两个疯子。查尔斯看样子就要开口讲话,就要冲上前去,就要发作起来,可是过了片刻,他却一声不响地突然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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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一个人只能顺乎自然地接受适合他气质秉性的东西,如果他相信的范围超过了这个界限,那简直是不道德。

    ——约曼《自由论十八议》(828)

    那歌手2和着清脆的竖琴,

    唱出抑扬顿挫的曲调。

    我完全附和着歌中的真谛——

    人们可以脚踏逝去的一切,

    攀缘更高的境地。

    ——丁尼生《悼亡友》(850)

    约曼(80—890),英国十九世纪宗教改革家、思想家。

    2歌手指歌德。

    查尔斯装得一本正经,下楼来到旅馆门厅。恩迪科特夫人正站在帐房门口,张开嘴,想要问他点什么,可是查尔斯很有礼貌地匆匆说了句“谢谢,太太”,便从她身旁走过,消失在夜幕之中。老板娘没来得及问他问题,也没注意到他的礼服上少了一粒钮扣。

    天又下起大雨,查尔斯冒雨向前走着,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哗哗的雨水,正象他也没意识到自己走向何方一样。此时,他最大的愿望是让浓重的夜色来保护他,使他避开人们的视线,让人们忘记他,他感到只有这样自己才能镇定下来。可是,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我先前描述过的埃克斯特镇那个藏污纳垢的角落。象其他一切道德堕落的地方一样,那儿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那里有许多商店、酒馆,房檐下挤满了避雨的人。他转身沿着一条陡峭的街道,朝埃克斯特河走去。街的一侧有一条水沟,水沟的两面是零乱的台阶。不过街上倒挺安静。他望见街尽头的拐角处有一座红石墙的小教堂。这时他蓦地觉得需要神明的保佑。他推开一扇小门。那门极低,他弯下腰方才通过。进门后有台阶直通小教堂的底楼,底楼比入门处地势高些。有一位年轻的牧师站在台阶上方,正在熄灭最后一盏灯。牧师发现这么晚又来了一位客人,因而大吃一惊。

    “我要锁门了,先生。”

    “是否可以允许我祷告一小会儿呢?”

    牧师停下手里的活儿,仔细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哟,是位绅士。

    “我的住所就在路那边。我在那边等您。不过请劳驾把门锁好,把钥匙带给我。”查尔斯点点头。牧师从他身旁走下台阶。“是主教吩咐这样做的。依我看,上帝的房子应当永远敞开着。不过,我们的圣餐盘子太珍贵。唉,世风日下!”

    查尔斯一人留在教堂里。他听见牧师的脚步声越过街道以后,便从里面把教堂门反锁上,然后登上台阶,来到殿堂内。教堂里有股油漆味,看来新近油漆过;那盏煤气灯发出昏暗的光,照着刚刚涂过金色的装饰物。不过从暗红色的拱顶来看,这座教堂已有悠久的历史。查尔斯坐在主侧廊中间,透过圣坛屏幕望着耶稣蒙难的十字架。随后,他跪了下去,僵硬的双手紧紧握住身前的祈祷架,轻轻祷告起来。

    几句仪式性的开场白说完以后,教堂里又是一片黑暗寂静,四周空荡荡的。查尔斯开始按照自己的情况构想了一篇祷词。“宽恕我吧,主啊,宽恕我的自私。宽恕我触犯了您的戒律。宽恕我的可耻行为。宽恕我的不贞。宽恕我对自己的不满。宽恕我对您的智慧与博爱缺乏信心。宽恕我吧,给我指点迷津吧。主啊,我是多么痛苦……”然而不知怎么,莎拉的脸庞在他面前浮现出来,那脸上挂着泪痕,凄然悲切,象是悲伤的圣母玛丽亚的画像一样。那画像出自格吕奈瓦德的手笔,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呢?是在科尔马?在科布伦茨?

    科隆?……反正是一座城市,而且城市的名字开头是个“科”字。他起身坐到长凳上。教堂里是多么空阔,多么寂静,他盯着十字架,但看见的不是耶稣的脸,而是莎拉的面孔。他想要恢复祷告,但他觉得毫无希望。他知道耶稣基督不会听到他的话。他突然哭了起来。

    格吕奈瓦德(470—528),德国画家。

    维多利亚时代的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除少数例外,都有一种离群索居之感,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天才。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他们可能会嘲笑基督教的愚蠢和宗教派系之间的荒唐斗争,取笑过着豪华生活的主教,取笑那些骗人的教规,取笑那些养尊处优的教区长和那些收入微薄的牧师,取笑其僵化过时的神学,等等。但在理智上,他们仍认为耶稣是个不可思议的奇人。在我们今天看来,耶稣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是出生在拿撒勒的普通人,他有打比方的非凡天才和创造个人神话的天才,有着坚持自己信仰的天才。可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不象我们今天这样看问题。那时候,既然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相信耶稣是神圣的,所以对那些不相信的人来说,他的斥责就显得更加严厉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建立了一座巍峨的大厦,把残忍和罪过隔开。这座大厦就是由政府管理的福利和救济机构。慈善事业组织得井井有条。可是维多利亚时代却没有这座大厦的隔离,因而当时的人们就距残忍更近一些。明智和敏感的人们便更加觉得负有个人方面的责任。因此,在那个艰难的时代里,要拒绝怜悯这一普遍的时代特征,就更加困难。

    上梁不正下梁歪,何必要指责他们呢?查尔斯走进小教堂时,牧师说的那个主教就是埃克斯特著名的菲尔波茨博士。他当时负责德文郡和康沃尔郡的宗教事务。他可以说是个典型人物。他人生的最后十年是在托基镇一个“舒适的环境”中度过的。在这十年中,据说他根本没有踏过教堂的门槛。在我们所描写的事发生两年以后,他就去世了。——作者原注。

    查尔斯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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