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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时看清了是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苦恼:他需要女性的温存。他扭头望了望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汤姆爵士伸展着四肢躺在座位的角落里,主教的儿子则把双腿横放在座位上。两人的帽子都扣在脑门上,摆出放荡不羁的样子。这一次,三个人都挤了挤眼睛。

    说话间,他们来到许多拥挤的马车中间。那些马车也都是驶向维多利亚时代伦敦一个街区的。那里有娱乐场、咖啡厅,在公众聚集的地方有吸烟室,而且附近有不少花街柳巷。

    他们一路上看到(这时主教的儿子从皮包里拿出了长柄眼镜)成群的干傻事的女人:马车里的名妓、人行道上的普通妓女……从长着白白小脸、戴着女帽、怯生生的姑娘,到棕色脸膛的悍妇,色色俱全。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的(也是时髦的)人流滚滚向前,真是无奇不有。有的妇女戴着礼帽,穿着长裤,打扮得象巴黎游艇上的船员,也有的打扮得象水手,还有的象西班牙小姐,更有的象西西里岛农村姑娘,似乎附近许多小剧场中那些舞台上的角色一下子都涌到大街上来了。那些顾客——人数相等的男性——的衣着则逊色得多。他们手里拿着手杖,嘴里嚼着草棒,眼望着那些夜游的人才。查尔斯虽然后悔酒喝多了,眼睛模模糊糊,不得不多望几眼才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可是他照样觉得欢欢乐乐,生气勃勃,美不胜收,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这儿的一切跟弗里曼的世界完全不同。

    查尔斯跟他的两个同伴在玛·特普西乔娱乐场看了妓女们的表演以后,就跟他们分手了。

    他来到街上,看到巷口有好几辆出租马车在等客,就跳上第一辆。他大声说出一条街的名字,那条街靠近他的肯星顿住所。随后,他便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回忆着娱乐场妓女的表演,觉得自己已不再那么尊贵、体面,觉得自己好象刚刚忍受了一次侮辱或逃避了一场决斗。他父亲生前把度过这样的夜晚当作极平常的事情,而他却享受不了,这证明自己有点反常。他是位见多识广的人物,可现在怎么样了呢?变成了胆小鬼吗?不考虑欧内斯蒂娜,不考虑自己订婚时的誓言吗?但是,考虑到那些,他感到自己象是刚从自由自在的梦境中醒来的囚徒一样,陡然发现自己又被锁链掀翻在地,回到了囚室,回到了黑暗的现实之中。

    马车缓慢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行驶。这条街仍属于罪恶的地区,街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每个门口的灯光下,都有几个卖俏女人站在那儿。查尔斯透过黑影望着她们。他感到自己周身热血沸腾,难以忍受。要是眼前有一支长矛,他会象莎拉在康芒岭让树刺扎进手里一样,让长矛尖将自己的手穿透。他极想折磨自己,惩罚自己,必须采取某种行动来发泄自己的怒气。

    在一条比较安静的街上,他们经过一盏路灯时,他看见灯下站着一个孤单单的姑娘。可能是因为刚才走过的地方街头女郎太多、太露骨的缘故,相比之下,这个姑娘显得很孤独,看起来还不够老练,不敢向查尔斯坐的马车靠近。然而她的职业却一目了然。她穿着一件肮脏的粉红色布裙子,胸口上挂着纸做的玫瑰花,肩裹白披肩,头上戴一顶新式黑帽。帽子不大,有点象是男式的,扣在带网的棕色发髻上。她瞅着从身边经过的马车。她那头发的颜色,那忽闪着的黑色眼睛,那盼望客人的姿势,这一切都使查尔斯伸长了脖子,在马车驶过时从椭圆形的车窗口望着她。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于是抓起手仗,用力捣着车顶。车夫立即刹住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那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站在马车旁。

    她实际上并不象莎拉。他看到她的头发太红,一定是染过的;而且,她身上有些俗气;眼神看起来很沉静、坚定,但那是假装的;嘴唇上挂着微笑,但涂得太红了,象是一片血迹。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象莎拉——可能是那坚定的眉毛,或者许是嘴巴。

    “你有房间吗?”

    “有,先生。”

    “告诉车夫去你那儿怎么走。”

    她马上离开查尔斯,到车夫面前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蹬上马车,弄得马车摇晃了一下。她坐在查尔斯的身边,狭小的车厢内充满了廉价香水的气味。他觉察到她薄薄的衣袖和裙子擦到他的身上,但是他们两人谁也没有碰谁。马车继续前进,走了一百多码,两人都沉默着。

    “一整夜吗,先生?”

    “是的。”

    “俺的意思是,要不是一整夜,俺还得再去接生意,那就得再加上我回去的马车钱。”

    查尔斯点点头,凝视着面前的一片黑暗。在沉默中,他们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码。她微微碰着了他的胳膊。查尔斯感觉得出,她不象刚才那么紧张了。

    “这个时节不该这么冷。”

    “是的。”查尔斯望了她一眼,“你得注意身体。”

    “下雪时俺不出来接客。有的人出来,可俺不。”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是查尔斯先开口。

    “你干这个干了多长……”

    “十八岁开始的,先生,到五月就整两年了。”

    “嗯。”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查尔斯偷偷望了那姑娘一眼。此时,查尔斯的脑海里正在演算一道可怕的算术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算她“工作”三百天吧,再乘以二……那就是六百人次,她八成会有传染病。能不能拐弯抹角地问一下呢?毫无办法。这当儿,车外射进的灯光亮了一些,查尔斯趁机再次瞅了瞅她。她好象没有什么病容。他想,自己真是个傻瓜,说到梅毒,他知道要是到刚才离开的那种豪华的大妓院,可就安全多了。咳,只是拣一个普通的野鸡……可是命该如此。是他自己愿意这样做的。马车朝北向托顿汉·考特路驶去。

    “我现在就付给你钱好吗?”

    “俺无所谓,先生,随您的便吧。”

    “好吧,多少钱?”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常价,先生。”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一整夜的通常价格是……”她稍微犹豫一下,这说明她在价格上不老实,但她也够可怜的。“……一个金镑。”

    他从礼服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给了他。

    “谢谢,先生。”她小心地把钱放进拎包里。随后,她竟间接地回答了他私下嘀咕的问题。

    “俺只跟绅士们来往,先生。您用不着那样担心。”

    他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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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哦,这两片芳唇

    ,曾贴在别人嘴上,

    这一抹酥胸,

    曾拥在别人怀中,

    就象搂着我一样……

    ——马修·阿诺德《别离》(853)

    马车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下来,那房子座落在托顿汉·考特路东侧一条狭窄的小街上。那姑娘很快下了车,走上几层台阶,打开门走进屋去。那马车夫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身上紧裹着褴褛的赶车大衣,头上戴着紧紧系着帽带的大礼帽,叫人不由得怀疑那大衣和帽子已经长在了他身上。他把鞭子放在座位旁,从嘴里把烟斗拿出来,伸手接钱,但是他的两眼却呆望着前面漆黑的街头,似乎不忍心再看查尔斯一眼。其实查尔斯也不希望老汉看他,但他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看来老汉是故意使他有这种感觉的。他踌躇了一会儿,这时他可以跳回到马车里,因为那姑娘进屋去了……可是一种讨厌的固执情绪使他掏出钱来,把马车夫打发走了。

    查尔斯发现那姑娘背对着他,等候在灯火昏暗的门廊里。她听到查尔斯进来后关上了大门,便头也不回地就径直走上楼梯。房子的后面传来一股烹调的气味和低沉的说话声。

    他们登上两节破烂的楼梯后,她打开门,手扶着门让查尔斯进屋。查尔斯走进屋,她把门闩好。她走过去把炉子上方的气灯扭亮,把炉子捅旺,又加上一些煤。查尔斯瞧瞧四周,发现屋里除那张床以外,其他都是些旧物件,然而擦洗得一尘不染。床架是由铜栏杆和铁栏杆组成的。铜栏杆擦得铮明瓦亮,象是金子。床对面的墙角里有一块帘布。他瞥见帘布后面有个脸盆架。屋里有几件便宜的装饰品。墙上挂着几幅廉价的版画。边缘已经磨损了的波纹窗帘已经拉上了。这些装饰本来是要表示奢华的,但没有一件东西能给人以这样的印象。

    “对不起,先生,您先随便坐坐,俺一会就来。”

    她从另一扇门走进房子后面的一间屋里去。那间屋子很黑,查尔斯发现她进屋后就轻轻关上了门。他走到火炉旁,背对火炉站着。透过那扇关着的门,传来刚刚醒来的孩子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嘘嘘声和低低的说话声。门开了,那姑娘走了出来。她已脱下披肩,摘掉了帽子,局促不安地朝查尔斯笑笑。

    “俺的小丫头,先生,她不会吵的,可乖啦。”她发现查尔斯有点扫兴,慌忙说:“附近有个小饭馆,没几步路,先生,要是您饿了……”

    查尔斯并不饥饿,而且这会儿的冲动也不迫切了。他觉得自己不敢看她。

    “你要想吃什么就自己叫吧。我不想吃……或许,弄点酒吧,要是有地方买的话。”

    “法国酒还是德国酒,先生?”

    “一杯白葡萄酒吧——你喜欢喝吗?”

    “谢谢,先生,我派人去买。”

    说着,她走出屋子。查尔斯听到她在向下面楼厅里粗鲁地喊叫着。

    “哈里!”

    一阵低语声。前门砰地关上了。她走回屋子后,查尔斯问她刚才是不是该给她些钱。不过,看来酒饭钱已包括在总的费用里了。

    “您坐椅子好吗,先生?”

    她伸手去接他进屋后仍握在手里的帽子和手杖。查尔斯递给她,然后分开礼服大衣的后摆,在炉边的椅子上落了座。她加进炉子里的煤烧不着,便跪伏在炉前,跪伏在他的面前,再次拿起火钩忙碌起来。

    “煤是好煤,不该着得这么慢呀。都怪煤窖不好,那儿太潮湿啦。”

    火炉泛着红光,照在她的身上。查尔斯仔细地端详着她。那张脸看上去并不怎么漂亮,不过显得很坚毅、平静、天真。她的胸部丰满,手和手腕白嫩美丽,简直可以说是纤巧玲珑。这一切,再加上那满头蓬松的秀发,蓦地撩拨起他的欲火。他几乎就要伸手摸她了,但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想,再喝点酒心里会舒服些。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望了望他,查尔斯朝姑娘笑笑。那一天,查尔斯第一次感到一阵短暂的宁静。

    她再次望着火炉,小声说:“买酒的人马上就回来,离这儿没有几步路。”

    他们两人又沉默起来。对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男子来说,这样男女对坐的时刻是极不平常的。当时,即便是夫妻之间有什么亲密关系可言,那也是由严格的传统观念所决定的。可是查尔斯坐在一个小时以前还不认识的女人对面,俨然象是……

    “孩子的父亲是……?”

    “当兵的,先生。”

    “当兵的?”

    她望着炉火,在沉思着。

    “如今在印度。”

    “他不跟你结婚吗?”

    对他的天真,她先是淡淡地一笑,接着摇了摇头,说:“俺生孩子的时候,他给过钱。”她这些话的意思似乎是说那样做也就够了,不能有更多的要求。

    “你不能干别的来维持生活吗?”

    “工作是有的,要整天价干。再说,俺得花钱雇人照看小玛丽,那样就……”她耸耸肩头。“一下子陷到泥坑里,就拨不出脚来了。没别的办法,只好这样干下去。”

    “那么你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吗?”

    “俺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先生。”

    她说这话时并无羞耻和懊悔的神情。她的命运就这样完了,而且她根本不可能想象这种命运的后果。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她站起身走过去,没等外面敲门就把门打开了。查尔斯瞥见门外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很明显,他已被教会不要向房内张望,因为他一直低着头。她接过盘子,放在窗口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又手拿钱包折转回去。一阵硬币的叮当声,门又轻轻地关上了。她斟了一杯酒,递给查尔斯,把剩下的半瓶放在他身边火炉的铁架上,似乎要把那些酒温一下。她坐下来,把托盘上的罩布拿掉。查尔斯从眼角里瞥见盘子里盛着一个小肉饼,还有一些土豆和一只酒杯。一看便知,酒杯里盛着搀水的杜松子酒。她不会只让人送水而不搀酒的。他喝的葡萄酒有些酸味,可他还是喝了下去,只想教自己的理智变得模糊起来。

    炉火烧旺了,哗哗剥剥地响着。煤气灯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刀叉餐具叮当作响。他不明白,这种吃喝跟自己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有什么相干。他又喝了一杯象醋一样的酸酒。

    她很快便吃完了饭,盘子拿到了外面。随后,她走进孩子睡觉的那间黑屋子。过了片刻,她走出来。这一次她穿着一件睡衣,用手抓着对襟。她的头发松了开来,飘到背上。她的手把睡衣的对襟抓得紧紧的,一看就知道她身上没穿别的衣服。查尔斯站起身来。

    “别忙,先生,把酒喝光。”

    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酒瓶,那样子好象刚才没看见它似的。接着他点点头,又坐了下去,再斟了一杯酒。她一只手抓着睡衣,走到他面前,伸出另一只手将煤气灯扭暗。那灯光只剩下了两个小绿点。炉火的红光沐浴着那姑娘,她那青春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

    她望着炉火,问:“先生,您喜欢俺坐到您的腿上吗?”

    “嗯……好吧。”

    查尔斯一扬脖子,把酒喝光。她再次用手抓住睡衣,站了起来,轻轻地坐到他支起的两腿上,右臂勾住了他的肩膀。查尔斯的左胳膊搂着她的腰,而他的右胳膊却无所适从地放在椅子扶手上。……

    “您真是位漂亮的绅士。”

    “你是个标致的姑娘啊。”

    “您喜欢俺这种下贱姑娘吗?”

    查尔斯注意到,她这时已不再称“先生”了。他的左胳膊搂得更紧了些。

    这时,他突然闻到她的嘴里微微有一股大葱气味。

    可能就是这股气味使他第一次想要呕吐。他镇定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时,他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酩酊大醉,一个是荡漾。但是,那姑娘已觉察到查尔斯有些异样,不过她误解了。

    “俺太重了,坐在您身上不舒服吧?”

    “不,是因为……”

    “床可好啦,挺软和的。”

    她站起身离开查尔斯,走到床边仔细地把被子铺好,然后转过脸来望着他。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仰脸朝查尔斯微笑着,伸出手把他拉向自己的身边。

    “莎拉,先生。”

    这个莎拉不是本书的女主人公莎拉·伍德拉夫,而是另一位女子。作者故意取这样一个名字,以便从查尔斯的角度在两个莎拉之间进行对比。

    查尔斯突然觉得一阵痉挛,难受得要死。他的身子向旁边一扭,想要呕吐。那姑娘大吃一惊,连忙把头移向一边,查尔斯朝着那空出来的枕头大口大口地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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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在纵情的宴会上,

    晕眩的牧神

    扶摇飞腾。

    青云直上,

    肆情孟浪,

    令虎猿匿形遁藏。

    ——丁尼生《悼亡友》(850)

    那天上午,厨娘不时地望望萨姆,而萨姆心神不定,不时地望望厨房门上的铃,然后迅速地望望天花板。天已是中午时分。你可能以为,萨姆得到一个上午的假期,一定会心里乐开了花。可是要知道,他求之不得的一个上午的空闲,应该跟漂亮女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和肥胖的厨娘罗杰斯太太在一道。

    “他象是丢了魂,”寡妇厨娘说。这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了。然而要是说她感到生气的话,那只是生萨姆的气,而不是楼上那位年轻的爵爷。自从两天前他们从莱姆回到伦敦后,萨姆就一直隐隐约约地透露一些令人丧气的事情。他确实巧妙地透露了关于温斯亚特的消息,但他最后总要加上一句:“这还算是好的呢。”可是谁想再进一步探听,他却守口如瓶。

    “还有些秘密,现在不能讲,罗太太。有些事我简直不敢相信。”

    萨姆之所以怨恨,是因为刚刚发生过一件事情。查尔斯前一天晚上去见弗里曼先生时,忘了给萨姆放假一晚上。因此,萨姆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一直等到半夜以后。他听到大门开了,便慌忙去迎接主人。谁知主人满脸苍白,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干吗到现在还不睡?”

    “因为您没说您在外头吃饭,查尔斯先生。”

    “我在俱乐部里,没去别的地方。”。

    “是的,先生。”

    “看你脸上那种不服气的样子,真混帐!”

    “是的,先生。”

    萨姆伸手接住主人扔过来的各种物件,主要是外出穿的衣服和随身用的东西。最后,主人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查尔斯威严地朝楼上走去。此时,他的头脑倒是清醒了,但身子还是有点儿摇摇晃晃。看到这种情况,萨姆偷偷对主人嘲笑起来。

    “你说的对,罗太太,他是象丢了魂似的。昨天夜里他醉得东倒西歪的。”

    “我不信会有这种事。”

    “你不相信的事多着呢,罗太太,可事情是千真万确的。”

    “查尔斯先生碰到什么困难也不会打退堂鼓。”“哈,罗太太,八条大牛也别想拉开我的口,我不会说的。”厨娘听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钟在炉灶边嘀嘀嗒嗒地响着。萨姆朝她笑笑。“不过你的眼真尖,罗太太,真尖。”

    很明显,萨姆的这种怨恨情绪倘若继续发展,那么八条大牛将会发挥作用了。可就是在这当儿,铃声响了,这样萨姆总算没透露出什么,而罗杰斯太太的花招也就白费劲了。两加伦的热水壶已在炉灶后面放了一整个上午,这时萨姆走过去提起水壶,向厨娘挤挤眼睛,急匆匆地给主人送水去了。

    从酒醉清醒过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使人感到象大病初愈,四肢无力;另一种使人感到象是生过病,但却精神抖擞。查尔斯属后一种情况。他实际上一直醒着,在打铃之前早已起了床。前一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他的呕吐把那间卧室里已经撩拨起来的驱赶得无影无踪。那个有不幸名字的女人慌忙从床上爬起,穿上睡衣。随后,她竟象个护士那样镇静——她当妓女也是很镇静的——把查尔斯扶到火炉旁的椅子上。他看到那葡萄酒酒瓶,立即就觉得又要呕吐,不过这一次她已从脸盆架上取来脸盆。查尔斯一边干呕着,一边哼哼唧唧地道歉。

    “太对不起……真倒霉……吃了不对劲的东西……”

    “没关系,先生,没关系。呕出来就好了。”

    他只得呕起来。她去把自己的披肩拿来,盖到查尔斯的肩上。老大一会儿,他象个老奶奶,摇摇晃晃地坐着,低着头,躬着腰对着脸盆。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些了。他想睡觉吗?是的,不过他想回去,到自己的床上去睡。那姑娘走到窗口朝街上望了望,随后走出了自己的屋子。这当儿,查尔斯颤颤巍巍地穿着衣服。到她回来时,查尔斯看见她也穿好了衣服。他吃惊地望着她。

    “难道你真不介意……”

    “我去叫马车,先生,请等一下……”

    “噢,谢谢。”

    他又坐回到椅子上。这时,那姑娘走下楼梯,到房子外面去了。查尔斯虽然不敢肯定自己不会再呕吐,可是他在心理上不知怎么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且不管他本来的用心是什么,反正自己没干那件要命的事。他瞪着闪闪发光的炉火,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隔壁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哭声。一阵寂静过后,哭声又响了,而且这一次声音很大,时间很长。看来,肯定是那小女孩醒来了。她哭哭停停,真叫人忍受不了。查尔斯走到窗口,打开窗帘,外面雾气浓重,只能看很近的距离。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很少能听到马蹄声。看来那姑娘非得走很远才能找到出租马车。他正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时,听到隔壁人家砰砰的敲墙声。一个气乎乎的男子报复式地吵嚷着。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把手杖和帽子放到桌子上,打开门走进那间屋子。借着反射进来的光线,他看到屋子很小,有一只衣橱和一只箱子。在里面的角落里有一张带脚轮的小床。小床旁边有个关着的小衣柜。那小孩再次突然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声震动着整个屋子。查尔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明亮的门口,从黑屋里望去象个可怕的黑色巨人。

    “宝宝,不要哭,妈妈就要回来了。”

    这陌生的声音哄孩子只能得到抱薪救火的效果。小孩声音尖利地哭着,查尔斯心想这哭声非得把四邻都吵醒不可。他无可奈何地拍拍脑袋,迈步走进黑影中,来到小孩的身旁。他看到那孩子太小,知道不论对她讲什么也无济于事。他俯下身去,轻轻地拍着她的头。热烘烘的小手抓住了查尔斯的手指头,可是哭声却没有止住。那哭得走了样的小脸以令人不可思议的力量发泄着内心的恐惧。看来非得想点办法不可了。呃,有了。他摸到怀表,把表链从马甲上摘下来,在小孩子的面前摇晃着。这一招果然奏效,哇哇的哭声变成了低声呜咽。随后,一双小胳膊伸了出来,想捉住那漂亮的银玩具。查尔斯让她抓住怀表。小孩刚刚拿到手,怀表又落在被子上。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没能成功。尖叫声再次响起。

    查尔斯伸手用枕头把小孩子的上半身垫高了一点。他一阵心血来潮,又从床上把孩子抱起来。孩子穿着很长的睡衣。查尔斯转过身,坐在小衣橱上。他让小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提着表链让怀表在孩子面前晃来晃去,孩子急不可耐地伸手抓表。她的脸蛋儿圆圆的,胖胖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孩子大致都是这个样子。她长着一对漆黑的眸子,可爱的小脑装上长着乌黑的头发。她终于抓住了怀表,高兴得咯咯笑起来。对于孩子这种感情上的突变,查尔斯觉得很有意思。孩子象是在咿咿呀呀地说什么,查尔斯不知所云地应答着:好,对,乖乖,很漂亮,漂亮的小姑娘。他突然想象着,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会在这个当口来到他的面前……看到他快要结束的纵情y乐。生活简直是一个黑暗的迷宫,叫人捉摸不透,更不要说还有些神秘的邂逅相遇。

    查尔斯笑了。这小女孩带给他的并非是易动感情的菩萨心肠,而是使他再次感到愤世嫉俗。这种感觉反过来又使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傍晚坐在汤姆爵士的马车里时,他曾一度有过一种错误的感觉,以为自己只知道生活在现在,忘却了过去,忘却了未来,并以为这种忘却是邪恶的、不负责任的。而现在,他对人类在时间问题上的幻觉有了真正的、深刻的认识。人们总以为,时间象是一条路,人们可以看清自己走过些什么地方,也许还可以看清自己将走向何方。但实际上,时间是一个房间,因为我们生活在其中,它离我们非常近,我们往往反而看不见它。

    查尔斯的体验跟萨特的存在主义体验正好相反。他周围的简陋家具,隔壁屋里透过来的温暖火光,那些无足轻重的暗影,特别是坐在他膝上的小女孩(跟她妈妈的体重相比,她轻多了。不过此时查尔斯根本没想到她的妈妈),这些物和人并不咄咄逼人,也不怀有敌意,而是现实存在的、对人友好的。最终的地狱只能是无限的、一无所有的空间。以上那些物件使人远离那地狱般的空间。查尔斯蓦地感到,自己有能力正视未来,而未来只不过是那可怕空间的一种形式。不管将来他遇到什么事情,此时此刻的体验定会再现,必须去寻找这种体验,而且一定能找到。

    萨特(905—980),法国作家、哲学家,是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重要文学流派存在主义的倡导者。

    门开了,那姑娘站在灯光下。查尔斯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他猜得出,她定会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松一口气。

    “啊,先生,她哭过了吗?”

    “是的,哭了一会儿。我想她现在又睡着了。”

    “俺出去看了看,附近一辆车也没有,只得跑到瓦伦街去叫车。”

    “你真好,谢谢。”

    查尔斯把孩子递给她,望着她把孩子安顿到床上。随后他突然转过身,走到隔壁屋里去。查尔斯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数出五个金镑放在桌子上。那女孩又醒过来,她的母亲又哄她安睡。查尔斯迟疑了一下,便走了出去。

    待那妓女跑下楼梯来到门口时,查尔斯已经安坐在马车中了。她抬头望着查尔斯。她那神情象是惶惑不解,也象是受到了伤害。

    “呃,先生……谢谢您,谢谢您。”

    查尔斯发现那姑娘的眼里噙着泪水,但那神情看来决不是穷人得到意外之财时的不知所措。

    “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好心的姑娘。”

    这当儿她的手正抓住马车的前梁。查尔斯拍拍她的手。随后,他用手杖敲了敲马车,示意可以赶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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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历史不象是利用别人来为自己谋利的个人。历史是皆为各自追求利益的人们的行动总和。

    ——马克思《神圣家族》(845)

    咱们上面已经说过,查尔斯回到肯星顿住所时,脾气暴躁,完全不象他最后离开那个妓女时那么心地善良。回来的路上他一直觉得又要呕吐,还不断地责怪自己卷入到弗里曼的生意中去。不过到第二天起床以后,他的心情好多了。跟其他人一样,他也出现了酒醉以后的各种迹象。他对着镜子,望着自己憔悴的面孔和干躁苦涩的嘴巴。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已经恢复过来,可以跟人们见面了。当然他第一个见到的是萨姆。这时萨姆提着那壶热水走进屋来。查尔斯觉得自己头一天晚上不该对萨姆大发脾气,就说了几句道歉的话。

    “我一点都不在乎,查尔斯先生。”

    “我昨天晚上很不痛快,萨姆,别放在心上。给我去弄一大壶茶来吧,我渴得要命。”

    萨姆下楼去了,心想主人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查尔斯一边洗手、刮脸,一边估量自己。他想,自己显然不是个天生的浪子,也不习惯于垂头丧气吃后悔药。弗里曼先生不是说过吗?可能还有两年的时间才需要他对自己的前途做出决定。两年之中可能发生许多事情。“伯父可能去世。”这话查尔斯当然未曾说过,不过这一想法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另外,那一天晚上的肉欲经历也使他想起,这方面的合法欢乐不久将来到他的身边,让他尽情享受。现在还必须忍耐。还有那个孩子——他想要是有个孩子就能弥补生活中的许多不足啊!

    萨姆端来茶,手里拿着两封信。人生又变成了一条路。他一眼看到,上面那封信盖着两个邮戳,它从埃克斯特寄到莱姆,又从莱姆的白狮旅馆转到他的肯星顿住所。另一封信是直接从莱姆寄来的。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为了避免引起萨姆的疑心,他拿起一把小刀,走到窗口。他打开了格罗根的来信。但在我们读此信之前,必须先读一下查尔斯那天早晨从谷仓回来后写给格罗根的一封短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格罗根医生:

    我匆匆命笔,为的是感谢您昨晚的珍贵忠告和帮助,并再次向您保证,我愿意负担您和您的同事认为必要的任何治疗与护理费用。您完全理解,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兴趣,因此我相信您会让我知道您跟莎拉会面的具体情况。我相信您在读此信时,已经见过莎拉了。

    很遗憾,今晨我在布罗德街是没时间深思这一问题了。我的突然离去,以及其他一些事情(这儿就不必细谈来烦扰您了),都显得不合时宜。此事待我归来必定立即办理,同时请您切勿告诉他人。

    我马上就要启程了。我的伦敦地址附后。向您表示深切的谢意

    查·史

    此信当然是一派谎言,然而又不得不这样写。这时,查尔斯心情紧张地展开格罗根的回信,读了起来。

    亲爱的史密逊:

    由于我想获得一点有关我们那位多塞特小姐2的消息,因而没有及时给您去信。我很遗憾地告诉您,那天早晨我去完成使命时,碰到的唯一女性就是“大地母亲”——我与“大地母亲”交谈,也就是说等了三小时后,自己也觉得乏味。总之,那个人并未出现。我回到莱姆后,便打发一个机灵的小家伙代我去完成这一使命,他高兴地跑来跑去,结果也是一无所得。这些话我写起来倒是轻松,可是我承认,当天晚上那小家伙回来时,我觉得一定发生了最糟的事情。

    即查尔斯·史密逊的缩写。

    2这儿指莎拉,因她出生在多塞特郡。

    不过您不必担心。第二天早晨我听说有人在白狮旅馆留下了话,叫把那姑娘的箱子运到埃克斯特去。我没有打听到是谁留下的话。一定是她自己送去的口信。我认为咱们可以相信,她已经转移了。

    我现在唯一的担心,亲爱的史密逊,是她可能追踪您到伦敦,并企图在那儿将她的苦恼加到您的头上。我求您不要将这种可能性付之一笑了事。倘若有时间,我本可以给您举出一些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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