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一小城市,是毛纺工业中心。
同时,他心里又涌起一种保护她的念头。这种念头来得那么突然,使他大吃一惊,这也恰恰证明了医生对他的指责是多么切中要害。他急忙收回目光,把脸转向一边,因为他知道,他就要本能地蹲在她的身边安慰她……更可怕的是,谷仓幽暗隐蔽,姑娘姿态诱人,他不由地想象到了卧室。他觉得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好象跑完一里路刚停下来。此时,心惊胆颤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躺在那儿的那个姑娘。过了片刻,他轻轻地快步走到门边,看样子就要走了,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呼唤起她的名字来。
“伍德拉夫小姐。”
没有回答。
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叫得更响、更自然些,因为刚才那可怕的念头已经消失了。
木板后面动了一下,响起一阵窸窣声。随后,她慌忙坐起身,从木板后向外窥探,有点滑稽地露出了脑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惊愕的面容。
“啊,请原谅,请原谅……”
脑袋忽然沉下去了。他退到屋外的阳光下。两只海鸥沙哑地叫着掠过头项。查尔斯躲到一边,这样,牛奶房方向的人便不会看到他。格罗根他是不怕的,而且此时他不可能到这儿来。但是,这地方太显眼,况且那牛奶工随时可能会来取干草。其实,这时候地上春草青青,牛奶工是不必要来取干草的,只是查尔斯心慌意乱,未曾想到这一点。
“史密逊先生。”
他慌忙走到门口,免得她再次叫出他的名字。莎拉站在门内,查尔斯站在墙角旁边,两人相距约十英尺。她刚刚匆忙地梳妆了一下,穿上了大衣,手里抓着围巾,象是刚把围巾当梳子用过似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慌乱的神色,虽因糊里糊涂地被惊醒而羞红了脸,但整个身影却因刚刚睡醒而显得柔和可爱。
她身上透着一股野性。这不是疯疯癫癫或歇斯底里的野性,而是查尔斯在听鹪鹩的歌中所体会到的那种野性,是一种纯洁的野性,一种近乎热望的野性。本来,高明的马太医生和格罗根医生已使查尔斯相信莎拉患有精神病,十分可怖,谁知那张脸这样的热切坦率,查尔斯一时迷惑不解,他脑海里对精神病的恐惧淡漠起来。那时,虽然黑格尔已著书立说,但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并不懂得辩证地看待事物。他们只能扣盘扪烛,不会将正面与反面看作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矛盾使他们大伤脑筋,而不是欢欣鼓舞。他们不知事物有瞬息万变的特点,只晓得穷原究委,执著地追求能够遍释事物的原理。诚然,他们处在创建的时代,而我们却处在摧毁的时代,摧毁时日长久,使任何创建显得象肥皂泡一样短命。正因为如此,查尔斯对自己周围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他尴尬地一笑。
“咱们在这地方会不会给人看见?”
她顺他的目光,向隐藏在绿树中的牛奶房望了望。
“今天是埃克敏斯特集市。他挤完奶后,会径直到集上去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走进了谷仓,他也跟了进去,两人隔开一段距离站着,莎拉背对着他。
“你在这儿过夜的?”
她点点头。两人都沉默了。
“你不饿吗?”
莎拉摇摇头。又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莎拉开口了。
“情况你都知道了吗?”
“我昨天一整天不在,没能到这儿来。”
两人又沉默了。“波尔蒂尼夫人好些了吗?”
“大概好了。”
“她气得不得了。”
“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在她家真是受委屈了。”
“到哪儿不受委屈呢?”
他顿时想起必须注意措辞。
“好啦,好啦……别伤心了。”他向前走了两步。“人们都很关心你。昨天夜里许多人到处找你。天还下着大雨呢。”
她转过脸来,怀疑他在说谎。但她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我没料到会给人们添这么多麻烦。”从她惶恐不安的神色中,他反过来发现,她说的也并非是谎话。
“其实……没有什么。我想他们这样找你,会觉得够刺激的。不过,看来你得离开莱姆。”
她垂下了头。他说这话的语调太严厉了。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慰她说:
“别担心,我就是来帮你做这件事的。”
医生说过,她是一堆火。查尔斯原以为这样简单的动作和许诺,足可以作为第一次努力,将这堆火扑灭。可是,他是抱薪救火,有何希望?她满面通红,激动地回望了一眼,眼中燃烧着烈火。他想抽回手,但被她一把抓住,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已经把他的手拉向自己唇边。他大吃一惊,猛地把手缩回来。她呆若木鸡,好象被打了一记耳光似地难堪。
“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请控制自己,我——”
“我制控不住。”
她的话音弱如游丝,却将查尔斯震得目瞪口呆。他尽力使自己相信,她的意思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拚命地这样想着。然而,卡图卢斯的诗句蓦地闪过他的脑际:“每次见到你,我便哑然失声,张口结舌;我的周身悄悄燃起烈火,内心发出沉闷的呼喊;黑暗遮天蔽日,令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些诗句是卡图卢斯从萨福2的诗翻译过来的,而萨福的抒情诗至今仍是欧洲医学界治疗相思病的最佳处方。
卡图卢斯(约公元前87—约公元前54),古罗马抒情持人,共写了首抒情诗。他的诗受古希腊诗人萨福的影响。他歌颂其恋人克洛狄亚的诗可能就是为纪念萨福而写的。
2萨福(约公元前2——?),古希腊著名女诗人,共留下诗集九卷,西方有的评论家把她跟荷马相比。
莎拉和查尔斯呆呆地站在那儿。老天保佑,让他们明白,他们之间爱情的症结在于: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想要退避的一方最终还是抽身不得。过了片刻,强压着的消散了,莎拉再也无力站稳。她瘫软地跪倒在他的面前,冲口说道:
“我对您说的是谎话,因为那时我知道弗尔利夫人一定在望着我。我知道她一定会告诉波尔蒂尼夫人的。”
此时,查尔斯的感情又失去了控制,他惊魂未定地望着面前那张仰起的脸。那张脸明显地在请求他的谅解,然而查尔斯自己也在请求什么人告诉他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因为那两位医生的话此时都已失灵了。那些放火烧房子、写匿名信的小姐们对黑白分明的道德观毫无顾及,都在等待着被当场抓获,而不肯及早坦白交待。
指本书第二十八章中卡尔·马太医生的《心理医学观察》所记载的那些女人。这里借指莎拉也是迫不得已才讲出了实情。
莎拉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查尔斯似乎时来运转,一个金色的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在那张脸上,泪腺悄悄地分泌着,抖出一两滴泪花。泪花那么微小、晶莹,一闪而过。但是,查尔斯这时却象一个站在正在崩溃的大堤下面的人,而不是一位站在哭泣着的女人面前的男子汉。
“不过,为什么……”
她仰面望着他,目光里带着热切的哀求,带着不言自明的决心,带着裸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推诿都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扶起来,两人呆呆地相互瞅着,象是着了魔。在查尔斯看来,她——或者说她那双大大的、勾魂摄魄的眼睛——真是令人神魂颠倒,这种美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至于那双眼睛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目的,那是无关紧要的。瞬间战胜了时代。
他把她拉进怀里。他看到,随着她冲进他的怀抱,她那双眼睛也闭上了。随后,他也闭上了眼睛,找到了她的嘴唇。
突然,他猛地将她推开。
他一脸极度痛苦的神色,象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在最残暴的犯罪中被当场扭获似的。接着,他转过身,冲出门口——谁知他又闯入了另一个可怕的场景。不过,他碰到的不是格罗根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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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她身裹蝉翼似的白纱裙,
在门厅里翘首盼望,怦怦心动,
而那单调窒闷的气氛,
仍笼罩在屋中。
——哈代《音盒》
欧内斯蒂娜前一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她清楚地知道,白狮旅馆的哪几扇窗子是查尔斯房间的。她发现,姨妈的鼾声在寂静的房中响起之后很久很久,查尔斯的窗口依然灯火通明。对于她跟查尔斯的争吵,她开初觉得受了委屈,也觉得内疚,可是后来她又一次从床上悄悄爬起时——这已是第十六次了,看见那儿的灯光仍然亮着,她的负疚感就更加强烈了。显然,查尔斯生她的气了,是啊,查尔斯有权对她不满。
当时,查尔斯走了以后,欧内斯蒂娜自言自语地说(后来她也对特兰特姨妈说过),她对温斯亚特庄园不屑一顾。当然,她的这种说法使人不禁想起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样一个寓言。查尔斯出发到伯父家去以后,她曾想应该通情达理地承担起大庄园女主人的责任,甚至还动手草拟了“庄园管理条例”……然而,这一梦想的破灭反而使她感到轻松起来。管理大庄园的主妇应具有大将风度,而欧内斯蒂娜压根儿没有军事才能。她喜欢舒适豪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尽管如此,她却有世俗的均衡感。她认为,在十五个房间已经足够的情况下,三十个房间是种无益的浪费。或许,她这种通过比较来进行节俭的观念是从她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在私下里,弗里曼先生认为“贵族”跟“无用的虚饰”是同义词。尽管如此,这并没有使他放弃跟贵族做生意,也没使他放弃在伦敦经营许多贵族都喜欢的住宅;他那宝贝女儿一有机会跟有爵位的贵族结婚,他也没有坐失良机。说句公道话,要说将女儿嫁给一位子爵,他还不敢当,因为那未免高攀不起;要是说从男爵么,他会觉得那再恰当不过了。
我这样说可能冤枉了欧内斯蒂娜,因为她毕竟是环境的牺牲品,而且她又是处在那样一种愚昧的环境里。中产阶级之所以成为酵母和面团这样一种混合物,主要在于它对社会自相矛盾的认识。现今,我们往往忘记资产阶级曾是一个非常革命的阶级。我们看得更多的是它消极被动即面团的一面,把它视为反动的中心、社会的公害,把它看成永远是自私保守的阶级。在社会三大阶级中,唯有资产阶级常常真诚地瞧不起其自身。在这一点上,欧内斯蒂娜也不能例外。她讲话的语气中常带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酸溜溜的味道,这一点不仅查尔斯听得出,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她的悲剧(也是许多人的悲剧)在于:自卑是可贵的,但她用得不恰当,结果她使自己变成了中产阶级对自身永无信心的牺牲品。她不仅没有把中产阶级的弱点视为反对其整个阶级体系的理由,反而看作是爬到贵族阶级的借口。这一点也不能怪她,因为她一向受到的教育是把社会看作由许多梯级组成的梯子。这样,她生活的唯一目标就是向被认为更高的阶梯攀登。
直到午夜过后,欧内斯蒂娜依然烦燥不安(“我真丢人,我表现得真象个布商的女儿!”),她索性打消了睡觉的念头,爬起来穿上睡衣,打开了日记本。她想,在暴风雨过后的一片漆黑中,说不定查尔斯会看到她的窗口还亮着忏悔的灯光呢。她拿起笔来。
我睡不着。最亲爱的查对我不满——当时我听到关于温斯亚特的可怕消息,感到异常扫兴。我那时真想哭。
我非常生气,傻乎乎地说了许多气话和伤人的话。我请求上帝的宽恕。我说那些话是出于对最亲爱的查的爱,而毫无恶意。他走之后,我大哭一场。让这事儿成为一个教训吧。即使我在感情上跟他产生矛盾,我也要尊重与服从我的亲爱的查。我要诚心诚意地赶快学会将自己可怕、可恶的任性折服于他比我强得多的智慧。让我珍视他的见解,把我锁在他心里,因为“真诚的忏悔是通往天堂的大门。”
在这篇动人的日记中,你可能发现缺少欧内斯蒂娜的那种冷漠。这并不奇怪,因为她跟查尔斯一样,也会随机应变呢。她希望他会看到她很晚还亮着灯火,同时她也想象着有一天他可能哄她拿出日记本,来了解少女内心的秘密。她写日记部分是为了让他看,这正如维多利亚时代的任何妇女一样,她是部分为他而写的。她放心地上了床。这位订了婚的姑娘在精神上如此纯洁,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她终将会赢得查尔斯,使他幡然改悔那不忠的行为。
当欧内斯蒂娜还在熟睡的时假,四层楼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戏剧性场面。那天早晨,萨姆没有象主人查尔斯起得那样早。他起床后来到旅馆厨房里吃茶,吃烤丨乳丨酪——维多利亚时代的仆人,不管食物是否合他们的胃口,很少有人比主人吃得少。旅馆的勤杂工告诉他,他的主人出门去了,叫他在家里打点行李,做好中午出发去伦敦的准备。萨姆心中格登一震,收拾行李只用了半个小时,因为他有更加紧急的事情要去办呢。
他径直来到特兰特夫人家找玛丽。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咱们不必絮烦,反正是十分伤感,因为当特兰特夫人在他来后不久下楼进入厨房时(她还保持着未开化乡村的居民早起的习惯),她发现玛丽坐在饭桌旁哭得泪人儿似的。那个聋子厨师讥讽地翘着下巴,脸上毫无同情的表示。特兰特夫人问了问玛丽,以她那温柔和顺的态度很快使玛丽透露了真情,知道了她的痛苦的原因。她的办法比查尔斯的更加善良:在欧内斯蒂娜需要伺候以前,玛丽可以自由活动。因为欧内斯蒂娜小姐厚厚的花缎窗帘一般是十点钟以后方才拉开,所以玛丽可以得到三个小时的恩典。特兰特夫人得到的报酬是那一天全世界最愉快、最充满谢意的微笑。五分钟后,人们便看到萨姆在布罗德街上漫步。在鹅卵石的街道上可不能走得太快。玛丽走起来也得当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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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哦,让我独自悄悄爱我的情人,
让未知的世界成为我的学识。
我心中的幻景没有人知道,
我在注目,却没让人看到……
——·h·克劳《无题》(852)
很难说是谁更为胆颤心惊。主人离谷仓门口六英尺,张惶失措;两个仆人在大约三十码开外,呆若木鸡。萨姆由于惊呆了,居然未曾想到应将胳膊从玛丽的腰间移开。幸亏这时又有一人露面,打破了这一戏剧性的僵局:莎拉激动地冲到门口,却又蓦地抽回身,动作之快使人只有凭直觉才能看到。不过这已足够了。萨姆张口结舌,胳膊从玛丽的腰上落下来。
“你来这儿搞什么名堂?”
“出来走走,查尔斯先生。”
“我原先叫你——”
“做完了,全都准备好了。”
查尔斯知道他在撒谎。玛丽象平时那样娇滴滴地转向一边。查尔斯犹豫了一下,随后便大步朝萨姆走去。萨姆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被解雇、挨揍等各种情景。
“我们在这之前不知道您在这儿,查尔斯先生。说实话,我们根本不知道。”
玛丽羞答答地转身朝查尔斯瞟了一眼,目光里流露着惊慌和担忧,同时也流露山一丝儿诡秘的爱慕神色。查尔斯对她说:
“请让我和萨姆单独谈谈。”那姑娘点点头,快步走向远处。查尔斯打量着萨姆,这时萨姆已恢复了唯唯诺诺的常态,谨小慎微地盯着查尔斯的长统靴。
“我是为我向你说过的那件事而来的。”
“是的,先生。”
查尔斯压低了嗓门儿:“是给她治病的医生要求我来的。
他完全了解她的情况。”
“是的,先生。”
“这件事自然谁也不能告诉。”
“我明白,先生。”
“她明白吗?”
萨姆抬起头来:“玛丽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先生。我敢拿性命担保。”
这一回轮到查尔斯垂下眼皮了。他觉得自己两颊绯红:“那么好吧,我……谢谢你。我想还应该…摸索着掏钱包。
“哦,不,查尔斯先生。”萨姆向后退了一小步。冷静的旁观者会发现他略微有些做作。“不,这哪儿成。”
查尔斯嘴里咕哝着什么,手停下来。主仆之间交换了一下眼色。或许两人知道,双方都已精明地作出了牺牲。
“好的,以后我总会酬劳你。不过记住,什么也别说。”
“要是说了,天打雷轰,查尔斯先生。”
最可怕(最庄严、最高级)的誓言发过之后,萨姆转身追赶玛丽去了。相离约莫一百码,玛丽有意识地别转脸来,站在荆豆与蕨草之中等候着。
他们为何到谷仓来,咱们只好猜测喽。或许是因为萨姆即将随查尔斯到伦敦去一个星期吧。令人惊奇的是,象玛丽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听说萨姆几天不在,竟也放声痛哭了。这时,他们返回树林,惊魂未定地默默走了一会儿,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一下目光,偷偷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软瘫在地。让他们笑去吧,咱们还是回头看看满面通红的查尔斯先生。
他望着他们二人,直到他们走远后才转过身,望望谷仓。他还不知道谷仓里的情况如何呢。他刚才的行为已将自己的本质暴露无遗。但在屋外,他还能静静地思考一下。象往常那样,责任又给了他力量。他已经有失检点地扇起了不可接近的火焰,尽管那另一个受害者可能被烧得狼狈不堪,正把绳子系上粱头……他迟疑一下,随后便大步向谷仓、向莎拉走去。
她站在窗前,隐着身子,免得让人看见,似乎在侧耳细听查尔斯和萨姆之间的对话。查尔斯走到门口,说:“我乘人之危,利用了您的不幸处境,实在是不可饶恕的,我求您原谅。”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而且不仅仅是今天早晨。”她低下头。他看到莎拉羞愧难当,而不再是充满了野性,因此心里舒展了一些。
“我以前怎么也没想到会引起您对我的爱。我的行动太愚蠢了,太愚蠢了。我应负全部责任。”她盯着地上粗糙的石板,象是个犯人等待着判决。“唉,事已至此,现在我请求您帮我弥补一下。”他说这些,是想引她讲话,但她依旧默不作声。
“伦敦方面有事需要处理,我得去一下,不知要花多长时间。”她听了抬起头瞅瞅他,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说:“我想您最好去埃克斯特,我请求您拿着这个包里的钱——如果您愿意,就算借的吧……在您谋到个合适的职位以前……如果您在现金方面需要帮助……”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语调一定是一本正经,听起来可憎可恶。她转身背对着他,说:“那么我再不见您了。”
“我不会不同意您的这个打算。”
“可是我活着就是为了看见您。”
沉默。这阵沉默中充满了可怖的威胁。他不敢道破这句话的含义,觉得自己象是身陷囹圄,就象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那样不可能获释。莎拉回头看了他一眼,以她那特有的敏感猜透了他的心事。
“要是我想自杀的话,以前早就这样做了,何必等到现在呢?”她向窗外望望。“我接受您的借款……并且表示谢意。”
他一时闭上眼睛,默默地感谢苍天的恩典。他将钱包(不是欧内斯蒂娜为他绣的那一只)放在门边的壁架上。
“您去埃克斯特吗?”
“要是您希望我去那儿的话。”
“确实希望。”
她低下了头。
“另外,还有件事得告诉您。镇子里有人说要把您送到疯人院去。”——她猛然转过头,眼珠闪电般地转动了一圈——“这个主意一定来自莫尔伯勒大院,您不必过于当真。不管怎样,您要是不回莱姆镇,一定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听说一个搜寻小组很快还要来找您。所以我一早就到这儿来了。”
“我的箱子……”
“我来负责。我会派人送到埃克斯特车站上。我想,如果您身体还可以,最好步行到埃克斯茅斯的十字路口,这样可以避免……”他是说免得给两个人招惹风言风语。不过他知道这个建议有点儿过分,因为埃克斯茅斯离莱姆有七英里。到十字路口,即公共马车经过的地方,还要远出两英里。
她点头同意。
“还有,您一安顿好,就给特兰特夫人写封信,好吗?”
“我身边没有引荐信。”
“您可以说塔尔博特夫人推荐的,也可以说特兰特夫人。我会向她们说明。如果还需要经济上的进一步帮助,请不要不好意思提出。我走以前会安排好的。”
“恐怕不会有这种必要。”她的声音微弱,几乎难以听清。
“当然,仍旧很感谢您。”
“我想,应该是我感谢您。”
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仍然十分锐利,一眼便看透了他。
“您真是位不同凡响的女性,伍德拉夫小姐,我怎么没有早些看出这一点,真是惭愧。”
她说:“对,我是不同凡响。”
她的语气里既没有自豪,也没有挖苦,但显然十分辛酸。两人又沉默了。查尔斯许久没有讲话。末了,他拿出表看了看,意思是说他该走了。他感到自己傻里傻气,笨嘴拙舌。他感到她的尊严高于自己,或许他还感到她的嘴唇是那样的柔嫩。
“您愿意跟我一起回到那条大路上去吗?”
在这最后分手的时刻,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的。这当儿,即使格罗根来了,他也不在乎。当然,格罗根不会来。莎拉走在他的前面,脚下踏着枯死的蕨草,葱绿的荆豆。晨曦中,她的秀发闪闪发光。她一路走着,既不回头也不吱声。查尔斯知道,萨姆和玛丽很可能还在偷看。不过,他觉得此时让他们看到他跟莎拉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也可能更好。他们爬上斜坡,穿过树林,最后来到大路旁。她转过身。查尔斯走到她身旁,伸出手。
她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但尽力克制自己,免得再干出蠢事来。
他小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她抬起头来,正面看着他,眼里微微带着试探性的神色,似乎他应该认识某种东西,现在认识还为时未晚:一种他还没认识的真理,一种高贵的,一种他没能理解的历史。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同时又觉得,假如他不能凭自己的感情去理解的话……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相互望了半晌。末了,他垂下头,放开了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望了望,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目送着他。他举起帽子,而她一动不动。
又过了十分钟,他来到通向牛奶房的小路口,站在草地的一边。在那里,可以越过草地望见下方的码头。他看到远方草地上有个矮小的身影向他走来。他缩了一下身子,有些犹豫……随后便沿着小路踏上回莱姆镇的马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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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枯萎的蔷薇从高墙上被打落。
——哈代《风雨交加时》
“你出门去过了?”
他已换过了衣服,所以撒谎是无济于事的。
“我需要散散心,夜里睡得很不好。”
“我也没睡好,”她说,“你昨天疲倦极了,是吗?”
“是的。”
“但你为什么到一点钟还不睡呢?”
查尔斯慌忙转脸看着窗子:“有好多事情要想想。”
在这干巴巴的交谈中,欧内斯蒂娜的话表明,她很难使夜间的誓言在白天保持不变。除了看出他到外面去过之外,她还从萨姆和玛丽的身上,从满脸疑惑的特兰特姨妈身上看出,查尔斯打算当天离开莱姆。她强使自己不去打听这种突然变故的原因,让这位爵爷自己在认为适合的时间说吧。
查尔斯回来的时间是十一点钟。她端坐在后客厅里愁眉苦脸地等着,而他却那样狠心,居然待在大厅里跟特兰特姨妈唠了老大一会儿,而且声音很低,她听不清楚,这简直糟透了。她不由怒火中烧。
或许使她恼怒的还有另外一点。那天早晨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他却一句赞美的话儿也没有。她穿着一件玫瑰红“早餐”礼服,袖子是黑色的,漂亮的腋窝处收得很紧,往下是宽大蓬松的皱褶,直到手腕处收住。礼服显出了她那苗条的美,光滑的秀发上扎着的缎带更是锦上添花,熏衣草香水弥漫着清香。她简直是令人陶醉的阿芙罗狄蒂,只是因刚从白亚麻铺盖的床上起身,眼睛微显青肿。查尔斯此时心情不佳,很想发火,但他还是强作笑脸,坐在她身旁,拿过她的一只手拍了拍。
阿芙罗狄蒂是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的维纳斯。
“宝贝儿,请原谅,我觉得很不好受。我已经决定非去伦敦一趟不可。”
“呃,查尔斯!”
“我也不希望去。但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必须立即去见蒙塔古。”蒙塔古是他的律师,照料查尔斯的事务。
“你不能等到我回去的时候吗?只不过等十来天呀。”
“我可以返回来把你接走。”
“我说,蒙塔古就不能到这儿来么?”
“噢,不行,文件太多。再说我还有别的事。我必须把发生的事情告知你父亲。”
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回。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小乖乖。他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我的前程出现了这样严重的变化……”
“你还有自己的财产呢!”
“呃……当然了,不错,我总不会愁吃愁穿的。不过还有其他事情,爵位……”
“我昨天把这事儿忘了。你说得对。我当然不可能嫁给一个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她回过头来,略带挖苦地瞪着查尔斯。
“亲爱的,请耐心一些。这类事情不讲清不行——你的陪嫁很多,当然喽,我们之间的爱才是最主要的。不过,婚姻中还有……嗯……法律与契约的问题,它……”
“胡说八道!”
“亲爱的蒂娜……”
“你很清楚,要是我自己愿意,他们会同意我嫁给一个穷光蛋。”
“这很可能。但是,即使最溺爱的父母也是希望知道——
“贝尔格莱瓦的房子共有多少间?”
“我不清楚。”他思索了一下,说:“恐怕有二十间。”
“有一天你说过,你的年收入是二千五百镑,加上我的陪嫁就是——”
“咱们的收入情况出现了变化,但钱是够花的,这不成问题。”
“那很好。假如我父亲说你不能娶我,你怎么办?”
“你误解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这种时候是越小心越好。”
说这几句话时,两人谁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她垂着头,闷闷不乐,对查尔斯的话很反感。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背后。
“去说一说只是个形式,不过这种形式还是至关重要的。”
她执拗地垂着头,说:“我在莱姆过够了。在这儿见到你的次数比在伦敦还少。”
他笑了:“真是瞎扯。”
“好象是少。”
她气乎乎地紧闭双唇,说什么也不肯息怒。他走到壁炉前面,把胳膊搭在炉台上,朝她微笑着。不过,他的笑只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面具而已。他不喜欢她的任性执拗,那种任性与她那煞费苦心的装束极不相称。她那套衣服只宜于在家中穿穿,到外面去是有伤大雅的。这种窄边的实用性楔形衣服是臭名昭著的布卢默夫人在本书故事发生的十五年前推行到社会上来的。但是,比这更早一些时候,妇女外出穿长裤的尝试还是被带撑架的女裙彻底击败了——这一微不足道的事实对我们理解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沉默中,查尔斯没有多去想愚蠢的时髦衣着,而只想着如何早些脱身。幸好蒂娜也在考虑自己的处境:分离短暂的几天就这样大惊小怪未免有失大家闺秀的风度,而象女仆行事(特兰特姨妈对她说过为什么她醒来打铃时不见玛丽)。再说,男人的虚荣在于女人的顺从,而女人的顺从则是赢得最后胜利的手段。哼,她总有一天要查尔斯为他的残酷付出代价的。她抬起头来,向他略表歉意地笑笑。
“你每天都写信来吗?”
他弯下腰摩挲着她的脸,“一定。”
“尽早回来?”
“我和蒙塔古将加快办理,一办完就立即回来。”
“我要写信给我父亲,严格命令他等你一办完事就直接把你送回来。”
查尔斯趁机说:“要是你马上写,我就把信带去吧。我还有一小时才出发。”
她站起来,伸出双手。她份望着他吻她。他没有勇气吻她的嘴唇,只好抓着她的肩膀,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鬓角,随后便打算走开。可是不知怎么,他却没有举步。欧内斯蒂娜娴静温存地望着他,望着他的带有珍珠饰针的深蓝色领带。查尔斯一时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无力举步。实际上,他觉得有两只手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