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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一本书,用铅笔勾出一节,随后递给客人。

    “您不必看整个审判记录。但是我希望您读一读辩护人所提供的医学证据。”

    查尔斯盯着那本书,问:“是申辩吧?”

    小个子医生庄重地笑了笑。

    “跟那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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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种种飘渺的设想,

    会被付诸科学的用场;

    初学垂钓的人刚设下的钓浮,

    明天就会被嬉水人扔到一旁。

    ——·h·克劳《无题》(840)

    我又一次匆匆选择,

    又一次我听见愠怒的上帝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慎之又慎,退下!”

    ——马修·阿诺德《湖》(853)

    一八三五年,埃米尔·拉·朗西埃中尉审判案,从精神病学的角度看,乃是十九世纪初最有趣的案例之一。埃米尔是家教极严的拉·朗西埃伯爵的儿子。他有情妇,负债累累,显然是个绔垮子弟。但从他所生活的国家、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他所从事的职业来考虑,他也算不上一个过分放荡的年轻人。一八三四年,他在著名的卢瓦尔河河谷索缪镇的骑兵学校供职。他的指挥官是莫雷尔男爵。男爵有一位神经过敏的女儿,名叫玛丽,已年满十六岁。在那个时代,指挥官在军营中安的家常常作为下级军官聚餐的地方。莫雷尔男爵象埃米尔的父亲一样倔强、傲慢,但比埃米尔的父亲更有影响。有一天晚上,男爵把中尉叫到面前,当着中尉的几个同级军官和女士们的面,竟怒气冲冲地命令中尉从他家里滚出去。第二天,男爵把一些威胁莫雷尔全家的匿名信拿给埃米尔看。那些信不可思议地表明,写信人了解莫雷尔家最隐秘的生活细节,信的开头都签着中尉名字的开头大写字母——这是那起诉讼案中第一个荒唐的漏洞。

    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呢。一八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晚,莫雷尔的家庭英语女教师艾伦小姐被她十六岁的学生玛丽吵醒。玛丽哭诉说,埃米尔·拉·朗西埃身穿军装,刚刚破窗而入,冲进她的房间(家庭教师的隔壁),关上门,对她进行了猥亵性恐吓,还当胸打了她几拳,咬了她的手,随后逼着她提起睡衣,伤了她的大腿上部。最后,他从来路逃之夭夭。

    就在第二天上午,另一个据说玛丽特别喜欢的中尉收到了一封侮辱性的信,很明显,又是埃米尔·拉·朗西埃所为。于是发生了一场决斗,获胜的是拉·朗西埃。可是伤势严重的敌手和他的副手拒绝收回关于匿名信的指责。他们对朗西埃说,要是他不在坦白认罪书上签字,他们就要告知他父亲;要是他签了,这件事就一笔勾销。拉·朗西埃踌躇不决,痛苦地思索了一夜。最后还是愚蠢地同意签字。

    签字后他请假去了巴黎,满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是,署着他的名字开头大写字母的恐吓信件照旧寄到莫雷尔家。有人说玛丽有了身孕,还有人说她的父母不久便会被人暗杀,等等。男爵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拉·朗西埃鎯铛入狱。

    有利于被告的证据很多,今天看来,我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会受到审判,更不用说定罪。首先,在索缪尽人皆知,拉·朗西埃对玛丽的漂亮母亲十分倾慕,玛丽对此十分恼怒,还异常妒嫉母亲。其次,在试图的那天夜里,莫雷尔家四周都有岗哨,未发现有人闯入。所说的那个卧室在顶楼,要上去非得有梯子不可,而且至少需要三个人抬梯子,那个人才能“爬上去”。因此,窗下松软的土地上应当留下梯子的痕迹,而辩护人证明并没有任何痕迹。另外,请去修补闯入者敲坏了的玻璃窗的工人证实,所有的碎玻璃都落在窗处,打碎的洞口极小,无论如何不可能伸进手去够到窗钩。后来,辩护人质问,玛丽遭到人身侵犯时,为什么不呼喊求救;为什么睡得不沉的艾伦小姐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而惊醒。莫雷尔太太在整个事件过程中就睡在下面一层楼,艾伦小姐和玛丽事后为什么安然入睡而不去叫醒她。大腿的伤痕为什么在事件发生几个月后才去检查,而且证实,那只不过是轻微的擦伤,已经痊愈。为什么事后只隔了两个晚上玛丽就去参加舞会而且以后的生活一切正常,直到拉·朗西埃最后被捕时才出现了精神分裂(辩护人还指出,这远非是玛丽头一次精神分裂)。拉·朗西埃在狱中候审期间,他分文不名,为什么继续出现恐吓信件。再说,写信人稍有一点常识的话,为什么不变换笔迹(这极易做到,笔迹是可以模仿的),反而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信的单词拼写和语法都很准确(朗西埃老是把过去分词搞错,学法语的人对此会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写信人签名时居然两次写错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证明他犯罪的那些信纸与在玛丽的写字台里找到的一刀信纸完全相同。总之,问题很多。漏洞百出。作为最后一个疑点,辩护人指出,从前在莫雷尔的巴黎住宅里,也发现过一系列类似信件,而当时朗西埃却在异国他乡,在圭亚那的首府卡宴市服役呢。

    当时圭亚那是法国的殖民地。

    而且,最不公正的是,审判时(雨果、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等许多名人都来旁听)法庭竟然拒绝对原告一方的主要证人玛丽·莫雷尔提出详细的质问。她冷静而条理清楚地提出了证词,可是,庭长在男爵横眉怒目之下,考虑到大批达官显贵的权势,居然宣布她“羞于启齿”和“神经脆弱”,不准对她进一步质询。

    拉·朗西埃被认定有罪,并被判处十年监禁。欧洲几乎所有的律师都提出了抗议,可是毫无作用。我们可以看出他为什么被判刑,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判了他有罪。是社会特权,是头脑简单的少女所编造的神话,是对心理学的无知,是社会,这个社会全力反对法国革命所传播的关于自由的有害观念。

    闲话少说,让我把格罗根医生圈出的几页译出来吧。这几页摘自一位名叫卡尔·马太的医生所写的《心理医学观察》。卡尔·马太是当时的德国的内科名医。文章是为了一次上诉写的。那次上诉是为了抗议对拉·朗西埃的判决,但并没有成功。马太医生很精明,当时已记下了一封封卑劣信件出现的日期,还记下了最后未遂的日期。很明显,信件按月份出现——说得更确切些,按月经来临的日期出现,这些日期有规律地排列着。在分析了提供给法庭的证据以后,这位德国医生进一步以略带说教的口吻解释了我们今天叫作歇斯底里的心理病症,即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或引起他人的同情所迸发的一种病态。这是一种神经病或精神病,几乎肯定(正如我们今天所知)是由性压抑所引起的。

    如果回顾一下我多年的行医生涯,我可以回想起许多事件,在这些事件中,主角总是姑娘,虽然姑娘的这种角色长久以来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大约四十年前,我给一位骑兵中将的家里人看病。那位中将在离城六英里的乡下有一小宗产业,全家住在那儿。军营在城里。每当城里有公事时,他便骑马进城。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年方十六岁。她非常希望父亲把全家搬到城里去住。确切的原因谁也说不上去,但是毫无疑问,她是希望在城里与军官们相处,享受城里社交生活的乐趣。为了达到目的,她使用了严重的犯罪手段:放火烧乡下的家。厢房被烧成一片灰烬,只得重建。

    她并未就此罢休,结果,有一天房子的一部分再次烈焰腾空。此后,她又至少纵火二三十次。就算有人差一点撞上纵火犯,可是谁也弄不清楚纵火者终究是谁。不少人被逮捕,受到审讯。唯一从未受到怀疑的就是那位天真漂亮的姑娘。几年过去了。有一次,她在纵火时被当场抓获,被判在教养院里终生监禁。

    在德国一个大城市里,有一位出身名门、年轻美貌

    的姑娘。她觉得写匿名信很有趣,目的是要拆散一对新婚不久的幸福夫妻。她还散布谣言,恶毒中伤另一位年轻女子。因为那年轻女子聪明绝伦,众人倾慕,所以成为她嫉妒的对象。几年之内,匿名信接连不断地出现,虽然许多人为此受到指控,可是对真正的写信人谁也没有怀疑过。最后她投案自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因此受到指控,被判定有罪……坐牢多年。

    还是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城市,也恰巧在那个时

    间,警察正在调查一桩类似的案件……

    德国汉诺威市,83年。——作者原注。

    可以想见,玛丽·莫雷尔在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所做

    的努力中,可能没有在上受到多大折磨,跟医学年鉴上记载的例子比起来,她的痛苦是微乎其微的。下面是遭受痛苦的一些显著例子。

    哥本哈根的赫豪尔德教授曾记述过这样一件事:他

    认识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父母很有钱。她完全蒙骗了赫豪尔德医生和他的许多同行。她的欺骗手段毫无破绽,坚持了数年之久。她甚至用最可怕的方式折磨自己。她将数百根针插进自己身体各部分的肌肉里,到肌肉肿胀化脓时,便让人在肌肉上切开口子,把针取出来。她拒绝撒尿,每天早晨让人用导尿管给她排尿。她自己把空气弄到膀胱里,待导尿管伸进膀胱时空气才得逸出。她坚持一年半时间卧床不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拒绝进食,假装痉挛、昏厥,等等。在她的把戏没有被戳穿之前,好几个名医,有的还是外国名医,都给她检查过,对她所忍受的痛苦惊讶不已。她的不幸遭遇登在所有的报纸上,没有人怀疑病情的真实性。直到一八二八年西洋镜才被戳穿。她这种聪明骗术的唯一目的就是叫男人们钦佩、惊奇,愚弄那些学识渊博、名扬四海、明察秋毫的男人。这一病例从心理学的角度讲非常重要,其始末可以在赫豪尔德写的《一八○七年至一八二六年间雷切尔·赫茨病情记录》中找到。

    在德国的吕纳堡,有母女二人商定了一条诡计,目

    的是吸引别人对她们同情,给她们救济。她们以惊人的毅力一直将这一诡计坚持到底。女儿说自己的一只疼痛难忍。她日夜啼哭,悲痛欲绝,四处求医,进行了各种治疗,但疼痛仍在继续。人们怀疑她患了癌症。她自己毫不犹豫地要求把切除。但切除后发现毫无病状。过了几年,人们对她的同情减少了,她又故伎重演,结果另一只也被切除了,谁知这一只跟上次那一只一样毫无病状。当别人对她的同情又减少时,她又抱怨手疼,想把手也锯掉。这引起了人们的怀疑。她被送入医院检查后,被指控犯了欺骗罪,最后被投入监狱。

    伦廷在其《实用医学知识补遗》(汉诺威,798年

    版)一书中讲过这样一个他亲眼目睹的故事。有个年龄不太大的姑娘,在十个月之中,从她切开的膀胱和膀胱颈内用镊子取出至少一百零四块小石头。石头是那姑娘自己弄到膀胱里去的,尽管事后每次动手术时她都大量流血,痛苦万分。在这之前,她又呕吐,又痉挛,表现出各种狂乱的病态。

    此类病例还有不少。由此看来,谁能说一个姑娘为

    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会折磨自己呢?

    拉·朗西埃的故事是我根据格罗根医生给查尔斯的那本835年的书记述的。我觉得有必要补充一下后来发生的事情。848年,也就是拉·朗西埃中尉出狱后不几年,有位原来的起诉律师良心发现(虽然为时已晚),疑心自己曾错误地滥用了正义。他那时已有权重新审理拉·朗西埃的案件。结果,拉·朗西埃证明完全无罪,恢复了名誉。他又回到了部队。在查尔斯思考着自己平生碰到的最晦气的事件时,他可能作为军事总督,正在法属塔希提岛上颐养天年呢。可是他的故事最终还是出现了十分曲折的变化。只是到最近人们才知道他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活该遭到歇斯底里的玛丽·莫雷尔的报复。……对于这一奇案精彩讨论的记录,可以在雷内·弗洛里奥的《审判的错误》(巴黎,98年版)中找到。——作者原注。

    以上是查尔斯一开始读的几页。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反常行为,而且是在纯洁、神圣的方面的反常行为!因此他感到异常惊讶。当然他不可能了解歇斯底里一类病症的真正本质:可怜地追求爱情与安全。他翻到审判记录的开头部分,不多会儿便被吸引住了。几乎用不着说明,他差不多马上就把自己比作那可怜的埃米尔·拉·朗西埃了。读到审判记录的末尾,他看到一个日期,这使他浑身都冷了。朗西埃中尉被判刑的那天恰恰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刹那间,在多塞特郡这静悄悄的夜晚,理智与科学都无影无踪了。人生变成了一架黑色的机器,一种阴险的占星术,一种与生俱来的裁决,不准上诉的裁决。一切等于零。

    他从来没有觉得象现在这样不自由。

    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不想入睡。他看了看表,差十分四点。屋外万籁俱寂。暴风雨已经过去。查尔斯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着春天凉爽清新的空气。星星在天空微微地眨着眼睛,那么天真纯洁,全然不顾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呃,她现在何处呢?也醒着么?在一两英里之外树林中的某一暗处?

    掺酒的冷饮和格罗根的白兰地已经失去了效力,查尔斯觉得心里充满了内疚。他似乎记得那爱尔兰医生的眼里充满了敌意,说不定医生已把他这位浑浑噩噩的伦敦绅士的烦恼都看在眼里,很快将传遍莱姆,而且还会添油加醋!他的同类居然不能保守一个秘密,这不是太可悲可叹了吗?

    他的所做所为是多么浅薄幼稚,又是多么卑鄙无耻啊!前一天,他不仅失去了温斯亚特庄园,而且失去了自尊。不仅如此,他甚至对自己熟知的事物也失去了尊重。人生就是贝德勒姆疯人院中的一个斗室。表面上看来最最天真无邪,背后却隐藏着最最恶毒的不义行径。他就是把桂尼维尔说成妓女的那位加拉哈德爵士2。

    英国十三世纪的一座著名疯人院。

    2桂尼维尔和加拉哈德都是英国和欧洲关于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传说中的人物。桂尼维尔是亚瑟王的妻子,曾和骑士兰斯洛特相爱。加拉哈德是兰斯洛特和公主艾伦所生的儿子。加拉哈德长大后,诅咒他父亲曾爱过的桂尼维尔是妓女。

    单是思考有什么用处?如能行动起来该多好!他再次捧起那本命运悠关的书,阅读卡尔·马太医生关于歇斯底里症的几段描写。他很难看出莎拉的行为与马太的描述有何相似之处。他想起了莎拉,深感内疚。他极力回忆着她的面容,她说过的事情,以及她说话时眼中流露的各种表情。他不完全理解她,然而他又觉得自己比较了解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她。是啊,他把跟她相识的经过全都告诉了格罗根……他还记得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得。当时他只顾隐瞒自己的真实感情,过是否会使格罗根对她误解呢?是否夸大了她的反常行为?有没有如实地讲她说过的话?

    他是否为了自己免受责怪而无辜地指责她呢?

    他在起居室里不停地来回走着,审查着自己的灵魂和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即使她的确是她自己说的——一个罪人,然而她同样是一个具有非凡勇气的女子,执意不肯痛改前非,现在,她在与过去所进行的斗争中终于变得软弱了,正在呼救。

    查尔斯思考着,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呢?

    他为什么要让格罗根来代替自己对那姑娘作出评判呢?

    因为他更注重的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拯救自己的灵魂;因为他象菊石一样任水冲刷漂流,缺乏自由意志;因为他是庞修斯·派莱特,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默认了对那姑娘的酷刑,甚至还鼓励,不,甚至就是他本人惹下了这场祸,最终导致了执行酷刑一天的到来。这一切不都是第二次见面引出来的吗?当时她想走开,而他却强要她谈了自己的身世。

    根据圣经传说,是他下令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

    他再次打开窗户。自他第一次打开窗户到现在,两个钟头已经过去了。这当儿,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抬头望着暗淡的星星。

    命运。

    那双眼睛。

    他蓦地转过身。

    见过了格罗根又怎样!良心使他无法听从他的建议。他走进卧室。在卧室里,他心情沉重,脸色严肃,终于打定了主意,那主意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感到难以说清。他开始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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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晨风习习,

    爱情的星座高悬。

    ——丁尼生《毛黛》(855)

    要特别谨慎的是,干什么事都不能只凭意愿;而应是责任感使然或是否合乎情理。

    ——马修·阿诺德《笔记》(88)

    查尔斯走出白狮旅馆时,火红的太阳刚刚从切斯尔堤后面连绵起伏的银灰色山头上升起。他的穿着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脸上带着殡仪员似的阴郁神色。前一天晚上的暴风雨把天空冲刷得纯净明亮。此时,天空湛蓝、柔和,一丝儿云彩也没有。空气是那样洁净,那样沁人肺腑,象柠檬汁一样清凉爽口。倘若今天你在这种时候起床,那么你看到的只是一座寂静的小镇。但在十九世纪,人们习惯早起床,查尔斯没有今天人们的福分。他周围已起床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社会抱负,脸上还带着远古时期无阶级社会的痕迹。他们只是些平凡的人,正在开始一天的操劳。有一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向查尔斯打招呼,得到的却是慌忙点头和急匆匆举举手杖。查尔斯宁肯看到街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也不愿看见那些满面笑容的脸孔。直到离开镇子很远,走上通安德克立夫崖的道路时,他才感到心里一阵轻松。

    然而轻松是暂时的,到了安德克立夫崖时他变得更加忧郁了(我一直没给大家讲查尔斯对自己的疑心。他怀疑自己的决定实际上是出自一种危险的绝望心情,而不是完全出于高尚的动机)。他快步走着,浑身涌起一股热流,太阳光的照射更使他感到暖洋洋的。旭日非常纯净,看上去轮廓异常清晰。明亮的光束从天空照射下来。水蒸气凝结在片片草叶上,宛如颗颗珍珠。道路两旁的斜坡上,梣树与榕树在春天长出的新枝绿叶组成了圆形的拱顶,拱顶的树叶上布满了露珠,在斜射的晨曦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给人一种宗教的神秘感,一种远古时期宗教的神秘感。空气中飘着奇妙的芳香,青枝绿叶给人以甜美的感觉。四周是一片绿色的海洋,从艳丽的祖母绿到淡淡的浅绿,有些地方因枝叶茂密,叶子在阴影中呈墨绿色。有只狐狸从查尔斯身前窜过,好奇地朝查尔斯望了一忽儿,似乎他是个不速之客。又过了一会儿,一头獐子停止吃草,抬起头来,也是那样好奇地望着查尔斯,似乎他来占领了这块地方,成了这儿的主人。随后,獐子慢慢地调转身子,钻进了灌木丛中。在伦敦的国家美术馆里,陈列着皮萨内洛的一幅油画,它捕捉的也是这样一个时刻:在文艺复兴时期,圣休伯特2站在树林里,面前是一群飞禽走兽;那圣徒大为惊讶,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世谷的笑柄。大自然高深莫测的秘密刹那间将他那傲慢自大的情绪涤荡得一干二净:宇宙间的万物是平等的。

    安东尼奥·皮萨内洛(395—450),意大利画家。

    2圣休伯特(5—728),生前是法兰克大主教,死后被认为是猎人的保护神。

    当然,自然界并非只是上面讲的那两只动物才重要。树林中还有数不清的鸟儿在歌唱。黄莺、白喉雀、鸫鸟、画眉、白鹭、斑尾鸽的歌声在晨曦中荡漾着,使清晨有着黄昏的静谧,却没有黄昏的哀伤色彩。查尔斯觉得自己象是走在动物的世界里。他感到,每一片树叶,每一只小鸟,小鸟唱的每一支歌,都是那样美,但彼此间又有细微的差别,这就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大千世界。他停住脚步,惊奇地发现这个世界里的生物千差万别。在这个世界里,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位置,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一只小小的鹪鹩停歇在离他不到十英尺的一棵小树上,尖声地唱着。他可以看清它那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和尖叫时鼓胀起的红白相间的嗓突——一个微小的羽毛小球,然而它却是宣扬进化论的天使:我乃万物之一,你无法否认我的存在。这会儿,查尔斯象皮萨内洛画的那位圣徒一样愣愣地呆立着,惊奇地发现世界是这样近,似乎伸手可及。这种想法把现实生活中的那些陈词滥调驳得体无完肤。

    他走的是以前莎拉走过的小路,心想这样便不会被牛奶房那里的人看到。幸亏如此,因为这当儿从牛奶房那里传来了木桶的碰撞声,说明牛奶工或他的老婆已经起床干活了。他进入树林,急匆匆地走着。内疚感使他产生了各种幻觉。他觉得树木、花草,甚至最不起眼儿的东西都在瞅着他。花草变成了眼睛,石头长出了耳朵,那些对他责怪的树干变成了数不胜数、奇形怪状的合唱队员。

    他来到岔路口,拐上通往左面的支路。小路通过茂密的灌木丛,爬上断岩嶙峋的山坡,水土流失就是从这儿开始的,所以山坡上的断岩越来越多。大海已映入眼帘,银光闪闪,一片湛蓝,无边无际。靠海处的地势倒是稍微平坦一些,尽管是一片荒凉,平地上还是生着一块块草坪。在最外层一块草坪的西面有一条小溪谷,溪谷的尽头是峭壁的边缘。就在离查尔斯大约一百码的那条溪谷上,他看到谷仓的茅草屋顶。屋顶上长满了苔藓,显然是好久无人修缮了。那是座石砌的小屋,看上去孤零零的一片凄凉。与其说那是个谷仓,还不如说是间破烂茅屋。最初,小茅屋是牧人夏天歇脚的地方,后来牛奶工便在那里存放干草。二十世纪的今天,那小屋已是片瓦不存了。过去一百多年中,这地方遭到了严重破坏。

    查尔斯站在那儿低头望着谷仓。他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但一看这地方如此荒凉,心里倒有些紧张起来。他朝着谷仓走去,那样子象是走在虎狼出没的丛林中一般。他担心老虎会突然扑上来,而他对自己的射击技术却不大放心。

    谷仓有扇旧门,紧紧地关着。查尔斯绕石屋走着,发现东面有个四方小窗。他透过窗口望着里面的阴影,一股陈年干草的霉味朝他扑面而来。他发现谷仓后面靠门的地方堆着一堆干草,他可以望见草堆的外侧。他沿着墙边走着,没有发现莎拉。他回头望望自己来时走的路,疑心自己是不是比她到得早。高低不平的山坡安然地躺在清晨的清穆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一时失去了主意,拿出表来看了看,等了两三分钟,不知如何是好,末了,他推开了谷仓门。

    他发现地上铺着粗糙的石板,屋子的尽头放着两三个破木架,上面堆着备用的干草。但是那里究竟还有些别的什么却看不清楚,因为小窗口里射进了耀眼的日光。查尔斯向前走了一步,猛地一惊,止住了步子。透过光线,他可以看出,在一个旧木架的钉子上挂着一个东西——一顶黑女帽。或许是由于他前一天晚上看了书中一个可怕故事的缘故,他总觉得有一种冷冰冰的预感,好象女帽后面的旧木板之间隐藏着一种可怕的景象。那女帽吊在那儿,象一个凶相毕露、满腹鲜血的吸血鬼,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到隐藏在后面的东西。他眼看就要转身逃出谷仓,跑回莱姆,可就在这当儿,响起了一点动静,他好奇地朝前挪了几步,战战兢兢地探头向木板下面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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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统治阶级有意制造的幻想越是显得荒谬,越是违反常识,它们就愈加以信条的方式表达出来,整个现存社会的语言就越有欺骗性,越带说教意味,越显得虚夸。

    ——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845—84)

    那一天,莎拉自然比弗尔利夫人先回到家里——当然,在她的处境中,用“家”这个词实在是莫大的讽刺。她在波尔蒂尼夫人的晚祷中完成自己的例行任务之后,回到自己的屋里待了几分钟。弗尔利夫人瞅准了这一段空档,其实她只需要几分钟就够了。随后,她亲自来到莎拉的卧室,敲了敲门,莎拉打开门,她的脸上照旧挂着听天由命的悲凉神色,但弗尔利夫人却因得手而满面春风。

    “主人在等着,请立即去。”

    莎拉垂下眼皮,微微点点头。弗尔科夫人讥笑地盯了一眼那低垂着的头,满脸尖酸刻薄,随后恶狠狠地走开了。其实她并没有走下楼去,却躲在一个拐角处。她看到波尔蒂尼夫人客厅的门打开,沙拉进去后又关上门,这时她便蹑手蹑脚地溜到门边,竖起耳朵听着。

    波尔蒂尼夫人破天荒地没有安坐在御座上,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莎拉,好象那背上生着伶牙俐齿似的。

    “您有事吗?”

    波尔蒂尼夫人显然无事吩咐,因为她的身子一动没动,嘴巴也没开腔。或许,莎拉的问话中删去了她日常的头衔“夫人”,这叫她张口结舌。莎拉的声音里含有某种东西,一听便知她是有意删去那个称谓的。她的目光从那黑乎乎的背上移开,移到她们二人之间摆着的那张难得使用的桌子上,桌上赫然摆着一只信封。对那冷若冰霜,木然不动的君主,莎拉唯一的反应是紧闭双唇。那是一种决心,或是一种怨恨?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波尔蒂尼夫人深感自己怀里揣了毒蛇而追悔不已,老实说,她真的有点儿怅然,不知砸死这条毒蛇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最好。末了,她终于选择了斧子,砍了下去。

    “信封里有一个月的薪水,就算是离职的通知吧,你明天上午应尽早离开这所房子。”

    莎拉横下一条心,以其矛,攻其盾。她也既不动一下,也不开腔,这使得那位太太怒火中烧,屈尊地转过身来,露出灰白色的脸,脸上挂着因强压怒火而憋出的两块红斑。

    “你听见了吗,小姐?”

    “我不应当被告知原因吗?”

    “你敢放肆?”

    “我只问问,想知道为何解雇我。”

    “我要写信给福赛斯先生。我将会看到你会被关起来。你干出了人所不齿的丑事。”

    这种猛烈的攻击倒也产生了一些效果。莎拉的脸上也泛出两块红晕。

    一阵沉默。波尔蒂尼夫人气鼓鼓的肚子胀得更高了。

    “我命令你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那好极了。我在这儿目睹的一切都是虚伪,因此离开这里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欢乐。”

    莎拉完成这最后的一击,便转身走了。谁知波尔蒂尼夫人却是个喜欢讲最后一句台词的演员,如不让她讲,她岂能容忍!也许我冤枉了她,她说下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施舍——但从讲话的声调上看,不大可能。

    “拿着薪水!”

    莎拉转身盯着她,摇了摇头:“你留着吧。要是这点钱足够的话,我建议你去买件刑具。我想弗尔利夫人一定会乐于帮你使用,来对付在你手下干活的可怜人儿。”

    有那么片刻,事情显得怪荒唐的,波尔蒂尼夫人看上去极象萨姆,她站在那儿阴沉地撅着嘴唇,大张着口。

    “你……会……遭到……报应的。”

    “谁给报应,上帝吗?难道你以为来世你有资格见到上帝吗?”

    她们相处了这么多的日子,莎拉头一次朝波尔蒂尼夫人笑了,虽然笑得含蓄,但却在告诉波尔蒂尼夫人,她是永远别想见到上帝的。老大一会儿,女主人瞪大眼睛惊奇地望着她——那样子看起来够可怜的,似乎莎拉就是魔王撒旦前来讨债。末了,她象个螃蟹似的挪动着身子,找到一把椅子,半真半假地昏倒在上面。莎拉朝她望了一会儿,紧走几步来到门口,打开门。女管家大吃一惊,慌忙挺直身子,大概她以为莎拉就要向她扑去。莎拉闪向一边,指了指喉咙给痰卡住,透不过气来的波尔蒂尼夫人。这下,弗尔利夫人找到了献殷勤的大好时机。

    “你这个黑心肠的荡妇——你把她害死啦!”

    莎拉没有吭声,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弗尔利夫人给她的主人用溴盐,这时莎拉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她走到镜子前,但没有对着照,而是慢慢抬起双手,捂着脸,接着又缓慢地移开手指,露出眼睛,望着镜子。她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两分钟后,她在床边跪下,默默的流着眼泪,泪水簌簌地落到破旧的被子上。

    她是否应该祷告呢?不过她认为自己是在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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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当胸膛储满了喘息,

    偶然相碰的手触起

    脉搏和神经的跳动,伴随着

    刹那间奇妙的痛觉。

    本可以从容相逢的四目

    在寻找,找着了却又慌忙躲闪

    令人心神荡漾的有意相碰。

    难道这就是开始了

    被云端天使歌唱的

    爱情之歌的前奏曲?

    还仅仅是尘世间凡夫,

    一毫不差地学会——

    那么快就学会了——

    平庸的调头?

    ——·h·克劳《无题》(844)

    此时,她睡着了。

    这就是查尔斯最后悄悄地走上前去,所看到的木板后面的难堪情景。她盖着一件旧大衣,象个小女孩似地踡缩着身子,两腿因夜间太冷而收缩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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