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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特庄园以后,他可以取得本森先生现在所占据的重要职位。他甚至曾随意地向玛丽谈过这件事。而且,这件事在玛丽的心里埋下了种子——如果他愿意,种子自然会发芽、生根。看着自己心爱的秧苗(尽管还算不上最理想的秧苗)被别人野蛮地连根拔起,萨姆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他们离开温斯亚特庄园时,查尔斯本人并未向萨姆透露过一点口风,这样,萨姆对自己已蒙上了阴影的希望会有什么结果,还是一无所知。不过,主人那阴云密布的脸色实际上已不言自明了。

    谁知情况现在变得这样糟。

    最后,萨姆将冷了的羊肉塞进嘴里;嚼了嚼,吞了下去。

    他的两眼一直呆呆地望着,思考着未来。

    查尔斯与伯父的谈话并非异常激烈,因为他们两人心里各目有一种负疚感——伯父为自己正做的事情感到内疚,侄子则为过去没有做的事情感到内疚。

    伯父直截了当地把事情告诉了查尔斯,不过他在讲话时把头转向了一边,目光流露出负疚的心情。查尔斯听后先是一惊,随后很生硬但有礼貌地说:

    “我向您祝贺,先生,祝您万事如意。”

    查尔斯在客厅里刚落座,他的伯父就走了进来。伯父转身望着窗外,象是要从他那绿茵茵的草坪上获得点勇气似的。他向查尔斯简要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他说,那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他一开始遭到了拒绝。可是,他并非是那种一遭到点挫折就畏缩不前的人。他听得出,那女人的话里带着犹豫的口气。一个星期以前,他乘火车到了伦敦,“再次长驱直入地进攻”,结果,障碍终于扫除,他胜利了。“她开始说‘不行’,查尔斯,可是她哭了。我知道我胜利了。”以后又磨了两三天,她终于答应了,说“好的。”

    “随后,亲爱的孩子,我知道我得见你。你是第一个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人。”

    然而,查尔斯此时记起了霍金斯老太太的怜悯目光。到那时为止,温斯亚特所有的人都已知道此事了。伯父断断续续地叙述着自己的爱情传奇,这就使他有时间使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觉得自己象是遭受了鞭打,受到了侮辱,碰上了种种不幸。对这一切,他唯一的自卫手段就是保持冷静,就是用不以为然的外表来掩饰愤怒已极的内心。

    “谢谢您详细地讲了这些情况,伯父。”

    “你完全有权称我是昏庸的老傻瓜。邻居们也都会这么说我的。”

    “老年人作出的选择往往是最好的选择。”

    “她是个很活泼的女人,查尔斯,可不象你们的那些可恶的、忸忸捏捏的现代小姐那样。”刹那间,查尔斯认为这是对欧内斯蒂娜的轻蔑——事实上也是,不过那不是故意的。伯父对查尔斯的反应毫无觉察,继续说:“她心直口快,有啥说啥。如今有些人说,这样的女人是投机钻营的人,可她却是。”他以自己对园林的满意心情打了个比喻说:“她象一棵好榆树那样直。”

    “我从来也没认为她是另外一种人呀。”

    “我宁愿你听了以后动怒,也不希望你是个……”他本来要说“反应冷淡的家伙”,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走上前去搂住查尔斯的肩膀。他原来想激起查尔斯的怒火,以便证明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深知这样的证明方法实在不公道。“查尔斯,真糟糕,只好照实说了。这件事会改变你今后的前途。虽然我已这把年纪,天知道……”的确,他决定不要那只“硕鸨”鸟儿了。“但是,如果确实那样的话,我想告诉你,不管这桩婚姻会带来什么结果,你不会一无所得的。我现在没有一个适当的名义把‘小房子’庄园给你,但我真心希望,你就把那个庄园看成是自己的。我很想在你和欧内斯蒂娜结婚时,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们——当然还包括妥善管理那个庄园的费用。”

    “您很慷慨。但是我们已初步盘鼻好了,等贝尔哥莱瓦那处房子的租期满了以后,就搬到那儿去住。”

    “噢,是的,你们得在乡下有一处房子。我不想让这件事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我明天就去通知她,跟她散伙,如果——”

    查尔斯苦笑一下,说:“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其实,您按理说许多年前就该结婚了。”

    “这话也对,可事实上我没有结婚。”

    罗伯特爵士走到墙边,把一幅画摆回原处,与其它画对齐。查尔斯沉默不语。他之所以难过可能不是因为这消息使他大吃一惊,而是想起了驱车来温斯亚特时自己一路上怀着占有庄园的愚蠢梦想。再说,老家伙在电报上居然那样写。但是反过来说,那也是老家伙不能理直气壮的表现。这时,罗伯特爵士不再看油画,转过身来,说:

    “查尔斯,你还年轻,而且你把一半的时间化在旅游上,因此你不能体会我是多么孤独,多么寂寞,多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在自己的一半时间中觉得跟死了一样。”

    查尔斯低声说:“我以前不了解……”

    “不,不,我并不责怪你。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实际上,他象许多没有子嗣的老鳏夫一样,暗地里还是责怪查尔斯的,责怪侄子没有象他想象中的儿子那样——照他想来,儿子应该尽职尽孝,敬爱长辈,哪怕做上十分钟的真正父亲,他也就满意了。“不管怎么说,有些事情只有女人才能注意到。这间屋子里挂的那些东西,你注意到了没有?有一天,汤姆金斯夫人说,这些挂饰的格调都很忧郁。妈的,是很忧郁,可我怎么就没觉察出?一个女人就能看得出来。你连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也不注意,可她们能使你看出来。”查尔斯本想说眼镜也可以起到这种作用,而且便宜得多。可是他并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伯父的话。罗伯特爵士很客气地挥了挥手,问:“你看这些新的挂饰怎么样?”

    查尔斯这会儿真是忍俊不禁。伯父只是在相马和鉴别猎枪方面有些鉴赏力,例如马的肩隆的深浅啦,乔·曼顿造的猎枪比历史上造出的猎枪高级到什么程度啦,等等。要是让他鉴别书画,那真象让一位杀人魔王鉴别一首儿歌一样可笑。

    乔·曼顿(77—835),英国著名造枪工匠。

    “比以前那些好多了。”

    “对,大家都这么说。”

    查尔斯咬了咬嘴唇,问:“我什么时候去见这位太太?”

    “呃,我正要说此事。她很想跟你认识。还有,查尔斯,还有件不大好说的……呢,这叫我怎么说呢?”

    “关于我的继承权的事?”

    “正是此事。上星期她承认,她一开初拒绝我就是为了这个。”查尔斯心里明白,伯父是在为那个女人打圆场。他出于礼貌,才表示有些惊讶。“不过我对她说过,你攀上了一门好亲戚。你会理解并赞成我选择伴侣……以度过晚年。”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伯父。”

    罗伯特先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到约克郡走亲戚去了。她跟道本斯家族有亲戚关系。”

    “是吗?”

    “明天我要到那儿去见她。”

    “噢。”

    “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由咱们男人来解决吧。不过,她确实想见见你。”伯父迟疑了一下,随着羞羞答答地伸手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来。“这是她上星期给我的。”

    查尔斯望着伯父用粗壮的手指捏着一张镶着金框的照片,那是贝拉·汤姆金斯夫人的玉照。她看上去很年轻,跟她的年龄不相称;嘴唇紧闭,神色坚定;目光明亮。十分自信——即使在查尔斯看来,这位太太的相貌也不能说不动人。令人惊奇的是,她的神色跟莎拉有点相象。查尔斯被剥夺继承权已经感到受了屈辱,这件事又给他增加了新的烦恼。莎拉是个未谙世事的年轻姑娘,可汤姆金斯太太却是个老于世故的女人。但是,她们两人的共同点是各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示出有别于忸忸捏捏的广大普通妇女,他的伯父在这一点上说的话是对的。刹那间,他觉得象个司令员,统领着一支不堪一击的部队,此时他正在注视着敌人的营垒。他清楚地看到,欧内斯蒂娜和这位未来的史密逊太太之间的对抗将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只能是欧内斯蒂娜全军覆没。

    “从照片看来,我更应该祝贺您。”

    “她很漂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查尔斯,我等了这么多年还是值得的。”伯父捅了一下查尔斯的腋窝。“你会妒嫉我的,不信就走着瞧吧。”他再次爱不释手地看了看那个小盒,满怀深情地关上它,放回到口袋里。随后,他象是为了改变这种缠绵情调似的,快活地叫查尔斯陪他来到马厩,看看他新近买的一匹母马。“那匹马只花了一百个几尼,拣了个便宜。”从他讲话的神气来看,这个便宜跟他新近的另一收获很相似——只是他自己没有完全意识到如何便宜罢了。

    英旧金币单位。

    他们二人都是标准的英国绅士,因此,如果不是再提到的话,谁都想避免进一步议论两人内心都感到极为重要的那个问题(再说,罗伯特爵士对自己交了好运而喜形于色,根本不愿意再回到原来那个话题上)。查尔斯执意要在当晚回莱姆去见未婚妻。要是在过去,查尔斯这样急急匆匆离去,伯父一定会板面孔的。查尔斯答应将“小房子”的事情与欧内斯蒂娜谈谈,还答应尽早安排让欧内斯蒂娜来见见另一位未来的新娘。可是他看得出,在他告别时,尽管伯父表现得很热情,还跟他紧紧握手,但实际上他掩盖不住希望侄子尽早离开的心情。

    查尔斯真是来时欢乐去时忧。草地、牧场、围栏和大片的树林随着马车的前进消失在后面,象是从他的手指缝里滑掉了似的。他觉得再也不想看见温斯亚特了。天空在上午还是瓦蓝的。此时已阴云密布,预示着即将出现我们在莱姆已经见过的那种暴风雨。他的脑海里也开始了同样气氛的斗争。

    这种思想斗争的矛头全是对着欧内斯蒂娜。他知道,伯父不满她那种过分讲究的伦敦派头,不满她那种看不起乡村生活的架子。照一个终生注重出身门第的人看来,欧内斯蒂娜进入显赫的史密逊家族显然是不够格的。再说,伯父和侄子之间过去的联系纽带之一就是两人都是单身汉。可能是查尔斯的幸福使罗伯特爵士的思想开了点窍:既然他能得到幸福,我何尝不能呢?还有,伯父对欧内斯蒂娜唯一深表满意的就是她的大宗陪嫁。可是,正是这大宗陪嫁使他心安理得地剥夺了查尔斯的继承权。

    最重要的是,查尔斯此时觉得在欧内斯蒂娜面前陷入了一种令人难堪的不利地位。他从父亲的地产中收的租锐足够他的开销,可是他并没有使父亲留下来的产业扩大。作为温斯亚特庄园的未来主人,他可以把自己看得在财产上与新娘旗鼓相当,但是不能继承伯父的财产,仅靠地租过活,他就不得不在财产上依附于欧内斯蒂娜了。查尔斯不喜欢这种局面。在这方面,查尔斯与他那个阶层以及和他同时代的年轻人相比,就显得过分看重所谓依附的问题了。他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惋惜,并且知道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情。他甚至怨恨过去的一些事情:怨恨以前的客观情况没有使伯父做出更严重的错误决定,怨恨自己过去不经常去温斯亚特,怨恨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该认识欧内斯蒂娜……

    然而,正是欧内斯蒂娜,以及需要在她面前表现得坚强的态度,才使查尔斯从那天的痛苦中摆脱出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27章

    几回回,我独坐反省我那

    怪异扭曲的时光,

    搜索枯肠,枉自寻觅

    那实实在在的感情;……

    我的心多么希望专一,

    而它又不能不变化万千,

    为了别人,为了自己,

    最好象夏尘那样干枯。

    心血来潮,言行就如

    泉涌溪流——但不,

    它们并没有,其他什么也不能

    触及深藏的天地一隅。

    ——·h克劳《无题》(840)

    开门的是女管家。医生好象是在药房里。女管家问他是否要上楼等一下,查尔斯便摘下帽子,脱去斗篷,被带到他上次喝掺水烈酒的房间,就是在这间屋里,他申明自己达尔文的观点。壁炉里生着火,临海窗前的圆桌上摆着医生独自吃剩的饭菜。女管家急急忙忙走过去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稍顷,查尔斯便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格罗根医生走进房间,热情地伸出手来。

    “史密逊先生,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咳,那个蠢女仆——她没有给您倒点饮料喝,来冲冲寒气?”

    “谢谢——”他本来不想喝白兰地,但转念一想又接过了杯子。他接杯在手,便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我有件私事想跟您谈谈,完全是关于我个人的事,我想听听您的高见。

    此时,医生的眼里闪过一点自信的光芒。许多出身名门的青年在即将结婚前都来向他求教。有的人患淋症,也有少数人患梅毒,有的仅仅是因为而担惊受怕。当时普遍流传一种理论,认为会导致阳萎。不过,很多人到他这儿来仅仅是因为对两性关系的无知。就在一年前,一对没有生育的年轻夫妇垂头丧气地来向他求教。他不得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孩子既不能通过肚脐眼怀孕,也不能从肚脐眼里生出来。

    “还要再喝点吗?别忙,不知道有没有剩下——今天我已请别人喝了不少。这主要是因为莫尔伯勒大院里那个混帐老恶霸干的事,总得想法补救嘛。她干的事您听说过了吗?”

    “我想跟您谈的正是这件事儿。”

    医生轻轻舒了口气,接着急急忙忙开了腔,其实他说的事儿驴唇不对马嘴。

    “噢,是的,是的——特兰特夫人很担心吧?请代我告诉她,能够做的都已在做。有些人已经出去找了。我悬赏五英镑,奖给把她带回的人……”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或把那可怜人儿的尸体带回来的人。”

    “她还活着,我刚刚收到她的一张便条。”

    医生吃惊地望着他,他低下了头。接着,他第一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兰地,开始讲述他和莎拉相识的全部经过,或者说几乎是全部经过,因为他只讲事实,却隐瞒了这中间他的内心感情。同时,他谈话的当儿尽力避免在这件事上责怪格罗根,也尽量不提及上次他们二人的谈话。尽管他说得十分巧妙,但仍没有逃过对面那位精明强干的小老头儿的眼睛。老医生和老牧师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对欺骗行为洞若观火,不管这种欺骗是别有用心,还是象查尔斯这样由于难堪的处境。听着查尔斯的坦白,格罗根医生发觉自己的鼻尖好象在。这种隐隐约约的跟萨姆撅起的嘴唇都表达了同一种心情。医生镇定自若地听着,不露声色。他时而也会提出一两个问题,但总的说来,他不打断查尔斯,而是让他越来越语无伦次地讲下去,一直讲到底。他听完后站起身来。

    “好吧,急事先办。咱们得先把派去寻找的那些可怜家伙们叫回来。”外面,雷声隆隆,近在咫尺,窗帘虽已拉上,闪电的白光还是透过窗帘在查尔斯身后抖动着。

    “我一抽开身,便到这儿来了。”

    “好的,我并不怪你。让我想想……”医生已经坐在房间靠后的一张小桌旁边。这当儿,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医生写字的刷刷声。末了,他把自己写的东西读给查尔斯听。

    “‘亲爱的福赛斯,现已获悉,伍德拉夫小姐安然无恙。她无意让他人知道其栖身之处。但对此您尽管放心,明天可望知道更多的情况。待寻找小组归来时,请将此信所附款项转交之。’这样行吗。”

    “很好,只是款项应由我来出。”查尔斯掏出一个小巧的绣花钱包,那是欧内斯蒂娜的杰作,拿出三枚金币,放在格罗根身边的绿桌布上,格罗根推开两枚,抬头微笑着。

    “福赛斯先生正要戒酒呢。我想一枚也就足够了。”他把便条和金币装入信封,封好口,随后便去找人立即送走。

    不一会儿,他回到了房间,边走边问:“那么,那个姑娘——她,咱们怎么办呢?您知道她现在在何处吗?”

    “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她明天一定会在她跟我约定的那个地方。”

    “但是您自然不能去。到了这种地步,您再也不能冒险跟她偷偷地见面了。”

    查尔斯望了望他,随后低头瞅着地毯。

    “悉听遵命。”

    医生若有所思地瞧着查尔斯。他刚刚做了一次小小的试验,来探索他的客人在想些什么。试验的结果果然不出所料。他转身向桌边的书架走去,随后手拿曾给查尔斯看过的那本巨著——达尔文的作品,回到查尔斯面前。他隔着火炉,坐在查尔斯的对面,接着微微一笑,瞥了查尔斯一眼,把手放到《物种起源》上,象是放到《圣经》上一样,开始起誓:

    “在这个房间里已经说过和将要说的事情,永远不会有点滴泄露。”说完后他把书放到一边。

    “亲爱的医生,其实不必如此。

    “对医生的信任是创伤治愈的一半。”

    查尔斯淡淡一笑:“那么另一半呢?”

    “对病人的信任。”但他没等查尔斯开口便接着说:“那么好吧——您是来听我的意见的,对不对?”他紧紧盯着查尔斯,好象要跟查尔斯搏斗似的,玩笑的神色一扫而光,他变成了好斗的爱尔兰人。随后,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两手插在礼服大衣下面。

    “我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年轻女子,受过一些教育,我认为这个世界对我极不公正。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因此做过傻事儿,例如,我对那个漂亮的无赖一见钟情,更糟糕的是,我为自己成为命运的牺牲品而沾沾自喜。我有一种悲悲切切的外貌,一双变幻莫测的眼睛。我会无缘无故地大哭一场,等等,等等。而现在……”小个子医生朝门口招了招手,象是玩魔术似的。“天降一位年轻的神仙,聪明、漂亮,他是我所受的教育使我羡慕的那个阶层中的典范。我看出他对我有兴趣。我越是显得悲切,看来他就越对我有好感。我在他面前跪下,他把我扶起来,对我彬彬有礼。不,不仅如此,他出于基督教徒的友爱精神,主动提出帮我摆脱不幸的命运。”

    查尔斯想插话,但医生止住了他。

    “我分文不名,无法施展计谋,而跟我相同性别的那些幸运的人们却在大施诡计,诱惑男人,使男人拜倒在她们的裙下。”医生伸出食指,“我只有一件武器,这就是我在那位善良的人心中激起同情。啊,同情需要异常的食物来培育,我已将我过去的不幸遭遇填进了这位乐善好施者的口中,他已经吞了下去。下一步怎么做呢?我必须让他同情我的现在。有一天,我在那被禁止涉足的地方散步时,抓住了一次机会。我知道当时有一个人正在窥探,我就让她跟我劈面相撞,因为我知道,她会将我的罪过告诉那个不会宽恕我的人。我终于让人解雇了。我躲了起来,人们却以为我跳崖身死了。随后,在慌乱和惊恐之中,甚至在绝望之中,我便向我的救星呼救。”说完后,他停了好大一会儿。查尔斯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医生笑了。“我所说的有一些当然只是假定。”

    “不过您指责她——说她甘心情愿……”

    医生坐下来,把炉火拨旺:“我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被叫到莫尔伯勒大院。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只是听说波夫人很不舒服。弗尔利夫人,就是那个女管家,给我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他顿了顿,盯着查尔斯沮丧的眼睛。“弗尔利夫人昨天就在康芒岭牛奶房那儿。那姑娘大大咧咧地从树林里走出来,经过她的身旁。那个女管家跟她的女主人都是一丘之貉,她事后一定是出自那种人的卑劣用心,向女主人汇报了她的所见所闻。不过,史密逊先生,我敢说那姑娘肯定是有意让她去汇报的。”

    “您是说……”

    医生点点头。查尔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反驳道:“难以使人信服。她不可能是有意……”

    他没有说完。

    医生咕哝道:“完全可能,天哪!”

    “她只不过是个……”他刚要说“性格乖戾的人”,但他突然收住话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茫然地望着雨夜。青灰色的闪电照亮了防波堤、海滩和沉闷的大海,然后,他转过身来。

    “也就是说,我是被牵着鼻子走喽?”

    “是的,我想是这样,而且是一只慷慨宽厚的鼻子。另外,您应该记住,神经不正常不等于犯罪。就这件事而言,您必须把绝望看成是一种疾病。史密逊先生,那姑娘可以说得了功能性的伤寒,时令时热。您得这样来看待她,她并不是包藏祸心的阴谋家。”

    查尔斯离开窗口,走回来:“那么您认为她的最终用意是什么?”

    “我怀疑连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

    她一定是这样混日子。稍有远见的人谁也不会象她那样行事。”

    “但她总不应该认为,象我这样的人……”

    “一个订了婚的男子?”医生凄然一笑,“我了解许多妓女。当然我必须说明,我了解她们是因为我的职业,而不是因为她们的职业。她他的俘虏大都是作丈夫和作父亲的人。如果有谁能认清这一事实,我真想奖给他一枚金币呢。”他呆呆地望着火苗,回想着自己的过去。“我给她们毁了,但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

    “您把她说成了妖怪——她不是那种人。”他说得过于激动,赶忙转向一边,“我不相信她是那种人。”

    “倘若您允许一个年龄大到可以做您父亲的人来下结论,那么我要说,那是因为您已经半个身子堕入情网啦。”

    查尔斯猛地转过身,看着医生淡漠的面孔。

    “我决不允许您说这样的话。”

    格罗根医生鞠了一躬,沉默中,查尔斯加了一句:“这是对伍德拉夫小姐的莫大侮辱。”

    “确实如此,但究竟是谁在侮辱她呢?”

    查尔斯给打了一个闷棍。对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叫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跨过狭长的房间,看看就要离去,但他还没走到门口,格罗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迫使他转过身,伸手又抓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他非常严厉,全然不顾查尔斯的尊严。

    “老弟呀,老弟,难道咱们不都是相信科学的人吗?咱们不是都主张,事实才是唯一的原则吗?索米雷特人为何战死?仅仅是为了保住在社会上的荣誉?仅仅是为了忠于礼俗?我已行医四十余年,难道我还没学会指出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感到苦恼吗?难道因为他不承认事实我就不指出吗?自己想想吧,史密逊,自己想想吧。”

    古希腊的典故和盖尔人2的火气使查尔斯平静了下来。他站在那儿,低头望着小个子医生,随后扭头向旁边望着,回到火炉旁,背对着折磨人的医生。半晌,两人谁也不吭声。医生紧紧地盯着他。

    为真理和自由而战死的古希腊人。

    2盖尔人是居住在苏格兰和爱尔兰一带的民族。格罗根医生是爱尔兰人。

    最后,查尔斯开口了。

    “我天生就不适于结婚,我的不幸就在于对这一点认识太迟了。”

    “您读过马尔萨斯的著作吗?”查尔斯报之以摇头。“他认为,现代人类的悲剧就在于,最不适应生存的人却生育得最多。因此,不必说您天生就不适于结婚,老弟。另外,您也不必责怪自己钟情于那个姑娘。我想我知道那个法国海员为什么逃之夭夭。他看出来,她的那双眼睛会毁灭一个男人。”

    查尔斯痛苦地转过身来:“我以最神圣的名誉发誓,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不适当的事。您必须相信这点。”

    “我相信您。不过,让我用古老的问答法来问您几句。您希望听她说话吗?您希望见到她吗?您希望碰到她的身体吗?”

    查尔斯又把头转向一边,有气无力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当然,他这种做法不算是回答,然而却等于默认一切。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望着炉火:“咳,亲爱的格罗根,你不知道我过去是怎样误入歧途……虚度年华……一事无成。我胸无大志,对任何事情都毫无责任感。不过,仅仅几个月前,我似乎变成了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心里充满了各种希望……到头来又都是失望。眼下又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格罗根走到他的身边,手按着他的肩头,说:“在选择新娘问题上游移不定,您并非是第一个人。”

    “她对我几乎是毫不理解。”

    “她——多大——比您年轻十多岁吧?再说她认识您只有半年多。她还是个没有脱离学生气的姑娘,现在怎么能理解您呢?”

    查尔斯阴郁地点点头。他无法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医生,那就是,欧内斯蒂娜将永远不会理解他。他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结果才企图去寻找一个终身伴侣。许多查尔斯式的男人,象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一样,一生都在理想中过日子。有些人知足常乐,在夫妻关系上认为“家花总比野花香”;另一些人则朝秦暮楚,认为“家花不如野花香”。查尔斯现在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到底属于哪一类人。

    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不能怪她,不能。”

    “我想也不能怪她。她是那样一个年轻漂亮而又单纯的姑娘。”

    “我要向她起誓。”

    “那是应该的。”

    沉默。

    “告诉我怎么办。”

    “那您首先告诉我您对另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查尔斯绝望地抬起头,随后又低头望着炉火,最后决心要说实话。

    “我也说不清楚,格罗根。在对待她这件事上,我对自己也不理解,象是个谜。这并不爱她。我怎么会爱她呢?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那样一个据您说是神经失常的女人。但是……好象……我觉得自己象是鬼迷心窍似的,违背自己的意愿,违背自己的人格。即使这会儿,她的面庞依然浮现在我的面前,否定着您所有的见解。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一种对高尚事物的追求,对高尚事物的理解,那既非是居心叵测,亦非是疯疯癫癫。在浮渣表面的底下有着……我也说不清楚。”

    “我并没有说她居心叵测,只是说她绝望。”

    一片沉静,只有医生踱步时一两块地板木条发出嘎吱声。

    过了一会儿,查尔斯又问:“您说怎么办呢?”

    “就把这件事全交给我来办好啦。”

    “您要去见她?”

    “我穿上靴子,去告诉她,很不凑巧,您被叫走了,没法见她。您必须离开这儿,史密逊。”

    “这倒是的,我真的要去伦敦处理些紧急事情。”

    “这就更好啦。另外,我建议您在走之前,把这件事的经过情形全都告诉欧内斯蒂娜小姐。”

    “我已决意这样做了。”他站起身,但那张面孔依然浮现在他的面前,“那么她——您将怎么做呢?”

    “这主要看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可能是这样的,现在唯一使她的头脑清醒的东西,是她相信您对她同情,还可能有一点儿温情。她发现您不去见她,必然大为震惊,恐怕还会使她的忧郁症如重。我们得预见到这一点。”查尔斯听到这里,垂下了眼皮。医生接着说:“您也不必为此责怪自己。即便不是您,她也总会使另一个男人上钩。在某种程度上讲,她出现这种情况倒也好,那就省去了一些麻烦。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查尔斯瞅着地毯,说:“进疯人院?”

    “上次我对您提到过的那位同行——他对治疗这种疾病跟我的观点一致。我们将全力以赴。您是否愿意负担一部分费用?”

    “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她打发走——但不能伤害她。”

    “您听说过吧,埃克斯特有一家私人办的疯人病院。我的朋友斯宾塞在那儿供职。那儿的治疗办法非常明智。目前我不打算建议送她去公立疯人病院。”

    “上天不容。我听说那些疯人院的情况令人发指。”

    “请放心,我说的这个地方是呱呱叫的。”

    “咱们谈的不是关禁闭吗?”

    查尔斯说这话,是因为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这样毫无同情心地议论她,想想她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

    “哪儿的话。咱们在谈论一个地方,她的精神创伤可以在那里得到治疗,她将得到极好的款待,她将忙于思考其他事情——将得到斯宾塞医术高超的治疗和悉心照顾。他治过类似的病症,因此他懂得该怎么做。”

    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便站起身,伸出了手。这当儿他已是自顾不暇,需要的只是别人对他的命令和指示,现在既然已经得到这些,他觉得轻松多了。

    “我觉得您救了我一命。”

    “胡说八道,亲爱的老弟。”

    “不,不是胡说。下半辈子我会觉得欠了您的情分。”

    “那么就让我把您的新娘的名子写在我的帐单上吧。”

    “我为欠了您这笔债感到荣幸。”

    “另外,对那漂亮的人儿要有耐心,不要急于求成。酒是越陈越香,对不对?”

    “我想,就我而论,象我这种劣酒就需要放更长的时间了。”

    “哼,别废话。”医生拍了拍查尔斯的肩膀。“另外,我想您可以读法文著作?”

    查尔斯惊愕地点了点头。医生从书架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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