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碰到了他伯父的几个雇工,其中有铁匠埃比尼泽,他正在一个小火盆旁将一根弄弯了的铁栏杆打直。在铁匠身后,有两个木工向查尔斯问安。第四个是名叫本恩的老人,他身上穿着年轻时穿的外套,头上戴着毡帽。他是铁匠的父亲,是十几个获准住在庄园领取养老金的老人之一。这些老人可以象庄园主人一样随意在庄园里起动。这是温斯亚特庄园八十多年来相沿成习的规矩,至今仍然如此。
马车驶过时,这四个人转过身,都向查尔斯挥手致意,老头儿还举起了毡帽。查尔斯以主人的身分也向他们挥挥手。他对这四个人都很熟悉,他们也都熟悉他,他甚至还知道那铁栏杆是怎么弄弯的……伯父最喜欢的大公牛琼尼斯曾撞过汤姆金斯夫人的四轮马车。伯父在给他的信上说:“都他娘的……怪她自己,口涂得血红。”查尔斯想到这儿笑了。他记得当时在给伯父的回信中曾冷漠地问过,那样一位漂亮的寡妇怎么没有人陪同,却只身去温斯亚特拜访……
其实,真正使查尔斯喜不自胜的是再次踏入这万古不变的平静乡间。几英里内都是春意融融的草地,威尔郡的广阔平原尽收眼底。远方的房屋已清晰可见。屋子灰白相间,两侧耸立着高大的雪松和著名的铜色山羊榉树,后面是隐约可见的成排马厩。马厩中间的小木塔和大钟象一个白色的感叹号掩映在密密丛丛的枝叶之中。那大钟仅仅起着象征作用。虽然电报已经问世,但在温斯亚特并没什么紧急事情,一切都是慢条斯理地进行着。人们年复一年地按照太阳的升起和降落作息。虽然在割草季节和收获季节有许多人干活,显得有些忙乱,但其实人手多,活儿少,人们总觉得这种有条不紊的机械生活是应该的,永远不可动摇,永远是有益的、神圣的。可是,老天知道——女仆米莉也知道——乡下的非正义与贫穷象谢菲尔德市和曼彻斯特市的非正义与贫穷一样丑恶。但是农村里的这种非正义与贫穷总是以隐蔽的形式进行着,这一个庄园的事情即使邻近的庄园也不易觉察,其原因不过是农村的主人们象喜欢照料良好的土地和牲畜一样喜欢照料良好的农民。他们对雇工们相对而言的善良,只不过是追求家业兴旺过程中的副产品,但农民总可以得到一点残汤剩羹。今天那种“明智”的现代管理的目的可能也不会是为了对他人有利。不同之处在于,过去那些善良的剥削者追求的是“家业兴旺”,而今天这些善良的剥削者追求的是“高生产率”。
在酸橙树林荫道的尽头,已不再是木栏杆围住的牧场,而是平坦的草坪和葱笼的灌木丛。马车从大道驶下,拐了一个长长的大弯了,来到大房子跟前。那是一座帕拉第奥式的建筑物,但温斯亚特的历代主人们并没对它修缮和扩建过。这当儿,查尔斯觉得自己要真正行使继承权了。现在他觉得,以前他无所事事,对宗教信仰敷敷衍衍,把时间化在旅行和科学上,这一切都容易解释了,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呀……等待着登上庄园主宝座的时刻。安德克立夫崖的荒唐冒险已被抛在脑后。巨大的责任——保持安宁和秩序——在前面呼唤着它,正象它以往召唤着家族中的许多年轻人一样。责任,这才是他所要追求的东西,是他的欧内斯蒂娜,是他的莎拉。他象个孩子一样,喜气洋洋地伸开双臂来欢迎它。
安德列亚·帕拉第奥(508—580),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建筑家。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厅。他急匆匆走进会客厅,心想伯父一定会微笑着起身迎接他,谁知这个房间居然也是空的。室内好象有点异样,查尔斯一时迷惑不解。不一会儿,他笑了,因为他看出挂着的窗帘是新的,地毯也是新的。嗨,让欧内斯蒂娜失去布置房间的机会,她一定会不高兴的呀。但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表示出仁慈的老单身汉传宗接代的坚强意志呢?
屋里还有别的变化,查尔斯费了好大劲儿才看出,不死鸟已经给移出去了,原来摆装着不死鸟玻璃盒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只瓷器橱。
尽管如此,可他并不猜疑。
同样,他也没有猜测前一天下午莎拉离开他后碰到了什么事——在这种心情下,他怎么可能想到那种事呢?她急急忙忙穿过树林往回走;来到一个斜坡,免得“牛奶房”那边有人看见她。她踌躇了一下。如果有人偷看的话,不仅可以看见她豫豫了一下,要是耳朵灵敏还可以猜得出她为什么犹豫。这时,树林下方约一百码的“牛奶房”里传来了说话声。莎拉从容不迫地走到一片冬青灌木丛边,透过稠密的叶子望着下面“牛奶房”的屋后。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待了一忽儿,但从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随后,她看到下面屋外有了新的动静,便走了起来。但她不是走回树林藏身,而是昂首挺胸地从冬青灌木丛后走出来,踏上了通向马车道的小路。于是牛奶房门口的两个女人一眼便认出她是谁了。其中一个女人挎着篮子,看样子就要动身回家了。
莎拉的黑影出现在她们眼前:她没有看下面的牛奶房,也没看那两双惊呆了的眼睛,而是加快脚步,一会儿便消失在树篱的后面了。
下面的两个女人中,一个是牛奶工的老婆,另一个便是弗尔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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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曾听人说过,一句典型的维多利亚俗语是:“别忘了,他是你的伯父……”
——g··杨格《维多利亚散记》
“太荒唐了,太不象话了!他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才怪呢。”
“他只是理智比例失调,不能说是失去了理智。”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的亲爱的蒂娜,丘比特有一个可憎的习惯,就是无视别人的方便。”
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查尔斯这里借此挖苦他的伯父。
“你心里一清二楚,丘比特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恐怕大有关系,老年人是最容易动情的。”
“都怪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得了,得了,别胡说了,”
“不是胡说。我很清楚,对他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布商的女儿。”
“宝贝儿,别生气。”
“我是在替你生气呢。”
“好啦——这个气还是让我自己来生吧。”
两人都沉默了。这样我倒可以趁机说明,以上对话发生在特兰特家的后客厅里。查尔斯站在窗前,背对着欧内斯蒂娜。欧内斯蒂娜刚刚哭过,此时坐在那儿,气乎乎地用双手绞着一块花边手帕。
“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温斯亚特。”
查尔斯会怎样回答只好靠读者自己去想象了,因为这时客厅门开了。特兰特姨妈带着欢迎的笑容走了进来。
“回来得这么快!”此时正值九点半,就是我们看见查尔斯驱车到达温斯亚特庄园的同一天晚上。
查尔斯淡淡一笑:“我们的事很快就……办妥了。”
“出了可怕的事!丢人现眼的事!查尔斯被剥夺继承权啦!”欧内斯蒂娜忿忿地说。
特兰特姨妈望着外甥女悲愤的面孔,不觉大吃一惊,说:
“剥夺继承权?”
“欧内斯蒂娜言过其实了。只是我伯父已经决定要结婚。
要是他有幸得子,那么继承人……”
“有幸……!”欧内斯蒂娜朝查尔斯瞪了一眼。特兰特姨妈惊愕地看看这一个,望望那一个。
“慢着。那女人是谁?”
“她叫汤姆金斯夫人,是个寡妇,特兰特姨妈。”
“年轻到能生一打儿子呢。”
查尔斯笑了:“生不了那么多。不过人还年轻,还能生儿子。”
“你了解她吗?”
欧内斯蒂娜抢着回答说:“丢人就丢在这里。仅仅两个月前,他伯父还在给查尔斯的信里耻笑过那个女人,现在却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欧内斯蒂娜!”
“我就是要说!太过分了。这么多年都遨过来了……”
查尔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特兰特姨妈说:“据我所知,她的地位也不低。她丈夫生前是第四十轻骑队的上校,留给她一大笔遗产。恐怕她没有攫取财产的企图。”欧内斯蒂娜听到这儿,火辣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她必定是为了财产。
“听说她长得挺漂亮。”查尔斯最后补了一句。
“她肯定还会赛马、赛狗呢!”欧内斯蒂娜挖苦说。
他朝欧内斯蒂娜苦笑一下。欧内斯蒂娜指的是她从前看到过伯父赛马、赛狗的赌帐,因而怀疑汤姆金斯夫人好赌。查尔斯说:“完全可能,但这算不上什么罪过。”
特兰特姨妈肥胖的身体坐在一把椅子上,左顾右盼,望着两个年轻人的脸,想从其中找出点好的兆头;每逢这样的当口,她都是抱这种希望。
“可是,你伯父不是年纪太大,已经不能生育了吗?”
对她的无知,查尔斯不禁笑了笑:“他才六十七岁,特兰特夫人,还不算老。”
“就算他不是太老,但她却太年轻,好当他的孙女儿呀。”
“亲爱的蒂娜,在这种情况下,人应该保持自己的尊严。我请求您看在我的份上而不要太刻薄。咱们必须平心静气地对待这一事件。”
她抬起头,看到他是那样难堪、严厉,心想自己非得改变一下态度不可了。于是她跑上去抓住他的手,把它抬起对准自己的嘴唇。查尔斯把她拉过去,吻她的额头。尽管如此,他心里却明白,鼩鼱跟老鼠外表上可能看不出区别,但它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动物。欧内斯蒂娜对他带来的消息那样震惊,那样憎恶,尽管他找不出恰当的字眼儿来形容她的举动,但总觉得她远未摆脱世俗女人的秉性,到底不是贵族出身。马车把他从埃克斯特拉回来,他跳下马车急匆匆来到特兰特姨妈家,本来希望看到的不是暴跳如雷,而是同情,尽管这种同情只不过是为了迎合他的心境而已。啊,是了,原因大概在于她没有预想到,一位绅士永远不会流露出她所想象的那种大发雷霆。但是她开初的举动,总使人觉得她身上有着布商女儿的痕迹,有着在买卖中失利的人的绝望。她缺乏传统上那种“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气魄。有教养的贵族永远不会允许生活中的无妄之灾毁了自己的风度。
他把欧内斯蒂娜扶回沙发,她刚刚就是从那只沙发上跳起来的。他之所以到特兰特姨妈家来,其中有个重要原因。在长途归来的路上,他已打定了主意,但这会儿看来只好留待明天再商议了。他想找个办法来显示一下自己对这件事的正确态态,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今天莱姆有什么特大新闻?”
这句话好象提醒了欧内斯蒂娜,她对姨妈说:“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了吗?”随后,还没等待特兰特姨妈回答,她便望着查尔斯说:“倒真是有重要新闻。波尔蒂尼夫人已经把伍德拉夫小姐解雇了。”
查尔斯心里猛的一震。特兰特姨妈忙于要讲新闻,并未留心他脸上是否有惊讶的神色。查尔斯回来时她不在家,就是因为她在外面打听这件事呢。解雇之事必定发生在前一天晚上。那罪人只允许在波尔蒂尼夫人的莫尔伯勒住宅中再过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一个搬运伕去搬她的箱子,事先他已被告知把箱子搬到白狮旅馆。查尔斯一听此话,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但是特兰特夫人下面的一句话倒使他稍稍安定下来。
“只是临时寄存一下罢了。”从多切斯特到埃克斯特的公共马车不经过莱姆镇,因为那会在陡峭的山坡上颠簸。所以,人们需要朝内陆走四英里光景,在一条通往西乡的大道的十字路口上搭车。“但是亨尼科特夫人问过那个搬运伕,他说伍德拉夫小姐不在波尔蒂尼夫人家里。那家的女仆说她天刚亮就走了,别的没有什么话,只说了声箱子往哪儿运。”
“那么后来呢?”
“没见影儿。”
“您见过牧师了吗?”
“没有。不过特林布尔小姐满有把握地对我说,牧师今天上午到莫尔伯勒大院去过。但仆人对他说,波尔蒂尼夫人身体欠安,他被挡驾了。牧师又问弗尔利夫人。她说,她只知道波尔蒂尼夫人听到一件丑闻,大为震惊,愤怒异常……”善良的特兰特夫人说不下去了,显然,正象对莎拉的失踪一样,她对自己的孤陋寡闻也是深感苦恼的。她望望外甥女和查尔斯的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哟?”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到莫尔伯勒大院去做事,那不等于把羊羔送到狼嘴里嘛。”欧内斯蒂娜望望查尔斯,看他是否赞成自己的见解。查尔斯表面上似乎很镇定,但内心里却很不平静。
“会不会出事……”
“我们都担心这个。牧师已派人沿路往夏茅斯方向寻找去了。她常在那条路上散步,就是悬崖上面的那一条。”
“那么他们已经……”
“什么也没找到。”
“您不是说过,她有一次给一家人家干活……”
“也去问过了,人家说不知道。”
“格罗根医生——没有到莫尔伯勒大院去吗?”
查尔斯一提到这个名字,便立刻巧妙地转向欧内斯蒂娜,说:“那天晚上我跟他喝掺水烈酒时——他提到过那个姑娘。
我知道他对她的处境很关心。”
“特林布尔小姐说,她七点钟时看到格罗根医生跟牧师说话。她说他看上去很激动。啊,对了,特林布尔小姐用的词儿是‘愤怒’。”特林布尔小姐在布罗德街的街头开了一爿杂货铺,店铺的地势非常有利,因而也就成了莱娜镇所有的消息的集散中心。特兰特姨妈和善的脸上也居然出现了怒色,看上去十分严厉。“波尔蒂尼太太病得再厉害我也不会去看她的。”
欧内斯蒂娜用双手捂住了脸:“哎哟,今天是多么残酷的日子呀!”
查尔斯低头望着两位女士,说:“或许我应该到格罗根那儿去看看。”
“哎呀,查尔斯,你能干什么呢?寻找她的人已经不少了。”
查尔斯想的自然不是要去寻找。他想莎拉之以所被解雇,恐怕与她在安德克立夫崖的散步不无关系。他最担心的当然是有人可能看见他和她在一起。他吃不准是怎么回事,感到十分苦恼。眼下,十万火急的事情是弄清楚人们对莎拉被解雇的原因了解到什么程度。他陡然发现这个小客厅的气氛令人恐怖。他必须离开她们,必须琢磨一下该怎么办。前一天夜里,当他安安静静地睡在埃克期特旅馆里时,谁知道莎拉在那绝望的夜晚会干出什么蠢事来呢?但是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她在什么地方,他是可以猜到的。他是莱姆镇唯一知道莎拉下落的人。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泄露天机。
几分钟后,他大步流星地起下街坡,往白狮旅馆走去。空气倒是挺柔和,但天空却浓云密布,湿润的夜风搔着他的双颊。远处的海面上传来滚滚雷声,同样,他的心里也是雷声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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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哦,年轻多情的勋爵,
你在为谁叹息?
为那永远不属于你的佳人?
——丁尼生《毛黛》(855)
查尔斯打算立即派萨姆送个条子给那位爱尔兰医生。他边走边思考着条子的借辞——“特兰特夫人十分关心……”,“在组织寻人小组时如需要费用……”,或者不如说“不论在经济或别的方面,倘若我能尽绵薄之力”——诸如此类的措辞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着。他一走进白狮旅馆,便大声告诉那个并不耳聋的马伕,叫他把萨姆从酒吧间唤出,上楼来见他。可是他一踏进起居室,便碰到那多事之日的第三件出人意料的事。
圆桌上放着一封短信,是用黑蜡封住的。那笔迹他未曾见过:白狮旅馆,史密逊先生收。他把信打开,上面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我请求最后跟您会面一次。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我都在等着您。如您不来,我今后便永不打扰您了。
查尔斯将短信读了两三遍,随后便朝着屋外的夜空发愣。她这样莽撞,竟拿他的名声冒险,这叫他怒上心头;但她还活着,这又使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想到最后一句话所包含的威胁,他又觉得怒不可遏。萨姆走进房间,用手帕擦着嘴,那显然是说他正在吃晚饭就给叫来了。他想,中午只喝了一瓶姜汁啤酒,吃了三片阿波尼斯陈饼干,此时急于吃晚饭是不会受到责怪的。不过他一眼就看出,主人的心情极坏,从离开温斯亚特到现在从来没有这样坏过。
“出去打听一下,是谁送来的这封信。”
“好的,查尔斯先生。”
萨姆刚走出门口几步,查尔斯便追上来,说:“打听一下,不论是谁送来的,都要请他到楼上来。”
“好的,查尔斯先生。”
主人回到房间,心里顿时涌上远古时代灾殃的一幕,据记载,早在侏罗篮世纪,地壳变异,有的古生物嵌入海底石隙中,形成菊石,就是他带给欧内斯蒂娜的那一种。那是九千万年前的一次小小祸殃。这象是黑暗中的空电一样,一种新的启迪骤然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世间万物大体如此:物竞天择带来的并非是完美无瑕,一切演变不过是周而复始。时间不过是海市蜃楼,人生只是过眼烟云。人总是在这生活的旋涡中徘徊游移而不能自拔。人类筑起的层层彩色幕障——历史、宗教、责任、地位——仅仅是蒙蔽现实的幻想,如同服鸦片以后所产生的幻觉一般。
萨姆带着查尔斯刚才呼唤过的那个马伕走进来。查尔斯转身对着他。马伕说,送信的是个孩子,是上午十点钟送来的。他说还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那小孩没有说谁差他来的。查尔斯很不耐烦地把他打发走,接着又很不耐烦地责问萨姆,问他干嘛那样大瞪着双眼。
“没有什么,查尔斯先生。”
“够了,够了,叫他们送晚饭上来。随便吃什么都行。随便什么。”
“好的,查尔斯先生。”
“还有,别再来打搅我。你可以去把东西整理整理。”
萨姆走进起居室隔壁的卧室。查尔斯站在窗前朝街上望着。这时,他借着旅馆窗口射出的光亮,看见一个小孩从街尾跑来。不一会儿,那小孩跨过下面街上的鹅卵石路面消失了。他差点儿要打开窗子喊叫起来。他凭着敏锐的直觉感到,那就是送信的孩子。他一时手足无措,尴尬异常,过了半晌他才相信,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萨姆从卧室出来,朝门口走去,打算外出。谁知他刚走了几步,便响起了敲门声。萨姆开了大门。
敲门的是那个马伕,脸上挂着傻乎乎的微笑,好象是说这一次他保准没搞错。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还是那个小孩,先生,我问过他了,先生。他说还是那个女人叫他送来的,先生。但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俺们都管她叫法国……”
“别说啦,别说啦,把纸条给我。”
萨姆接过条子,交给查尔斯,他虽然对主子唯唯诺诺,但不难看出,他那表面恭顺的后面却暗藏着一种默默的蔑视,一种深知就里的淡漠神态。他朝马伕晃晃手指,偷偷地向他挤了挤眼睛,马伕便退了出去。萨姆刚要跟着出去,查尔斯又把他叫住了。查尔斯沉默着,在斟酌既体面又使人信服的字句。
“萨姆,我最近对这儿一个不幸的女人很关心。我原先希望,也就是说,我现在仍然希望不要让特兰特夫人知道此事,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查尔斯先生。”
“我想给这个人提供一个……发挥才能的环境。当然,事成之后我自己会告诉特兰特夫人的。这种做法只是为了使她有点又惊又喜。特兰特夫人待我那么好,这就算是一点报答吧。她也很关心那个女人呢。”
萨姆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查尔斯暗想他真是标准的“贴身仆人萨姆。”他对主人十分恭顺,这与他的秉性极不相称,因此查尔斯又补充一句:“因此——当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这件事你对谁也不能讲。”
当然不讲,查尔斯先生。”萨姆看上去大为震惊,就象一个牧师被指责为赌徒似的。
查尔斯转身望着窗外,并未注意萨姆在干什么。萨姆奇怪地撅起嘴,点点头,看了主人一眼,走出去后顺手关上了门。查尔斯等萨姆走后,打开了第二封短信。
我整个下午都在等您,我——一个绝望的女人请求您的帮助。我将整夜祈祷着您的到来。明天拂晓我将在海边一个小谷仓里等您。您可以走上次走过的靠近农场的那条小路。
这张便条没有封住,那肯定是因为没有蜡,所以才用家庭女教师式的法语写的。那好象是在某所茅屋门口或在安德克立夫崖用铅笔匆匆写就的。查尔斯知道她准是躲到安德克立夫崖去了。那个小孩准是到码头去的渔家孩子,因为经安德克立夫崖去码头是条捷径,不必穿过镇子。但是,这种送信的办法是多么愚蠢,多么危险!
法国人!瓦格纳!
查尔斯紧攥着手,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远方的闪电划破天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向窗外望望,巨大的雨点已经在砰砰地敲着窗子,雨水顺着窗槛向下流着。他想莎拉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他好象看见她全身湿透,在电光下、暴雨中奔跑着。这使他一时间忘记了对自己的担忧。但是这真叫人受不了,而且是经过了这样的一天!
我上面加了感叹号,未免过于夸张。但不管怎样,当查尔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万般思绪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在临海的窗前站定,呆呆地望着布罗德街。蓦地,他记起了她的话,她曾说过什么山楂树在布罗德街上行走。他猛地转过身,双手抱住头,随后进入卧室,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
但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并非在做梦。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得行动起来。他对自己的软弱无能十分恼火,真想振臂高呼,表明自己并非是淹没在洪水中的菊石,自己有能力拔开包围着自己的浓云。他觉得非找个人说说不行,非得把自己的灵魂暴露无遗不行。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起居室,拉拉汽灯的链条,将淡绿色的灯光拔到白识,随后又狠狠地拉了一下门口的铃绳。旅馆的一个老年招待闻声而来,查尔斯严厉地吩咐他去准备一杯白狮旅馆最上等的冷饮,一杯淡淡的樱桃酒和白兰地混合酒。
这种饮料曾使维多利亚时代许多人大腹便便呢。
大约四五分钟后,惊恐不定的萨姆端着晚餐盘子走上楼来。走到楼梯的一半便骤然止住步子,吃惊地望着面色微红的主人身披因弗内斯斗篷,大踏步地朝他走来。查尔斯在他上面一级的楼梯上站住,揭开餐盘上的遮布,看了看红汤、羊肉和煮土豆,然后一声不吭地下楼了。
因弗内斯是苏格兰北部一城市,因生产斗篷而闻名。
“查尔斯先生。”
“你自己吃吧。”
主人就这样走了,而萨姆却那样呆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身边的楼梯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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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朋友们,我来告诉你们,这件事取决于一个古老庄园的权利。——路易斯·卡罗尔《猎蛇鲨》(87)
路易斯·卡罗尔(832—898),英国著名童话小说家。他的《艾丽丝漫游奇境记》和《镜中世界》开创了梦幻文学新风,享有世界声誉。蛇鲨是卡罗尔在他的长诗《猎蛇鲨》中想象出的动物。
萨姆对玛丽真是念念不忘,如醉如痴。诚然,他爱着玛丽这个人,任何感官正常的年轻人都会如此。可是他之所以爱玛丽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玛丽在他对未来事业的梦想中所起的作用。在我们今天这个毫无约束、缺乏想象的时代,小伙子们也在遐想着姑娘们的作用。但不同时代的这两种作用却毫无共同之处。萨姆似乎经常看到,玛丽打扮得花枝招展,端坐在他这位老板的柜台后面。整个伦敦的高贵男性顾客都象被磁铁吸引着一般,蜂拥来到他的店门口,来瞻仰这位老板娘的丰采。店门外的大街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各种漂亮马车的车轮发出辚辚声响,震耳欲聋。店铺简真象一家俄国式的茶社,而正是玛丽执掌着水笼头的开关:她大批大批地卖给顾客手套、围巾、短袜、帽子、袜带、鞋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项圈——萨姆一心想着项圈,我看他大概中了拜物教的邪,因为他居然想象着玛丽那粉嫩的细脖颈上也戴着项圈,站在令人羡慕的公爵和大臣面前。在这令人陶醉的场面之中,萨姆本人却安坐在钱柜旁,大把大把地收着黄灿灿的金币。
他心下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梦想。而且,玛丽使他更加感到这的确是个幻想。这样一来,萨姆也更明确看到自己的成功之路上有个拦路虎。什么呢?缺少金钱。此时,萨姆在他主人的房间里正睁大眼睛思虑的东西可能就是人类处处碰到的这个敌人。他看着查尔斯走出门去,在布罗德街上渐渐走远了。然后,他神秘地撅了一下嘴唇,舒舒服服地坐下,乐滋滋地吃起第二顿晚饭来。他呷了一两口汤,细细嚼着几片羊肉。他有着富贵人物的天性,却没有富贵人物的钱财。这时,他手里拿着叉子,叉子上挑着一块涂着山柑酱的焖羊肉,但他并不看那块肥美的羊肉,却大睁着两眼,再次陷入沉思。
这儿,我不妨插几句,谈谈“al”这个词的演变过程。当然,这种知识对诸位读者可能是毫无用处。“al”是个古英语词,来自古挪威语,是由当时的北欧海盗带到英国来的。它本来的意思是“谈话”。后来北欧海盗干起了那种婆婆妈妈的勾当,他们不去杀人抢劫,而只是拿着斧子吓唬人,向人勒索,于是这个词变成了“捐税”或“贡品”的意思。北欧海盗中有一支南下,在西西里岛建立了马菲亚城。另一支(这时(al已拼作ail)则留在苏格兰边界,开始忙于保护自身的既得利益。如果一个人想保护自己的庄稼,保护女儿的贞操,他就得向部落酋长交纳“ail”(钱财)。久而久之,受害者就把这个词的意思改变成“敲诈勒索”。
即便不能说萨姆正在思考这个词的演变,但他肯定是在考虑这个词的含意。他一下便猜中了那“不幸的女人”是谁。
“法国中尉的女人”被解雇,这在莱姆是非常引人注意的事件,人们在一天之中便会一传十、十传百地张扬开来。萨姆在酒吧间吃第一顿晚饭时,就听到人们在叽咕这件事。他知道莎拉是什么人,因为玛丽有一天提到过他。他了解主人,也知道他的行动。他看得出主人一反常态,要去干某件事情。他猜得出,主人离开旅馆,不是去特兰特夫人家,而是去别的地方。
在温斯亚特庄园,仆人们心里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位伯父一心要跟侄子过不去。乡下人天生就十分重视良好的家规,他们对查尔斯未能经常到温斯亚特庄园向罗伯特请安大为不满——为什么不抓住一切机会向伯父讨好呢?在那时候,仆人在主子的眼里跟桌椅板凳差不多,主人们常常忘记他们是一些有耳朵、有脑子的人。因此,老头子跟继承人之间的一些不愉快谈话被仆人们听了去,他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年轻的女仆们为漂亮的查尔斯深感惋惜。可是一些聪明的男仆却象吗蚁看待游手好闲的蚱蜢和它的结局一样看待查尔斯。他们一生都在忙忙碌碌,挣钱糊口,因而他们看到查尔斯因懒惰受到惩罚时,心里感到十分高兴。
《蚂蚁与蚱蜢》是法国作家拉·封丹(2—95)写的一篇著名寓言。故事说:蚂蚁整个夏天都在辛勤忙碌,贮备冬天的食物,而蚱蜢却整天蹲在树叶上唱歌。冬天来临,蚂蚁生计备足,而蚱蜢的窝里却空无一物。它只得到蚂蚁那儿去乞讨,蚂蚁对它嗤之以鼻。
再说,果不出欧内斯蒂娜所料,汤姆金斯夫人的确是个中上等阶层的冒险家。她精明、屈尊地去讨好女管家和男管家,而这对男女则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位丰满、情感溢于言表的寡妇身上。那一天,汤姆金斯夫人被带着看了东厢房那套长久弃置不用的房间后,对女管家说,那套房间作儿童游乐室倒满不错。的确,她与前夫生过一男二女,但照女管家看来,汤姆金斯夫人可能又要生育了。女管家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男管家本森先生。
“也可能生个女儿啊,特罗特夫人。”
“她会争夺继承权的,本森先生,我不会看错,她会尽力争夺的。”
男管家呷了口茶,说道:“她给小费也很大方。”在这个家庭中,查尔斯是从来不给仆人小费的。
以上谈话的大致内容,萨姆在楼下仆人房里等候查尔斯时都听到了。这件事本身对萨姆来说并不是令人高兴的。再说,作为萨姆,作为蚱蜢的仆人,人家对主子说三道四,也不能说跟他无关。还有,这一切跟他另一个孜孜以求的愿望——即他更上一层楼的梦想——也不无关系。他希望,等查尔斯继承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