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望着两手。“没有。我告诉她,我见到了瓦格纳,说他有一天会回来跟我结婚。我当时那样说并不是出自虚荣。
塔尔博特夫人会理解那件事——我的意思是说她会谅解我——但是我不会对她说,是她的家庭幸福逼着我去做那件事的。”
“您什么时候知道瓦格纳结婚了?”
“一个月后。他说自己是个不幸的丈夫,还谈什么爱呀,说什么另作安排呀。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一点也不觉得痛苦,我给他回信时一点也不动气。我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除了我,您对谁也没讲过这件事?”
沉默了半晌,她才回答说:“没讲过。就是为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原因,对谁也没讲。”
“为了惩罚您自己?”
“为了作一个我必须作的孤独人,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
查尔斯想起了格罗根医生在关心伍德拉夫小姐时所持的符合常理的态度。“可是,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倘若每一个受到不道德的男人欺骗的女人都象您这行事,那么,恐怕咱们这个国家会遍地都是孤独的人了吧。”
“事实上已经遍地都是了。”
“哪儿话,这太荒唐了。”
“她们不敢承认自己是被遗弃了的人。”
查尔斯盯着她的背影,想起了格罗根医生说的另外一件事——病人拒绝吃药的事——不过他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他向前探着身子,双手紧握着。
“我完全可以理解,对一个受到教育的聪明人来说,某些环境看来是难以忍受的。但是,她受的教育及其他有利条件就不能使她战胜——”
她蓦地站起身,走到悬崖边。查尔斯急忙跟上去,站在她身边,摆好架式,准备随时抓住她的胳膊——因为他已看出,他那些泄气的话已产生了事与愿违的效果。她紧绷着脸,望着大海。他从那张脸上看出,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觉得他是个迂夫子,只是传统观念的应声虫。她的确有些男子气,而查尔斯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的。从感情上讲,他自己也不愿这样做。
“请原谅,我可能问得太多了。不过,我是出自好心。”
她低下头,接受了他那含糊其辞的道歉,接着,她又抬起头来,盯着海面。他们这时站在极为显眼的地方,下面树林中的人完全可以看得见他们。
“请您向后退一步,站在这儿很不安全。”
她转过身,望着查尔斯。从她的目光看来,她似乎再次看透了他的真实动机,并使他的动机裸地暴露出来,他感到十分尴尬。我们有时可以从现代人的脸上看到一个世纪前人的表情,但永远不能看到一个世纪后人的表情。过了片刻,莎拉从查尔斯身过走过,回到那棵山楂树旁。查尔斯站在那个小舞台的中央。
“您的话证实了我先前的想法,您必须离开莱姆。”
“倘若我离开这儿,我便离开了耻辱,那我就完了。”
她伸手抓住一根山楂树树枝。查尔斯弄不清楚她在干什么,但是看她似乎故意将自己的食指硬向树刺上压,随后,她在瞅着一滴殷红的鲜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偷偷地把血揩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突然对她说:
“去年夏天,您为什么拒绝格罗根医生的帮助呢?”莎拉听了这句话,责备地看了查尔斯一眼。不过查尔斯已有思想准备,知道她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真的,我了解过他的意见。
您总不能否认我有权利这样做吧。”
她又转向一边,说道:“是的,您有权。”
“那么,您得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因为我不想得到他的帮助。我并不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我知道他愿意帮助我。”
“他的建议跟我的不是一样吗?”
“是一样。”
“那么,我诚心地提醒您,别忘了您答应我的事儿。”
她没有回答。不过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她站在那儿,眼睛盯着山楂树枝。查尔斯朝她走了几步。
“伍德拉夫小姐,怎么样?”
“现在您知道了真相,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吗?”
“毫无疑问。”
“那么,您原谅了我的罪过?”
这使查尔斯心里微微一惊。“您过于看重我的谅解了吧。最重要的是您自己谅解自己。而继续呆在这里,您是永远做不到的。”
“您没在回答我的问题,史密逊先生。”
“能否谅解,那是我们的造物主所决定的事情。假如我越俎代庖,那是上天不容的事。不过我相信,我们大家都相信,您赎罪的苦行已经足够了。您是应当得到谅解的。”
“那么我也就被人们遗忘了。”
她说这句话时那种结论性的语气使查尔斯迷惑不解。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说道:
“倘若您这样说是指这儿的朋友不想给您实际的帮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是,我正象这棵山楂树一样,史密逊先生,谁也不会指责它寂寞地生长在这个地方,只有当它出现在布罗德街上时,它才会冒犯社会。”
他叹了一口气,表示反对这种看法,“可是,亲爱的伍德拉夫人姐,您总不能说您的责任就是冒犯社会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说这就是您给我的印象的话。”
她半侧过脸,说:“但是,难道社会不正是希望我陷入另一种寂寞之中去么?”
“您现在怀疑的是正当的生存权利。”
“难道禁止怀疑吗?”
“不是禁止,而是怀疑毫无结果。”
她摇摇头。“结果是有的,不过是苦果罢了。”
这话并非是反驳,倒象是自言自语,而且声音里带着凄凉。查尔斯感到精疲力竭,觉得自己被挫败了。他看出,不仅她的目光是那么直率,而且她的思想和语言也是那么直率。以前,他偶尔觉得莎拉有要求跟男人平等的思想,这曾使他暗暗惊奇。而现在,他发现那不仅仅是一种平等,而是一种亲近,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亲近。在他与女人的接触中,还从没有体会到这种思想和感情上的亲近。
他的这种想法并非是主观断想,而是客观事实。查尔斯心想,一个富有自由思想的、有智慧的男人能看清这一点的话,他一定会承认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的感情并非是妒嫉男人,而是处在这种情况下不知如何是好。作为一种安慰的表示,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但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转了个身。两人又沉默起来。
莎拉好象觉察到了他的失败感,说道:“那么您认为我应当离开莱姆么?”
他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急忙转过身来望着她。
“我求您这样做。您到新的环境里,周围是另外一些人,就再也不必要忧虑过去的那些事情了。我等着您打定主意。”
“我是否可以考虑一两天再说?”
当然可以,如果您认为必要的话。”她抓住机会,不让她再游移不定。“如果您允许,我建议此事由特兰特夫人负责。
我保证不论您需要多少钱她都可以赞助。”
她低下了头,似乎又要落泪了。她轻声说:“我不配这样的关怀,我……”
“别说这些了。我认为这样花钱是最值得的。”
查尔斯的心头涌起了一丝胜利的喜悦。是啊,正如格罗根医生所预言的那样,只要莎拉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她的病就可以治愈——或者说至少看到了治愈的一线希望。他转过身,拿起燧石座位旁的木棍儿。
“我去特兰特夫人家去好吗?”
“太好了。当然不必提咱们见面的事。”
“我决不会说的。”
他已经预见到跟特兰特夫人会面的情景:一开始,他会装作对此事有些吃惊,但也不会太过分;接着。他会不耐烦地表示,为了把这件事打发掉,一切费用都应该由他来负担;而欧内斯蒂娜可能要就此事大大挖苦他一番——这样也好,倒使他良心上得到安慰。他对莎拉微笑了。
“您已经讲出了您的密密。我想您今后将会发现,从许多方面来看,我件事不会再是您的负担。您天资聪慧,没有什么牵挂。这样一天必定会到来:您将发现,这些年来的不幸只不过象那边切斯尔大坝上空的云影一样。您将站在阳光下,对过去的痛苦付之一笑。”查尔斯觉得可以看出来莎拉那疑惑的目光后面隐现着一点光亮。刹时间,她简直象个孩子一样,一边不情愿,一边又希望自己被哄着、劝着从痛苦中摆脱出来。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随后他轻松地说:“咱们现在是否可以下去了?”
她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当然,一定是再次表示感谢。他乐滋滋地等着她讲话。可是莎拉最后盯着他望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便从他身旁拐过,朝前走了。
莎拉走在前面带路,步子迈起来象她上坡时一样稳健。查尔斯朝下望着她,不禁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再也不能跟她这样呆在一起了……既感到惘然,又感到宽慰。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是不会忘记她的。不忘记这样一位女性,这对查尔斯来说也是一种安慰。看来今后要了解她的情况只有通过特兰特姨妈了。
他们来到那个小山坡的脚下,穿过第一条常春藤通道,再走过那片空地,刚进入第二条通道——墓地,他们呆住了!
下面,从远处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上,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听起来很奇怪,象是一个人强忍着但又忍不住时发出来的。它好象是树林中的某个精灵,一直在瞅着他们的秘密约会,而现在,她——从笑声听起来那肯定是个女的——在嘲笑查尔斯和莎拉这两个蠢人,因为他们自以为别人对这次约会还不知道呢。
查尔斯和莎拉不约而同地住停脚步。查尔斯本来越想越觉得宽慰,这时他突然由高兴变得惊慌起来。不过,常春藤挡得严严实实,那笑声也远在下面二三百码的地方,不会有人看到他们的。只要他们不走下斜坡,谁也不会——过了会儿,莎拉把指头放在嘴唇上,示意叫他站在那儿别动,而她自己则蹑又蹑脚地走到通道头上。查尔斯看见她向前探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向路上望着。接着,她突然转过脸来,向他招手,意思是叫他悄悄走过去。这时,下面的笑声又响了。这次笑得轻些,但是距离更近了。不管是谁在那儿笑,反正这个人已经离开了大路,正在穿过得树林朝他们走来。
查尔斯蹑手蹑脚地急忙朝莎拉走来。他每走一步都要看准地方,以便站稳脚步,同时不要让他的高统靴发出声响。他觉得自己的脸火烧火燎,十分尴尬。在这种时刻,不管他怎样被人看见,跟莎拉在一起,肯定就是“作案现场”,怎么辩解也毫无用处。
他来到莎拉身旁,幸亏那地方的常春藤密不透风。莎拉不再观察来的人是谁,而是倚靠在一棵树干上,眼皮下垂着,好象因为自己把查尔斯带到这儿来而深感内疚。查尔斯向下面生着梣树灌木丛的斜坡上一望——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两个人正向他们走来,似乎是要到他们隐身的这个地方来。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萨姆和玛丽!萨姆搂着那姑娘的肩头,两人的手里各拎着自己的帽子。玛丽穿着欧内斯蒂娜给她的那件散步时穿的绿裙子——肯定是的,查尔斯最后看见这件裙子时,欧内斯蒂娜还穿着呢——她的头向后仰着,靠在萨姆的脸上。毫无疑问,他们是一对年轻的恋人,象他们脚下四月的花草那样情意绵绵。
查尔斯向后缩了一下,但仍紧盯着那两个人。他看到萨姆捧着那姑娘的脸亲吻起来,玛丽抬起胳膊,两人紧紧地拥抱着。随后,两人松开手,羞答答地站在那儿。萨姆带着那姑娘走到树林间的一片草地上。玛丽坐下来,随后又躺下。萨姆坐在她身旁,低头望着她。他把她脸上的一绺头发捋向一边,俯下身温柔地吻着她的两眼。
查尔斯突然又感到一种新的窘迫:他回头望望莎拉,看她是否知道那一对男女是谁。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地瞅着脚下的荷叶蕨,似乎那两个人不过是到这儿来躲避阵头雨,跟她毫无关系。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查尔斯渐渐觉得不再那么尴尬,倒是有些放心了,因为一看便知,那两个仆人正忙着相互亲热,顾不得其余。查尔斯又瞥了瞥莎拉。她站在树旁,也正望着那两个人。不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望着地面,但接着又突然抬头盯着查尔斯。
沉默。
接着,她做了一件既使人奇怪,又令人吃惊的事。这种事简直就象她当着别人的面脱光了衣服那样不可能——她竟然笑了。
那种笑实在令人费解,查尔斯开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这种时候竟还笑得出来!他觉得莎拉大概一直在等待着某一时刻,以便把她的笑呈献给她的知己。在往昔的岁月里,塔尔博特夫人的孩子小保尔和弗吉尼亚一定对这种笑容很熟悉,但这种笑从没恩赐给莱姆镇。这一笑显示出她的幽默感,说明她的心中并非全部是悲伤。在她那对大眼睛里,笑意是那样忧郁、悲伤、坦率,这揭示了她内心的矛盾,暴露了她另一新的性格。
那明亮的大眼睛和微微弯曲的双唇似乎在对查尔斯说:您那自命不凡的架式哪儿去了?您那尊贵的出身、复杂的科学都到哪儿去了?您的传统礼仪、社会等级又到哪儿去了?不仅如此,那种微笑可能使人不知所措,也可能使人皱眉蹙额。但无论如何,人们只能报以微笑,因为它原谅了萨姆和玛丽,原谅了一切。不知怎么,它在某种程度上使她和查尔斯之间到此为止的一切隔阂和拘谨都烟消云散了。它要求彼此间更加深切的理解,它要求公开承认(而不是象以前那样默默地承认)那种不自然的平等关系要融化成和谐的亲近。的确,查尔斯并没有有意识地报以微笑,但他发现自己在笑。虽然只是眼睛里含着笑意,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在笑。他浑身激动不已,但那激动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很难称之为性的冲动。他象是沿着一堵长长的高墙摸索前进的人那样,好不容易到了终点,找到了大门……但遗憾的是大门紧锁着。
查尔斯在那儿呆呆地站了半晌。那女人好比是大门,男人却没有钥匙。这时,莎拉又垂下眼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二人长久地沉默着。查尔斯看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一只脚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而且,他刚才刹那间曾想纵身跳下去——他知道,假如他伸出双臂,莎拉会顺从地让他拥抱……那会是一阵强烈的情感交流。想到这里,查尔斯的脸更红了。最后,他小声说:
“咱们以后再也不能单独见面了。”
莎拉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随后,她几乎是生气地转过身去,不让查尔斯看见自己的脸。查尔斯这时又透过常春藤的枝叶向外望去,看见萨姆的身子压在玛丽身上,但玛丽的身子被草丛遮住了,看不清楚。半晌过后,查尔斯还在呆呆地望着,他的思想仍在飘飘悠悠地向悬崖下坠落,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窥探别人的秘密;他也没意识到,每过一刻,他所受的感染就加深一分,而他对感染的抵抗能力就减弱一分。
玛丽救了他。她蓦地将萨姆推向一边,咯咯地笑着跑下斜坡,回到大路上。她停住脚步,调皮地朝萨姆望了望,然后提起裙子,飘飘地沿着大路向下走去,她的上衣在绿荫下划出一条红线,那条红线穿过鲜艳的紫罗兰,穿过银白色的山茱萸。萨姆在后面追赶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个绿色,一个蓝色——渐渐缩小,最后看不见了。接着传来一阵笑声,笑声过后是轻声尖叫,然后是一片寂静。
五分钟过去了。在此期间,这两个藏在绿色通道中的人谁也没讲什么。查尔斯依然呆呆地盯着山下,似乎他这么聚精会神地望着是十分必要的。当然喽,他的这一举动是为了避免看莎拉。最后,他打破了沉寂,说道:
“最好您先走。”莎拉点点头。查尔斯又说:“我过半个个小时再走。”她又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但并没有再看他一眼。
莎拉走到梣树林时才回头望了望查尔斯。虽说她看不清查尔斯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目送她。她的眼里又闪现出那种看穿一切的神色。随后,她穿过树林,轻快地朝坡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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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也曾感受过,
缠绵悱恻的重负,
我也曾祈求过,再别与女人纠葛,
这颗悸动、狂热的心呀,离开我。
我也曾渴望过
利刃般的执着追求,
赞美过急切大胆的举动,
没有犹豫,没有顾虑重重。
但在我已饱阅的世上,
总有一天,你也要证实,
你那执着的追求虽然可贵,
却永远不是甜蜜的爱情。
——马修·阿诺德《告别》(853)
查尔斯在回莱姆镇的崎岖小道上走着,心里上下翻滚,反复思考着男人常碰到的那个问题:“伙计,你这样做太危险了!”他想自己太愚蠢了,幸好还没做出蠢事;荒唐地冒了一次险,但又安全地脱险了。此时,他看到下面码头上的系缆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反过来想,又何必那样深深地反躬自责呢?打从一开头,他的动机就是最纯正的嘛。他治愈了她的疯病,即便是在他的一片诚意中曾经搀杂过一些不纯正的念头,那也不过象在整只羊腿上抹了一滴薄荷酱一样无关大局。倘若当时他没有尽力避开那位火一般的人物,他倒是应该狠狠地责备自己了。他将小心谨慎,永远避开她。他毕竟不是让蜡烛灯火诱昏了头的飞蛾,而是有高级智能的人,是最能适应生存环境的人,天生就有着自由的意志。倘若他不相信自由意志的屏障,难道他会涉足如此可怕的险滩吗?我打的这个比方可能不恰当,但那确实是查尔斯的想法。
于是,他心里靠着自由意志,手里撑着木棍儿,从山坡上下来,朝莱姆镇走去。他想,从今天开始,他将要靠自由意志来严厉地压制对那姑娘有任何同情式的、上的情感;靠自由意志毫不动摇地拒绝跟那姑娘秘密会面,靠自由意志,他要将自己感兴趣的任何具体安排都交给特兰特姨妈去办;同样,靠自由意志来继续使欧内斯蒂娜呆在闷葫芦里。他走着走着,当他望见白狮旅馆时,他不仅有自由意志,而且信心十足,甚至对自己暗自庆幸起来……在这种心情下,他把遇见莎拉这件事看作已经过去,可以不必费心思了。
他想:莎拉真是位不同凡响的女子,一位不同凡响的年轻女子!而且她是那样令人迷惑不解。她的动人之处是叫人看不透。他没有意识到正象他自己既不满现实又尊重传统一样,莎拉身上也有英国人身上典型的两种特点,即和想象。第一种特点,查尔斯或许已隐约地感觉到了。第二种特点,他还没有看出。他自然看不出,因为莎拉的两种特点都被时代拒之门外,等于,想象等于幻想。这两个“等于”是查尔斯的弱点,这里,他恰恰代表着他那个时代。
查尔斯想,叫人大伤脑筋的是如何蒙骗欧内斯蒂娜。可是当他回到旅馆时,发现伯父帮了他的忙。
一封电报在等着他,是温斯亚特的伯父打来的。“万分紧急的事情”需要他立即返回。查尔斯读完电报笑了起来,真想亲吻一下那电报的黄丨色封面,因为它使他避免了迫在眉睫的尴尬处境,避免了想方设法去蒙骗蒂娜的必要。真是及时雨!他打听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有一班火车从埃克斯特开出,第二站离莱姆最近。这样,他可以有充分的理由马上出发,在车站上过夜。他咐吩立即备好马车,并准备亲自驾车。他真想立即出发,只给特兰特姨妈留个条子就可以了。但他又一想,那样慌里慌张地不辞而别未免显得缺乏男子气概。于是他手持电服,来到街上。
好心的特兰特太太听说电报后马上变得心神不安。因为在她看来,电报总没有好事儿。欧内斯蒂娜倒不很迷信,只是大为不快。她认为罗伯特伯父用这种方式抖威风简直“太不象话”。她肯定压根儿没有什么事,那只不过是怪老头儿心血来潮,任性胡来。更可恶的是,那一定是老光棍儿对年轻人爱情的嫉妒。
她早先自然去过温斯亚特,是由父母陪同去的。她不喜欢罗伯特爵士。那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对方在审视她;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伯父有着几代乡绅的传统,不过根据伦敦中产阶级的标准,他的举止实在不雅——善良的人也许会说,他的行为确实有些古怪,但是还说得过去;还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庄园的房子跟谷仓相差无几,家具、挂饰和油画都已老掉了牙;也许因为伯父对查尔斯非常溺爱,而查尔斯作为侄子反过来也很恭顺,这使她感到有点妒嫉。最重要的,是她对庄园的情况大吃一惊。
邻近的太太小姐们都事先接到通知,前来看望她。她们都知道,欧内斯蒂娜的父亲是个大富翁,甚至可以把她们的父亲和丈夫一古脑儿买了去。欧内斯蒂娜觉得人家瞧不起她(实际上人家只是妒嫉她),用各种巧妙的方式冷落她。她对最终住到温斯亚特庄园一事也并不感到欣喜若狂,但她想,她至少可以用她大宗嫁妆的一部分来彻底更换庄园里那些陈旧的玩意儿——那些难看的涡形木椅子(卡罗琳时代的,几乎是无价之宝)。那些令人沮丧的碗橱(都铎时代2的),那些被虫子蛀过的挂毯(戈布林3式的)和那些暗淡的油画(其中包括克劳德4的两幅和廷托莱托5的一幅),这些她觉得都不中意。
卡罗琳时代即英国十七世纪由查理一世和二世统治时期。
2都铎时代即英国从485年亨利七世至03年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
3戈布林挂毯是十五世纪巴黎的戈布林兄弟制造的。
4克劳德(00—82),法国画家。
5廷托莱托(58—594),意大利威尼斯画家。
她没敢把自己对伯父的反感告诉查尔斯。至于她对庄园其它方面的不满,她也没直接地讽刺挖苦,而是用讲笑话的方式隐隐约约地向查尔斯暗示过。我想这也不能怪她。她象古往今来的富家小姐一样,只不过有些传统观念的欣赏力……也就是说,她只懂得怎样在裁缝店、妇女首饰店和家具店里大把大把地花钱。这才是她的王国,而且是她唯一真正的王国,她自然不希望在这方面别人来干预她。
心急火燎的查尔斯耐着性子望着满脸阴郁、撅着漂亮小嘴的蒂娜,安慰她说去去就回来。实际上,他心里明白伯父为何叫他立即回去。他和蒂娜以及蒂娜的父母到温斯亚特时,那件事伯父可能已经考虑过了。当然只是可能,因为伯父的话闪烁其词,不很明白。查尔斯和新娘可能要与他一起住在温斯亚特庄园。小两口就住在东厢房。查尔斯知道,照伯父的意思,他跟蒂娜婚后不仅应当间或到那儿住住,而是应该在那儿安家,并开始学习如何管理那个庄园。查尔斯对此不很感兴趣,但他并不知道欧内斯蒂娜对此也不感兴趣。他想,伯父对他总是要么百般溺爱,要么求全责备……而且,还要想法早点结婚,劝说欧内斯蒂娜搬到庄园里来。对这种安排,他觉得并不理想,但伯父私下向他暗示过,意思是说温斯亚特庄园对一个孤独的老头儿来说可能太大了,他倒希望到一个小些的地方去住。那儿并不乏小庄园,实际上,他们的出租帐册上就记载着几个。温斯亚特附近就有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小庄园,从那儿几乎可以看到他的大庄园。
查尔斯想,可能是老头儿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自私了,所以急急忙忙叫他回去,想把事情尽早定下来,要么给他小庄园,要么给他大庄园。两种安排实际上都还算可以,只要老头儿不碍手碍脚,他拿到哪个庄园倒是无关宏旨。他很有把握,现在把那老光辊儿安排到哪个庄园都行。他想,伯父现在象个面临沟壑的骑马人,心情很紧张,只要带着他跳过沟壑就行,别的都不在乎。
在布罗德街,三个人商量一阵后,查尔斯要求单独与欧内斯蒂娜说几句话。特兰特姨妈刚刚走开,查尔斯便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欧内斯蒂娜。
“那他为什么不早些说呢?”
“宝贝儿,这恐怕是伯父的处世哲学吧。先不谈这个,请告诉我,我应当怎样对他说呢?”
“你喜欢哪座庄园?”
“你喜欢的我就喜欢。要是你不喜欢,他会伤心的,不过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欧内斯蒂娜对财主伯父抱怨了几句。不过她想到自己——查尔斯·史密逊太太——安闲地住在温斯亚特的庄园里,不禁飘飘然起来。
“那座庄园的房子……就是咱们上次乘车经过的那座吗?”
“是的,你记得吧,那里有漂亮的山墙。”
“从外面看上去倒还漂亮。”
“当然要修缮一下。”
“叫什么名字?”
“人们管那座庄园叫‘小房子’,当然那只是比较而言。我好多年没有进去过了,但我想它一定比表面上看来大得多。”
“那种老房子我知道,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小房间。大概伊丽莎白时代的人都是些矮子。”
他笑了笑(其实他本来应该纠正一下她对都铎王朝建筑艺术的奇怪认识),搂住她的肩头,说:“那么,咱们就要温斯亚特大庄园?”
弯弯的眉毛下,一对眸子微微盯了他一下:
“你希望要大庄园吗?”
“你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最重要。”
“那么你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吗?”
“你可以把它夷为平地,建起另一座‘水晶宫’,我才不管呢。”
“查尔斯,别开玩笑!”
她推开他的胳膊,但不一会儿她谅解似地吻了他一下,查尔斯便带着轻松的心情上路了。欧内斯蒂娜则走上楼去,从抽屉里拿出了厚厚的日记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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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这棵紫杉树
是我祖父认识的一个人……
——哈代《变迁》
马车的车篷放了下来,查尔斯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之中。车子驶过庄园门房时,他看到小霍金斯立在开着的门旁,而他的母亲霍金斯老太太则站在茅屋的门边忸怩地笑脸相迎。查尔斯吩咐马车夫副手停下车子。那副手在这之前曾等候在奇彭汉姆,这会儿他正和萨姆坐在查尔斯旁边的驾驶座上赶着马车。车子停下来。查尔斯跟这位老太太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刚满周岁时母亲便去世,孩提时代便从各处寻找母爱。当初住在温斯亚特庄园时,查尔斯全仰仗这位女仆的照应。从干的差使上看,霍金斯夫人当时是洗衣女工的领班,但她活儿干得好,再加上人缘又好,所以她在仆人中的地位仅次于那位威风凛凛的女管家。查尔斯之所以对特兰特姨妈抱有好感,恐怕与他儿时对这位平凡妇女的记忆不无关系。这个女仆后来嫁给了鲍西斯,成了他无可挑剔的贤妻。这当儿,鲍西斯正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花园门的路上,前来迎接查尔斯。
霍金斯夫人急切地询问查尔斯关于他即将到来的婚事,查尔斯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还询问了她子女的情况。查尔斯觉得,这位老太太对他的关心似乎有点反常,从她的目光中还看到了好心的穷人对自己喜欢的富人有时表现出的那种怜悯。这种怜悯的目光他在儿时就见过多次。当年,这位纯洁、精明的乡下女人经常向这个失去母亲而只有黑心肠父亲的孩子投来这样的目光。那时,查尔斯那位仍旧活在世上的父亲在伦敦花天酒地地打发时日,有关他的谣传不断悄悄地传到温斯亚特。眼下,查尔斯觉得她这种默默表示怜悯的目光未免不合时宜,但他还是高兴地承受着。它来自对他的爱,不仅如此,庄园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他才存在着的:那整洁的门房花园,那远方的园林,那一丛丛的古树——每丛古树都有一个雅号,象“卡森的讲坛”呀“十松岭”呀,“拉米伊呀,(为庆祝那次战役的胜利而种植的),“栎榆合欢”呀,“谬斯丛”呀,等等。查尔斯对这一切都很熟悉,就象他熟悉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一样;还有那酸橙树林荫道,那铁栏杆,这一切在他看来,或者凭他的本能觉得,都是来自对他的爱,因为那一天温斯亚特庄园要由他继承了。末了,他朝洗衣女工笑了笑,说:
“我得走了。我伯父还在等我呢。”
拉米伊是比利时一村庄名。70年,英国和法国为西班牙国王的继承问题发生战争,英军在这儿战败法军。
霍金斯夫人迟疑地望了望查尔斯,那样子象是舍不得就这样让他走掉似的。可是奴仆的地位克服了母爱。她满意地摸着查尔斯那只放在马车车门上的手。
“是啊,查尔斯先生,他是在等您。”
马车夫甩了一下鞭子,轻轻抽在辕马屁股上,马车拐了小小弯儿,驶进至今仍未长出叶子的酸橙树林荫道中。不一会儿,马车驶上了平坦大道。鞭梢再次轻轻地拍打着栗色马的屁股。两匹马似乎意识到马槽已近在咫尺,撩起蹄子一路小跑起来。那带铁箍的车轮所发出的欢快吱嘎声,那涂油不多的车轴发出的吱扭声,霍金斯夫人唤起的甜密回忆,即将成为这片庄园主人的踏实心情,这一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