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府令奉诏前来,叩首行礼后检视玉璧,刹时间脸色变得苍白,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他声音颤抖地说:
“启奏陛下,这正是前次渡江水,适逢风浪,陛下祭祷江神,沉于江中的那块玉璧,不知怎么会被人捞起。”
“你能确认无误吗?〃始皇也感到有点头启发麻。
“沉璧之事不多,而且这块玉璧在御府算是上品,无论尺寸、形状和纹理,臣都记得很清楚,的确是廿八年祭江所沉之璧,尤其那行与纹理相合的字,更是巧匠精心之作。〃御府令肯定地说。
始皇沉吟一会,转向吴石说:
“这样吧,镐池君那里由朕亲自去,这块玉璧暂时物归原主。”
“遵命!〃吴石即席俯首。
“暂时收藏好,等朕决定好祭祷镐池君时,再取出应用,这里没事了,你退下吧!〃始皇向御府令说。
御府令行礼告退,始皇仍在心中一直咕哝——祖龙明年死,这祖龙到底是谁?
突然他想到,祖者始也,龙者帝也,祖龙者始皇帝也!他神色沮丧地对吴石说:
“这次案子你办得很好,没事就退下吧!”
在吴石行礼退出后,他又对蒙毅说:
“蒙毅,你留下,今晚你和幼公主陪朕一起去见见皇后!现在你就去找幼公主来南书房!”
这是任何臣子都无前例的殊荣。这么多年来,始皇去到兰池,全都是独来独往,只带四名力士护卫。
始皇回到南书房,感到有点头晕,他早发现自己身体不好,却没有近来这般严重,他常感到四脚乏力,胸中郁闷,时有想呕吐的感觉,而且人很明显的在逐日消瘦下来。
御医们诊断没有病,只是说他操劳过度,肝火上升,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休息,另加一些降肝火的补药。
他习惯性地踱到南窗边,推开窗户,见到的又是一勾新月,不知为什么,每逢见到新月,他就对皇后有股难以形容的思念。
祖龙明年死!也许他该立太子了。但要立谁呢?胡亥和扶苏的影像,在他脑中又重叠交错起来。
祖龙明年死!他仿佛见到那个山神说话的神情,吴石描述得太活灵活现了。
这些反朝廷分子,这件事是否又是他们玩的把戏?
但再仔细一想,沉落在江底的玉璧,不是江神还有谁有这个能耐,能将它捞起来?人称海无边,江无底
只不过江神为什么不将这个讯息直接告诉他,而要告诉镐池君?
这些问题他越想越不通,干脆不再想,而是做成两项决定:
——尽快考虑立太子。
——祭祷镐池问吉凶。6
当晚始皇在南书房赐宴蒙毅和幼公主,饭后乘汽车一部,带力士八名护驾,幼公主参乘,蒙毅则骑马相随。
车行中,始皇目不转睛地看着已发育良好的幼公主,发现她越大越像皇后,无论是言行举止,或者是聪慧才智,尤其是那股孩子气的狡黠,恐怕皇后在世见到,也会自叹不如。
忽然他灵光一闪,要是能让她的聪慧来补胡亥的愚騃,那立胡亥为太子,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他们按照往常一样,经由秘密通道,进入大殿皇后棺椁厝放处。
始皇亲自在皇后画像前点好香烛,行礼后默默祝祷,蒙毅和幼公主叩首后仍俯伏在地。
始皇望着皇后的画像,在心中默念说:
“玉姊,你生前虽然不赞成我立胡亥,但胡亥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不立他,立谁我会甘心?如今江神言我明年会死,立太子已是岂不及待的事,现在我帮你找到一个媳妇,不但相貌举止和你相像,聪明才智也可和你相比,愿你在天之灵也表示一点意见。”
默祷完毕,始皇连卜三次,〃皇后之灵〃都表示反对。
“那只有由我单方面作主了!〃始皇摇头苦笑。
祭拜完毕,始皇要蒙毅出外巡视一下警卫,单独留下幼公主。
始皇首先指着皇后的画像说:
“皇儿,看看母后像不像你?”
“父皇的话有语病。〃幼公主笑着说。
“语病?〃始皇一时会不过意来。
“应该说儿臣像皇后。”
“哦,不错,朕越看你越像她,尤其是天生聪慧上。〃始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萤火怎敢跟月亮比!〃幼公主也叹了一口气:“皇后驾崩这么多年,后宫至今人人都还称颂她的贤德,儿臣怎敢相比?”
始皇接着谈了一些皇后生前的事,思慕之情,溢于言表,幼公主也听得入神,始皇突然话锋一转说:
“希望胡亥将来立位时,也能有这样一位皇后!”
“小哥的年龄是到了该择偶的时候了。〃幼公主说。
“准备当皇帝的人,不只是为个人择偶,而要为天下人选后!〃始皇郑重地说。
“父皇可曾为小哥选好了人?〃幼公主顽皮地笑。
“有是有了,可是朕正在征求她的同意。〃始皇也露出微笑。
“哦?〃幼公主沉默不语,脸色变得凝重。
两人无语很久,始皇心想这层纸不戳破,话就永远说不明白,因此他徐徐地言道:
“皇儿,你和胡亥相处得怎样?”
“很好。〃幼公主低下头。
“朕看得出他很听你的话。”
“虽然眼下他顽劣一点,但一旦继位,朕相信他会改。”
“朕想你做他的皇后,你意下如何?〃始皇硬着头皮说出。
公主闻言连忙下跪,始皇还当她是下跪谢恩,但双手想要扶起她时,却发现她满脸泪痕。
“父皇是诏命,还是征询儿臣意见?〃幼公主仍然跪着没有起来。
听到幼公主如此问,始皇不禁又回想到那晚他自己向皇后求婚的事,他在心中暗叹,真的什么都像,连求婚回话都像!他长叹一口气问:
“要是朕的诏命,如何?”
“君命不可违!〃幼公主轻喟了一声。
“要是朕代胡亥求婚呢?”
“儿臣愿意丫角以老,永远服侍父皇。”
“算了,起来吧,〃始皇强作微笑说:“什么都不算,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蒙毅巡视警卫回来,脚步声逐渐走近。
始皇爱怜地抚摸一下幼公主的秀发说:
“把眼泪擦干,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7
在长安西南的镐池,正在举行一项盛大隆重的祭祷典礼,由始皇帝亲自主持。
身穿白色宽大长袍,头戴黑色鸠冠的巫者,手执巫杖,两手张开,仰首向天大声祈祷,口中喊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祝词。六六三十六名礼生,穿着同样的白袍,就是头上没有鸠冠,分成六列跪在巫者背后。
“镐池君〃相传为周武王死后为神,由天帝所封。始皇对这位首次以武力统一中原的君主,有着惺惺相惜的特殊感情,他不敢托大,身着全套大礼服率领百官跪伏在地。同时为了表示亲民,准许民众在外围自由参加祭祀,因此现场参加祈祷求福,以及想瞻仰始皇丰采的民众,高达数万。
池边周围香烟袅袅,有的民众在池边祭拜,更多的民众站在高处或是爬在树上,守视祭典的进行。数千虎贲军在现场担任护卫,严禁闲杂人接近祭祷现场。
始皇虽然跪在地上,但他的头仍然是昂起的,一直注意看巫者的表情,因为他对鬼神的事,经过历次受骗,已经是半信半疑。
他第一眼看到巫者的感觉是震惊,这名巫者好俊秀好年轻!眉目娟秀,唇红齿白,简直像个美妇人。而跟在他身后赞礼的副手倒是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这两个人的角色是否颠倒了?
不知为什么,他见到这名片好像女子的巫者,心中却微微有些恐惧,也许是为他脸上满布的神秘所震慑吧,这些巫者和帝王一样,自有一股镇压人心的魅力!
这巫者是蒙毅介绍的门客,始皇绝对信任。据蒙毅说,他自小得到异人传授,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对易经及占卜,搜鬼通灵等奇学,更有独到的本领。
巫者祝祷祈神降临,沉璧仪式完毕,本该由奉常代始皇念祭文,谁知这时巫者突然摔倒,全身颤抖,口吐白沫,现场稍有混乱,但因始皇在场,谁也不敢乱动。
赞礼副手和几名礼生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这名美妇人般的巫者,一手抓一个,像丢稻草人似地将他们丢得起晕八素。
始皇的近侍郎中正想有所动作,却为始皇所喝住,他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巫者神色和举止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颇有帝王雍容风度,他向跪在地上的始皇说:
“本神乃镐池君是也,嬴政,你来找寡人,有什么要问的?”
始皇犹豫了一下,当着这么多众臣面前,他想问的事当然问不出口,他转念一想,自己功德远超三皇五帝,在武王面前也不必这样自卑,尽管武王成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于是他站起来说:
“镐池君乃正神,应该不说也会明白朕所想问的事!”
“嬴政,你很聪明也很狡猾,〃镐池君哈哈大笑,一派帝王气度,完全不是巫者原有的声音:“你的心思本神当然清楚,但在这种场合,你不便明问,本神当然也不便明告。”
“那是否能请大神今晚降临,嬴政在咸阳宫辟密室,焚香等候?〃始皇恭敬地说。
“不必!〃镐池君说:“嬴政,你是聪明人,本神只要提示你几句,你就会悟透了。”
“请说。”
“祖龙乃天上星宿,明年应该归位,这是第一;行其所当行,立其所该立,不要被私情所蔽,这是第二个你想得到的答案。另外有句话要奉劝,稍存上天好生之德,免得为血所污染,归不了天上星位。”
这下始皇要不相信也不可能了,因为祖龙之事,只有蒙毅和吴石知道,而想立太子的事,除了幼公主以外,他跟谁都没提过。
“还有一件事朕想不通的是……〃他又问。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为〃镐池君〃所打断,他反而问他说:
“本神在人间留下什么功绩受后人所景仰?”
“当然是率领诸侯伐纣!〃始皇对〃纣王荒淫无道,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讨伐〃这段历史很熟谙。
“这次江神托华山山神持玉璧作信物,劝言本神祖龙可以讨伐了!”
始皇回顾身后依然跪在地上的群众,只见他们人人满脸狐疑,似乎不了解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还有一件事要请问,〃始皇又说:“假若祖龙传人得宜,是否可以万世不替的传下去?”
“嬴政,你在别的事上聪明,怎么在这种事上却如同三岁小孩子?传人得宜自然可以延长天命,其余就非本神所知了!”
除了中隐老人外,谁敢这样直言申斥他?尽管镐池君生前为王,死后为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
始皇怒火填膺,正想发作,只见〃镐池君〃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颤抖,狂吼了一声:
“本神去也,嬴政你好自为之!”
巫者竟这样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副手和礼生忙着用冷水浇他,想弄醒他来。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登上六七黑马驾的輼輬车,在万民高呼〃万岁〃声中,绝尘而去,众大臣连忙各自乘车骑马纷纷相随。8
在蒙毅府中密室,灯光黯淡,室外警卫森严,禁止任何人接近整栋房子十丈以内,于是整个院子都空旷无人,伺候的婢女也必须奉召才准前来。
室内只有蒙毅、张良和项伯三人。
蒙毅离席在室内踱来踱去,每到张良和项伯席位之间,就环顾两人一下。
他面色凝重地说:
“张先生今天表演得很好,只是后面几句话说得过重了些,主上回宫后一直含怒不语。”
张良避席顿首说:
“小生并不认为如此!”
“哦?先生有何高见?〃蒙毅不悦地问。
“依小生之见,主上性情高傲,目无历代任何帝王,独独钦佩武王的功绩和为人。要在气势压过他,小生装扮的武王必须要当他是后生小子!”
“先生言之有理,只是还是有点过份,〃蒙毅刚直的脸上出现了歉意:“以前下官骂赵高装神弄鬼欺骗主上,想不到自己也要玩这种权术手段。”
“大人用不着歉疚,〃项伯在一旁插口说:“始皇为人刚愎,又深爱胡亥,难免不做胡涂事,大人这是为天下人着想。”
“也只有这样想,下官才会稍微心安!〃蒙毅叹口气说。
“始皇回宫以后,真的一句话都未说?〃张良沉思一会又如此问。
“他只喃喃自语一句话:&039;山鬼只知一年事!他怎么能知明年?&039;〃蒙毅回答:“下官不明白主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作何想法。”
“看情形,他对此次镐池君的话是深信不疑了,只是心中还有矛盾。〃张良解答说。
“张先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蒙毅又问。
“什么也不要做,静观其变,假若小生推测不错的话,始皇会主动问及大人此事。”
“到时候下官要如何回答?”
“大人可以说这是主上的家务事,疏不间亲,不便回答。”张良说。
“这岂不是坐失良机吗?〃蒙毅不解地问。
“始皇为人主见很深,他决定了的事别人很少能更改,他知道大人品向扶苏,假若你言明赞成扶苏,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而误事!〃张良微笑着说。
“先生果然高明!〃蒙毅赞叹地说:“先生要是能入朝为官,一定是大有作为的能臣,要不要下官代为推荐?”
“多谢大人厚爱,只是小生懒散惯了,受不了官场的束缚,承蒙大人收在门下当舍人,能为大人献言分忧,就很满足了。”张良连忙谦谢。
“这真是太可惜了,只是下官也不敢勉强,〃蒙毅想了想又问:“先生看这件事有几成的把握?”
张良闭目沉思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回答说:
“假若不成的话,始皇很快就会立胡亥,那就不必说了;假若他不再提此事,扶苏就有六成的胜算;要是他主动向你问起,那他已是决定立扶苏了。”
“想不到先生这样年轻就算无遗策,真可惜我们不能一殿为臣,共扶未来的皇帝。〃蒙毅脸露惋惜。
张良微笑不语。
三人又谈了一些细节,张良和项伯才起身告辞,临行时,张良又向蒙毅叮嘱一句:
“大人要多注意赵高的动向!”9
在赵高府中密室里,也有三个人在密商,分别是赵高、吴石和一名徐巿派来的密使。徐巿密使是报告,徐巿在海外一个岛上,男耕女织,生活得很好,暂时不想回来。
“前几天蒙毅介绍的那个巫者装得真好!〃赵高气愤地说:听主上近来的言语,似乎有了想立太子的意思。”
“据下官看,镐池君真是降临了。〃吴石有点不服地说。
“明明是装神弄鬼,〃赵高鹭鸶般笑了几声:“这些事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吴石还想争辩,但想到赵高装神弄鬼受罚,到如今还是庶人身份的事,他不敢再提,只是讨好地说:
“主上要立太子一定要立胡亥公子,将来他一继位,赵大人就是帝师了,还望多加提拔。”
“哼,那可不一定,〃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今天问起我,要立太子该立谁?”
“主上器重大人,这样重大的事都征求大人意见,真不愧为帝者师,大人自可顺水推舟拥立胡亥公子。〃吴石谄笑着说。
“我才没有你这样笨!〃赵高对堂堂的廷尉左尉毫不客气,就像对家奴一样直斥。
可是吴石却一点也不见怪,仍然耸肩前倾,陪笑着说:那大人是怎样回答的?”
赵高闭上眼睛,半晌没有答话,脸上流露得意微笑。最后他徐徐睁眼,看了两人一眼才说:
“对主上的脾气,没人比我再清楚……”
“当然,大人和主上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吴石赶快乘机拍马屁。
“不然,〃赵高正色地说:“应该说是同怀之交,你知道吗?虽然主上小时有他的奶妈,但我娘常是一边奶头奶一个孩子,这不是同怀之交是什么?”
“不错,不错!〃吴石与那徐巿密使异口同声地奉承。
“所以嘛,我当时就回奏主上,这是他的家务事,疏不间亲,我无意见可提。〃赵高显出诡异的神色。
“那岂不是坐失良机?〃吴石叹口气说。
“我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主上的脾气没有人比我再清楚……”
“不错,不错,大人与主上乃是同怀之交!〃吴石等两人异头同点地说。
“主上一直是有自己的主见,他问别人,只是观察哪类人有哪种想法,并不是真正征求你的意见。譬如说他要是问蒙毅,一定会问立扶苏好不好?假若蒙毅回答好,那倒楣的是蒙毅,因为主上会怀疑他与扶苏结党,或者是受了扶苏请托。因为立嗣这种大事,不是元老重臣不能参加意见的,蒙毅和我还不够那种份量。”
“赵大人真是明智,〃吴石拊掌称绝,然后不解地问:“赵大人和主上这种交情都不能提意见,那就没有人够资格提了。”
“那当然,〃赵高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微笑,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不然,像李斯这类老臣倒是应该可以回答,否则主上会怀疑他们没有诚意。”
“听赵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吴石叹口气说:
“下官在朝为官也很久了,今天才知道答与不答之间,竟有这么大奥妙!”
“那当然。〃赵高得意作鹭鸶笑。
“主上问过李丞相没有?李丞相又如何回答?〃吴石好奇地问。
“听说是问过了,而且李斯认为是立扶苏的好,不过他的话没有多大效果。〃赵高轻蔑地说。
但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沉吟了一下,一拍大腿,高叫了一声:
“不好!”
“赵大人,怎么啦?〃吴石等两人品声问。
“蒙毅的装神弄鬼,再加上李斯的进言,可是非同小可!”赵高像从美梦中醒过来一样惊惶:“李斯是最会揣摩上意的!”
“为什么?〃吴石问。
“你不要管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再不设法阻止,恐怕主上这几天就会明命立扶苏为太子!〃赵高气极败坏地说。
他们刚才还看到赵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突然变得惊慌失措,不禁也紧张起来。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主上的了,〃赵高又说了一句他的口头禅:
“他没有决定事情以前,不会问别人,依照目前的情形,他为顾全大局,一定会立扶苏!”
“那该怎么办?〃两人异口同声问。
赵高皱着眉头,拖着猥琐的身子,就在室内踱步起来,他这个习惯多少是从始皇那里学来的,他虽然是邯郸小儿学步,倒也发现像这样踱步,头脑会灵活不少,很多困难问题因此迎刃而解。
他踱到徐巿的密使面前,一双小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得这位密使心里发毛。
“就是你,我要用你来挽回大局!〃赵高格格地笑着。
“小人我?〃密使有点想哭的说:“徐先生派我回来秘密报告船队在海外的情形,小人可是见不得光的!”
“你不但要见光,而且要面见主上。〃赵高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这名密使吓得避席顿首,磕头如捣蒜,哀声喊着:
“赵大人,这不是开玩笑的!”
“起来,起来,请复座!〃赵高笑着将他扶回席位:“你别惊慌,我没有恶意,明天我就安排你觐见主上。”
“小人我?〃密使哭丧着脸问。
“不错,安排好时间我会通知你,见到主上后该说些什么,觐见之前我会告诉你!”
“叩谢赵大人!〃密使又再避席顿首。
吴石在一旁满头雾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10
始皇在偏殿接见徐巿的使者,赵高没有食言,前一天晚上教了使者一番话,要他记熟以便临时应对。
这名密使乃徐巿多年来最相信的门客,算得上是饱读诸子百家,有着极好的口才,这些年来专负责他与赵高之间的联络。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帝王这种威严。
虽然是在偏殿,没有朝殿那种盛大排场,但也是警卫森严,殿下站满执戟武士和带剑郎中。
这位门客天生个子就小,一进入大殿,环顾四周都是身材特大的彪形大汉,再加上殿中什么都大,更显得自己出奇地渺小,他两脚发软,几乎都要不听指挥了。
来到阶下,他跪地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奉命起立回话。
“徐巿这么多年在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久无消息带回,而且还偷偷将家眷接走,实在可恶之极,这次派你回报,到底还有什么可强辩的?”
始皇一字一字的威严说出,回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更增加了恐怖气氛。这位门客明白,回话稍不小心,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徐巿辩解已在奏简说明,小人只是奉徐巿之命,负责向陛下回答疑问。〃门客强自镇定地说。
“好,朕先问你,徐巿现在何处?〃始皇怒容稍减。
“徐巿等人现在海外一无名孤岛,缺水缺粮甚为辛苦。”
“岛上会没有淡水吗?〃始皇不解地问。
“岛上虽有少数山涧,但因地势陡削,下雨水即流入海中,存水处甚少。”
“你要说实话,〃始皇双目似箭,直视门客,沉声地说:
“你们可曾见到仙岛?”
门客为始皇看这一眼,全身有如遭到雷击,差点说不出话来,可是他想凭赵高的交代,只得硬起头皮回答:
“多次见到,只是靠近不了。”
“为什么?是否岛上的人不欢迎你们,还是你们所见到的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境?”
“不是,的确是蓬莱仙岛。〃门客只有一口咬定。
“什么样子?〃始皇这一问非常厉害,因为徐巿向他形容的仙岛模样,他一直神往,所以记得很清楚,而且徐巿对他说这些时,只有很少人在当场。这一对照,就可知道这个门客说的是否真话。
谁知赵高比他更厉害,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点着,不但伪造了徐巿给始皇的奏书,还教会了他这一套。
门客照着赵高所教的说了,对蓬莱仙岛外形的描述和徐巿所讲的大致相同。这位门客本身当然也是精明之辈,他结尾加了一句:
“至于仙岛内里的事,徐巿从不对别人说,所以小人也完全不知道了。”
始皇一听他这样说,也就深信他们是接近过仙岛而无法上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每次我们看到仙岛出现时,就会风浪大作,波涛汹涌,将船队打得四分五散,还曾经有多艘船翻覆。”
“朕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始皇有点不耐烦。
“经过徐巿的祭祷祝问,才知道是海神的阻挠。”
“海神阻挠?他为什么要阻挠朕求取仙药?”
“这就非小人所能知道的了。”
“退下去吧,朕自有主张。〃始皇爽然若失地说:“补给与粮食的事,你去和赵高商量办理。”
门客跪倒行礼,由赵高带出。
始皇退至南书房后,召李斯和蒙毅来见。他向李斯说:
“徐巿有使者回来,说是接近了蓬莱仙岛多次,只是为海神所阻,看来求取仙药&039;青春之泉&039;还是大有希望的。〃始皇心有未甘地说。
李斯看了看始皇憔悴的脸色以及明显逐渐瘦弱的身体,明知他肝病已重,应该立嗣,但始皇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病,更别说提到死了。有位御医自认忠诚,说了实话,诊断始皇患了肝疾,建议他必须停服任何丹药,少近女色,完全不理政事,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否则后果堪虑。
始皇一气之下,就罚他鬼薪守太上皇陵三年。以后没有任何御医再敢说他有病,只是歌功颂德地说他太劳累,开些清火补肝的药给他吃而已。
李斯当然不会重蹈这个覆辙,他恭身回答说:
“恭喜陛下,海神为什么阻挠,只要找出原因就不难解决。”
始皇又转向蒙毅说:
“先前你的那位门客是否还在府中?”
“还在,只是他上次冒犯了陛下,至今仍日日惶恐不安,绝口不再提祭祷占卜这类的事。〃蒙毅回答。
“上次的事,当时朕的确有点生气,但再一想,对朕无礼的是镐池君,这怪不得你的那位门客,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张继,楚地下邳人。”
“你要他为朕再召别神,当然不要镐池君,朕想问问,海神为什么要跟朕作对。”
“遵命。”
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很久,才同时对李斯和蒙毅说:
“立太子的事后仪,等海神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是。〃李斯无可无不可地答应。
蒙毅只觉得背脊发凉,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11
甘泉宫修炼室里,烛光摇曳,香烟袅绕,兽形香炉里,焚着西域异香,整个屋子弥漫烟雾,人处其中,立即进入一种似幻似真的境界。
始皇对着神桌高坐,这次是召神而不是祭祝,所以始皇是坐在主位,以贵宾之礼等候神的降临。
事先始皇召见了张良,问他召什么神来问最好。张良认为召别的神来都是旁敲侧击,恐怕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直接召海神来。
“东海离这里万余里,能召得来吗?〃始皇惊奇地问:“即使能来,又要等多久的时间?”
“庄子曰,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这还只是有生有形的神物,〃张良微笑着说:“至于成神以后,无生无死,无形无影,思想所及,转眼却至,已不再受距离的限制。”
“张生这句话就错了!〃始皇抓住他语病似地得意微笑。
“不知臣错在哪里?〃张良恭敬地问。
“即使神只要转念之间立到,为什么江神不直接和镐池君会晤,还有待山神居中转交玉璧?”
这一问的确将张良难倒,而且山神这件故弄玄虚之事,正是他所为,免不掉做贼心虚。但他是何等机智的人,心念一转,表面一点声色未动地回答说:
“神无形无影,固然转念之间任何地方都可立到,但玉璧是凡间浊重之物,却需要按照凡间俗物处理。”
“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作法吧!〃始皇满意地说。
张良又换上白色法衣,戴上鸠冠,由项伯赞礼。
始皇肃穆静坐,专等海神的降临,蒙毅侧席侍坐。
张良焚香击钟,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和那天一样浑身颤抖,口吐白沫,一个腾身,跳到半空,还连翻了几个跟头,矫如神龙般在空中扭转,正好跌坐在事先安排的宾席上。
“海神怎么跟镐池君不一样,举止如此野蛮?〃始皇细声问蒙毅。
“镐池君生前为帝王,当然雍容大度,海神则只是东海一条孽龙!〃蒙毅也恭敬地小声回答。
这时只听到张良大吼一声说:
“本神乃海神是也,尔乃何人,胆敢当面辱折本神?”
声音粗厉,和张良俊秀的外表极不相称。
蒙毅闻声连忙跪倒,连连谢罪失言,始皇也起立以主人身份延坐。
“始皇帝,你管你的人间,我管我的海洋,你找我来作什么?〃〃海神〃怒声问。
“海神这一问问得甚好,既然你知道你我奉上帝之使命各管一方,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039;青春之泉&039;?始皇顾着主人的立场,说话非常柔和。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海神〃问。
“当然。〃始皇回答。
“海神〃仰天大笑,室内回声激荡,正如大海波涛。
“你本为天上乌龙,掌管天池,因有凡心,谪到人间赎罪,如今你竟然忘本!〃〃海神〃笑着说。
“朕本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那你呢?〃始皇不胜惊诧地问:“天池又在哪里?”
“本神就是掌管海洋的海神,也就是上帝座前的金龙,天池乃在天上,穷发之北,有冥海谓之天池。〃〃海神〃从容地回答。
“朕如今统一宇内,贵为皇帝,还能算是谪放?朕在泰山顶上,明明听见上帝称朕为她的骄子、爱子,这还错得了吗?始皇骄傲地说。
“嬴政,想不到你谪落人间,也就变得目光如豆起来。你在天上所掌管的天池之大,真凡人所不可想象的!举例来说,其中产有无数鲲鱼,每条鱼都背宽数千里,自头到尾的长度,更无法以人间长度来计算,你想想看,天池有多大!”
“真的吗?〃始皇有点神往了。
“在天池还有种鸟,名为大鹏,背若泰山,翅膀张开有如垂天之云,振翅一飞就是九万里,你所谓的宇内真的是宇内吗?”
“怎么,不能算吗?〃始皇不服平地问。
“当然,〃海神豪迈地笑了:“俗语说:&039;三山六水一份田。〃水你管不到,山你管不到,你所管到的只是这一点陆地,但你可知道,不说西域之西还有很多国家,东海和南海以外更有无穷大的陆地和无数多的岛屿,区区一个中原就能算是宇内吗?真是寒蝉春生夏死,不知有秋冬,鸟雀腾跃不过几丈,便自以为高了!”
“朕不和你扯这些,〃始皇有点老羞成怒:“只请你告诉朕,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039;青春之泉&039;?”
“这要分两方面来说,一是为了你好,假若你取得长生不老之药,你就一直呆在凡间受尽七情六欲之苦,嬴政,你告诉我老实话,自你懂事以后,你有真正的快乐过吗?〃〃海神〃哂然而笑。
“……〃始皇一时无话可答,他虽贵为天下之主,却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真正快乐过。
“另一方面是阻止你侵犯我的掌管范围,你的野心太大,徐巿虽说是主要为你求取仙药,实在也是帮你在寻找海中岛屿,你要是不死,迟早会侵入我掌管的领域,祖龙,既然已知明年会死,为什么不早点安排后事,以便早日归位,掌管不知要比你所谓宇内大多少万倍的天池!”
“孽龙,你听着,不管你如何阻挠,朕一定会战败你,取得长生不老药!〃始皇怒汽油然而生,也大声吼起来。
“嬴政,那你就来试试看吧!〃〃海神〃仰天哈哈大笑:本神去也!”
张良又是全身颤抖,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项伯连忙上前救醒,用冷水喷脸,并为他按摩全身。
始皇若有所思地坐下,半晌沉默不语。
蒙毅也走上前去,察看张良的景况。12
始皇自接到海神挑战,以及求取〃青春之泉〃再度出现希望后,他不再提立太子的事,也就没有人敢再向他提。
另外,他将海神挑战的事交由太卜占卜,所得到的结果是游徙大吉。于是他首先迁北河榆中三万户到咸阳,并各进爵一级,以应卜象。
接着他下令会稽郡和琅琊郡,准备楼船百艘,他要亲自击败海神,以便利徐巿登蓬莱仙岛,取长生不老药。
此时,徐巿已透过赵高和始皇正式取得联络。据徐巿使者奏称,徐巿率领的童男童女现停留在东海亶洲,相去琅琊万余里。此洲有数万人家,饮水粮食及用品皆已能自足,不需由中原再行补给。
不过,徐巿也上书禀奏,希望始皇能早日击败海神,他们将再度前往仙岛取〃青春之泉,否则时间已过了这么多年,童男童女都已长大成人,男女情欲方面的事很难控制,一旦不再是童男童女,又得返回中原换人,耽误时间就太多了。
经他这一催,始皇开始着急,二十八年派出这些人,当时最小的就算十二岁,如今已是三十七年,算算也是二十一岁的人了,其余更大的就不必说了,要是换人,往返又得多加两年的时间,到时候不知又会有什么变化,当然不可以。
因此他决心今年等到一切准备好,就趁出游的机会,亲自解决海神的问题。
打消了始皇立即立太子的原意,最高兴的当然是赵高,他有把握,只要不在这种紧急状况下立太子,时间一久,这个位置自然而然是胡亥的。
相反的,蒙毅遭到挫折,感到非常沮丧。那天他私底下对张良和项伯说:
“蒙毅承祖荫得到主上宠幸,一向自命行事方正,想不到要用装神弄鬼来蒙骗主上,而且事情还终归失败!”
张良了解他内心的痛苦,只得这样安慰他说:
“主上为人做事都极度自信,除了用这方面的办法,根本就影响不了他。再说,我们的对手是最了解他个性的人,他们用这种方法,我们也不能不以这种方法来对付。”
“蒙毅总是感到这里不安。〃蒙毅指了指胸口,叹口气说。
“廷尉其实不必难过,〃项伯也插口说:“我们本意是为了主上好,用的方法有时候需要权变,何况立太子是有关天下兴亡的事。”
“唉,也只有用这些话来抚慰自己了!〃蒙毅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主上已决定出游,日前向我说,希望张先生能随去,因为他这次要与海神决斗,可能有仰仗张先生的地方,张先生意下如何?”
“张继是始作俑者,还有什么话好说,〃张良微笑着说:
“大人正直,不惯说谎,张继自小流浪江湖,颇知权变,我跟去也好,以后要和主上应对,说谎的事就由小人来应付。”
“先生言重了,〃蒙毅说:“听到说谎和欺骗,我内心就感到愧疚,面色就会不自然,哪像张先生这样,装镐池君就是镐池君,装海神就是海神。〃想起张良装海神的神态,蒙毅忍不住笑了。
张良和项伯看到他心情转好,忍不住跟着笑。
“还有,〃蒙毅微笑不止地说:“那天张先生装海神的谈话,好像是出自庄周的《逍遥游》。”
“大人博学,正是。〃张良说。
“当天我在一旁担心,深怕主上识破,主上读的诸子百家不少。”
“小人敢肯定他没读过庄周的书。〃张良调侃地说。
“为什么你敢如此肯定?〃蒙毅惊诧地问。
“因为小人知道他的老师中隐老人不喜庄周,而主上学的是&039;帝王学&039;,与庄周的学说格格不入,他也没时间去读与自己兴趣不合的东西。”
“张先生真是摸透了人性!〃蒙毅哈哈大笑。
张良和项伯也跟着笑。
突然,蒙毅又皱起眉头说:
“主上准备出巡,又不再谈立太子的事,下一步起我们该如何走?”
“可借此作最后一击,看看是否能够挽回。〃张良沉吟地说。
“如何击法?”
“大人可借由丞相李斯,请求扶苏回来留守,这样扶苏虽然没有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只要主上准许,我们便知道他的心意,同时希望大人你也争取留守,就不必整天要对着主上说谎,内心不断愧疚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蒙毅高兴地击案说。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第二十六章移风转俗
1
始皇帝三十七年十月。
始皇出游,左丞相李斯及廷尉蒙毅从,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始皇许之。幼公主恰好生病,不能随驾,始皇甚感遗憾。
赵高此时因监工骊山陵墓有功,复任为中车府令,此次随行,为始皇御车。
李斯及蒙毅联合上奏,请调回长公子扶苏回咸阳留守。始皇是何等聪明的人,早看透了他们的心意,只托言扶苏监筑长城事务繁忙,不准这项建议。
蒙毅和张良只有徒呼负负。
蒙毅奉始皇命,令张良随行,项伯单独留在咸阳感到无聊,向蒙毅告辞,回老家下相探亲去了。
十一月,始皇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然后乘船由江水直下,经丹阳起陆来到钱塘。
会稽太守及鄣郡太守均来迎接陪侍,南海尉任嚣也在会稽等候。
到达钱塘后,始皇即召集当地父老探问民情,父老经过太守交代,当然只说些民风淳厚,秦法便民等歌功颂德的好话。
始皇听了自然大为高兴。
那天始皇驾车出游,返回行宫途中,因为始皇为了表示亲民,下令不许清道,一路上都有成千上万的民众在道旁围观,街道两旁更是连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始皇的车驾一到,民众纷纷跪下齐呼万岁。
始皇的輼輬车,当天是由赵高御车,公子胡亥参乘,始皇在万岁声中频频左顾右盼,向群众挥手致意,心里却在想:
“我的辛苦还是有代价的,这些黔首都爱戴我!”
过一会他又向公子胡亥说:
“你看到了吗?这些黔首都是自动自发来的,受全民的爱戴就是君王的最大报酬!”
“儿臣也作如此想法。〃胡亥说。
“但自古至今,历史上哪有像陛下这样事必躬亲,勤于治政的皇帝?〃赵高在一旁乘机拍马屁。
“不然,黄帝擒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尧王亲九族,章百姓,合和万国;舜和禹亲政爱民,治洪水,使得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自有朕不及之处。〃始皇谦虚地说。
“父皇也有礼让的时候!〃胡亥笑着说。
“三皇五帝和陛下相比,只是如以烛火比日月罢了,〃赵高谄笑地说:“以前五帝之国,地方不过千里,诸侯服不服,来朝不来朝,全都没有力量管制,哪像陛下这样天下政令统一,德服诸夷!”
“唉,话虽是这样说,但百废待举,统一天下已十年,仍然有做不完的事,黔首不得休息,朕也无法安心。〃始皇叹口气说。
“这都是以前所谓贤君无为而治的结果,现在事情堆在一起,让陛下操心。〃赵高说。
“看这么多的事,恐怕朕是不能及身做完了!〃连日旅途,始皇脸上已出现倦容,他喟然叹说:“朕到底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以前读古籍读到过孔丘所说的:‘天若假年,五十以学易。&039;现在朕才完全体会出他说这句话的心情。”
赵高一听始皇这样说,暗自在心中警惕,看样子始皇又想起了立太子的事。他连忙在御者座上回首恭身说:
“陛下正富春秋,而且只要这次战败海神,去除求取长生不老药的障碍,陛下就会寿与天气了!”
“但愿如此!〃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两旁欢呼万岁的声音,他听而不闻;围观下跪的群众,他也视而不见。
他想起海神挑战的事,连带想到大秦没有一支强大的楼船军。海神应该说得不错,〃三山六水一份田〃,海中不但有岛屿,海外一定还有其他的国家。秦一直处于内陆,虽然也设有楼船将军之职,但水军一直不强大,只能用在江河支流上,作运补及护航之用。
原楚国江上水师,虽有点规模,但自天下统一后,大多解散改作民用,尤其是骊山陵墓、咸阳阿房宫的修建、石头木料的运输,全用到这些船,船上的战斗设备早就拆除掉了。
照说,原齐、燕临海,而且海岸线极长,但它们只以大海为屏障,假想敌完全是来自西方的秦国强大陆军,根本未想到向海洋发展,所谓的水师也只能在江河上担任巡逻、护航及运粮等任务。
始皇又想到:现在大秦已打通了渤海、黄海、东海及南海等四海,因为缺乏强大的海上水师,所以海面上海盗横行,各自占海岛为王,甚至还向过往船只收保护税,不然就连人带船掳走。男的当奴隶,女的姿色好的,留着做头目的妻妾,姿色较差的,就做为喽啰公共的泄欲工具。
众多案件报到各郡守那里,郡守想处理都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向上呈报,但太严重的案情怕始皇动怒,还都隐瞒下来,只是辗转传入他的耳中。
始皇想:这是否就是海神所谓的侵入他的领域?嗯,他要建立强大的水师,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以保护由南到北的贸易船运,同时还可以开发附近的岛屿,进一步探找出海外之国。
当然顺便也可以寻觅仙岛,找那长生不老之药!
谁是编练水师的人选呢?几个曾任楼船将军的人,在他都认为不够理想。
任嚣,对,就是他!以他的才干,又担任南海尉这么多年,正是最好的人选,他正好在会稽等候,见面时要和他好好谈这件事。
正在他想得入神的时候,突然觉得车子剧烈震动,六匹黑马人立长嘶,赵高连声吆喝。
“有刺客!〃有人高声叫喊。
周围郎中拔剑将始皇座车团团围住,形成人马墙层层护卫。2
虎贲军都尉带着众多兵卒拥着一对男女上前禀奏。
“启奏陛下,只是一对拦驾告状的男女,臣罪该万死,护驾不周,惊动陛下。”
始皇没有答话,只看了这对男女一眼。只见男的面目清秀,唇红齿白,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年龄不会超过二十,而女的大约十五、六岁,面貌和男的长得极像,看上去像一对兄妹。
“你们有什么冤枉?〃始皇和蔼地问:“为什么不去向所辖县府申诉?”
“天大的冤情,不止关系小人兄妹而已。〃男的侃侃而言,似乎并不恐惧这个传言中动辄坑人的皇帝。
这时蒙毅已下车,走到始皇车前行礼。
“廷尉,这对兄妹拦舆车告状,该如何处理?〃始皇问。
“请陛下交臣处理,问明案情再行禀奏。”
“别难为他们,〃始皇语气柔和得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和你同车带回去吧!”
两人闯驾,旁观民众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大都等着看始皇大发雷霆杀人,一见竟是这等轻易打发,全都跪下狂呼:
“始皇帝仁慈!陛下万岁!万万岁!”
只有急忙赶到的会稽太守,早已吓得满身冷汗。
“走吧,没事了。〃始皇说。
车队在万岁声中,又慢慢启动。
晚间,蒙毅来行宫回报审讯结果。
原来正如始皇所猜测,这对男女果然是兄妹,一名吴鸿,一名吴秀。自幼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兄妹相依为命成长。母亲改嫁时,吴鸿才八岁,全靠他帮人做杂工,以及邻居帮助,兄妹两才能长大。
“哪有这样狠心的母亲!〃始皇勃然大怒,他想起自己淫狠的母亲,也回忆到八岁和皇后同游邯郸的情景。
“据吴鸿供称,这里的文教风俗并不如父老们所说的那样好,而是淫风极盛,未婚前滥交成风,桑前榆下野合,习为常事。即使婚后,男女交往也不避嫌,通奸杂交都是司空见惯的。吴鸿母亲就是丈夫还在时,便与别人有染,丈夫一死,就丢下一对小儿女不管,跟那个男人私奔了!”
“事隔这么多年,吴鸿还为此拦朕车驾告状?”
“不是,而是为了一件更重大的事。”
“哦?说来听听。”
“原来这地方还有一项行之千年的恶俗,就是所谓钱塘君纳姬。每年钱塘君生日就要扩大庆祝,以盛大仪式将刚及笄的处女丢入江内,谓之送亲。”
“钱塘君何许人也,谁人所封?〃始皇印象中没有这位神。
“相传钱塘君为海神之子,由海神所封。”
“这就是说今年纳姬选中了吴秀?〃始皇这下明白吴鸿冒死拦驾告状的原因了。
“正是,陛下圣明!〃蒙毅极带感情地说:“本来可以用钱贿赂巫婆另行选人,但兄妹生活都感困难,哪有这个余钱!”
“钱塘君选姬是如何一个选法?〃始皇开始感到兴趣:“大概说给朕听。”
原来钱塘君选姬,乃是由地方巫者在生日前一月宣布,说是由钱塘君托梦要几月几日几时生的女孩,长得是个什么模样,然后就到处找。
其实,巫婆早就打听好哪家有这样的女孩,她一般都是找有钱无势家的女孩,父母赶快送钱要她另找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孩,或是自己出高代价,买票家女孩代死。
“这种淫风佚俗,难道地方官都不管吗?〃始皇击案大怒。
“不是不管,而是不敢管!〃蒙毅摇头叹口气说:“天下刚统一,大秦派的郡守首次到任,下令禁止此事,竟引起一场民间大暴动,钱塘江流域附近县的数万民众包围郡守府,最后郡守答应不管这种风俗,才算妥协。”
“朕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始皇怀疑地问。
“郡守当然不敢上报,〃蒙毅微笑:“地处偏远,平日就法令不行,民间信仰高于法律!”
“不行,这件事必须制止。〃始皇坚决地说。
“陛下,事关民情,必须慎重处理,交给臣来办吧!〃蒙毅深怕始皇的刚愎脾气会造成大灾难。
“不,事关风俗教化,本是郡县父母官的职责,既然他们管不了,而朕正好在此,这就是朕无可旁贷的责任。朕代天牧民,郡守县令又是为朕分担职守,他们负担不了,当然由朕亲自来。”
“交李斯丞相办理吧,何必陛下亲担烦忧!〃蒙毅还想力谏。
“民间如此信仰钱塘君,是否有什么灵验?〃始皇对蒙毅笑着说。
“每年钱塘君生日都逢大潮,而且江水时常泛滥为害,据臣问了一些父老说,那年就是因为没有纳姬,所以江水泛滥成灾,因此才酿成暴动。〃蒙毅回答。
“那以后年年纳姬,是否就没有水患了呢?”
“应该还是有吧,〃蒙毅回答:“据郡守说,三年前就有一次不小的洪水,淹没了不少田地房屋,夺走了不少生命。”
“那证明不是钱塘君纳姬的问题,而是水利没弄好。〃始皇微笑。
蒙毅看着始皇半晌无语,心里在想——多英明睿智的皇帝,为什么逢到自己长生不老的事,就变得如此迷信幼稚!
始皇无语地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沉思,很久很久才又复座,他徐徐地对蒙毅说:
“你还有什么意见?”
“是否要找李斯丞相来议事?〃蒙毅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朕已决定如何办理,你记下来转告会稽郡守,用不着朕另下诏命。”
“是。〃蒙毅恭身答应。
此时近侍拿来笔墨和白绢。笔为羊毛制成,由蒙恬最新发明,书写便利迅速,比以往用竹、玉和金属制成的硬笔方便多了。
始皇郑重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
“第一、命会稽太守立即传朕意旨,永远废除钱塘君纳姬风习。
第二、限三个月内拟定浙江(钱塘江)整治计划上奏。
第三、二天后另召集一批父老来与朕话桑麻,告诉他朕会亲自按这些人的话,一一到现地去证实!”3
三天后,始皇本来约定接见父老的时间订在晚上,而且有一次盛大的赐宴。
但在一早他就被近侍吵醒。近侍慌慌张张地启奏:
“陛下,行宫外围满了好多民众,说是来请愿的,正与禁门郎中大吵大闹!”
“有这样的事,〃始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耐地说:“传虎贲军都尉派人驱散!”
“是!〃近侍行礼正要告退。
另一名近侍又进来报:
“李丞相及蒙廷尉求见。”
始皇昨夜睡得很晚,今天一大早就被吵醒,很想骂人、揍人、甚至是杀人,但看到近侍满脸惊惶、惧怕他发脾气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他知道若不是发生了重大的事,近侍绝不敢惊吵他的睡眠。他忍住满腹怒平地说:
“好吧,要人进来服侍朕梳洗,让他们在外面等一会儿。”
等他梳洗已毕,来到临时朝殿,只见李斯、蒙毅、虎贲军都尉等人,全在殿中等候,见他到来,一起行礼迎接。
只见李斯满脸着急,会稽太守更面无人色。始皇看着神色稍微镇定的蒙毅问:
“有什么事故发生吗?”
“启奏陛下,禁门外正有数万黔首聚集,要求陛下收回成命。〃蒙毅恭身说。
“哦?〃始皇不在意地笑了笑,装作不知地问:“什么成命?”
“废除钱塘君纳姬的事。〃蒙毅明明知道始皇是明知故问,但不得不硬着头皮言明。
始皇没有作声,只是用威棱四射的目光扫视诸人,当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会稽郡守身上时,郡守肥胖庞大的身子,竟像被挑动的弦一样,浑身都在颤抖。
“他们平日都是用这种方式向官府谈事情吗?〃始皇语气平和地问。
“不……不……不是。〃郡守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
“好,你们都跟朕到外面去看看。〃始皇言罢,起立向外走,李斯等人紧紧跟随。
他们上了行宫平台,民众一见始皇出来招手,有一半的民众跪下口呼万岁,另有一半人静立不动,其中更有少数人举手高叫起来:
“陛下,你在这里只停留几天,我们却要子子孙孙世居于此!”
“对了,洪水淹没田地,你也不会没饭吃,淹也淹不死你家的人!〃有人作更激烈的发言。
“你这样做,是会遭神谴的!陛下!”
“嬴政,你凶狠不顾人,总不能不怕神明!〃喊声中,竟然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
“……”
众多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大江波涛,更像雷鸣。
始皇脸色平静,就像欣赏窗外暴风雨的雨景,他要近侍搬来席案,就在平台前坐下来。
群众前面,身穿白色宽袖宽袍、头戴鸠冠的巫婆,带领一干穿着白袍、未戴冠、披散长发的男女弟子,在群众前面起舞,口中狂喊:
“吾乃钱塘君是也!嬴政胆敢侵犯到孤家头上,必须加以惩罚!尔等百姓千万不能听信他的,免得遭受洪水淹顶之苦!”
钱塘君神威真的非同小可,巫婆一开口说话,全场数万人竟鸦雀无声的静止下来,连小孩的哭叫声都没有了,始皇看得暗暗皱眉。
“丞相,你看如何办理?〃始皇问站立在身旁的李斯。
“陛下,民意……
李斯的话还未说完,始皇就微笑地打断他说:
“这不是民意,而是神意!”
“陛下明鉴!神意……”
李斯的说话再度遭到打断,始皇突然失去笑容,严厉地对他说:
“也是巫婆之意!”
李斯恭身肃立一旁,不敢再言。始皇又声色俱厉地将会稽郡守召到前面来说:
“这是你平日养痈成患的结果!”
“臣罪该万死!〃会稽郡守跪伏在地浑身颤抖。
“现在该如何处理?〃始皇叱问。
“交由臣去处理。〃郡守犹豫地说。
“去吧,已经找到朕的头上,用不着你代为出头了!〃始皇叹了口气,面色变得缓和起来。
他又向侍立一旁的蒙毅问:
“廷尉,假若交由你来处理,你要如何做法?”
蒙毅没有答话,考虑起来,始皇没有催他,只是又向台下群众中望去。
只见四方八面还不断有群众扶老携幼而来,人越集越多,有的还手捧燃着香烛的香案,口中高叫万岁。
巫婆和一班男女弟子舞得越来越激烈,叫喊声也越来越大,全是以钱塘君的口吻直呼嬴政的名字挑战。
始皇叹口气向群臣说:
“白起坑赵降卒四十万,这里大约有五、六万人吧,尽皆坑杀并不为多,只是还有这么多焚香燃烛,口呼万岁的善良黔首!”
他说话时,额前青筋直跳,表示他已动了杀机,蒙毅连忙跪倒在地,急声说道:
“臣已想好对策,请陛下回驾,这里交由臣来处理!”
始皇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
“好,朕授你全权办理,该果断时就该果断!”
接着他又转向李斯等人说:
“跟朕一起下去吧,你们留在这里没有用处。”4
蒙毅走到平台前面,向群众挥手要求安静。
看到始皇离去,群众先是一阵错愕,继起的是极度的混乱。有人哭着喊万岁,也有人跪地哭泣,更有人高声叫骂。
失去了主要敌人和观众,〃钱塘君〃也走了,巫婆和她的那些男女弟子呆立当场,停止了舞蹈和狂喊。
蒙毅一挥手,全场都静止下来。他大声喊着说:
“陛下已全权交由本官处理此事,大家稍安勿躁!”
群众静了下来,有人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身着红袍,腰系玉带,官职不小!”
“看来如此年轻,皇帝怎么会全权交他处理?”
“……!〃群众私议越来越大声,现场又逐渐混乱起来。
“我是廷尉蒙毅,已蒙皇帝诏命办理此事。”
他这句话一出,群众有了信任,又开始平静地等他说话。这时他先转身对虎贲军都尉说:
“你先带一万人马,守住各处通道,只准出不准进!”
“得令!〃虎贲军都尉下去调动兵马。
然后蒙毅又大声转向巫婆说:
“你既然是奉神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