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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令!〃虎贲军都尉下去调动兵马。

    然后蒙毅又大声转向巫婆说:

    “你既然是奉神命行事,现在请上来与本官一谈,本官乃是奉人君之命,应该够资格与钱塘君商议!”

    巫婆听到蒙毅如此说,她不但不敢上前来,反而率领男女弟子往人群中躲,有的人恶作剧将他们推出来,他们又往人堆中挤,群众中开始有了嘻笑声,有人说:

    “你是神君代表,还怕什么人君代表!”

    “蒙毅!你这样亵渎神明,你会遭到天谴的!〃她尖叫着往人多的地方挤,群众又将她挤拉到最前面。

    “怕什么,就去跟他谈!〃有人虔诚地说:“神会显灵保巿你!”

    “平日拿钱塘君欺压蒙骗我们,现在怎么啦,见到大官就不灵了?〃有人信心开始动摇,怒骂起来。

    蒙毅本来想派人直接逮捕巫婆,却怕激平民变,杀戮太多,一见部分群众信心动摇,他大声宣布说:

    “大家已见到巫婆的心虚,她根本是装神弄鬼仆人!各位不要再上她的当,现在各自回家!本官自会公平处理这件事!”

    蒙毅此话一出,平时不满巫婆行为和信心动摇的群众纷纷离去,巫婆在人群中大叫阻止,但大部分的人都不理她,不到半个时辰,人已经走掉大半。

    闻风而来支援的人,被虎贲军挡在外围进不去,看到包围圈内出来的人,纷纷上前来问,明白里面的情形后,纷纷散去。

    不到一个时辰,包围圈内剩下的〃死忠〃民众已不到一万人,而且没有了老弱妇孺。他们围绕巫婆和她的弟子而坐,不再出声,似有誓死保护他们的决心。

    蒙毅见时机已到,他又再大声宣布:

    “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限半个时辰以内走开,否则以聚众威胁官府论罪!”

    这项罪名一加,片刻间,群众又走掉一大半,剩下的只是一些死硬分子,巫婆一见大势已去,这时〃钱塘君〃又到了,她便带着弟子站到平台下面,两眼紧闭,浑身颤抖,又狂舞狂叫起来,俨然是男声君王口吻:

    “吾乃海神之子钱塘君是也!蒙毅,你为何阻挡孤家纳姬?”

    蒙毅心里暗笑,但在表面上不得不尊重民俗,他站起来拱手行礼回答说:

    “我乃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还望钱塘君恕罪。”

    “你可转告嬴政,别阻拦纳姬之事,此事行之已有千年!”

    “贵神既为龙又为神,纳姬应纳海中鱼虾,甚至是南海的美人鱼,再不然也是阴间鬼魂或仙人,为什么偏好凡间活女子?”

    “这是孤家的事,用不着你们过问!〃〃钱塘君〃怒斥。

    “如今天下统一,你要的是大秦子民,就不能说不关我们的事了!〃蒙毅一面口中吆喝,一面也在心中想——为什么装神弄鬼的事一再被拆穿,还是有这么多人相信,连英明的始皇帝都包括在内!

    “钱塘君〃不再回话,只是〃附体〃在巫婆身上怒吼咒骂:

    “蒙毅,假若你不听孤的警告,一意孤行,你将死得很惨!嬴政的王朝也将不保!孤要发动洪水,淹没附近十多个县!”

    “假若你要这样做,上帝自会找你算帐!〃蒙毅哈哈大笑。

    他再看看计时用的香已燃完,半个时辰已到,他对侍立在一旁的虎贲军都尉下令:

    “派人马包围住这几千人,看他们无水无食能维持多久,等他们饥渴得不能动时,再进去抓人!”5

    这是一个庄严盛大的行列,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行列!

    最前面是黑盔、黑甲、黑旌旗的六千虎贲军开道,接着是六部輼輬车,坐在第一部车中的始皇卷汽车帘,让万民能瞻仰他的容颜,随后是各大臣的车驾,再后面又是殿后的六千虎贲军。虎贲军后面步行的,却是数千聚众闹事的囚犯。

    最后几部车,则塞满了巫婆穿白色法袍的男女弟子。巫婆仍然是鸠冠白袍,独乘一部车,远远看去和往日一样神气,但就近一看,才看得出她形容憔悴,脸上原来已够深的皱纹,如今变成车辙痕一样横竖交叉。

    再看清楚点,还看得见她是老泪纵横,啜岂不已。

    在殿后的郡卒前面,几部双马拉的马车,坐着身穿白色法袍的张良和从人,他要为今天的始皇祭江仪式赞礼。

    江边风大,江中更是浪涛滚滚,正是涨潮最大的时刻。天气虽冷,空中也密布阴霾,有着要下雪的征兆,但江边还是围满了民众。

    见到皇帝亲临已是一生难逢的盛事,何况是他要亲自和江神斗法。

    始皇一下车,围观民众纷纷跪倒高呼万岁。

    江边早准备好了祭礼三牲和香烛,张良一到,便开始举起法仗作去,口中念念有词。

    巫婆也被带到江边,要她作法请钱塘君附体,怎么再三的请,钱塘君就是不敢上身。

    奉常少卿焚化了李斯所撰的祭祷文,内容大要是:

    “江神既然是龙又是神,纳姬应纳江中鱼虾,或者阴魂仙人,为什么偏要凡间活女子?朕为天之骄子,奉天帝命代牧万民,就有保护子民不受逼迫伤害的义务,希望贵神能上体天帝好生之德,以后改用选中女子的神主牌位和生辰八字代替。”

    前面几句话为蒙毅和〃钱塘君〃对话时所提,禀奏始皇后,始皇大为欣赏,用作祭文的主题。

    轮到始皇行礼时,他只长揖三次,并不跪下,因为按照道理,山川江海都应在他这位天子的管辖之下。

    他等候了片刻,钱塘君仍然不肯附身,当然就没有回答,他有点不耐烦,向侍立在一旁的蒙毅说:

    “要钱塘使者巫婆下去讨回音吧!”

    蒙毅答应了一声:“是!〃就命侍卫将巫婆抬起要往江中丢。这时巫婆全身颤抖,但却是被吓的,而不是钱塘君附体。

    “陛下饶命!〃巫婆尖叫。

    始皇转过头去,装着听不见。蒙毅调侃地对她说:

    “你最少也丢了二、三十个年轻女孩下去,现在也让你尝尝被丢的滋味!”

    “老婆子也是奉神命行事!〃巫婆试图用神的权威作最后挣扎。

    “那你就更应该下去,讨来回音赶快回来,〃蒙毅又大声喝了一声:“丢送神气启程!”

    几名彪形侍卫,合力将瘦小的巫婆高举过头,摆动几下再合力丢出去,巫婆惨叫一声,落到白浪涛涛的江中,宽大的白色法袍还让她载浮载沉很久,最后一股大浪将她卷了进去,再也不见踪影。

    蒙毅向跪在面前的二十多个巫婆男女弟子说:

    “你们的师父要是回来晚了,你们要一个接一个去催!”

    二十多个人叩头如捣蒜,额头都见了血,齐声大喊:

    “小人等只是奉师命行事,还望大人饶命!”

    始皇拱手而立,等了片刻,微笑着向李斯等群众说:

    “看样子钱塘君架子很大,朕站在这里等候,他还故意迟延,我们回去等吧!”

    始皇和众大臣登车回程,围观群众纷纷跪下狂呼万岁。其中有的人是衷心愉快,他们平日受制于巫婆和〃死忠〃于她的信徒,受害也敢怒不敢言。

    有的人虽然还是相信钱塘君有灵,但这样一来,他们更相信始皇是天下之主,钱塘君不敢和他斗,因此就算淹死了他的代言人,他仍然迟不见面。

    但还是有些深信的人,眼睁睁地等着看巫平安然无恙地回来,心里害怕不久就会淹洪水,同时埋怨始皇得罪神明。

    回到行宫后,始皇下诏——

    一、会稽郡守监督不周,听认邪俗横行,立即削爵撤职,降为庶民。

    二、钱塘县令对此坐视不问,甚至有推波助澜之嫌,着予削爵撤职,罚到北边筑长城。

    三、五千愚昧信众,聚众威胁官府,本应处死,姑念无知,发放弃山筑陵。

    四、一千巫婆弟子,妖言惑众,本应弃市,枭首示众,念其年幼,男的发往北边筑城,女的收为宫奴。

    其实照始皇的原意,干脆全坑掉算了,由于蒙毅一再苦苦代为说情,始皇才作了如此判决。6

    始皇办完这件事,仍感意有未足,那天他不快地向李斯和蒙毅说:

    “朕奉天命牧民,但以往只注重法令制度及各种工程建设,疏忽掉民俗教化,但真正治民根本在于转风易俗,教化黔首于春风化雨之中,丞相、廷尉在这方面都有协助朕的责任。”

    “是,陛下,臣今后在挑选郡守和县令时,一定会注意到这点。〃李斯唯唯遵命。

    “以臣之见,会稽与前闽越接界,受到闽越族人风俗影响甚大,淫风极盛,而五伦亲情甚为淡薄,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纠正过来的。〃蒙毅也接着禀奏。

    始皇点头称是,继而长叹一声说:

    “朕每至一地,只能作短暂停留,风俗教化乃长远之事,而且郡守县令推出来见朕的地方父老,全是报喜不报忧,朕也无法得知真正民情!”

    “现在吴鸿兄妹还在臣处,何不找来问个明白。〃蒙毅在一旁启奏。

    “对啊,立刻将他们找来!〃始皇高兴地笑了。

    吴鸿兄妹被带到始皇面前,跪下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始皇赐席要他们坐下。始皇对这对俊秀兄妹越看越爱,不觉动了怜惜之情。他首先问吴鸿说:

    “看你面目清秀,举止有礼,甚为讨人欢喜,你是否读过书?”

    “小人八岁父死,母亲改嫁,妹妹只有三岁,全靠邻人见怜,给点杂工做,勉强养活兄妹两人,哪有钱入学读书!只是在放牛之余看点简册,学学书写,晚上得到一位儒生指点,倒也读过一点诸经百家,只是……〃说到这里吴鸿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说的话是——现在陛下下令烧书,已经是无书可读了。

    “只是什么?〃始皇微笑着问。

    “只是因无良师教导,没有什么进展。〃吴鸿话锋转得极快。

    始皇一时高兴,转向李斯说:

    “你认为孺子可教吗?”

    “刻苦向学,生性聪明,反应极快,应该是个可教之材。”李斯对吴鸿倒也是衷心喜欢。

    “那要他向你学刑名狱政之学吧!〃始皇高兴地说。

    吴鸿看了看妹妹,犹豫着不知谢恩。还是吴秀灵敏,立即避席顿首代兄道谢:

    “谢陛下鸿恩!”

    始皇注视了吴秀一会儿,心想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女孩秀外慧中,敏慧程度和幼公主相近。幼公主既不愿嫁胡亥,胡亥却一直在等她,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未娶正室,这个女孩倒可一试,胡亥应该找个深知民间疾苦的女子来匡正他。他心中如此念转,口里却问吴鸿:

    “你幼妹都知道代你谢恩,你反而犹豫不决,有什么困难吗?”

    “臣兄妹相依为命……〃吴鸿也避席顿首启奏。

    始皇没等他将话说完,便打断他的话,慈祥地微笑说:

    “兄妹情深,这表示你天性淳厚,但是,傻孩子,丞相府这样大,还怕容不下你一个妹妹?”

    始皇言罢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始皇再转眼看胡亥,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吴秀,他又笑着说:

    “吴秀!”

    “民女在!”

    “假若你喜欢住宫中,可以任你挑选。〃始皇口里这样说,眼睛却是看着胡亥的。

    这次可是轮到吴秀犹豫了,她欲语还休地低着头。

    “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怕宫女嫁人不便,耽误了青春,那是以前的事,朕的后宫宫人足三年即可志愿择人而嫁。再说,朕不是要你去充当宫女,而是要你去陪伴幼公主。”

    这次吴秀谢恩谢得特别快。

    始皇忍不住微笑,众臣看到始皇难得像今天这样好兴致,也都凑趣地跟着哄堂大笑。

    接着始皇又问了吴鸿一些风俗民情,发现他年纪虽轻,却富有分析事物的能力,而且在谈话中,不时出现精避独到的见解,不由得对这对兄妹更加怜惜,立意要培植他们。

    经过和吴鸿的一番谈话,始皇对这个地区的民间疾苦,有了更深刻地了解。

    原来这个地区淫风盛,还有一个基本的辛酸原因。

    这个地区极为贫困,很多家庭只有一间茅屋以蔽风雨,男女老幼大小杂居一室,自小对男女之事耳濡目染习以为常,乱伦的事也司空见惯。

    另外,为了多数人家贫困,娶不起妻,所以流行一种租妻习俗。某甲可用若干租金向某乙租妻若干时间,有的是约定时间归还,也有约定不限时间,直到生孩子才还,甚至有要等到生男孩才归还的。

    当然租金多寡视承租人的心愿及女人姿色而定。初时这种习俗完全是为穷人着想,娶不起妻子而想延续香火的,可以用少数的租金完成心愿;生活不下去或是有急难的,也可借着出租妻子,贴补家用或救一时之急。

    但后来延伸到富人也插上一脚,看到某贫家妻子貌美,就用点钱租回来享用一段时间。

    于是,这中间的纠纷就层出不穷。有的女人贪慕富贵,时间到了不肯回去;有的怀念丈夫和孩子,在别人家渡日如年,受不了思念之苦,或受到虐待,在别人家自杀的、逃跑的,这场官司就打不完。当然其中也有仙人跳骗钱、威胁恐吓等等诉讼,常教地方官头痛。

    最要紧的,生的孩子也常会闹纠纷,时间拿捏不准,算算都有可能,生男孩两家抢着要,生女孩两家都不承认等等问题,不但会打官司,有时还会引起打杀,甚至是两族之间的械斗。

    始皇一边听一边摇头,他感叹地对李斯等人说:

    “调和鼎鼐,移风转俗是丞相的职守,听讼直断是廷尉的责任,你们两人有什么办法?”

    李斯和蒙毅两人都低下头,半晌无语。

    “唉,你们一时想不出,回去思出对策再来奉朕!〃始皇长叹了一声。7

    始皇经由李斯丞相下诏,命令代理郡守及各县令(长)——

    一、注意教化伦理,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不得杂居一室。

    二、禁止租妻习俗,违者男发边筑城,女收为官奴。

    三、男女通奸野合,两皆未婚者即行婚配,男方终身不得休此妻。

    四、已婚男女通奸,男发边筑城,女处死。

    五、已婚女子与未婚男子通奸者,女处死,男发边筑城。

    六、已婚男子与未婚女子通奸者,男发边筑城,女收为官奴。

    七、强奸或胁迫成奸者,男犯处死,女犯者收为官奴。

    八、已婚男女私奔者,男处死,女有子者处死,无子者收为官奴。

    九、未婚男女爱恋,受宗族父母反对而私奔者,准予成婚,但终身不得离异。

    另外,始皇召集了代理郡守和有此不良风俗的各县令(长),明示他们,严刑峻法只是治标,想治本先要使黔首富裕,所谓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廉耻。修筑堤防,防止水患,挖渠道,建水库,将荒地变良田。始皇并当面交代丞相李斯,回咸阳后即派水利人才来协助,并派遣园艺和纺织专家来此教男耕女织。

    始皇并且亲自视察各个官衙,发现行政效率太差,尤其是诉讼案件堆积如山,一件案子经年累月都不判决。始皇当然明白这是贪官污吏索取贿赂的花招,他一气之下,将这些查有拖延实据的官吏全部革职,发往北边筑长城,一时之间,官吏个个胆寒,而黔首人人称快。

    由于吴鸿事件的鼓励,敢于到行宫告御状的民众逐渐增多,先还是由李斯或蒙毅处理,发还给所属各县或郡审理,但有很多是不服郡守的判决,只有由蒙毅亲自审问判决。

    那天始皇半开玩笑地对蒙毅说:

    “朕这生几乎所有的事都经历过,就是没问过案,蒙卿,这几天忙得如何?”

    “前太守昏庸无能,凡事都拖,积压的不服案件,全都告到行宫来了。〃蒙毅哭丧着脸启奏。

    “好了,让朕明日亲自来处理,尝尝问案的滋味。再者,告来的有什么最疑难的案件没有?”

    “越是重大案件,牵涉多,证据也必多,反而容易处理。只有一件看似无关的案子,拖了几年,经乡里调解不成,告到县、郡,总有一方不服,其中还曾引发一场两姓间的大械斗,死伤了不少的人,案子仍然没有解决。”

    “哦?还有这种事?〃始皇惊诧地问:“是件什么案子?”

    “租妻生子案,〃蒙毅笑着答复:“但愿陛下这项禁令生效,永远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案情怎样?说来听听。〃始皇大感兴趣。

    “有某甲向某乙租妻一年,言明有无生子到期都得归还,但某乙妻至某甲处不满足月生下一子,某乙就说这个儿子是他的,因为照生产月份就可知道,而某甲却坚持说孩子是到他家才受孕,只是生下不满足月而已。”

    始皇听到这件案子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脸上流露出伤感,但他装着不经意地问:

    “母亲本人应该知道,怎么会酿成如此大事?”

    “那个母亲先前说是带孕过来的,后来经过某甲的威胁,又改口说儿子的确是某甲的,然后经不起本夫某乙的苦苦哀求,又再说是某乙之子,甲乙反复威胁哀求的结果,母亲只有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县令和郡守如何判呢?〃始皇问。

    “县令判在某甲处生的就该属某甲。某乙不服告到郡守,郡守改判按月份算,不可能七个月生子能养活,又改判为带孕出租,儿子应该是某乙的。某甲又不服,于是演变成大械斗。”

    “孩子今年多大了?”

    “三岁了。”

    “那应该看得出像谁了。”

    “难就难在这一点,这男孩子长得和他母亲一模一样,和两个男人都有点像但又不太像!〃蒙毅叹口气说。

    “竟有这种巧事!〃始皇大感兴趣地说:“明天传两造,让朕亲自看看。”8

    次日,始皇派人在行宫门口贴御榜,公开接受有冤屈者告御状,并在进门处设置大鼓一面,有申告者击鼓,就有近侍出来接待,这种击鼓告状后来经始皇变成制度,命令全国施行,成为后世的通规。

    始皇为了表示亲民及公平,也在御榜上宣告,审判时,黔首可自由旁观,但不得喧哗滋事。

    那天,始皇据高案而坐,下设左右两个席位,分坐着李斯丞相和蒙毅廷尉,庭中布满近侍和郎中。

    始皇这次将从中隐老人那里学来的〃一心多用〃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同时询问几个人,要这几个人同时答复,他口中又在询问别的事,而手上还不断地批阅文件,速度几乎是别人问案速度的十倍。另外,他的判断准确明快,语词中偶尔亦出现机智幽默的话语,使得观审的人忍不住,顾不得喧哗的禁令而哄堂大笑。

    他一个上午就清理了蒙毅多日来堆积的所有案子。

    不但观审民众叹服始皇帝真是神人,李斯和蒙毅这也才明白,始皇为什么能一天批阅一石(一百二十斤)的奏简,而且每一道朱批都让他们心悦诚服。

    上午休审时,庭中诉讼两造和观审人员,以及围聚在行宫外看热闹、打听消息的民众,全都自动地跪下高呼:

    “始皇帝天纵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始皇用过午膳,休息一会,接着御审租妻亲子案。

    行宫内外、刑庭周围全都挤满人群,郎中左令忧心忡忡的向始皇禀奏要限制观审人数,以防不测,始皇笑着说:

    “你看不出吗?黔首真心喜欢朕!”

    郎中左令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近侍带上诉讼两方,分别跪在左右,中间跪着那个带着孩子的母亲。

    两个男人都长得一副憨厚模样,典型的种田庄稼人,女的虽然是荆钗粗服,倒也是收拾整洁,颇有几分姿色,他们全都低着头,准备听皇帝的问话。

    那个三岁的孩子,长得的确俊秀可爱,难怪两家都抢着要,不惜刀棍相见。

    他不耐久跪,也不怕生,装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母亲:

    “妈,跪够了没有?”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他母亲将他按下跪好,再压低他的头,他偏偏要将头抬高,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始皇看,时而转动眼珠摇摇头,像有要向始皇问话的可能。

    始皇也注视了他很久,的确,正如蒙毅所说的,单凭长相,他也看不出这个可爱的孩子该属哪个男人。

    他先简单地问了姓名年籍,然后问了问案情,要两个男人各自申辩理由。

    两个男人开始还能按照规矩,一个接着一个讲,跟着说得越来越激烈,竟忘了是上面坐着的天子在问话,两人针锋相对,直接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始皇坐在上面,只微笑地看着他们吵,坐在下面的李斯和蒙毅当然没有制止的余地。

    最后始皇一拍惊堂木,两个男人才觉悟到自己是跪在皇帝面前,赶快低下头沉默。

    孩子给这一拍,吓得哭着往母亲怀里钻。

    “王氏,〃始皇改问女人说:“你身为母亲,应该知道孩子属谁!”

    “民妇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氏就此始终哭着,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

    两个男的又开始吵起来,周围的民众忘了是在坑人不眨眼的始皇面前,又都窃窃议论起来,人多口杂,虽然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小声,但音量的总和,就像大群蜜蜂嗡嗡不断一样。

    始皇再拍惊堂木,众人才恍然大悟身在何处,全都吓得不敢再出声,此时庭内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出声音来。

    始皇沉声徐徐地说:

    “此案缠讼三年,为此械斗死伤人员无数,罪魁祸首全在这孩子!”

    庭内外观众莫不诧异,连李斯和蒙毅也忍不住转头看始皇,不明白他的用意。

    始皇接着用最缓慢的速度一字一字的吐出:

    “朕现判决:为了根除祸源,将这孩子用白绫绞死!”

    两旁持白绫的刑卒上来抓住孩子。

    全庭一片哗然,但见到虎贲军及郎中剑出鞘,全付戒备,也不敢公然反抗,人人都在咕哝着咒骂。

    始皇用似箭的威严目光扫视全场,然后厉声地说:

    “敢喧哗妄动者死!”

    全场又是一片肃静。

    此时母亲抱着孩子,伏俯在地上狂喊:

    “皇帝!杀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我真的已弄不清谁是孩子的爸爸,因为在我出租以后,为了夫妻感情难舍,我还时与本夫偷偷相聚!”

    承租别人品子的男人,这时怒气冲冲地看着女人,但屈于始皇的君威不敢作声。

    始皇语气稍微缓和地问两个男人,对判决有什么意见。

    “小人遵命,没有意见。〃承租女人的男人说。

    “皇帝,这样可爱的孩子你也要杀?上天是有眼睛的,断给他吧,小人以后不敢再说什么了!〃出租女人的男人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伏俯在地,岂不成声。

    始皇惊堂木一拍,捻着五绺短须,仰天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将包括李斯在内所有的人震惊得莫名片妙。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始皇蔼然微笑地说:

    “朕费了这大半天的事,终于帮孩子找到了父亲!”

    他转向那个正在啜泣的男人说:

    “不管你是否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但你是他真正的父亲,朕相信你也会是个好父亲。这孩子朕判给你!”

    正哭泣着的夫妇喜极相拥而哭出声来,孩子坐在地上,莫名片妙地瞪着始皇看。

    全庭内外民众先是一片愕然,会过意来,全都跪下高呼万岁!有的人甚至感动得流出泪来。

    “皇帝英明,万岁!万万岁!〃的声浪,由庭内传到庭外,再由庭外传到行宫门外,传遍了整个钱塘。9

    始皇本想由钱塘渡浙江到会稽,但天气突然转坏,海水大潮,江面浪涛汹涌,船根本无法通过;

    蒙毅转告张良的话,向始皇禀秦说:

    “陛下,据张继推算,这是钱塘君有意报复,兴风作浪阻碍行程,陛下还是稍避其锋,等风平浪静后再说。”

    始皇先是笑了笑,接着正色说:

    “钱塘君纳姬本是巫凭借机诈财,朕将愚昧乡民的迷信都改正了过来,朕自己怎么还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再说,即使钱塘君要与朕作对,他只是管辖区区浙江的江神,而朕是代天牧民的天子,怎么能对他畏缩?”

    于是,始皇一行人不顾江上风浪,改由钱塘西方一百二十里江面最狭窄处渡江。

    到达会稽时,南海尉任嚣已在会稽等待多日。

    始皇住进会稽太守事先准备好的行官,当晚就召见任嚣。

    任嚣首先向始皇禀奏了经略南海地区的大概情形,经过数年的经营,任嚣的计划一一付诸实施,不但原先动乱最多的南荒地区变得安定,而且中原文化也遍及关中、南海、桂林等三郡。

    再加上积极推行同化通婚政策,短短几年间,就已收到很显著的效果。任嚣乐观地对始皇说:

    “只要这种情形继续下去,若干年后,将没有什么中原人和南越、西瓯人之分,很快就会产生一个新种类的大秦人。中原人文化水准高,但身体孱弱,不能克苦,缺乏与大自然搏斗的坚忍;南荒人文明程度低,但体格强壮,天生就有冒险犯难的精神,两者通婚的下一代,就会兼具两者之长,更适于在那个地区生存发展。”

    “要是生出来的下一代兼具两者之短呢?〃始皇笑着问。

    “就跟果树插枝接种一样,大致上会是品种越来越好,兼具两者之长。臣刚上任时,就积极推动通婚,最早民族通婚所生的下一代现在都好几岁了,经过臣仔细观察的结果,兼具两者之短的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是极少数的少数。”

    “经过仔细观察?〃始皇不解地问:“你如何观察法?”

    “臣在新建城邑都广设学校,聘请中原去的饱学之士教学。”

    其实任嚣口中所谓的饱学之士,就是那些因焚书令而被贬到南荒的儒生,只是他不敢明言。

    “那教材呢?〃始皇有所发觉,直视任嚣追问。

    “大部分都是与开垦有关的农渔园艺等实学。〃任嚣有点不自在。

    “其余的小部分呢?〃始皇毫不放松地逼问:“你没有严格执行朕的焚书令?”

    “臣罪该万死!〃任嚣避席跪伏在地。

    “为什么朕这样信任你,将南海三郡事务全权交托你,准你便宜行事,你却胆敢违背朕的禁令?〃始皇额上青筋激烈跳动。

    “陛下可否容臣禀告?〃任嚣虽然态度恭顺,可是语起并不卑柔。

    “你说!〃始皇仍充满怒气。

    “臣认为过与不及皆非好事!〃任嚣毫不畏惧地说:“凡事则要因人因时因地而异……”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以臣之见,诗书礼乐诸经和诸子百家之说,在中原被各家尊奉过度,成为不可怀疑不可增删的圣人之学,所以才有诸儒生用来诽谤朝廷新的制度措施。但在南荒,中原之学本就缺乏,要是将这点中原文化精髓尽皆除去,臣不知如何同化南越之民,恐怕逐渐来到的中原人,反而会被当地人同化,成为化外蛮夷!”

    始皇听完他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任嚣。他想了很久,总觉得任嚣的话不错,过犹不及,都不是好事,中原儒学太盛,应该加以减杀,而中原人去到南荒,在当地的生存条件绝不如当地人,所凭的就是这点文化上的优势,所以应该提倡。但无论如何,任嚣仍是违背了他的禁令。按律,增删命令者处死,他能处死任嚣这种既忠又能干的臣子吗?

    想来想去,他都感左右为难,最后他只有逃避这个问题。他柔声地对跪伏请罪的任嚣说:

    “复座吧,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朕希望你能确实推行同化政策,将南荒真正变成大秦整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块赘瘤。”

    “多谢陛下!〃任嚣满心欢喜地回座。10

    过了一会,始皇又问:

    “朕以前听闻东海中有仙岛,不知南海中有没有?”

    “南海中不但有岛,而且还有大片陆地,这是遇风渔船回来所报告,仙岛之说,臣不敢妄加批评。〃任嚣恭谨地回答:不过南海和东海中,海盗都猖獗非常,危害商船和渔船,这是个急待解决的问题。”

    始皇一时没有回答任嚣的问题,而是抚案大笑,将任嚣吓了一大跳,他小心翼翼地说:

    “陛下,臣有失言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任卿所说正是朕心中所想,何罪之有,〃始皇说:“只是为我们君臣想法一致而高兴罢了!”

    “陛下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任嚣也高兴起来:“臣已拟定了一项建立水师计划,陛下是否愿意过目?”

    “当然,当然,〃始皇连声说:“以往大秦局促于内陆一地,心中根本没有海洋这样东西,前凄楚和燕国虽然临海,但战争目标在对秦,所以没顾到海上武力,才让海盗千百年来都能在海上横行。现在天下统一,不管对付海盗保护客商,或是将来向海外发展,都必须建立强大的海上水师,单靠现有的一些楼船已经不够。负责策划的人,朕早就挑选了你,而你又一见面就能提出完整计划,怎能要朕不高兴得笑出来!”

    任嚣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要近侍转呈始皇。

    按照任嚣的计划,全国设水师将军一人,专管海上水师军务,以和现有专管江河巡弋漕运的楼船将军职权分开,不得混淆。

    水师本部设在会稽,下分设东海和南海两水师都尉,东海水师母港设在即墨,南海水师母港则设在南海港。

    两水师都尉下再分设若干少尉,下辖若干战船,分驻于沿海各港口,平时巡弋护航,有事可集合或分遣作战,乃水师的战术单位。

    始皇大略翻阅了任嚣的计划,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建议南、东两水师都尉由凄楚原两楼船将军担任,那水师将军呢?卿心中是否有适当建议人选?”

    “臣在南海受陛下所托,经过几年的经营后,大致已具规模,水师计划既是臣所拟订,将军之职当以臣担任最为合适。”

    始皇惊诧地看着这位头大眼大,说话声音也大的南海尉,心中不免想:南海尉管理整个三郡,军政事务皆可便宜从事,名为南海尉,实质上可称得是南海王。如今一切都已具规模,他正是可以开始享受辛劳成果的时候,却自荐出任船都尚不知在哪里的水师将军,真是个想做事的人!

    但他口中却带点调侃意味地说:

    “古人内举不避亲,任卿却是更进一步自举不避身!”

    “毛遂自荐,最后结果圆满,臣不敢让古人专美于前。〃任嚣笑着说。

    “南海经营虽大致就绪,但后继人选也非常重要,任卿心目中可有人选?〃始皇又问。

    “继任南海尉最好是由陛下从朝中选派官员担任。”

    “为什么?就你的副手中挑人继任不好吗?”

    “边疆之地黔首,心目中只有南海尉没有朝廷,这也难怪他们,因为他们离咸阳太远,民风习性也有所隔阂。所以南海尉一职,不宜专任太久。”

    “太久易生叛心?〃始皇追问一句。

    “臣对辖内官员派遣,也以官不属地、而吏尽量聘用本地人为原则,这样做是求得有个制衡。〃任嚣不回答始皇问的敏感问题,只间接的作了答复。

    始皇注视他良久,最后感叹地说:

    “人臣都能像任卿这样,君王哪会有这么多的猜忌!”

    “假若君主都像陛下这样对臣下推心置腹,也少了不少叛臣!〃任嚣同样发出感叹。

    君臣两人相视微笑。

    “就如卿所建议,朕回咸阳后召开朝议,让他们先了解建立海上水师的计划,决定南海尉人选后,再召任卿回朝。〃始皇考虑了一会儿说。

    “这项计划花费不少,海盗之痛,咸阳又感受不到,以后向海外发展的利益,目前更是看不出来,依臣预料,势必会遭到不少大臣反对,说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任嚣担心地说。

    “这不必去管它,大秦一直局限于关中山区,这些人的胸襟和眼界都嫌狭窄了些,这是朕常要带他们出来走走的主要原因。放心,朕决定支持你,宁可阿房宫及其山两地工程停止!”

    “那真是沿海黔首之福了!〃任嚣避席顿首。

    “不必多礼,〃始皇摆手微笑:“请复座,明日陪朕上会稽山祭大禹!”11

    次日,始皇率领群臣登会稽山,在大禹墓穴和庙祭祀完毕,在会稽山顶,立碑颂扬秦德,文与书都是由李斯所撰写,字大四寸,用小篆体,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

    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

    齐庄……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

    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喜否陈前,靡

    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背)死不贞。防

    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诚。夫为寄豭(公猪),

    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

    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从臣诵

    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当然,始皇没有下山,驻跸大禹庙内,其他从臣和虎贲军则在山顶搭营。

    虽然已是十一月,但江南气候温和,寒流未至,当天并不十分冷,庙内近侍生气火盆,更是室内如春。

    庙为坐北朝南,面临南海,阵阵海涛声声入耳。

    始皇端坐在大禹神主牌位前,远眺月光下的大海和山麓处处营火,不禁陷入沉思。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操劳,连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虽说是后人颂德不止,但他的功绩又留在哪里?河水、江水千百年后,又继续泛滥为患!

    他的人又在哪里?只留下没有香火的败杞破庙数间,以及黄土一抔!

    他始皇呢?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建立了空前未有的中央集权大帝国,再过几十年,他又在哪里呢?

    也许他会留下一道雄伟的万里长城供后人景仰,让后人认为他建长城防胡患的功劳,和大禹治水安民居处同样伟大。但也许后人也会和目前一些短视的臣民一样,咒骂他好大喜功,劳民伤财,长城是建立在黔首的血汗和枯骨上!

    这些批评咒骂他的人都没到过北边,千百年来,胡人入侵,制造了多少白骨和血泪,他们又知道吗?

    也许他不该建造的是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徐巿的〃青春之泉〃虚无飘渺,死后再雄伟的陵墓他也无法感受。

    他应该像大禹这样,只留几间破庙和一抔黄土供后人凭吊,也就够了;或者干脆像中隐老人一样,死后骨灰洒在德水流入大海!

    始皇想到生与死的问题,越想越感到迷惘,终于他发现到自己是属于剑及履及、起而力行的类型,不适合做这类的空洞冥思。明天他就要起程前往东海,假若海神真的要向他挑战的话,应该遇得上海神。

    海神说怕他长生不老以后,总有一天会入侵他的地盘。他到底是神,真的有先见之明,今天白天他和任嚣所商议的,不正是征服海洋的开始吗?

    一想到征服海洋,刚才思索人生意义和生死问题的迷惘,就像见到阳光的朝雾,没过一会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夜深了,该安息了!”

    耳边近侍的催睡声,将他吓了一跳。

    第二十七章祖龙之死

    1

    会稽郡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始皇经吴县渡江水(现长江)至海,乘楼船北上,目的地是琅琊,他始终忘不了琅琊山上的美好风光。

    在船上,他时时是由蒙毅和张良作陪,反而将李斯和赵高丢在一旁。

    东海上一路风平浪静,始皇及从臣所乘的那艘楼船,既大又设备舒适,生活在上面,感觉不出和平地有太大的差异。

    时值仲冬,海上甚寒,但船舱内生气火盆,焚着玉兰花香料,温暖和芒香犹如置身于春天的花丛里。

    始皇喜欢听张良谈东海轶事,花山仙迹。他看出这个俊秀的年轻人,不仅博学多才,而且比常人多了一种不臣君王的飘逸之气,这种人,君主只能以之为友为师,绝无法要他作你的不二忠臣。

    始皇在想,中隐老人年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他始终以未能见到恩师年轻时的倜傥洒脱为憾事。

    始皇本身所学也甚博杂,再加上多年的行政经验,认人识人可说中肯绝顶,不太会看走眼。

    开始时,他见到张良这种英才,还想笼络收为己用。他认为只要过不多久,让他多点实务上的经验,将来会是他留给子孙的宰相之材。

    但看到张良这股〃仙气〃,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可是他绝未想到张良会是在博浪沙投掷大铁锥,差点要了他老命的那个〃盗匪〃。

    在张良这方面,他先前还单纯认为始皇只是个专制、富于谋略的独裁者,但经过多日的深谈以后,他发现始皇不仅雄才大略,处事明快,有他独到的见解,而且他最大的长处是知人善用,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且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敢用,也用得很好。

    也许,他唯一的缺点是他太过于自信,像李斯、赵高这种毒蛇似的小人,他也敢养在身边。

    张良知道,只要始皇在一天,天下想乱都乱不起来;但他一死,天下想不乱都不行,扶苏仁慈,能得民心,立扶苏也许可使天下生民逃过又乱一次的浩劫。

    张良有时对自己也感到奇怪,自遇黄石公后,思想竟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以前他时时志在复国,自认为和强秦——尤其是嬴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自受到黄石公的教导以后,他的眼光和胸襟都放大了。

    韩王算什么?嬴政又算什么?他们谁能为天下人谋福,就应该受到爱戴。嬴政做事也许过于性急一点,但除了建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外,其余的工程都有它们的必要。

    也许嬴政在这点上做得太傻,他想将数千年来君主及诸侯荒淫懒散所留下的担子,一个人一下就整个挑起来,他做得真是吃力不讨好!

    他同时也看得出,始皇这次海上之行,名义上是要找海神决战,除掉海神阻碍他求取长生不老仙药,实际上他是想发展海上武力,消灭海盗,向海外作进一步的扩张。因为每到一处港口,他都会要从臣找当地父老记录港口潮汐、气象、水文、吞吐量和其他各有关资料。

    只是,始皇有这个习惯,在事情未成熟前他绝不声张,这是独裁者处事明快的秘诀,但也是独裁者的悲哀,因为他们不知道先发动民意和制造民意。

    张良只将发现到的这些事放在心里,连蒙毅他都不提起。他和始皇经常谈到的,只是如何与海神决战的神(鬼)话!

    那天海上无风,阳光也特别好,始皇半躺在锦垫上,蒙毅和张良陪侍谈话。始皇一时兴起,笑着对张良说:

    “张生对东海神仙之事甚熟,朕这次到海上,是为了向海神进行决战,张生对海神的由来是否清楚?”

    “臣略知一二。〃张良恭敬地回答。

    “说来听听,蒙卿也注意听,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始皇闭目养神而听。

    “海神相传姓敖名广,身兼东海龙王,另有三个兄弟分别为南、西及北海龙王,都为神龙所修炼而成,经过上帝封命,敖广为金龙所变,神通及地位都非兄弟所及,因此封为海神,掌管四海,而所有通海的江神、河神全都是敖广的儿子。〃张良津津有味地说。

    “这样说来,上次附体在你身上的就是敖广了?〃始皇问。

    “正是。〃张良回答。

    “他说朕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这是为何?”

    “举凡人间帝王将相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敖广的话大概不会假。〃张良说过一次鬼话,就只好逼得再说一次。

    “敖广即然为神,朕目前为凡人,是否能斗得过他呢?〃始皇口中如此问,心里想的却是能否征服海洋,找出海中或海外土地。

    “人定胜天,以陛下的智慧和毅力必能征服四海,何况只是一个敖广!〃张良看出始皇问的话中有话,也就用弦外有音的话回答他。

    “不错!〃始皇似乎也懂了张良的弦外之音,仰天哈哈大笑:“张生真是善解人意,朕正是要连败他们兄弟——东南西北四龙王,连他的儿子江神、河神也要纳入朕的掌握,只准他们造福黔首,而不准为害朕的子民!”

    “陛下的心愿必能达成!〃张良语带鼓励地说:“只是事缓则圆,凡事不能操之过急,需要一步步的来。”

    “当然,当然,〃始皇仍然带笑地说:“朕会逐个逐个地击败和征服。”

    海风转大,近侍催始皇下舱休息。

    “你们在打些什么哑谜?〃蒙毅私下问张良。

    张良微笑不语。2

    当晚,始皇心情特别好,也许是和张良的一席谈话,又引发了他的雄心壮志。

    近来他老是失眠,常觉浑身倦怠,小腹上方肝的位置,常常隐隐作痛,细摩之下,会发现有硬块。

    据御医诊断为操劳过度,肝火太旺,除了应多休息外,应服药清消肝火。始皇听到御医的话还是那老一套,忍不住笑言讽刺:

    “朕现在从早到晚躺在软榻上和人谈山海经,算不算是休息?”

    随行的也有几名妃妾,以往始皇治失眠的良药就是行房,一阵激情过后,要近侍将女人带走,他很快就能入睡。近来医嘱不准他近女色,他只有靠饮点御医所配的药酒,微醺而后睡着,但饮量越来越多,又遇到医御的反对,他们的立论是酒伤肝,不能多饮,戒除为妙。

    今天他照着御医限制份量喝了几杯药酒,却不像往日那样昏昏欲睡,而是越想越兴奋。他在想他伟大的海上水师;他在计算新造一千艘海上战船要费多少时间、多少钱,工匠要从哪里找。

    的确,阿房宫可以停建,工匠木料用来造战船绰绰有余,还有骊山陵墓,他不急着死,现在建不建都没有关系,这些哪比得上拥有一支强大的海上水师!

    嗯!一千艘战舰,每条船上除开舵工及其他工作人员外,应该能载全付甲胄骑卒一百人,千艘的总容量就是十万骑兵,当然,要是载的是步卒,那数量还可加两倍。

    一支十万骑兵的部队,就足够驰骋任何地方了。

    当然,船上除了用帆作动力以外,船两侧都要设桨,不要像他现在所乘的船这样,海上无风,就全靠船后的两支橹在摇。另外,船上要装置特大的劲弩和投石机,可以发射利箭巨石,也可以发射火箭和油弹攻击对方船只。

    战船本身不只是作运兵之用,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战斗利器。

    还有,每艘母船至少要附十艘子船,以便没有码头的浅水沙滩,所运的部队也可以登岸。

    还有……还有……

    一样接一样的构想和计划,像海中波浪似的,一波接一波涌入他的脑海。

    他仿佛看到自己率领着这支海上雄师,接连征服海外一处又一处的地方。每到一处,那里的人民穿着中原所见不到的奇装异服,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跪伏在地上喊〃万岁!〃他要派人教他们用秦语喊〃万岁!〃这应该是最容易不过的。

    距离近的,可以纳为大秦版图建郡,一切照新收地处理,设官分职一如内地。路途太遥远的,就派遣教化人员在该处宣扬中原文化,一如现在的藩属。

    这时候典客的编制太小,已经不够用,应该扩大,也许另成立一个专营海外领地地机构会更方便。

    他要多找一些像任嚣这类的人才,分别镇抚各领地,用他的治番八字诀:“怀柔,优遇,教养,同化。〃来将这些地方一一转变成大秦的版图。

    到时候,他的出巡不再像如今这样只限陆地和沿海,而是要乘风破万里浪,巡视一次海外领地,恐怕就得费时一年,那朝中要何人留守呢?

    的确,应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但要立谁?胡亥?他太愚蠢,无法独当一面。再说要是建立了横跨海内外的偌大帝国,他继位后会无法控制!

    立扶苏,也许太过仁慈宽厚,恐怕斗不过李斯和赵高这班小人,不过没关系,他会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里就将他们带到哪里,在他的眼皮下面,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他才能要他们尽心力,而这两个人都是极有才干的,值得利用。

    等到扶苏立位,当然可以让他们退休,甚至是杀了他们!

    也许,太子只是留守,永远也不会继位……因为……因为……他这次战胜了海神……海神叫什么名字来着?……哦,他叫敖广……他只要战胜敖广……去除了去仙岛的障碍……他取服了〃青春之泉〃,就会长生不老!

    哈,太子不再是继位者的专属称号……而是……而是留守者的尊称……太子……留守……

    始皇朦胧入梦。3

    始皇梦到自己徒步行走在茫茫大海上,没有船只也没有从人。他习惯了在众人拥戴下出行,环顾左右寂无一人,心上有股难以形容的孤独和寂寞。

    还好,他的龙泉宝剑在腰,给了他不少的抚慰。

    迎面打来的浪涛像小山,奇怪的是都没有撞击到他脸上,而是从他的脚底平滑过去。

    他始终是走在怒涛奔腾的波浪间,但也一直是如履平地地向前行。

    他远远看到一处海岛,很像徐巿口中形容的蓬莱仙岛,在梦中他仍记得现在时值仲冬,那岛远望去却是一片碧绿,青翠欲滴,岛中央最高的山峰没有冒烟,也是绿油油的长满丛林。

    他继续往前行,仙岛越来越近,他仿佛看清了岛上的城市街道和港口,还有在上面走动的行人。

    啊,一切正如徐巿所形容的,黄金、白银为宫阙,奇石铺路,珠玉嵌墙,只是周围海中看不见徐巿所说的火轮船。

    大理石建筑的码头上,逐渐聚满人群,他越行越近,似乎能看清码头群众的人头。忽然他看到码头上的人都纷纷下跪。

    “万岁!万岁!”

    始皇大感诧异,岛上今天有贵宾来?但他环视四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仍然只他孤寂一人,难道说他们是在欢迎他?正在他狐疑之间,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他们在高呼:

    “始皇帝万岁,功过三皇,德超五帝的秦始皇万岁!万万岁!”

    群众的〃万岁〃声,盖过了海浪的声音,就像暴风雨中的雷声盖过风雨声一样。

    不错,他们是在欢迎他的!

    始皇高兴得难以形容,想不到不用战船,他的声威已传到了仙岛,难道说徐已比他先到一步?

    他兴奋感动,真想不到仙岛上的人这样爱戴他,看样子,他要求点〃青春之泉〃应该没有问题!

    他踏着波浪而行,越过层层波浪,有如平地。

    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亮起火蛇似的闪电,雷声此时又盖过了群众的〃万岁〃声和海浪声,等到雷声过去,仙岛不见了,在他前面海中不远处,一字排开大约十几个龙头人身的怪人,全都宝剑在手。

    当中一个金龙头的怪人,未说话先仰天哈哈大笑,笑了很久才止笑说道:

    “嬴政,你果真来了!”

    始皇想起金龙应该是海神兼东海龙王敖广,他礼数周到,拱手施礼说:

    “嬴政并没有入侵你领土的野心,只是想到仙岛求取一点&039;青春之泉&039;而已,为何要阻挡于我?”

    你这几天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讲出来,凡人不会知道,难道孤家这个神也会不知道吗?嬴政,你太小看了神的神通了!”

    始皇听他这样,明白今天不能善了,也就缓缓拔剑出鞘,只见龙泉宝剑恰似一泓秋水,在闪电中熠熠发光。始皇大声喝道:

    “敖广,认得此剑?”

    敖广及从人一见龙泉剑,惊吓得都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敖广更是惊呼出声:

    “龙泉剑!”

    “不错,〃始皇傲然地说:“天下第一名剑,专斩孽龙的龙泉宝剑!”

    相传龙泉剑为黄帝所遗留,他曾用这把剑砍下蚩尤的头,而蚩尤化作一条无头赤龙飞去。

    “说到孽龙,你才是将天下弄得大乱的大乌龙!〃敖广狠狠地骂道:“你不但弄乱了陆地,还想翻江倒海搞浑海洋!”

    “龙泉剑下历来不斩无名之人,你我都是帝王身份,在你身边的这些孽龙又是些什么?始皇执剑喝问。

    “嬴政,你真是孤陋寡闻!〃敖广说:“让孤家为你一一介绍。〃说罢敖广又是仰天一阵狂笑,笑声使得天地风云为之失色。4

    敖广指着左边一个白色龙头、身穿白色锦绣龙袍的人说:这是孤的二弟西海龙王敖智!”

    始皇点头为礼,因为他记得中隐老人的话,越是会咬人的狗越不会叫,斗剑时期命大喊大叫的人,全是胆怯心虚,借着骂人来壮胆,本身早就失去冷静,未出剑就输了一半。

    敖广又指着右边的一个红色龙头,身穿红色龙袍的人和黄龙头黄龙袍的人说:

    “这是孤的三弟南海龙王敖仁,四弟北海龙王敖信,其余全是我们的太子,担任各江河之神,用不着再介绍了。”

    “父王请慢,还有孩儿要自我介绍一下。〃随着说话声从列队中走出一人。

    始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小金龙,凭直觉他要比其它的龙年轻得多。

    “嬴政,你还认识我吗?〃他一出来就出声怒吼。

    始皇轻蔑地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

    “我乃钱塘君是也,〃这个金色小龙说:“还说没见过,你破坏我的好事,打破数千年来的成规。”

    “原来是你这条淫龙,朕正要斩你为你所害的数千女子偿命,祭祷那天你为何不敢出面,现在才仗人多势众?”

    钱塘君气得满脸通红,也不请示父王,举剑就刺。

    “孩儿小心,你一个人不是隐者之剑的对手!”

    但他的喊叫还是慢了一步,只见始皇用了一招〃指地问天〃起手势,轻巧的拨开钱塘君的剑,顺势来一招〃横扫千军〃,以剑作刀横削,一颗龙头就飞上了天,无头人身一蓬血箭喷了出来。

    “我儿!〃东海龙王敖广出声痛哭。

    其余龙王及龙子、龙孙皆惊呼失色。

    “嬴政,你心狠手辣,不顾都是龙族的道义,今天非要你碎尸万段不可!兄弟孩儿们,不要管什么单打独斗规则,大家一起上!”

    十几个龙头人身的龙王及龙子、龙孙一拥而上,将始皇围在中央,纷纷从各方面围攻,始皇使出隐者之剑中屠狗者所用的那招,群龙兵器一一被他击落丢手,最后只剩下敖广一个人剑尚在手。

    群龙跳出战斗圈外,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大家全知道龙泉剑专斩孽龙的厉害。

    敖广带着哭声嘶吼:

    “嬴政,你杀我子,孤家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始皇横剑在胸,心定气闲地笑着说:

    “敖广,还有什么绝招,全都使出来好了!”

    只听敖广突然一声龙啸,大海跟着翻腾起来,无数鱼、虾、蟹、龟等水族,纷纷露出水面,各拿奇形怪状的兵器,向始皇围攻上来,一时间攻得始皇手忙脚乱,顾到左方就顾不到右边。

    这时候,只见东海龙王敖广一声石破天惊地长啸,像条金色长虹似地跃起,一剑直刺始皇胸前。

    始皇感到一阵疼痛,胸前伤口鲜血汩汩流出,他一心慌,脚下踩空,他不再是踏凌波浪如履平地,而像是掉入悬岩,一直在往下坠落。

    他耳边还听到敖广得意的大笑,说话的声音像发自空谷,满耳周围都是回音:

    “嬴政!你胸部中我一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死……你就会死……哈哈……哈哈……我会随时跟着你,看你死时痛苦的样子!哈哈……哈哈……”

    始皇从梦中惊醒,全身都流着冷汗,摸摸胸口,真的在隐隐作痛。

    值夜近侍听到他在梦中的叫声,也连忙赶进舱来。

    “陛下又做恶梦了?〃近侍关怀地问。

    “嗯,没事了,你出去吧!〃始皇有点腼腆而不耐烦,就像惯于说谎的孩子又被别人视破一样。

    恶梦!恶梦!他这一辈子都为恶梦所困扰!5

    始皇的船队继续在海上航行,到达离琅琊不远的地方,风浪突然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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