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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你们跟朕到外面去看看,这是秦国从来未发生过的事!”4

    始皇带着近侍护卫,由蒙武夫妇陪同上了午门城楼,只见城下跪着黑压压一仆人。他仔细一看,带头的正是博士齐人淳于越,跟他跪在一起还有二十多位博士,后面则是数千名百姓。

    始皇不悦地问:

    “淳先生,有事可以向朕当面说明,为何带了这许多黔首同来?”

    “他们不是臣等带来,而是一路上自动跟来的。〃淳于越跪伏着说。

    “平身起来说话,〃始皇大声说:“你先要众人散去,有事进宫来说。”

    但众百姓听到始皇说话,先是高呼万岁,接着群声如雷的喊着:

    “我等要听陛下亲口答复,否则跪死在宫门口!”

    “淳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要朕答复什么?”

    众百姓异口同声各说各话,顿时现场一片嘈杂,淳于越站起来挥手,要群众安静后又复跪下。

    “到底是什么事?〃始皇明知故问,心头怒气已经暗生,他转向蒙武低声说:“你看这就是思想分歧的好处,挟众威胁!”

    “陛下请息怒,看淳先生怎么说。〃蒙武柔声安抚。

    “外传李斯丞相上奏陛下,要焚毁天下所有经典古籍,不知可有其事?”

    “李丞相虽然上奏,但决定权在朕,朕仍在考虑中,你这样聚众要胁,该当何罪?〃始皇已忍不住愤怒。

    “臣罪该万死,但焚毁古籍,断绝数千年的思想源流,这件事不仅事关天下治乱,而且涉及后世万代子孙,臣不敢不冒死劝谏。〃淳于越俯地叩首说。

    “这件事朕自有考量,你先带着黔首散去。〃始皇强自再忍住怒气,和言悦色地说。

    “这事由臣引起,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但求陛下亲口答应不予批准,让臣等及百姓安心!〃淳于越又再顿首。

    “朕说过自有考虑,难道说你一定要当面逼朕屈从?〃始皇怒声说。

    “臣劝陛下分封子弟,也是为了巩固国本,愿大秦千代万世流传下去!”

    “朕并没有怪你!”

    “臣怒斥周青臣谄媚,也是为了陛下好,但想不到引来丞相如此议论。”

    “朕说过决定权在朕!〃始皇不耐烦地高声说。

    “请陛下亲口允准,否则一旦焚书令下,陛下在历史上留下污名,臣亦成为千古罪人!淳于越叩首流血。

    “不要理他,这个老头子真顽固!〃始皇一拂袖转向蒙武夫妇说:“让他们跪在那里,看他们能跪到何时!”

    蒙武正待进言,只见淳于越忽然翻身跌倒,滚了几滚,腿一伸直,就不再动弹,博士中有人围上来查看,原来他早已服下剧毒,此刻是毒杀身亡。

    “让朕去看看。〃始皇就要下城楼。

    “群众不久就会发生骚乱,陛下还是先回南书房。〃蒙武劝阻说。

    果然始皇还没有下得城楼,就看到人群乱奔,全围挤上来看淳于越的尸体,你推我挤,竟有人互相殴打和践踏。

    在混乱中有人高声骂:

    “嬴政,你要是焚书,你就会留下千古骂名!”

    “嬴政,你这个昏君,你连桀纣都不如!”

    “不错,桀纣虽然暴虐,还不至于愚蠢到焚毁古籍!”

    蒙武忧心地看着始皇,深怕他一怒之下,下令将这几千人都坑埋了,这在他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急忙对他说:

    “陛下,群众一骚动起来就是这样,请陛下移驾回南书房!”

    众近侍也来相劝,谁知始皇不怒反笑,冷静地看着城下像开水沸腾般地乱哄哄的民众,静听着百姓的怒骂,转脸对蒙武说:

    “你看看,这就是阅读古籍的好处,他们知道有桀纣,也知道拿来和朕作比较!”

    “群众都是这样,仗着人群遮掩壮胆,什么平时不敢讲的话都敢讲出来,请陛下息怒。蒙武为这些群众说好话。

    “蒙武,不要担心,朕现在是一点怒意都没有了。〃始皇微笑着说。

    他这一微笑,反而使蒙武更为忧心,因为他熟知始皇的脾气,他只要在怒极时转为微笑,下面一定是出人意料的残酷行动。

    “虎贲军为什么还未出动驱散民众?〃蒙武接着在心里想。

    就在这时,响雷似的马蹄声从城两侧响过来,黑盔、黑甲、黑旌旗的虎贲军出动了。

    跪求和叫骂的民众全都纷纷向四处逃散,逃慢的挨着一顿鞭子,只有二十位博士仍围在淳于越的周围不去。

    抓了两百多名没来得及逃走的群众后,虎贲军都尉来到城下,下马行军礼启奏:该如何发落这些群众和跪在淳于越尸体周围不走的博士。

    始皇看了一眼蒙武,转脸对那都尉说:

    “将他们都放了,家里人都在等他们吃晚饭呢!”

    蒙武夫妇都长舒了一口气。

    “交待奉常,淳先生予以厚葬!〃始皇转向近侍说。

    蒙武尚未说出心中宽慰的的话,只听到始皇又对他说:

    “回南书房去,表妹伉俪过了这么久田园生活,到宫中来应该换换口味,在这里多盘桓几天,但是不要再谈国事,国家的事朕自会处理!”

    这下完全封住了蒙武的口。

    他回到南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朱笔在李斯的奏简上画了个〃可〃字,字迹比平时大三倍!”5

    丞相李斯的奏议得到批可后,他立即召集所属百官紧急策划并雷厉风行地执行。

    首先他以始皇的名义诏告天下,限期焚书,令下三十日不烧者,黥为城旦,发往北边筑长城。

    然后由朝廷派出监御史到各郡监督执行;郡则派监察人员到各县;县则派检查人员到乡里。

    开始还有人观望,也有人赶快挖地窖、筑复壁,将书藏进去,这项行动不能请人,也不能在白昼公开进行,只能利用深更半夜,邻人、家人都睡着时,一个人偷偷起来摸黑做。

    因此,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平生第一次拿起锄头或泥锹,弄得满手都是水泡,但他们为了保存传统文化,只有兴奋和喜悦,没有半点怨悔和恐惧。

    这类行动以齐鲁两地进行得最为积极,也是若干年后古文(大篆)经典出土的唯一来源。

    还有的人怕藏书迟早会被找到,干脆将自己的脑子变成书窖,三十天内日以继夜地背诵,能记多少算多少。他们也有集体合作的,大家分配你背《周礼》,我背《诗经》,他背《春秋》、《易经》……等等,这是日后由他们自行写出,或他们口述,而别人用今文(小篆)记载的古籍众的多来源。

    当然,他们为了怕其中有人背叛,全都经过神前发誓、歃血为盟等郑重的仪式。

    不过,也有更多的人按照规定将书简交出去。

    于是古籍竹简,羊皮、丝绢手抄卷,以城、乡为单位集合起来焚烧,岂止是汗牛充栋,简直是堆集如山。

    北自辽东,南至南海,东自平地,西至临洮,只要是大秦统治权能及的地方,只要是中原文化所流到的处所,这三十天内,每天日夜都在焚书。

    在眩目的火光下,几千年来先圣、先贤的智慧结晶,无数工匠巧艺体力的付出,全化成飞烟灰烬。

    群众有的就近围观,有的含泪忍住心痛,远远看着多少代遗留下来的传家之宝,花费了多少祖先心血和时间才能保存完美的宝贝,顿刻之间变成乌有。

    本来群众多数时间是对立的,一件事有人喝彩,一定有人会怒骂,但这些围观焚书的人,全都是一个模样,一种心情,他们沉默含泪,在心头流血。

    没有人愿喝彩,更没有人敢怒骂,他们只是沉默,只是心头流血。

    三十天内,朝廷、郡县使者奔驰不断于途,有报成果的,有请求叙功的,但也有要求罚罪的。

    原来,始皇诏命刚下,不但民间,连很多官员都心存观望,认为这只是一声迅雷,响过了就没事,因为焚尽天下古籍,这就跟下令天下都不准吃杂粮只准吃面一样荒谬!一样无法执行!连李斯派出的监御史都大部分存有这种看法。

    更重要的是,无论大小官吏都是读过书的,多多少少对这些古籍都有一份浓厚的感情和甜美的回忆,毁掉这些古籍也等于否定了自己所有的过去,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向一般不识之无的平民、略通文字的商人自傲的?

    结果是李斯看到大小中央地方官员都在虚应故事,他动用了最可怕的特务组织,查报了一些执行不力的官员,处以抗命罪名,处斩的处斩,下狱的下狱,这下大家才相信是玩真的了,再也不敢松懈,都认真执行了。

    三十天内焚书虽然热闹,害了不少的官员定罪,但事情的最高潮还在三十天限期过后。

    各级政府组织成搜查队,挨家挨户的搜查古籍,不但翻笼倒柜,而且也拆墙毁室,遇有可疑的地方,更是掘地三尺。

    清廉的官吏是含着泪忍着心痛执行命令,不肖官员正好借此机会大发焚书财。收贿赂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没钱送,目不识丁的人家也可以整个翻过来。

    更恐怖的是各级政府厉行检举及连坐措施,检举者有重赏,知情不报者同罪。于是邻居检举邻居,同事告发同事已不算稀奇,父亲举发儿子,儿子举发父亲,兄弟互相告发的情形更是层出不穷。

    这种时候最危险的是枕边的妻子,哪天你说梦话无意中泄漏了秘密,过两天你们吵了架,或者是动了老拳,妻子一气之下就出去检举。

    在这个时期里,各级政府忙着抓人、审问,接受检举,再追捕犯人所招供牵连出来的人,这样株连的范围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不但监狱人满为患,有的贫苦县连囚粮都发不出来,只有下令自备囚粮坐牢,等待押解到北边修筑长城。

    这样造成妻离子散的破碎家庭不知有多少,各地解往北边筑城的犯人更是络绎于道。

    秦国本部早已习惯了这种严法酷刑,虽有怨言,还不至于公开反抗。齐鲁等地却是自由惯了的,文风最盛,藏书也最多,株连的人当然也多,他们感到无法忍受,总要采取点行动让始皇明白民怨,稍事宽容收敛一点。

    无视于偶语弃市的禁令,有些学者仍秘密集会,他们集合在地窖里,上面派出把风者,夜夜讨论对策。他们派人到齐、鲁、燕、赵各地联络,筹划来一次全国的示威运动。这些学者不只是儒生,还有杨、墨、阴阳、杂家等等各派,甚至包括了不读书的市井游侠,因为他们的组织为秦所彻底摧毁,现在真正成为无墓的游魂。

    这里面主持鼓动和联络的,正是那班因〃装神弄鬼〃判罪,遣返原籍限制居住的儒生兼方士。他们最恨嬴政,而最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彼此熟悉,联络起来也方便。

    这些人的行动尚未酝酿成熟,一点星星火花却点燃了反焚书的野火。6

    鲁地曲阜,孔府大成殿前,一千多名县卒和两万多名民众对峙。县卒有骑马的,也有徒步的,全副甲胄,如临大敌,全都静肃地等待上司进一步命令。另外,在他们背后还有数百名拆除工人,手执拆除工具,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不耐久等的咕哝着。

    两万多民众席地而坐,将大成殿多层团团围住,一个个俯首低眉不说话,却个个紧咬着嘴唇,脸上流露与大成殿共存亡的决心。群众有孔家子孙,也有闻风来增援的外姓人,男女老幼全有,还有怀里抱着孩子的妇女。

    带队的县尉正在和群众代表,也是孔家族长的孔鲋理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对满头白发的孔鲋倒算恭敬,他说:

    “孔先生,这两名牧童拿着竹简玩,上面刻的是易经部分文字,可说是人赃俱获,抵赖不掉的。而且他们也招认了,当天晚上看到很多人搬重东西进去,这还有什么话说?”

    说到这里,他用脚踢了踢跪在前面、全身五花大绑的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说:

    “你们在哪里捡到这几块竹简?”

    “在大成殿后面的草堆里。〃两个满身是伤的孩子说。

    “当天夜里你们好奇,又守在这里看,看到什么?”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都不肯说。县尉踢了其中一个孩子一脚,大声叱喝:

    “告诉你们族长,你看到些什么?”

    “很多人……很多人搬东西进去,〃孩子嗫嚅地说。

    “孔先生,现在你亲耳听到了。〃县尉得意地说。

    “就是搬东西也不一定就是搬古籍,里面摆设先祖的旧物甚多,而且前两天你们也搜查过,没有什么古籍,你们该放手了。〃孔鲋挽着花白胡子沉着地说。

    “所以我们怀疑这里面有夹壁,要拆开看看。〃县尉诡异地微笑。

    “拆大成殿?绝不可能!〃孔鲋坚决地说:“先祖孔子去世第二年,鲁哀公于旧居建大成殿祭祀先祖,历代鲁君及各国诸侯莫不视为圣地,只有历年修建,从没有人动过这里一砖一瓦一小撮土。连中原视为南蛮的楚人亡鲁后,楚王也是年年派人来祭祀,你想拆,你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孔先生,你要讲理,我也是奉命行事,不要让我们为难,〃说到最后,他语带威胁地说:“不要逼在下动武!”

    孔鲋仰天哈哈大笑,随即又脸色凝重地说:

    “那很简单,要拆大成殿,先杀了老朽,然后踩着这两万多人的尸体过去。”

    “不错,放马过来,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静坐的一层层民众全都站起来怒吼,吼得县尉震耳欲聋,紧皱着眉头,他向后走到队伍前面,小声对左尉说:

    “这件事很棘手,本乡本土的事怎么忍得下心动真刀真枪?县令倒躲得快,就是不亲自露面!”

    “大人别忘记县令也是孔家子孙,要他来主持拆祖庙,当然不敢来。”

    “派去报告郡守的人怎么还没回来?他是秦地人,事情比较好办些。〃县尉紧皱的眉头一直打不开。

    “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御史亲自来办这件事也很难,别忘了县卒大部分是本地人,而且姓孔的特别多!”

    “你不要说话老是教本官&039;别忘了&039;,你才要&039;别忘了&039;,虽然你姓孔,等下行动你也得先带骑卒打头阵,这是命令!〃县尉没好平地说。

    “遵命,但大人别忘了还是等郡守指示来了,再行动比较好些。”

    “本官知道!〃县尉不耐烦地用手上马鞭击打着皮靴。

    就在这时,一部汽车后面跟着数十七护卫向这边驰来。县尉松了口气说:

    “看样子是郡守大人亲自到了,这个烫手山芋终于丢得掉了。”

    但等到车子到达面前,下来的头戴高冠、身穿红色锦袍的不是郡守,却是朝廷派来的监御史。

    县尉这下心情更为轻松,连忙上去行了个军礼。还未等到他开口说话,这位军人出身的监御史早就怒吼起来:

    “怎么到现在还不采取行动?”

    县尉苦笑着,指指狂呼嘈杂的群众。

    “你有千余兵卒在手,还怕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幼?〃监御史不屑的说。随即他又叱喝:“要你的人开路,让工匠好进去工作!”

    县尉连声称是,转身下令骑卒开道,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原来八百名片卒中间竟有一大半是姓孔的。

    监御史见状,气得哇哇大叫,抽出佩剑指着县尉的胸口说:

    “阵前不进,按军法从事!”

    县尉急得向左尉说:

    “孔鲢,按照先前计划,你带骑卒冲锋带路,违令者斩!”

    县尉也拔出佩剑指着左尉孔鲢的后心。

    孔鲢哭丧着脸大声喊着:

    “兄弟们,成冲锋队形冲开一条路来!”

    他一马当先冲入民众群中,其余骑卒亦十马一排接着冲上来。孔鲢一边冲一边在喊:

    “族内父老兄弟姐妹,拜托让条路出来!”

    百姓一看骑卒真的冲锋起来,全往两边逃散,大人叫,小孩哭,乱成一团,很快就有人被马踩伤踢死,或是逃走时被人挤倒在地,众人就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

    “孔鲢,你欺祖叛宗,一定不得好死!〃人群中有认识他的齐声痛骂。

    但冲到第二层时,里面的人早就有了准备,他们有的带着绊马索,有的拿着木棒,齐心合力将这些冲进人群的马绊倒,将马背上的人击昏后绑起来。冲入人群的孔姓子弟骑卒不等他们打,早就跳下马来束手就擒,口里还不断叫着伯伯叔叔,拜托他们在身上敲点伤痕出来,等下好交差。就这样半真半假,打打绊绊,八百名片卒全当了民众的俘虏。年轻好玩的孔家子弟,很快利用他们族兄弟骑卒的马匹和兵器,成立了一支〃孔家骑兵队〃,来到最外层抵拒剩下的一千多名步卒。

    “反了!真的反了!〃监御史气得怒吼,转向身后的护卫说:“快去找郡守调动大军,孔家人抗拒官军,造反了!”

    护卫奉命掉转马头正要走时,只听到耳边有人说:

    “不必去找,本官已经来了。”

    原来郡守在半路得到消息,汽车换马,只带了几名随众赶到。

    郡守邓铿在马上和监御史见了礼。

    “邓大人对这件事如何处理?〃监御史问。

    “平息民怒为先,〃邓铿坚决地说:“让下官先和他们的族长谈谈!”

    “看你对主上如何交代?〃监御史愤愤地说,随即登车而去。

    “下官自会交代。〃郡守不理他,下马自行去找孔鲋。

    两人达成协议,只要邓铿任郡守一天,绝不动大成殿一草一木;孔家交还八百骑卒和马骑兵器。

    军队撤走,民众回家,但很多百姓不放心,仍露宿在大成殿附近的树林中。

    郡守和监御史回到薛郡,两人都上奏简互告对方。7

    始皇在接到薛郡郡守和钦派监御史的互控奏简同时,也接到来自齐、燕、赵等地各郡的紧急报告。

    曲阜孔子大成殿事件已引起一连串浪潮,主题已不在焚书,因为书已经焚了,再反无益,而是只要求不要再追捕人和拆房子查搜。

    在这些因〃装神弄鬼〃事件被遣返原籍的儒生的联络和策划下,首先是儒生带首民众向当地郡守县令请愿,郡守和县令的答复是抓更多的人,拆更多的房子。

    于是民众发动罢市抗议,三三两两闲逛街头议论时政,正好符合偶语弃市的要件,于是更多的人下狱。

    原先已消声匿迹的市井游侠,如今又出来展开活动,他们袭击官员和执行焚书令的办案人员,一天数起,弄得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各地郡守都要求更大的生杀之权,甚至有要求朝廷派遣大军以防民乱。

    始皇那天召集李斯和蒙毅到南书房商量对策,正好长子扶苏有事来见。他见南书房有客,正想退出时,始皇唤住了他。

    “抚苏,你也坐下来听听,看看有什么意见,这样大了,也该学习一点政事了。”

    扶苏奉命坐下,始皇免不了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长得和自己极为相像,只是嘴唇稍厚,红润有如涂丹。在一般人来说,这是忠厚仁慈的好相,但始皇认为,当一个天下的统治者,忠厚只是表示无能,而仁慈更是软弱的表现。

    他应该是二十八岁了吧?始皇对儿子、女儿的年龄始终弄不清楚,在他自己二十八岁时,已当了十五年秦王,经历了重重政潮、征伐等国内外大风大浪,而扶苏还在过着后宫的公子生活,没经历过战争,连政事都没碰过一下,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很难说。

    但他决定,从现在起,扶苏必须接触军国大事。

    于是他首先对李斯和蒙毅说:

    “天下一统将近十年,赵齐等地却传来不安的消息,这种现象很不好,你们两人负责执行这项焚书政策,应该检讨一下哪里出了毛病。”

    李斯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说:

    “这项政策是为了千秋万世作打算,原则上是绝对不错的,只是执行上发生偏差,这是下级人员的问题。不管怎样,这项政策必须贯彻到底,养成黔首守法的习惯,不然,今后任何法令一出,黔首先是议论,然后抵制、甚至是反抗,这会造成整个行政的瘫痪,所以臣主张严厉处罚所有肇事的人。昔日商君变法之初,大家都说太严厉,然而十年后,秦国大治,这些批评的人又改口对商君赞扬,但商君却将这些人都调配到边疆去,以后就没有人敢议论法令了,可见政令是用来要人民遵守的,而不是用来讨论的。”

    他的话刚说完,蒙毅发言表示反对:

    “焚书令已经执行了,当然要贯彻到底,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所引起的民怨,如何安抚赵齐等地的不安,再谈原则未免太迂阔了一点。”

    始皇点点头说:

    “好,现在我们就将重点放在解决眼前的问题,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臣主张曲阜大成殿非拆不可,因为大成殿不拆,就没有理由拆查别人的房子,不拆查房子,人人都将书藏在复壁里,焚书令就形同具文。另外,臣已查出,联合鼓动赵齐等地风潮的人,正是那些遣返原地限制居住的儒生,非加严惩不可!”

    始皇看了蒙毅一眼,叹口气说:

    “朕对这些人可算得宽厚了,想不到暗中捣鬼的仍旧是他们。廷尉,立刻传诏追捕这些人,并严加审讯,找出同党,务必要一网打尽。”

    “臣遵命,〃蒙毅俯身回答:“但大成殿事件臣主张不必拆。”

    “哦?说说理由看!〃始皇惊讶地问。

    “凡事需讲求证据,才能依法执行,只凭有可能就拆房子,那天下所有的房子都有藏书于复壁的可能,是否都要拆呢?何况,曲阜大成殿有如孔族家庙,拆人家庙和挖祖坟一样,都是最会招致民怨的大忌。”

    “丞相,你认为廷尉的意见怎么样?〃始皇问。

    李斯当然不服,于是两人就一个谈原则,一个谈实际地争论起来,久久仍不能决。最后始皇注视着扶苏说:

    “听了这老半天,你可曾将事情来龙去脉听清楚了?”

    “儿臣已大致明白。〃扶苏回答。

    “那你有什么看法?〃始皇微笑着问。

    “儿臣认为立法宜严,但执法宜宽,因为人事千变万化,并不是区区几条死法令所能包涵应付的。譬如说,秦地黔首不注重读书,焚书令很容易执行,而齐鲁两地文风甚盛,几乎家家都有藏书,执行起来当然比较困难。尤其是孔子在那里被称为圣人,要拆他的祀庙,恐怕会招来更大的风暴,所以儿臣建议,挑拔恩怨的人必须严惩,而大成殿就不必拆。”

    始皇听了连连点头,似乎觉得不够,又问了一句:

    “还有呢?”

    “儿臣认为父皇还可以派人去安抚一下,恩威并济,双管齐下,相信事情很快就能平息。”

    始皇转脸问李斯和蒙毅说:

    “扶苏的意见,两位卿家认为怎样?”

    两人一致赞同。

    “那要派谁去呢?〃始皇沉吟着自言自语。

    他看看李斯,李斯赶快把头低下去。他似乎心里明白,一切事情由他而起,到了平地,恐怕刺客游侠都会纷纷找上他。

    “李丞相政务太忙,抽不开身。〃始皇看出他的心意,笑着主动为他解围。他又看看蒙毅,在心里想——蒙毅似乎又不太够份量……但他不便说出,口中却言道:

    “廷尉去,别人会认为要兴大狱,不但不能缓和民怨,也许更会制造紧张……”

    “儿臣愿代父皇宣抚赵齐两地黔首,解决曲阜大成殿问题。〃扶苏明白始皇要他自告奋勇。

    “嗯,你也该出去走走了,丞相和廷尉认为派扶苏代朕去如何?”

    “那是再理想没有的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于是始皇结论——

    派公子扶苏代皇帝巡狩赵、鲁、齐三地。

    立即逮捕先前由咸阳遣返限制居住的儒生,并扩大侦办。8

    扶苏决定这次代父巡狩要轻车简从,只带少数护驾人马。他的同母兄弟纷纷表示反对,理由是人马带少了有损皇帝威仪不说,要是路上遇到乱民和刺客怎么办?

    “那不是正好少了一个和你们争立太子的人!〃他开玩笑地回答。

    其实,他心里一直没有立太子继皇帝位的想法,因为他认为立胡亥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的确想借这次巡狩之便,探访一下真正的民情,好带回来作父皇施政的参考,专注重威仪,不能和民众接触,只听到一些阿谀之声,就失去了这次出巡的本意。

    于是他取道魏地,经过赵齐,最后目的地是鲁地曲阜,解决大成殿问题后再由楚地回咸阳。

    一路上他明令地方官免掉接送等繁文缛节,也不要他们随时相陪。每到一个地方,他只带着两名侍从,就在市井茶楼逛了起来。

    就这样,他见到了真实的民间痛苦,也越看越感到心惊。

    父皇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想要为民兴利,传令下面,经过层层的歪曲,效果适得其反。

    他经过沿途和地方官及父老的亲切谈话,明白到焚书令对绝大多数的民众并不发生影响,一个县城中找不到几家藏有古籍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对这些书烧不烧也漠不关心。农民工匠绝大多数不识字,就是认得几个字,也不会读这些艰涩的古籍;商人虽然识字,忙着赚钱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关心这些?剩下真正在闹的,只有这些靠古籍为生的儒生和其他各家学者。

    但焚书所引起的后遗症却是可怕的,诸如地方官员乘机勒索;仇家借此诬告兴讼;儒生学者在中间挑拨煽动,说这些古籍都是上帝借由圣人传下来的启示,嬴政烧这些书就是亵渎上帝,背逆天意,天下人都会跟着他遭殃。

    这些古籍扶苏都读过,在他的看法并没有这么神秘,有的是掺杂着神话的历史,有的是记载某些帝王的片段谈话,还有些载明当时的礼仪制度,虽然上面也提到了上帝,但绝不是上帝借着这些圣人所说的话。

    但经过这些在平民眼中认为是圣人的儒生和学者一渲染,他父皇就变成逆天的万古罪人了。

    他最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些,而是一路上所见的不得休息的人民和破碎凋敝的农村,这在他回咸阳后,可要好好地劝谏父皇。

    因此,他一路上安抚百姓,告诉地方官焚书令到此为止,不要再乘机入人于罪、勒索贿赂,更不得以嫌疑的罪名拆人房屋,除非真正抓到了真其实据。

    他沿途办了几名借焚书令贪渎和报私仇的高级官员,谪放到北边修长城,黔首人心大快。他并将民众所提意见全都记载下来,作为日后劝谏父皇的根据。

    他所到之处,民潮一一平息,地方父老称庆,互祝将来会有这样仁慈的好皇帝。

    最后他抵达目的地曲阜,首先由郡守和孔鲋等人陪同祭拜了孔子陵墓,然后辞退郡守等人,单独来到大成殿,在里面看到孔子生前的种种遗迹,不禁肃然起敬。他要从人备好三牲香烛,再度祭拜孔子和从祀的诸贤人,然后摒退左右,偌大的大成殿里只剩下他和孔鲋两人。

    他微笑着对孔鲋说:

    “令先祖孔圣述而不作,整理五经,对中原文化影响之大,前无古人;再加上著《春秋》,如椽之笔使得乱臣贼子人人恐惧,世上少了好多坏事!”

    孔鲋早已得到扶苏一路上作为的传闻,对这位年轻公子印象特别好,再加上他祭拜孔子陵墓和神主的恭敬,他更是恨不得扶苏马上继位做皇帝。但一想到大成殿拆不拆还未成定案,他神色黯淡地说:

    “整理五经如何?著《春秋》又如何?还不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孔先生,你也认为一把火能烧尽天下所有的书吗?〃扶苏意有所指地问。

    “……〃他不愿回答,也不能回答。

    “父皇这样做都是一些腐儒惹恼的,一天到晚引经据典,以古非今,其实环境人事都在变,礼仪制度也必须变,才能配合得上。〃扶苏先为他父亲作了辩护,然后语气一转地说: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火烧不掉的,一定会流传下去。”

    “……〃孔鲋想的仍然是大成殿能否存在的问题。

    “先告诉孔先生安心,所有古籍,包括五经和《春秋》,朝廷都保存了完整的两套,在这次以古非今的政潮过去后,再找工匠复刻或手抄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先生可以转告其他儒生学者宽心。”

    可是孔鲋双眉仍然紧皱沉默。

    “我明白先生心里在想什么,〃扶苏狡黠地说:“我答应先生不拆大成殿……”

    孔鲋闻言,老泪脱眶而出,跪在地上接连叩头:

    “老朽感谢公子!感激公子!”

    扶苏连忙扶其他说:

    “不过我也有一项请求,希望先生能答应。”

    “公子请说。〃孔鲋高兴地说。

    “告诉我,大成殿有没有复壁?〃扶苏促狭地笑:“在先祖神主前面是不能说假话的!”

    “有!〃孔鲋横着心说。

    “有没有藏古籍?”

    “有!”

    “先生倒回答得痛快,不怕我反悔?〃扶苏仍然笑着说。

    “老朽不但相信公子不会反悔,而且知道公子将来继位后,古籍文化一定会更发扬光大。”

    “隔墙有耳!〃扶苏掩住了他的嘴,随后松了手又说:“我对这并不是作妄想。只是用这来向先生证实,有价值的东西,先生会拼了身家性命来收藏,别人也会,何况还有这里,扶苏指指自己的头:“藏在这里的人更多!不过,先生的话也让我多一层放心。”

    孔鲋这下完全了解,在焚书的事上,扶苏是和他站在一边的。

    “明天我就要回咸阳了,希望先生能转告民众,不要再听信那些愚儒的挑拨,其实他们中间有人以装神弄鬼求取仙药来欺骗父皇,遭到治罪也是应该的。”

    “老朽遵命!〃孔鲋躬身长揖。

    扶苏赶快回礼。9

    在咸阳宫南书房里。

    始皇凝视着滔滔不绝报告这次巡狩经过的扶苏。

    其实不需要他作报告,他每天做了些什么,随行人员就有人向始皇作密报,再加上地方官的反映,扶苏的整个行程,无论巨细事情,他全了如指掌。

    始皇此刻的心情是喜怒参半。喜的是这个外表俊美看似柔弱的儿子,内里却遗传了他性格上所有的优点,处事明快果断,不受传统惯例的限制,而且比他更强的是他外圆内方,所作的决定人人乐意接受,所到之处,好评像潮水一样涌到咸阳他的耳中。

    怒的是他敢于擅作主张,无形中就中止焚书令,不让地方官再雷厉风行地彻底追查下去。

    有了这么个超越(违背得不露痕迹)自己的儿子,始皇心里矛盾得很。

    等到扶苏报告完毕,起立复座后,始皇微笑着说:

    “扶苏,一去就是几个月,这次辛苦了你。”

    “为父皇办事,儿臣怎么敢说辛苦。〃扶苏谦让。

    “如今有赖我儿能干,各地风潮大致平定,咸阳这方面,愚儒装神弄鬼,以古非今挑拨黔首的案子也已结案。”

    “有多少人受到株连?〃扶苏关心地问。

    “不多,〃始皇笑笑说:“四百六十多人。”

    “准备怎么处理?〃扶苏关心地问。

    “丞相和廷尉拟议的是&039;坑杀&039;。”

    扶苏避席顿首,急忙劝谏:

    “父皇,千万不可,现在天下初定,而这些人都是各地精神和舆论领袖,杀了他们会引起黔首不安。”

    “这些人其中有以装神弄鬼欺骗朕的,也有以古非今诽谤朕的,不严加惩治,如何警告天下!〃始皇气愤地说。

    扶苏本来想另外找时间详细禀奏民间疾苦,但情急之下,顾不得始皇情绪的好坏,他侃侃直言,将所见的严法峻刑所产生的流弊全都全盘托出。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地静静听着,额头中间直通发际的青筋激烈跳动,这是他即将狂怒的前兆。

    但扶苏决心不顾一切将话讲完,最后他泪流满面地哭谏说:

    “父皇日夜为天下黔首操劳,但经过层层扭曲以后,造成的却是这样恶劣的后果!”

    “我儿,很多事情现在你还不懂,〃始皇尽量压住怒气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意见,你到底听谁的?而且声音叫得越大的,往往是越没有痛苦的人,所以统治者应该有自己的主见!”

    始皇习惯性的站起来在室内走动,一边向扶苏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愚儒以古非今,认为应该分封,却不想这是战祸的根源,他们根本是闭着眼睛在瞎吵。黔首怪朕不该动用这么多人力,但尧舜以来,闹了多少次饥荒,饿死了多少人,他们计算了没有?朕修道路,兴水利有什么不对?”

    始皇走到跪着仰视他的扶苏面前,注视着他怒声地说:

    “天下都拿修筑长城和移民实边的事来指责朕,他们应该到北边去看看,那里的黔首过的是什么日子!天天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几年辛苦所得的一点成果,一天就可以全部为匈奴所拿走,不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匈奴之祸就会逐渐蔓延到内地来,他们不懂,你是朕的长子,你应该懂!”

    始皇越说越气愤,但突然停住,声音变得出奇的柔和:

    “扶苏,朕命你去上郡监蒙恬军,看看真正的民间疾苦,还有,学习一点军事,对你将来会有好处!”

    始皇终于还是照丞相和廷尉所议——坑杀了那四百六十名儒生。

    第二十五章争立太子

    1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

    自始皇在咸阳公开坑杀了四百六十余名儒生后,不再有人敢公开或私下聚集批评时政,但越聚越多的民怨,却利用别的途径发泄出来。

    全国各地纷纷出现各种异兆和谶言。

    有人梦见神人吟诗,说始皇活不过三年;有人白天在山顶看见异象,解答出来,预警天下五年之内就会大乱。

    有渔人在德水捕鱼,在鱼腹中起出尺长白绢,上书〃亡秦必胡〃,这和卢生在渤海所得图谶不谋而合,前后相映。

    卢生和石生,如今不知藏居何处,始皇费尽心思想追捕他们,却始终缉拿不到。

    开始时,始皇也怀疑是他们在中间捣鬼,但追查之下,又不太可能,因为异兆、谶言和预言,东自辽东,西至临洮,北由燕代,南到南海,全都有发现,他们两个人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

    那年暮春,东郡太守茕惑上奏,有陨星坠地变成大石头,而有黔首在上面刻字:“始皇死后地分。”

    多日来,始皇已经被这些异兆传言弄得心浮气躁,如今得到真其实据。既然有了具体的证物,他决定严厉追查个水落石出。

    他派了廷尉左尉吴石为御史,到心城陨石附近调查实情。

    吴石来到地头后,将陨石周圆二十里地方的民众都逮捕来,再留下会写字的成人,然后一一审讯对照笔迹。然而写字刻竹和石上刻石相差太远,追查不出所以然,而且无论怎样用刑,这些黔首就是不承认。

    吴石审讯不出线索,自觉丢脸,老羞成怒之下,奏准始皇后,全部加以坑杀。他的用意有二:一个是宁愿错杀,绝不错放,第二个也是立威,要以后不会有人再敢用这些来烦始皇,因为始皇整天心神不宁,最倒楣的还是他们这些伺候在左右的大臣。

    他这一杀就杀了两百余人,这些人在当地都算得上是舆论和精神领袖的知识分子。

    另外,为了冲淡这股异兆谶言逆流,始皇也主动发起攻势,命博士为他作〈仙真人诗〉,传令天下乐工及民间习唱,诗曰——

    …

    仙真人兮始皇帝,

    自泰清兮玄洲戏,

    奉天命兮下牧民,

    四海一兮庆太平。

    仙真人兮始皇帝,

    天诏兮吾之骄子,

    君宇内兮永怀德,

    秦万世兮不更替!2

    御史吴石办完心城陨石妖言案后,取道洛阳经函谷关回咸阳,前后随从护卫也有百余车骑。

    那天在华阴平舒道野外宿营,从人为他张好临时帐幕,他上床后,思索着该如何回奏始皇的事,兴奋得无法入睡。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箫声,凄恻低回,如泣如诉,他不自觉地倾耳而听。

    箫刚开始吹出的是他没听过的一些曲子,但由曲调风格,他听得出是楚地之歌。过了一会儿,箫又吹出了新曲,原来竟是新近传今天下通唱的〈仙真人诗〉。

    箫声顺风飘来,他听不出远近,但从人护卫中谁会吹箫,而且吹得如此之好,他一时想不起来。

    莫非是另有其人?但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怎会有人?刚才要宿营时,找营地的人员报告,二十里方圆内没有人烟,莫非是……?近来闹神出鬼的事太多,吴石虽不全然相信,但也不敢认为全无其事,尤其是坑杀这样多不知是否有罪的人之后。

    他越听越感到毛发悚然,正想起来叫侍从问时,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一阵清凉,人醒转过来,发现不是睡在帐幕里,而是跪伏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他摇摇头,擦擦眼睛,头仍然有点晕,就像宿醉刚醒一样,耳边听到有人大声吆喝:

    “吴石!你认得这是哪里吗?”

    吴石定神一看,只见自己似乎是置身一个庙里,但又像是一座朝殿,四周一漆黑黝黝,看不清楚,只有正中席案上点有两支蜡烛,一位穿红色锦绣官服,头戴高冠的人坐在中间,两旁站着十多名刑卒模样的人,全都手执长戟,腰带佩剑。

    那位官人浓眉深眼,满脸虬髯,相貌威猛,很像传说中的山神。旁立一位穿着绿袍的俊俏属官。

    “下官不知身在何地,还望贵官指点。”

    上首官人喝道:

    “吾乃华山山神是也,你奉诏审问陨石一案,为何残杀无辜?”

    “下官是奉诏行事,身不由己。〃吴石有点不寒而栗。

    “推下去斩了!〃山神大喝一声,有如雷鸣。

    “是!〃左右兵卒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就拖着往殿外走。

    吴石两腿发抖,全身都软了下来,一点都不听指挥,他根本就无法行走,一步步都要鬼卒往外拖,平日他判案杀人如麻,这时候才知道挨杀的滋味不好受。

    他一面挣扎抵抗,一面哀声高叫:

    “大神,冤枉!冤枉!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将下官杀了!”

    “好,拖他回来,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山神喝道。

    鬼卒又将吴石拖回神案前,将他推跪在地。

    “吴石,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论怎样,下官也是始皇帝钦命御史,不能让下官死得不明不白。〃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凭你一个山神怎么敢随便杀钦命御史,不怕触犯天条?可是口里不敢说出来。

    “吴石,本神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山神哈哈大笑,声震四壁。

    “下官不敢胡思乱想。〃吴石赶快压制住心中那股想法。

    “你认为本神只管山魈和飞禽走兽,管不到你这位钦命御史,对吧?”

    “下官不敢这样想。〃吴石被道破心意,吓得魂飞天外。

    “本神此次也是奉天帝之命行事,〃山神抚摸着脸上的虬髯说:“因你残杀无辜太多,天帝命我在你路过此地时拘捕你,得以便宜行事!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不,小人明白,还请大神开恩!〃吴石磕头如捣蒜。

    “山丞,你看怎样?〃山神转向穿绿袍的俊俏属官问。

    那位潇洒山丞从袖袋里取出一编竹简,打开查阅后说道:

    “据查卷,吴石残杀众多无辜,该受具五刑之刑!……”

    山丞的话未说完,吴石叩头流血,口中狂喊:

    “冤枉!大神,冤枉!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罪不至此!”

    山丞没有理他,继续徐徐说道:

    “不过,据查,吴石多年前尚为廷尉推事时,曾审理一件孝子为父报仇杀人案,吴石不惜得罪权贵,判孝子义愤杀人,只罚三年鬼薪,这是他唯一的阴德,应该减刑。”

    吴石这生判罪人无数,连他自己对这件事都已模糊,因为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要是他先前还有一点怀疑眼前这位山神是人扮的,现在这点怀疑也完全随着山丞这话散去。

    “求大神开恩!〃吴石恳求。

    “不行具五刑之刑,腰斩可以吗?〃山神又问山丞。

    “大神开恩!大神开恩!〃吴石喊得声嘶力竭。

    “让他将功赎罪吧!〃山丞恭敬地回答说。

    “如何赎法?〃山神在烛光下炯炯发亮的环眼瞪得吴石心中发毛。

    “要他日后在廷尉多积功德,还有要他带样东西给镐池君。〃山丞回答。

    “你不说,本神还忘记了,〃山神向一位侍卫说:“将江神送来的那块璧拿来。”

    侍卫遵命从后面黑暗处拿出一个小锦箱,里面放的是一块上好的玉璧,晶莹润滑,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吴石官居廷尉左尉,当然识货。

    “这是江神托本神转送镐池君的,今由你带去长安镐池,沉璧于水,然后祝祷三遍:&039;祖龙明年会死!&039;〃山神将璧交给他说。

    “祖龙是谁?〃吴石忍不住问。

    “你不必管,只要照话做就行了!〃山神吆喝。

    “是!是!〃吴石连忙答应。

    “今后问案,得饶人处且饶人!〃山神又说。

    “小人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吴石又再顿首。

    “回去罢!〃山神一挥袖,几个鬼卒拥上来,吴石又昏迷过去。3

    吴石清醒过来,已是红日当空,发现自己睡在荒山野外一道山沟里,浑身上下还在发痛,那是鬼卒捆绑拖拉所留下的,两手手腕也都浮显勒出的乌紫。

    他再打开锦盒,里面的玉璧还在,超出寻常的大,而且质地和手工之好,在民间很难找到,很像是宫中流出的。就是有人装神弄鬼,也不会将这样贵重的玉璧平白无故地交给他。

    因此他深信昨晚是遇到了山神。

    他费了全身力气,总算爬上山顶,原来他睡着的山沟离昨晚的宿营地并不远,站在山顶远远看得到他的黄色帐幕,还隐约看见人马在附近山沟及道路上乱转。他大声喊了几声,只有空谷传来阵阵回音,那些人仍然没有反应,他明白他们听不见。

    “望山跑死马!〃他不得不拿这句秦地俗语来自我解嘲。

    他只有托着满身酸痛的身子,一个接一个山头翻过去。

    “毫无疑问的,昨晚我是碰到山神,人力不可能片刻之间就将我带这样远!〃他对昨晚的遭遇已深信不疑。

    还好,在他翻过第三个山头时,他的属下终于发现到,连忙派了一名侍卫带着他的座起飞马来迎。

    侍卫扶他上马后,还诧异地问道:

    “大人兴致如此之好,一大早就来观望山景,害得小人们到处找。”

    “你们昨夜可曾听到箫声?〃吴石问。

    “大人说笑了,这种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鸟都不生蛋的地方,哪会有人吹箫?再说大伙白天行路劳累,吃完饭,洗个澡,一躺下来就睡着了!不说这些人中间没有人会吹箫,就是会吹,也吹不动啦!大人有什么发现?〃侍卫也跟着上了马。

    “没有,本官只是问问而已,走吧!〃吴石脸色苍白地扬鞭,一拉嚼环,白马急驰而去。

    大家都认为吴石是贪看风景迷了路,吴石也顺水推舟地承认。

    在再出发途中,吴石坐在骑马高车内,手执玉璧,心中却在考虑,应该遵照山神的话,将玉璧直接沉于镐池,传达祖龙明年将死的消息,还是将这件事先禀明始皇,还是两者都不要,另选第三条路——将玉璧收归己有。

    他一路上检视把玩着玉璧,越看越爱不释手。他是走赵高路线的人,各地包括西域和林胡献贡来的宝物,都要先经过赵高的手,而赵高总会要他去鉴赏,他很少看到这样质地和雕工都达到完美程度的大玉璧。

    祖龙又是谁?他的死与江神和镐池君又有什么关系?假若他将这样贵重的玉璧沉在镐池,是不是太可惜?

    但假若他献给始皇,告诉他这个怪异荒诞的故事,他会不会相信?要是不相信,又会产生什么可怕后果?这次他本身去办案,就以妖言处决了两百多人,他还要去背这个罪名?

    不过,他要是不去沉于镐池,将来山神找到他该怎么办?昨晚的恐怖情景,现在想起来背脊还发凉!山神敢交玉璧给他,一定有再制住他的方法。

    算了,到咸阳还有段时间,向始皇报告结案经过,还要经过一段时日,再到镐池的时间加起来,他玩赏这块玉的时间够长了。

    想到这里,忽然他又发现一个疑问想不通了——为什么山神千里之间顷刻可到,自己不送去,却偏要借这个凡人之手?〃也许,沉璧要经过一道繁复的祭祷仪式,山神也是神,不愿向镐池君低头。〃他只有这样来解答自己的疑问了。

    他向着窗帘透进来的阳光,察看玉的透明度,突地看到一行小字,原先不仔细看,还当是玉的纹理。他极尽目力辨识,才看出是:“大秦御府珍藏”

    他惊吓得两手一抖,差点将璧掉下来跌碎,他叹了口气想:

    “手上的锦盒很多人都看到了,将来追查脱离不了关系,看样子只有走向主上禀明这条路了!”4

    在吴石醒来刚离去不久,山沟那边树林中,转出来十几个人,带头的赫然是张良和一位虬髯客。时隔七、八年,张良虽然俊秀依旧,可是气度举止成熟许多,他正是昨晚山神庙中装属官的人。他笑着对那位虬髯客说:

    “项伯兄,一切在预料中。”

    项伯身高八尺有余,不是别人,正是楚名将项燕的长子,也就是项梁的同胞兄长。他性喜闯荡江湖,四海游学,从小就在外面很少回家,前几年因杀人被通缉,逃到下邳,后来张良博浪沙一击始皇不中,也逃到下邳和项伯会合,同时合组了一个遍布各地的反秦组织。

    项伯笑着回答说:

    “良弟自遇黄石老人后,可说是一日千里,进步太多,不再是博浪沙山上的鲁莽少年,而变成神机妙算的半仙了。”

    张良闻言微笑不语。

    原来博浪沙一击不中,张良逃到下邳,在那里得到一项奇遇。黄石老人故意将脚上鞋子踢到杞桥下,要张良拾取,考验他是否有敬老尊贤的品德。张良从桥下捡皮鞋子后,老人更要他为他穿上,看他是否有忍辱负重的耐力。

    当时张良是真想狠揍他一顿,但看他年老,便忍气吞声为他穿上,老人满意地称赞他孺子可教。

    最后他约张良在桥上见面,故意提前到达,然后责怪张良与老人约会却迟到,这样接连三次,第四次张良干脆不睡觉,前一天晚上就在桥头等候,这次总算比老人先到一会儿,通过了测验。老人大喜,传授了他一套《太公兵法》,并且告诉他:

    “好好读这部书,学成即可为王者师矣,十年后,你会大展事业,十三年后,到济北来见我,谷城山下有块黄石,那就是我!”

    老人没说其它的话就走了,以后也未再见过面,但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封信给他。张良日夜研习揣摩,气质及才智都有了莫大的变化和进步。

    接着项伯又说:

    “良弟,你真是舍得,这样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就这样平白送人,假若吴石贪心一起,不呈交始皇,私下吞了,那岂不是白费这许多心思?”

    “天下之物各有其主,这块玉璧本来就是嬴政之物。上次他渡江水遇风浪,用来沉江祭祷江神之用,我在无意间得到,这块璧会给他心理上莫大震撼,&039;祖龙明年会死&039;的预言,他也就会深信不疑。至于吴石,就算不怕&039;山神&039;会再找他,见了&039;大秦御府珍藏&039;那几个字,谅他也不敢吞没!〃张良分析事理,头头是道。

    “你认为嬴政相信了这个神话,就会急着立太子?〃项伯仍然不解地问。

    “应该如此,〃张良胸有成竹地说:“根据后宫传出的消息,嬴政政事劳累,再加上勤练房中术及大量服用丹药,已患上了严重的肝病,只是御医们都不敢说出来罢了。嬴政本身也有所警觉,所以不愿立太子的原因,乃是对徐巿的&039;青春之泉&039;还抱着希望。”

    “你认为嬴政这样聪明,再加上&039;装神弄鬼案&039;的打击,还会相信我们的鬼话吗?”

    “嬴政在别的事上聪明绝顶,但只要遇到和死去皇后有关的事,他就会变成八岁,要是谈长生不老,他就只有三岁了,”张良微笑着又加一句:“这是情和欲望害人之处!”

    “我再问一句,〃项伯问话真有执着精神:“我们是想要他立扶苏,他相信了我们的鬼话和立扶苏又有什么关系?”

    “唉!〃张良也许被他问累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说:

    “前因后果分析起来太复杂,我只能简单说明。嬴政深爱死去的皇后,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扶正苏妃……”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那我们想借鬼话来促使他立扶苏,不是简直不可能吗?〃项伯瞪大了环眼插口。

    “听我把话说完,〃张良耐心地说:“你也说过嬴政聪明,但为情所使,他一心一意想立胡亥,却又明白胡亥愚騃任性,不可能做个好皇帝。只是他抱着希望,胡亥也许能改,同时再多等几年,让天下完全安定,胡亥能当个无为而治的太平天子,笨一点就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项伯有点懂了。

    “假若他相信我们的预言,他明年会死,他鉴于天下风潮四起,怕胡亥镇不住,就会立扶苏,这也是我们地下组织到处放话,制造民间混乱的道理。”

    “这我就更弄不懂了,我们以反秦复国为目的,立昏庸的胡亥,将来弄得天下大乱,不是正好?要是扶苏当国,以他这次代父巡狩的成绩来看,一定是天下大治,我们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项伯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是说我进步了吗?〃张良苦笑着说:“这就是我突破性的大进步。几年来和家师书信往返讨论的结果,家师判定几年内天下必乱,百姓又要受到战乱流离之苦。我们再次商议,想由我来做一点&039;人定胜天&039;的事,促成扶苏立位,以免天下又陷于过去几百年混战的痛苦。”

    “你不想复兴韩国了?〃项伯诧异地问。

    “韩国的复兴和天下生民的痛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张良笑得有点凄凉。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项伯也叹口气说:“天下统一已成趋势,再打散重来过,又是打打杀杀,以前那种日子并不好过,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好皇帝。”

    “多谢项兄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张良感激地说:“下一步是投向蒙毅,借他之力,促立扶苏,但项兄是否肯屈身事仇?”

    “从小游荡四海,早以天下人自居,眼界不会只限于一国一地!”

    项伯仰天哈哈大笑,豪迈的笑声吓得林鸟纷纷展翅而飞。5

    始皇在咸阳宫便殿接见吴石,听取他报告办理陨石案经过,廷尉蒙毅侍坐。

    吴石报告此案株连到两百多人,而且是当地菁英分子时,蒙毅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始皇转脸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对吴石也像是对他说:

    “办案固然要以少杀戮为原则,但有时除恶务尽也是应该的。”

    蒙毅不便说什么,吴石听到这句话,等于是得到称赞和肯定,不觉喜形于色。

    高兴之余,他的胆子也变得大了些,他避席顿首,双手高举锦盒过头启奏:

    “臣这次回咸阳途经华阴平舒道时,遇见一件怪事,有该地山神托臣带一块玉璧给镐池君,后来臣发现到这块玉璧本是御府珍藏,不敢自专,特地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有这等怪事?〃始皇要近侍接过锦盒,仔细一看,也发现到〃大秦御府珍藏〃那一行宇,他要近侍召御府今来问明真相。

    他心里却在想——又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局!但他还是很感兴趣地对吴石说:

    “卿家将经过情形详细说给朕听,请复座。”

    吴石复座后细说了当时经过,当然将自己乞怜求生的丑态省略掉了。

    始皇听罢,半晌不语,这和他在湘君祠的遭遇类似,不过不是似幻似真,而是真的整个人被掳走了。那〃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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