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右丞相冯去疾说话,表示反对:
“陛下所立的德、功、言既已能永传后世,何必要再劳民伤财,多此一举?何况尧舜屋梁都用原木,连树皮都不刮掉,屋顶盖的茅草都不修剪,黔首到如今还歌颂德行不止。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操作铁杵,将膝盖小腿上的毛都磨光,直到如今家家户户都仍在感怀他的治水之功。孔丘生前不得意,但著《春秋》,乱臣贼子闻之胆寒,传诵到如今不衰。可见立德、立功、立言必须有益于世,方可传之不朽。陛下之功、德、言都已远超过三皇五帝,不必再用美宫高陵来彰显。何况,目前正在修建万里长城,拒挡千百年来的胡人之祸,修成之后自会永传万世,足够表现陛下之功德。”
“不然,〃赵高接着表示异议:“陛下日夜为黔首忧心操劳,兴建宫殿也只不过是表示天下黔首对陛下的一点感恩。至于陵寝,陛下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始皇,当然应该与众不同,以天下之大,大秦国势之盛,兴建一座较大的陵寝,算不得是劳民伤财!”
接着轮到廷尉蒙毅发表意见,他忧形于色地说:
“北方筑长城,所需人力甚多,南北两方要移民实边,更要有大量的黔首迁移。但中原人一直安土重迁,所以筑长城也好,移民实边也好,目前全靠利用流谪人犯。最近地方纷纷上报,流放人口已不足,现必须分配黔首服徭役来充数,假若再用大量人力来兴建宫殿和陵墓,天下初定,黔首尚未安定,恐怕会引发民怨,望陛下三思!”
始皇看了看蒙毅,脸上微露不满,本来李斯等人已更坚定了他主张兴建的决心,而那些本来想提财政困难的少府等官员,也不敢再表示反对,而蒙毅却……
程郑这时俯首行礼向始皇说:
“小人本来没有资格在朝议中说话,但承蒙陛下恩宠,特别命小人与会,小人不敢不说出心中肺腑之言。”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察看始皇的脸色,只见始皇点头微笑,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小人以在商言商的的观点来看,兴建这两项大工程不是劳民伤财,而是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自从统一战争结束,各国君主贵族逃亡的逃亡,当俘虏的当俘虏,昔日繁华景象不再,而众多的工艺巧匠,不会耕种,又力不能负重,纷纷失业,变成名邑大都的流民。兴建这两项工程不但能使这些工艺巧匠得到工作,无形中减少了作奸犯科,间接也促进了经济繁荣。”
“程先生妙论,真是朕前所未闻,可见看事情不能食古不化,专从一个观点去看!〃始皇哈哈大笑,大有〃深得吾心〃的表情。
接下去你来我往,赞成与不赞成的两派唇枪舌剑,纷纷引经据典或根据目前状况彼此辩驳。
最后还是始皇下了结论——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按田齐的设计立即动工。
除工艺巧匠外,所有粗活苦工调各地方七十万犯人充任。4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进行得如火如荼。
最早的工程是平地基、除土,并修筑往北山采石及蜀、楚伐木的产业道路。
咸阳突然增加了七十万劳改犯,景观为之大为改变,运石挖土,装载木头,新解来的劳改犯络绎于途。
地方上起先还是送来重刑犯,后来重刑犯不够,改用轻刑犯,最后轻刑犯也不够,得征集未犯法的普通百姓服徭役,这造成了地方官吏借机发财的好机会。他们超额征集,有钱人就出钱买脱,没有的人就只好上路。征集的都是负担主要家计的青壮男子,走了以后,一家人生活立即成了问题。
再说,两处工程始终要保持七十万人,但途中脱逃的和因营养不良、旅途劳累而病死的更多,十个人当中能真正送到施工处的,不到六、七人。
到了施工处,生活条件恶劣,营养更差,工作紧张吃力,再加上管理人员的虐待,一个月下来又会病死很多人。
蜀地、楚地多山林大泽,再怎样防范,每天都有大批逃亡的人。派出一千人,真正运木料回来的,有时还不到五百人。
于是又向地方要更多的劳改犯,地方又征集更多的善良普通百姓,造成更多的家庭破碎,陷于饥寒困境。
再加上李斯和赵高的主意,为了表示天下黔首对始皇帝的爱戴和拥护,两处工程的经费全由盐税中捐出,盐税增加,向官方承包盐买卖的盐商借此机会高抬盐价,弄得很多穷人都吃不起盐,大骂嬴政荒唐。
因〃装神弄鬼〃案而遣返回乡的儒生和术士,本就怨恨在心,有了这个机会,他们更是对始皇为了一己之私,弄得天下不安的行动大肆攻击,而这次的攻击言论,更能得到百姓的共鸣。
但始皇不知道这些。在他的想法,这些做工的人都是犯法的人,他是给他们机会改过自新。
每逢他去视察工地,看到的都是众人在辛勤工作,工地一片振奋气象,他所过处全是〃万岁〃的呼声。
有的还会有劳改犯代表上来献书,感谢伟大的始皇帝给他们劳改的工作,让他们有赎罪自新的机会。
这时,他会向跟在身后的李斯、赵高和蒙毅说:
“你们看,这些虽然都是些犯罪的人,但他们多爱戴朕,愿意为朕效劳。”
赵高现在是工程总监,主管两处工程的进行。
他从不带始皇去看劳改犯的营地,始皇看不到这些人每顿吃的是两个黑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粗馍,喝一碗清得像水一样的咸菜汤。
这些人住的是土洞,几十个人睡在一长排的草堆上,盖的是脏得发黑、又臭又硬的破棉被,上面布满了吸血的虱子——它们不但吸这些可怜虫的血,而且还让他们睡不着觉,明天得拖着睡眠不足的身子去做苦工。
程郑的眼光果然很准,阿房宫一动工,咸阳附近的土地立刻节节上升,他出资金,李斯和赵高出权力,很快就收购了城郊所有的土地,然后小块小块地卖出去,三个人转手之间就得到别人几十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
这些事始皇都不知道,他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楚地传来劳改犯暴动的消息。
据报告,暴动乃是由昔日楚国名将项燕之子项梁和一个大盗黥布带头,他们杀了押解的兵卒,数千劳改犯一哄而散。5
项梁自从昌平战,楚国败亡后,他护送亡父项燕的灵柩回到下相老家,将父亲埋葬后就隐居起来,一心一意教导他二哥项仲所留下的遗腹子项羽。
等到始皇帝三十五年,项羽已是十八岁,已完成将门之后的各种教育。项梁一直怀着复国之志,因此带着项羽渡过淮水来到中原之地,目的是要实地对项羽进行兵要地形的教育。
项羽如今已身高八尺有余,天生神力,能够举鼎,可是不喜读书,对剑术也没多大兴趣,却喜阅读兵法,一心要学万人敌之术。
他虽然脸上稚气犹在,可是已满脸虬髯,虎背熊腰,尤其那对环眼天生异相,竟是双瞳仁。他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就像打雷一样,他一怒吼,胆小的人都会吓得半死。
可是当他们叔侄来到大梁住在客店后,因为缺少身份证明文件,就这样糊里糊涂被当作无业游民送到骊山劳改。
到达骊山营地,项梁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多的人!”
将近三十万的劳改犯,集中住在这个方圆十多里的地区,人密集得就像蚂蚁。他们掘洞为居,黄土坡边到处都有这些人蚁
他们和工蚁一样,生命中除了做苦工以外,没有其它目的。
在这里的人又分成几类,可以由衣服和住处分辨出来。
穿戴黑盔、黑甲的是防护军,他们负责这个地区的安全,防止劳改犯逃亡,镇压可能发生的暴动。
大约有一万多防护军在地区外围形成包围圈。他们设置路障,划定劳改犯的活动范围,超出范围就视为逃亡,格杀勿论。
他们住在平原和山顶的黑色帐篷里,在劳改犯的眼中,他们都是毒蛇,一堆堆的帐篷就是蛇窝。
穿黄色短装、手执皮鞭、腰跨佩刀的是监工人员,他们中间也分成好几个不同阶级,按衣袖上的黑线多少来区分。
他们住在山边临时搭成的木屋,按照阶级,有数人住一间的,也有一个人住数间的。
他们的职责是督工,依勤情考核劳工,按职权给予赏罚或呈报上级,但多半时间是在用鞭子打人,或是辱骂咆哮。
穿蓝色衣服的是工匠,他们都是来自各地的工艺名匠,或精土木,或精冶金,或通机关之学,或有其它一技之长。其中有用重金礼聘而来,亦有的是劳改犯身份。
他们住在陵墓内尚未完工的宫殿里,吃的、用的都较好些。
穿赭衣蓝色背心短装的是一般劳工,他们是良家子弟被征集服徭役而来,做的是挖土、覆土,或是运粮、种菜、送饭等较轻松的工作。
他们住在山麓的茅屋中,和劳改犯隔得很远,行动较自由,可以在住宿区活动。
最后也是最多的一种是劳改犯,在骊山约有三十万,他们穿的是赭色短装,头发被剪短,一眼就看得出来。
最粗重、最危险的工作都是由他们担任。
他们分组住在黄土洞里,碰到雨季,泥土松动,一个洞里几十个人被活埋乃是常事。
这些劳改犯按军事编制,十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伍为一卒,设卒长,十卒为一旅,设旅长,以上各长全由劳改犯自行选出。十旅为一师,设校尉,五师为一军,设都尉,整个劳改营分为六军,设工地总监,以上人员由官方派出,并各设有本部,有固定的人员编制。
项梁叔侄和其他十几个新由大梁押来的人,被编在同一卒里。
他们一路上结交了三个朋友——
第一个是黥布,六县人,廿多岁,五短身材,眉清目秀,瘦削的脸上充满精悍。
少年时曾有术者为他看相,说他〃当先受刑而后为王〃。这次他犯了强盗杀人罪,在脸上刺字发配骊山服劳役。他常对项梁取笑说:“相者前半段话应验了,后半段不知怎样?〃他原名京布,为了这次受黥刑改名为黥布。
第二个是魏豹,前魏国宗室,长兄魏咎曾受封为宁陵君。秦灭魏后,魏家抄籍为奴,魏豹兄弟也变成了秦功臣的家奴,魏豹不服,多有怨言和反抗,受罚,发往骊山服劳役。
他长得一表人材,隆准星眼,面如冠玉,但自小娇生惯养,身体柔弱,经过长途跋涉后,更是虚弱不堪,凡事全靠项梁和黥布照顾。
第三个是彭越,昌邑人,本是渔夫,难以维生,干脆就在江上当票土匪来。这次被捕原判死刑,县令见他年轻,身体魁梧,相貌堂堂,舍不得杀,改判发配骊山服役。
项梁叔侄和他们意起相投,很快就结成莫逆之交,相约未来天下有事,五人同心合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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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到的当晚,项梁就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们两卒两百人睡在一个窑洞里,分成两个通铺,中间只留下一条通道,勉强让一个人通过。
两个人合盖一床破棉絮,棉花挤成一团不说,且黑硬得有如石头,不知有多少人盖过,上面各种气味都有,体臭、汗臭、脚臭,还带着血腥味。
据说,有些劳改犯受不了这里的精神肉体双重虐待,用破碗割喉自杀,血溅得整个棉絮都是。当时就用这床棉絮包着遍身是血的尸体丢在坑里埋了,棉絮却又拿回来给新补充的人盖。
项梁叔侄两人合盖的这床棉絮血腥味犹浓,项羽不断嘀咕,闻味道是刚包了死人不久。
就在他倦极朦胧要睡时,棉絮上的虱子和铺草下面的跳蚤一起出动,爬得满身都是,左抓右痒,根本就睡不着。项羽向项梁咕哝说:
“这么多的虫子咬,怎么睡?”
“忍着点,不要心浮气躁,一下就睡着了,你听听看,别人不都睡得很好?〃项梁只得这样小声安慰他。
“项羽注意一听,寝室内果然是鼾声此起彼落,还有不少人说话,其中竟还有人吃吃在笑,不知道正做着什么好梦。
项羽好不容易让倦意压住了痒意迷糊了一下,只听到屋外锣声大片,看看洞外,天还没有大亮。
“起床!起床!〃有人在洞里喊。
洞外有人挑了两桶冷水来,也跟着喊:
“洗脸水来了!”
于是众人一窝蜂地向水桶挤去,拿出算是面巾的破布往水桶里面浸水。有的前面的人破布还未碰到水,就被后面的人一把拉开,还有更后面的人开骂:
“这么多人一桶水,你怎么一个人霸住不放。”
沾点水,擦擦脸,将破梳子在头上划两下,也表示梳洗已毕,接着是早餐。
几个炊事站在桌案前,桌案上放有几桶杂粮糊,众人拿着破碗,挨着次序每人装上一碗,装到的人就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有的人还未喝完,那边锣声又响了,值日伍长吆喝着:
“站队点卯!”
于是大家将破碗收进袋子里,排队点名。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而且这个编号永远存在,拥有这个编号的人无论是逃亡、自杀或病死,都会有新人顶替。
在点卯的时候,骑着马、执着皮鞭的监工人员就到了。
“快点!快点!不要误了开工时间!〃他们毫无目标地吆喝,皮鞭随之而下,谁倒霉谁就挨上。
项梁这个卒的工作是吊运石块。骊山不产石头,要从北山运来,运到工地凿成形,再由项梁等人将石块吊放在建筑物上。
这是极为消耗体力的工作。他们运用一种田齐新发明的名为轴轳的机械,一头以网袋装石块,一头用人力或是马拖拉,将石块升高放上建筑物。
项梁等人一个上午工作下来,手和肩膀都为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再碰到绳索就如刀割似的痛。
身体上的伤痛犹可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监工人员的辱骂和不问理由地鞭打。也许他们也是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发泄在比他们可怜十倍的劳改犯身上。
他们以辱骂和鞭打劳改犯来泄恨,甚至是取乐。
项梁等人身强力壮,又是自小练武,只是不习惯做粗活,基本上身体远支持得住。但当他们看到很多尚未成年的孩子及白发苍苍行动困难的老人,也做这种苦力工作,项梁忍不住心酸。
他注意到一位瘦削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跟另外十多个人抬一根大木头,几个年轻人偷懒松肩,后半截木头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
他承受不了倒地,整根木头滑落压在他身上,他叫喊呻吟,却换来闻声而来的监工人员一阵鞭打。
“快点起来,别赖在地上装死!〃监工怒喝着。
项梁实在看不惯,丢掉手上的工作,以自己的身子护住老人,忍着痛代替挨雨点似的皮鞭。
项羽也跟着跑了过去,一把就将木头这端抱起,有人将老人从木头下拖了出来。
“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旁观的众人忍不住喝彩。
这名监工也惊奇得停下鞭子。
项梁弯下腰去检视老者的伤势,只见他面如金纸,嘴边溢着鲜血,瘦嶙嶙的胸部上肋骨已断了好几根。
“谢谢你。〃他只呻吟了一声,头一偏就断了气。
这老者相貌堂堂,留着三绺清须,看上去像是亡国公子或者士大夫之流,项梁不禁想起自杀殉国的父亲。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监工人员的鞭子又落在他身上,像狼嗥一样地骂着:
“x娘贼,好管闲事,自己的工作放着不做!”
项梁尚能忍受,项羽火爆的性子却已发作。他一手夺过鞭子,横头竖脸地鞭打得这名监工哀哀叫。
“好啊!打得好!〃有人大叫:“这小子打得好,大快人心!”
“今天算是出了口气!〃也有人如此喊。
“唉,这傻小子胆大包天,等下有罪受了!〃有人为他担心。
“打啊!打啊!大家快来看啦,有人打监工,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更多的人向四处喊。
劳改犯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围拢看这项前所未有的奇观,大伙鼓掌喊好,一下子就围了好几千人。
其他监工人员也纷纷骑马赶到,但看到群情激昂怕引起暴动,不敢阻止。
“赶快调军队来!〃骑在马上不敢冲进人堆的大监工说。
“谁要是调军队来,大伙今天气了!〃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鼓噪起来。
众人也跟着起哄,大监工一时束手无策。
这时候项梁已夺下项羽手上的鞭子,自己好言地对监工道歉。
一会儿,只见千马奔腾,戟光戈影,镇压的军队到了。劳改犯刚才嘴硬,一看真刀真枪来了,大家急忙散去,又回到各人的工作岗位上,只剩下怒气未息的项羽和还在忙着道歉的项梁留在原地。
监工们看大监工在场,倒也不敢乱来,只是七嘴八舌地向大监工报告刚才的经过。
那个惹出事端的监工反而呆在一旁说不出话。
“你处理事情根本不对,为什么不先救受伤的人?〃大监工骂那个监工说:“不问青红皂白反而打他?”
“到底是大监工明理。〃附近的劳改犯纷纷议论。
“但是此风不可长,这个小子先押回师部。”
在军队包围监视下,项羽被五花大绑起来押走。7
炎热的秋阳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劳改犯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有的牵着马拉的平板车,有的徒步而行。一个个形容憔悴,步履艰难。
但骑在马上的押护兵卒却并不放过他们,对走不动而落后的人,不是大声叱喝就是用鞭子抽,要他们加快脚步赶上去。
骊山陵墓需要上好的木料,咸阳附近山上出产的木料都不能用,一定要产自巴蜀和楚地的。
产地有专人专管在冬季伐木,到了春季雪山溶化,顺着溪水流入河流,扎成木排由江水(长江)而下,再溯汉水而上,到汉水尽头改从陆路运到骊山。这段陆路虽然经过整修加宽,但仍要翻山越岭,通过重重山沟。
这些负责运木料的劳改犯,乃是以旅,也就是一千人为单位。这项工作算是骊山劳役中最苦的一种,不但要负重搬运,而且要长途跋涉。
项梁叔侄和黥布、魏豹和彭越等五人也在这群人当中,他们共同负责一部双马拉的汽车。
项羽上次出事,有关上级念他年轻不懂事,以及怕事件扩大,只将项羽狠狠地鞭打一顿,然后单独监禁一个月,放出来转到木料搬运队,而项梁等人则是自愿申请的。
这些人在到达目的地以前,要经过好几天的翻山涉水。到了夜晚宿营,为了怕逃亡,有时会借用县城都邑的大牢,小小的空间,硬是将一千人塞进去,往往腿都伸不直,更别说睡觉翻身了。但他们也得你靠我的背,我枕你的腿睡,因为明天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他们比较喜欢的是宿在野外,运气好的话,附近有条山溪或河流,可以在晚饭后痛痛快快地洗澡,虽然洗澡前后还要点名清查人数,够麻烦的。
但是,在野外宿营有样最痛苦的事——睡觉的时候,每五十个人的手都要捆连在一起,翻身或小便都要让五个人全知道,这也是防止逃跑的措施之一。
平常,押送的兵卒来回巡视,劳改犯之间几乎没有机会谈知心话,只有晚饭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兵卒放松了警戒,准许他们在警戒圈内自由活动,这时候他们才可以聊聊天,唱唱歌什么的。
那天晚饭后,项梁等五个人又聚在一起。彭越四周张望无人,卫兵也离得很远,他长叹一口气说:
“难道我们就要长久如此下去?”
魏豹笑着说:
“不想这样有什么办法?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了!”
彭赵见项梁不作声,盯着紧问了他一句:
“项兄意下如何?”
项梁没作回答,项羽却雷鸣似地抢着回答:
“这样下去不累死也得气死!我看干脆找个机会走了算。”
“我又没问你,〃彭越说:“小孩子多什么话!”
“你不是问项兄意下如何吗?不问我问谁?〃项羽不服气地说:“喊我&039;小孩子&039;?你只比我大几岁。”
“项羽,跟长辈说话要规矩点。〃项梁责备他说。
“怎么样,你季父如此说了,你再无话可说了吧?〃彭越高兴得哈哈大笑。
项梁正色地说:
“项梁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但未说之前,项某有一个请求。”
“是否要我们保守秘密?〃魏豹自作聪明地问。
“虽不中亦不远也,不过比这更进一步!〃项梁略带神秘地说,然后,他看了一向沉默的黥布一眼。
“项兄有请求,先说出来听听。〃黥布这才答话。
“多日相处,患难见真情,我等意气相投,何不结为异姓兄弟,来日有事也可互相扶持。”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魏豹高兴得掉起文来。
“说话不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彭越却不高兴。
“我是说很愿意,只是不敢先请求。〃魏豹摇摇头解释。
“那当然好!〃彭越又兴奋地说:“不过我是个打渔的,而且还干过土匪,只怕委屈了项兄这位名将之后。
“什么名将不名将,国破家亡,同是天涯沦落人!〃项梁叹了口气。
“你呢?〃魏豹转向黥布问。
“还是你的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黥布笑着回答。
“你们都结拜兄弟,那我算什么?〃项羽大叫,声如虎吼。
魏豹连忙掩住他的嘴:
“你想将守卫喊来,是不是?”
“彭越、黥布,年纪比我大不少,喊他们叔叔不冤枉,你只比我大个三、四岁,凭什么?〃项羽还是不服气。
“看你平日聪明,这件事上怎么这样糊涂,结拜不能分两批吗?〃项梁哂笑。
“两批?〃项羽会过意来,指着魏豹大笑:“我说吧,凭你也想当我的叔叔?痴心妄想,做白日梦!”8
于是,他们撮土为香,咬指和血为盟,香烛和酒全都免了。项羽、彭越、黥布先行祝告天地,结为生死异姓兄弟。接着项羽和魏豹也拜了八拜,义结金兰。
在三人当中,项梁三十六岁,最长,成为大哥。彭越三十二岁,居次,为二哥。黥布二十八岁,最小,是三弟。
项羽和魏豹方面,项羽十八岁,而魏豹二十一岁,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他大哥,因为在外表看来,长相威猛的项羽要比娃娃脸的魏豹大上许多。
“现在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大哥心里有什么话可以直言!”彭越性急,刚一结拜完就催促项梁。
“我想先问两位贤弟的看法。〃项梁不急不缓地说。
“老彭打家劫舍,大鱼大肉,吆喝别人惯了,到这里来,吃杂粮喝凉水不说,光是每天听别人呼来喝去就受不了,一直想跑,只是找不到机会,同时一个人也感到孤掌难鸣。如今日行山道,夜宿叶林,只要敢跑,转眼就找不到了,再加上三人同心,真是机会来了!〃彭越是直肠子,一开口话就没得完。
“三弟,你呢?”
“当然跟二哥想法一样,在骊山这样做一辈子也封不了王!〃黥布念念不忘相者的话:
“大哥,我们主要想听你的意见。”
“我的想法与你们稍微有点不同。〃项梁停下来看他们两人的表情。
“哦?〃两人同时问:“大哥有何想法?”
“我们不只是个人一走了之,而是要弄得这里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嬴政的暴虐,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坟墓,劳民伤财,弄得天下人都不安!〃项梁坚决地说。
“这不容易!〃黥布摇摇头说:“就凭我们三个人……”
“我们两个算不算人?〃项羽提出抗议。
“当然算,只不过是小孩,〃黥布笑着说:“就算是五个人,要如何制服这一百多名卫卒,以及如何鼓动这一千多名劳改犯弟兄?二哥,你怎么说?”
四个人八只眼睛全注视着彭越,看得这个江洋大盗心里发毛,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拍拍他特大号的脑袋说:
“三弟的话很对,我们五个人的确是太少了点,〃他抓抓头皮又说:“大哥的话也不错,弄他个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要是能带个百儿八十人走,操我的老行当,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如今天下表面已定,其实内里暗潮汹涌,〃项梁侃侃而论:“嬴政严法苛刑,天下民众有怨,此其一;伐北征南,大兴土木,久战之后民不得安,此其二;各国有志之士,蠢蠢欲动,正在各自培养民间势力,此其三。有此三种征候,最迟维持到嬴政死后,天下必乱,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复国的好机会!”
“大哥所言甚是,〃黥布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早日脱离此地,为将来作打算,才会有一番作为!”
“天下乌鸦一般黑,以前各国君主比嬴政也好不到哪里去,复国后请他们的子孙再来称孤道寡?〃项羽敞着喉咙插嘴说:“还不如让我们自己来干!”
“大侄子的话一点也不错,我赞成!〃彭越又拍了拍脑袋。
“现在谈这些还言之过早,〃黥布平静地说:“目前要计划的是如何逃离。”
“逃离的办法,小兄已有了腹案,逃离以后到哪里去,我倒想听听两位贤弟的打算。”
“我当然是去干我的老本行,汉水、江水和云梦大泽地形我都很熟,而且还有很多老弟兄,大哥要不要跟我去?”
“三弟,你呢?〃项梁又问黥布。
“我也是和二哥一样,只不过是在陆上占山为王,大哥你呢?不跟我们一起?”
“我们三人出身和性格都不一样,聚在一启发挥不了力量,我适合在民间发展势力,〃项梁想了想说:“目前我的行踪未定,不过将来有事可以到下相打听,我和老家一定会有联络。〃接着他将下相的联络地址告诉了他们。
“我呢?〃魏豹在一旁忍不住问。
“同样,你跟在我们身边也不会起太大的作用,回你的老家魏国去,结合旧有势力,伺机而动!〃项梁激励他。
“这一闹事,嬴政必会通令天下追缉,我回老家,岂不是自投罗网?〃魏豹愁眉苦脸地说。
“你不会藏好一点?〃项羽插口说。
“不错,人流浪在外,有如水面飘萍,别人一眼就会发现,回到老家有如鱼归大海,反而不会有人注意,只是开始时要多注意一点。〃项梁笑着安慰他。
“大哥,你的逃离计划呢?〃黥布催促。
“你们附耳过来!〃项梁向彭越等两人招手。
两人靠近项梁,三人就小声密谈起来。
“怎么不让我们参与?〃项羽在一旁抗议。
“大人说话,小孩有耳无嘴!〃彭越笑着说。
“不让我们听,我们是耳朵都没有了!〃项羽嘟起嘴巴。9
在路上,在宿营,一股谣言像野火似的在这群可怜人中间传开,弄得人心惶惶,时时不安。
这个谣言说,嬴政已经决定,为了怕泄漏陵墓秘密,在陵墓造好以后,凡是参与建墓的人全部处死!
开始时人们都当这是笑话,三十万人同时处死,这要多少的地方来埋?多少的人来执行?但传言者的解答是——白起长平之战一坑就是四十万赵国降卒;嬴政一声令下,就将屯留几十万人迁到临洮;天行豪富迁到咸阳十二万户,算算有多人?各国宗室大臣、旧时贵族、富商臣贾、江湖游侠,谪往北方筑长城、南方实边,谪配巴蜀的人,又何止百万?
嬴政好大喜功,做惯了大手笔,坑个三十万刑犯又算得了什么?其实按照秦法,他们中间大部分的人都是该死的,让他们多活几年,在嬴政只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剩余价值,说不定他还认为是对他们宽厚仁慈!
逐渐,逐渐,谣言越传越真,甚至如何执行,日期怎么定都传得活灵活现。说的人一多,不相信的人也不能不相信了。
于是所有的人口中不说,心中不得不自己作打算。
挨苦受欺只是为了希望熬过这五年,回家当个良民重新来过,这样一来,等于是执行前还要增加五年苦役,那不如现在死还痛快些。
情绪不佳,相互吵架打架,不听卫卒指挥,甚至是挨骂还嘴的问题层出不穷。
押送这旅劳改犯的只有一卒卫卒,不过一百多人,再加上负责指挥工作的大监工一人,监工十多人,全部加起来不到一百三十人。
负责整个行动的监工察觉到,这些反常情形的发生全归诸一个主要原因——这个谣言。
经大监工和卫卒卒长及全体监工商议的结果,做成几项决定——
一、本旅行进太快,和本队距离太远,一旦发生事故,得不到支援,同时也造成劳改犯太过疲劳,因而情绪不佳,即日期每日行程减少二十里,多增加休息次数及时间。
二、卫卒及监工改善管理态度,主动关怀劳改犯,并多与他们交谈,一方面可减少劳改犯的反抗心里,一方面追查及解释这个谣言。因为既属谣言就不能公开解释,以免越描越黑,只能私下沟通。
三、全力追查谣言来源,任何人——包括劳改犯——查获造谣者重赏,劳改犯举报者调轻松的工作,回骊山后报请上级减免劳役刑期。
这三项措施一经宣布,谣言果然扑灭了,谁都不敢向谁先提起,怕遭检举,让对方捡便宜立功。减免刑期,调任轻松的工作,在他们来说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而卫卒和监工改善态度以及减少行进里程,两者也收到相当的效果,吵架打架和反抗的事件少了不少。
但这个谣言不再出现在每个人嘴上,却在个别的心中酝酿发酵。
大监工怕上级指责,一直不敢将这种情形上报,只想缩短和本队间的距离,有事能得到支援。
项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那天宿营晚饭后,他们五人照例聚在一起聊天。
彭越首先说:
“大哥,谣言的反应越来越淡,再等几天,本队跟上来,或者是到达了目的地,想行动就不容易了。”
项梁沉吟了一下问:
“你所接触的那些人反应如何?”
“全都怨恨在心,只是谁都不敢再提。〃彭越回答。
“你那边呢?〃项梁再问黥布。
“情形差不多。〃黥布回答。
项梁转身又向两个小的说:
你们再去找平时熟悉的那些年轻人说,队伍所以行动减慢,乃是想等到本队赶上来,就要清查谣言的事,到时候恐怕会严刑逼供,凡是说过这个传言的都会遭到严惩,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遵命。〃两个小的奉命找年龄相当的人聊天去了。
“明晚看情形。按计划行动,你们多准备一下。〃项梁说。
“我们知道,大哥。〃两人同时回答。10
第二天傍晚,大队在一处山神庙宿营,大监工和卫卒卒长以及众监工宿在庙内,其余卫卒轮班看守这些劳改犯。
项梁所属这卒劳改犯正好分配在神庙前的广场上,算是所有十卒当中宿营位置最舒服的。
散步时间刚完,各卒劳改犯纷纷回营地准备点名时,突然吵闹声大作,项梁叔侄、黥布、魏豹等四人共同制服彭越,用他的腰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他们所属的劳改卒卒长走过来叱喝:
“看你们平日很要好,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打架?”
“启禀卒长,这件事情你管不了,这个家伙刚才跟我们胡说八道,我查到他就是专事造谣的人,我们要押他去见大监工大人领赏。”
劳改卒长一听是这样重大的事,也不敢再事阻拦,怕别人说他包庇,追查起来受不了,只有默默让项梁他们走。
“总算是抓到你这个混帐东西了,造谣生事,害得人心不安。〃为了装得逼真及吸引群众,项羽一面拳打彭越,还一面打雷似地吼叫。
一下子山神庙门前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劳改犯及没有轮值的卫卒都有。
此时大监工、卫卒卒长及劳改旅旅长正在商谈明天的行程,听到外面嘈杂,派护卫出来查看,听说是抓到了造谣犯,自是喜出望外,要庙门口卫兵立即带进来。
项梁等将五花大绑的彭越推拉到大监工席案前,将他往前一推,大声喝道:
“见了大人还不下跪!”
彭越趁势前扑,没有下跪,却双臂一伸,五花大绑自松,他一手抱住大监工,一手抽出大监工腰间的佩剑,一剑就割下了他的头,提在手中,一脚将尸体踢得老远。
事出意外,卫卒卒长、劳改旅旅长以及两名护卫一时反应不及,等到他们清醒想拔剑时,彭越已连杀两名护卫,项梁和项羽抢过剑来,一个挟持一个,剑已放在旅长和卒长的颈子上,黥布和魏豹也夺过剑来。
庙门口的两名卫兵只听厢房乒乒乓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未奉召又不敢过去察看。
他们心想,大监工一定是恨死了这个造谣的人,所以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先来一顿狠揍。
他们反而紧把住庙门,不让任何人接近。
这时天色已晚,各卒各伍纷纷烧起火堆,准备过夜,而聚集在庙门口广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在等消息看结果。
屋子里,项梁将剑架在卫卒卒长的颈子上说:
“传令你的人,不准带兵器到广场集合!”
“你们跑不掉的!〃卒长倒也是条硬汉。
“那要不要先杀掉你,让我们自己来集合?〃彭越的剑划破他的上衣,剑光直逼心口。
“陈兄,事到如今,即使能制住他们,你也脱离不了关系,只有听他们的。〃劳改旅长在一旁劝解。
“旅长总算是识时务的俊杰,〃项梁笑着说:“按军律,遇事不能护卫长官而致死者斩,就算我们走不掉,你回去还活得了吗,卒长大人?”
卒长一经点醒,脸色苍白,立即找来卫兵,传令全体兵卒徒手在庙前广场集合,所有担任警戒的也撤出参加。
“不要想玩什么花样!〃项羽说,用剑抵着卫兵的后心。
他和魏豹一人押一个卫兵前去传令。11
没一会儿功夫,卫卒劳改犯全部集合在庙前广场。
项梁押着卒长和劳改旅长,彭越高高举起大监工的头颅,虽然天色已暗,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看得依然清晰。
一千多人鸦雀无声,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项梁要卒长先说话,他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在剑尖抵住背后的情况下,他只有大声宣布:
“大监工被杀,我们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希望各位自作打算,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卒长。”
台阶下面众人一阵混乱,有些兵卒还想反抗,纷纷被群众制服,乱脚乱拳,踢打个半死。
“各位安静下来!〃项梁大声一吼,压住了全场:“不要殴打卫卒,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受压迫的可怜虫!”
群众停止打卫卒,蹦跳起来欢呼。
“大家静一静,〃项梁连作手势要众人静下来,接着他又说道:“嬴政为了一个人生前的享受和死后的风光,害得我们这样劳苦,害得多少家庭破碎,妻离子散!而且我们所听到的不是谣言,陵墓筑好之日,就是我们殉嬴政死之日,所以我们要早作打算,对不对?”
“对,不错!〃一千多人犯吼。
“因此我杀了大监工,其余的人不可为难!”
“只要他们不反抗,我们就绝不为难他们!〃群众中有人大声喊。
“听到没有?大家都懂事得很,不要作无谓反抗。〃项梁撤回指着他后心的剑。
“以后我们要怎么办?〃众人中有很多人这样问。
彭越笑嘻嘻地站出来说:
“各位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会水性,喜欢在水上讨生活的跟着我!”
“我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许多人鼓噪。
随后黥布也站到前面来说:
“愿意占山为王,收买路钱的跟我!”
“真不赖也!〃更多的人异口同声:“干老本行,做无本钱生意真不赖也!”
“好了!愿意跟这位彭大哥的站到左边,想跟这位黥布大哥的站到右边,想自找出路的留在中间不要动!〃项梁随即宣布。
群众中一阵窃窃私议,最后绝大多数都分成两边站好,中间只留一百人都不到,卫卒更没有一个留下。
“看到了吧?〃项梁笑着对卒长说:“你的部下都很聪明,知道回去不会有好日子过,你自己呢?”
“你呢?〃卒长反问项梁。
“我留在中间自找出路。〃项梁回答。
“我跟你一样!〃卒长说。
“那还要请你帮忙作这里的善后处理。”
“当然应该效劳。〃卒长脸上毫无惧色。
项梁这时才仔细打量这位卒长,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星眼,紫膛色脸上无须,身体细长,非常英俊,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说:
“闹了这大半天,还不知道贵姓大名?”
“陈豨,〃卒长随即反问:“足下尊姓大名?”
“项梁”
“原来是昌平一战以五万军队力敌秦军二十万的项将军,
失敬!失敬!〃陈豨神色立刻变得恭谨起来。
“囚犯之身,往事不值一谈。〃项梁也客气地说。
彭越和黥布将要跟他们的人都编好队,然后陈豨将车辆马匹、兵器粮食分给两人,再个别分一些给那些自谋出路的人,趁着暗夜各自走了。
项梁带项羽向魏豹等人告别说:
“记得和下相联络,异日有事再相扶持!”
叔侄二人驰马走了。
这一千多人就这样消失在山林泽中。
李斯和赵高得到报告,只下令各有关郡县严加缉拿,不敢让始皇知道。
始皇犹自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他要建前所未有的宏伟宫殿和陵墓,而且每次视察工程时,他都会有种成就感的满足。
在劳改犯的〃万岁〃声中,他错觉到这些人都感激他的宽大,乐意为他这位伟大的天下之主效劳。
秦自商鞍变法以后,就以男耕女织,人民各安百业,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而自豪。
天下统一后,原先六国之地虽有零星山贼江盗出现,但人数极少而且没有组织,都是时聚时散,干完一起就走。
自从彭越带领众人在江上为盗,黥布占山为王后,其他前六国将领及游侠纷纷效法。秦国本部以外,盗贼增多,但各地郡守都不敢呈报,怕惹恼始皇受到处分。
这些情形始皇也不知道,他还认为天下都治理得和咸阳一样井然有序。
第二十四章焚书坑儒
1
有一天,始皇自阿房宫视察工程回来,心情特别好,下令晚间置酒咸阳宫,大宴群臣,除朝中大臣外,另特邀七十位博士参加。
别的君主召宴,多是声色欢娱,酒酣耳热,君臣尚能忘情尽欢。而始皇乃是个工作狂,每次召宴,酒过三巡,话题又会扯到国事上去,人人皆以赐宴为苦,但又不能不去。
这天晚上,始皇意外地不谈国事,只是频频赐酒,还有歌舞助兴,可是酒酣耳热,博士领班姬周和鲁青率领众博士起立,来到始皇席前敬酒。
敬完酒纷纷复座,这时期射周青臣乘机歌功颂德一番。他也上前敬酒说:
“昔日秦国疆域不过千里,全赖陛下神灵明圣,所以能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如今普天之下,凡是日月光辉照得到的地方,莫不诚心悦服。而且陛下创先所未有的制度,以诸侯封地为郡县,今后得永享太平,无战争的祸患,黔首人人安乐,万世无忧,自古以来,没有任何君王能比得上陛下的威德。”
始皇听到他的话,高兴地哈哈大笑,他举杯说:
“说得好!朕就喝你敬的一杯!”
博士齐人淳于越看不下周青臣拍马屁,他在宴席位上俯身举杯敬始皇说:
“殷周所以能享国长久,相加起来有一千五百余年之多,原因是在能广封子弟功臣作为辅助,正如同大树的根一样,向各方向蔓延,占地广阔,树自不容易为风吹倒,也经得起干旱。今陛下拥有海内,而子弟全为匹夫,没有尺土之封,如果权臣中有人生异志,外有何人能救?”
始皇开始面露不悦,但淳于越装着看不见而继续说下去:
“古来制度都是经过长期的考验,能流传下来一定有它的好处。所以有古人说,利不十倍就不要改制,未经过实验的制度骤然实施,乃是件很危险的事。现在青臣不但不劝谏,反而当面歌功颂德说阿谀话,他不是忠臣!”
周青臣气得满脸通红,正想站起来反驳,始皇做手势制止住他。始皇紧盯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看了很久,心里在想:
“废封地,建郡县,制度已行了将近十年,今天你还在旧事重提,而且态度这样恶劣!”
他本想斥责他,但再一转念,他也是为了他好,才肯这样直言,不应该怪他,看样子这项制度还是有很多人内心不服,尤其是这些书呆子,不如趁现在大家都在,痛快彻底地讨论一下。
于是他挥了挥衣袖,正在奏乐的乐队和舞池中的舞伎全都停了下来,他轻声对侍立在旁的近侍说:
“要他们都退下!”
近侍大声传命,乐工舞伎鱼贯退出。
殿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全怪这个老头子淳于越杀风景。在平地言论自由惯了,来到咸阳旧习难改,说话还是这样冲头冲脑,几年难逢的不谈政事君臣同乐,就给他几句话弄得夭折。
“好吧,〃始皇面带微笑地说:“相信很多人对这种新制度不太赞成,今晚我们彻底讨论一下。”
首先是左丞相李斯发言。
“五帝都各有各的制度和行事法则,夏、商、周也各有各的治国要领,并非代代相袭一成不变,为什么?〃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群臣,做了一个夸大的手势:“这并不是一定有意和前代唱反调,而是因为时代环境变了,制度和治国法则就不能不跟着变。现在陛下乃是创万千年来空前的伟业,要世世代代的万世传之无穷,岂是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儒生所能懂得?刚才淳博士说的是三代故事,各位想想三代算得了什么,能指挥的兵力不过万乘,控制的范围不过千里,怎么能来和陛下比?”
李斯这番话是捣翻了马蜂窝,淳于越带领着七十博士纷纷还击,七十位博士至少有二十位发言,全都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论,当然李斯在当场也有党羽帮他辩驳。你一段问难,他一番责备,最后变成了儒家和法家的思想大战,而且双方的措辞都充满了辛辣刺激。
始皇一直保持沉默,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已过夜半,双方的辩论还没有结论。
这些博士气日只知皓首穷经,著书立说,对说话没加研究。书呆子大部分直爽,尤其是齐鲁两地来的博士,只要他们认为是真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以为是在攻击李斯等人订立的政策和制度,却不知句句都伤到始皇自认是超过三皇五帝的得意创举。
始皇听到后面越来越不耐烦,心里一直在想:
“朕花了这么多经费养你们,给你们这样尊贵的客卿地位,原来你们整天研究的就是如何反对朕的新构想,真是一群食古不化的愚儒!”
等到天色快明,始皇终于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地说:
“辩论到此为止,李丞相将这次议论作对策奏朕。”
博士们不得不停止发言,尚觉意有未尽,却丝毫未发觉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即将来临。2
左丞相李斯和他的法家门客,整整花了十天的时间拟好了一封对策上奏始皇,对策内容大致是:
“昔日诸侯相争,各有其国,而且是争相招士,所以养成私人教学和游学的风气。现在天下已经统一,法令从一而出,百姓应当努力从事农工,士则应该学习法令制度和各种刑法。但现在这些儒生所教出来的士人,不学习时下有用的实际学问,整天只知道钻研古书,乱发议论,妖言惑众,导使黔首对陛下所创的法令制度起怀疑,为害之大,不是任何罪行可以比拟的。
同时,这些人只要说到有新法令颁布,就用他们所学的那套旧经典——驳斥,不但个人在内心不服,而且出外就群聚非议。以批评陛下来成名,以唱反调为高明,哗众取宠,成群结党来专门制造谣言诽谤政府,这种情形要是不迅速设法禁止,就会造成百姓不再信服政府任何行政措施的危机,必须要禁!”
接下去李斯在对策上提出禁止的具体办法:
“臣请求,凡是非秦国历史的所有史书全予以焚毁,不是掌管图书的官方博士类人员,任何人不得私藏诗书及诸子百家的书,这项命令交由郡守、郡尉等地对官执行查禁,搜出的书简全部加以焚毁。
另外,凡是有两人以上集合讨论诗书的,论斩弃市,以古制来批评责难现今制度的灭族,官吏知情不报者同罪。接到焚书令三十天内不执行的,无论官吏百姓,一律判劳役四年,谪配北边筑长城。实用学问的书简,如医药、卜筮、园艺等例外,有人想学习政治、刑名法令之学,可由官方办理的学校教授。”
始皇看到李斯的这封对策,可说是文情并茂,极具说服力。里面痛陈以古非今的错误,并报告天下各地都出现了这种乱象,尤其以齐鲁两地最为严重。
自从鲁人孔丘私人办学,有教无类,儒家思想深入了这两地的各个阶层,讨论政治不再是士大夫和贵族的专利,再加上孔丘孙子子思的门人孟轲,早些年来游说各国,大事宣扬〃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以民为本的理念,齐鲁两地的百姓莫不景从。
再者,平地多年没有战争,民间富裕,百姓有闲暇和余力来讨论理念和政治,士大夫学术结社清谈,市井贩夫走卒谈论行政得失,批评官员私德,久已成了风气。
齐法宽松,历代齐王和宰相都采无为而治的作风,一旦将严酷的秦法加在头上,执法官员——尤其是由皇帝直接派出的郡监御史——莫不以苛察为名,借执行法令之便,勒索贿赂,要求好处,处处引仆人民的反感,更觉得还是古制比今制好多了。
当然,李斯没有明言中央政府派出官员的种种劣迹,而是将齐鲁两地不安的情形全归诸古书,以及钻研、教授古籍的儒生。
李斯最后的警语是:再不查禁古籍,再不禁止儒生私人办学和结社,很快中央集权的新制度就会遭到质疑和挑战,尤其是孟轲〃民为重〃的学说,更直接动摇皇帝的统治权威。
看完这大堆沉重的书简始皇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习惯性地又在南书房室内踱平方步来。
“朕是始皇帝,一切应该由朕开始!〃他想:“但焚烧所有古籍,这是件大事,应该好好考虑!”
就在他委决不下的时候,忽然有近侍来报:
“前将军蒙武夫妇求见,正在宫门外等候。”
这正是喜出望外。3
近侍将蒙武和齐虹带进南书房,始皇带着风雨故人来的喜悦,竭诚地欢迎他们。蒙武要行君臣大礼,始皇一把拉住,坚持要他们夫妇行宾主之礼,各人就席位后,始皇取笑地说:
“你现在是葛天氏之民,不在朕的管辖之内。”
“臣怎么敢!〃蒙武有点惶恐地说:“四海之滨莫非王土,宇内之士莫非王臣。”
“这只是你嘴里说说罢了,心中不会作如是想,〃始皇哈哈大笑,笑声带着些许寂寞。他接着说:“你们夫妇都变了很多,真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蒙武夫妇的确变了不少。
蒙武不再是当年翩翩美少年,躬自力耕的结果,脸和手都变成了古铜色,手掌更是茧痕累累,粗糙不堪。
齐虹容颜已老,鬓边出现几丝白发,额间也有了皱纹,算算年龄也该如此了。
始皇见了不免暗自心惊,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在他心中的皇后,依然是那样秀丽,实际上如今不也是白骨一堆?但他们夫妇二人的雍容洒脱却丝毫未改,反而增加了一股他说不出的高贵气质,这是他在周围群臣身上所找不到的。
那种无拘无束、没有任何羁绊的气度,也许只有云中龙、山头虎才能形容。
始皇不禁有点羡慕其他们来了。他忍不住笑着问:
“多年来,朕想见见你们,不便明召,派使者去存问,也是想你们自动回聘来见,你们只是装作不知。今天是吹什么风,竟让你们贤伉俪舍得渭水上的神仙风景,来到红尘污秽的咸阳宫?”
“臣习惯了山野生活,早已变为村夫鄙人,怕朝观陛下会失礼仪,所以不敢来。〃蒙武也笑着回答。
“那今天有什么要事必须前来?”
“的确是天大的要事。〃蒙武认真地说。
“日出而作,日入而自,葛天氏之民也有天大要事?”
“不是为臣自己,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朕?〃始皇开始感到惊诧,但立即明白了蒙武的来意,他笑着说:“你们来得正好,为了这件事,朕正想找你们。”
他说着话,一边拿起李斯的奏简,要近侍捧去交给蒙武。蒙武就在席位上读毕,交近侍捧回给始皇。
始皇问:
“蒙卿有什么意见?”
“臣正是为这件事而来,陛下,焚古籍的事千万做不得!〃蒙武避席顿首:“要是这样做,陛下会让天下人感到遗憾!〃他底下还有句话不敢说出,始皇要是这样做,会在千古历史上留下骂名。
“朕也是委决不下,〃始皇紧皱眉头说:“但李斯说得对,让儒生这样煽动,黔首如此盲从下去,最后会损及朕的威信,动摇国本!你是否为此事而来?”
“正是。”
“你怎么会知道的?朕还没作决定,〃始皇怀疑地问:“你身居边荒鄙野都知道了,那咸阳岂不是人人都知了!”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蒙武笑着说:“李斯上这本奏简时,和门客讨论多时,免不掉有些门客在外宣扬。”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千万不可?”
“凡事都有个源头,没有古哪来今?诸子百家有如支川水流,然后集成江河,汇为海洋,要是学术思想没有源头,很快就会干涸。〃蒙武忧心忡忡地说。
“杨朱不是说,歧路多会走失羊,学说太多,也会教人无所适从?朕的意思是要天下定于一,法令制度定于一,学术思想也定于一,这样天下才能长治久安不乱。”
“防民之口有如塞川,〃蒙武诚恳地说:“杜绝黔首的思想更是不可能的事。人心不同正如其面,各有各的想法说出来,才能集思广益,互作比较,让治国者选择最好的做法。”
“朕认为秦国的法令和制度都是天下最好的,不然不会如此快富国强兵统一天下;朕的作为也远超过三皇五帝,不然不会有中国空前的真正统一和广大的版图。朕不明白这些愚儒和无知黔首为什么还要怀念旧时制度,以古非今批评朕!”始皇越说越气愤。
“……〃蒙武一时插不上嘴。
“有人在背后批评朕刚愎自用,不如遵守古制,不肯效法古人,他们不知道这正是朕大公无私的地方。朕不分封子弟,乃是鉴于诸侯一多,就会战乱不息,中原几百年的战祸,难道还不能作为前车之鉴?再说,只有事功统一才能真正的发挥办事效率,各国各自为政,什么都做不好!”
蒙武正想答话,忽然有名近侍进书房报告,朝门外聚集了大批儒生和黔首,说是要观见始皇请愿。
“蒙武,你们跟朕到外面去看看,这是秦国从来未发生过的事!”4
始皇带着近侍护卫,由蒙武夫妇陪同上了午门城楼,只见城下跪着黑压压一仆人。他仔细一看,带头的正是博士齐人淳于越,跟他跪在一起还有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