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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完了?〃始皇失神地抬头问。

    “讲完了,〃幼公主突然悲从中来,起身跪伏在地叩首,两眼含泪地说:“故事半为真实半为杜撰,还乞父皇恕罪!”

    始皇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地说:

    “你故事讲得很精彩,朕怎么会见怪。”

    “父皇救儿臣于危难孤苦,恨不能折寿让父皇长命!〃幼公主哽咽地说。

    “朕知道你的孝心。〃始皇又陷入沉思。

    “父皇日夜为国事操心,现又居无定所,食不定时,再以尊贵的身体学神农氏尝百草,儿臣为父皇担心。”

    “朕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操心。”

    “但父皇很明显地瘦了。〃幼公主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始皇。

    “真的吗?朕觉得近来的精神更好。〃始皇摸摸自己凹下去的脸颊。

    幼公主还想说点什么,蒙毅拼命向她使眼色。

    始皇这时看到山腰有大队人马过去,他乘机转移话题出这口闷气。除了死去的皇后和中隐老人外,从没有人敢说故事来讽刺他,连王翦和蒙武都不敢。但他无法对这样爱他的小女孩发脾气,现在正好找到发泄处了。

    他找来赵高指给他看:

    “真人在这里清修,哪来这么多的人马嘈杂?”

    “奴婢刚才就查过了,乃是李斯丞相行猎,路过此地。〃赵高恭谨启奏。

    始皇站在阳台上看去,只见骑马车十多乘,前后面的随骑好几百人,还有几十条猎狗由养狗人牵着,奔跑吠叫,好不热闹。而丞相片号令旌翻飞,在阳光下鲜艳耀眼得很。他忍不住看看站在四周的近侍,哼了一声说:

    “李斯真是会摆威风,比真人私下出游带的人还多!”

    秦始皇帝不满的话,很快由李斯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传给了李斯。

    李斯深怕受责,以后出行也就轻车简从,尽量减少跟随的人。

    但这更引起始皇的怀疑和恐惧。这还得了!他曾下令,他在后宫的行动,近侍不得透露给任何人,违令者死!谁知道他在梁山宫随便一句话,立刻就传到李斯的耳中,很明显的,他的近侍已有人为李斯所收买。

    他下令赵高彻查。6

    在梁山宫地下室。

    这里潮湿阴暗,不分日夜,四周墙壁还不时渗着水滴,唯一提供室内光源的是壁上燃烧的桐油火把。火把的火焰时大时小,室内也随之明暗不定,更增加了阴森之气。

    赵高将这里权当审讯法庭,他高据席案而坐,矮小的身体,猥琐的面目,虽然望之不似人君,但在阴森的气氛衬托下也有几分威严。

    地上跪着十几名当天轮值的近侍和郎中,一个个脚镣手铐,蓬头垢面,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几名宫女更俯首低泣,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们中间谁泄漏了主上的话,赶快承认,不要连累大家!〃赵高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内回荡,特别刺耳。

    跪在地上的众人没有人说话。

    “看来不用刑你们是不肯说实话的,〃赵高大声恫吓:“来人!让他们转过身去,参观一下刑具。”

    几名如狼似虎、挺胸凸肚的刑卒走上来,将这些平日娇生惯养的内侍,像赶小鸡似地推拉转过身去。

    在黯淡的火把光下,排列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刑具,显得狰狞可怕。

    最普通的拷打用的是鞭子,这种特制皮鞭上带铜刺,轻轻一鞭打在背上就是鲜血淋漓。

    再顽强的有二龙凳,也就是将犯人的双腿紧绑在一张凳子上,然后在脚下面垫砖头,膝关节向反面扭,其痛楚任何人都难以忍受。垫一块砖头不招,再垫第二块,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再有就是用火烙,在火盆里烧红的烙铁一放到胸口上,就听到〃滋〃的一声,接着是一阵肉焦味,受刑人此时受不了痛,昏厥过去,用凉水喷醒再问,不肯招再烙,再硬的英雄也禁不起连烙上三记。

    最惨残忍的是〃断龙爪〃刑。这种刑法是利用特殊刑具拔指甲,不肯招供先拔一根手指的指甲,十指连心,这种连心的痛,神仙也熬不过。拔去指甲还有可怕的后遗症是手指不能碰任何东西,稍一碰及就是钻心地痛。

    另有一种看似轻松却难以忍受的刑法是〃洗仙脚〃。这种刑法是将人绑在长凳上,用猪鬃刷刷脚心,犯人忍不住痒一直大笑,最后笑得眼泪、鼻涕、尿溺齐出,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别的刑法会痛昏过去,不能连用多次,而这种刑法要用到你笑着说愿意招认才会停。

    还有……

    还有……

    一个敞着衣襟、胸毛接连着虬髯,一道粗黑通到底的刑卒,用雷鸣似的吼声介绍完这些刑具,有几名胆小的宫女早已吓得昏过去,几名刑卒连忙在脸上喷水,又让她们醒过来,然后拖拉这些人回转身体,面对着赵高跪下。

    赵高先发出一阵鹭鸶般的笑声,然后故作仁慈地说:

    “你们都是自小入宫,幸受主上恩宠,才得选拔为近侍,这次为什么要泄漏主上行踪?”

    众人大声齐呼冤枉,尤其是几名宫女更是哭泣着说,她们身居深宫,连丞相府在咸阳哪条街上都不知道,如何能通风报信?

    “大胆,不想认罪还要狡赖,当天只有你们这些人在场,不是你们,难道说还会是蒙廷尉和幼公主?〃他过一会儿想起来什么,又补上一句:“难道会是本郎中令吗?”

    众人之间一阵窃窃私论,赵高耳朵尖,仿佛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细语:

    “这可说不定!”

    赵高仔细循着声音方向看去,乃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郎中,因系宗室,父亲又在灭楚战争中阵亡,特准入宫任职。赵高暗记在心,并不立即发作。

    “有人承认,本宫会为他向主上求情,最多不过罚&039;鬼薪&039;三年,到皇陵去守墓,砍宗庙所需燃薪。要是经过严刑逼供才肯招认,到时候就是死刑,甚至是灭族!”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讨论了一下,又齐声喊道:

    “启禀大人,我们真的没有做,要我们怎么承认?”

    赵高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凶狠地说道:

    “你们久居深宫,不知大秦法律的厉害,借这个机会给你们先上一课!”

    赵高教惯了胡亥刑名之学,胡亥在上课时总是跟他瞎缠胡闹,急着放学去玩,根本就不想听,赵高一直感到怀才不遇,除了借着这个机会表现自己一番,同时还有进一层的深意。

    “你们知道吗?泄主上之密,按大秦律法应当处死,而死刑却有十二种——当众斩首谓之弃市;私室以剑穿心名戮死;拦腰而斩,上身痛苦得满地爬行,血流尽而死谓之腰斩。

    车裂就是用五部车子将人拉成五段;阮就是活埋,这用不着解释,磔就是一刀刀肢解致死;凿颠就是击碎脑袋——抽胁就是抽筋拔骨;釜烹用不着解释。戮尸、枭首以及夷三族(父、母、妻等家族),不用解释,你们也会明白。至于具五刑处死,就是先削鼻,再砍断左右脚趾,鞭杀后,再悬首城门示众,将尸体当众剁成肉酱……”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一名宫女尖叫着,又吓得晕了过去。

    “好吧,既然这样怕,就乖乖承认吧,本宫保证自首的人最多谪边北境,或是罚城旦,日夜守城门四年。”

    这些人议论一阵,还是没有结论,几名宫女更是披头散发,拼命向这些郎中近侍叩头,嘴里哭喊着:

    “你们这些平日自命为大丈夫的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有胆做就应有胆承认,不要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女子!”

    “不错,〃赵高点头微笑:“但男人没有承认以前,你们这些女子也脱离不了关系!”

    隔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承认,赵高又嘻嘻作鹭鸶笑:

    “既然好话说尽,你们都不知趣,看样子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本宫非用刑不可了,来人!”

    “在!〃十几名刑卒齐声应诺,就像震天霹雷一样惊人。

    “大刑伺候!”

    “是!〃十几名刑卒跑步各就刑具位置。

    赵高眯着鼠眼在人丛中寻找,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个小郎中身上,他指着他轻声细语地说:

    “将这个俊秀的小伙子留下,其他的关到隔壁囚室里,让他们再考虑考虑!”

    “是!〃几名刑卒将这些垂头丧气和痛哭喊叫的男女带走。7

    隔壁囚室宽大空旷,里面只铺着一些草堆垫。这就是这些平日锦衾绣被的男女杂居的地方,监禁了这几天,他们不得不以身体互相御寒,一天两餐只有清水和硬得像石头的粗馍。

    这处囚室只有一扇有铁护栏的窗子,正好就对着赵高所在的囚室。现在大家带着既害怕又好奇的心理挤在窗前观看,想知道赵高要如何对付这个小郎中。

    窗口太小,只容得三、四个挤着看,其他的男人就围在附近听室外动静和观察者的报告。女人则坐在地上,又想听又怕听,有几个还在低泣。

    “你叫什么名字?〃赵高在问。

    “我叫嬴取。〃这个小郎中说话还带着童音。

    “这小子有种,立而不跪!〃在窗口正中窥视的那名郎中说。

    “现在本官问你,这次是否你泄密?〃赵高的声音和蔼。

    “不是我!〃小郎中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语气仍然坚决。

    “你不怕受刑吗?〃赵高的声音已带着杀气。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能胡乱冤枉别人。”

    “好吧,你人虽小,骨头倒是很硬,让你试试是你骨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来人!”

    “先用鞭打,看他皮肉硬不硬?〃赵高冷声说。

    “是!”

    “他们将他绑在柱子上,脱去了上衣,刑卒现在取出鞭子,还好是没带铜刺的!〃占据铁窗中央的郎中一一转述。

    此时传来阵阵皮鞭抽打的声音。

    囚室内的男人个个胆战心惊,女人都蒙头塞住耳朵。

    “看不出你这小子倒蛮有种的,连哼都不哼一声!〃赵高冷哼了一声,尖声高叫:“用烙铁!”

    只听一阵〃滋——滋〃,接着是嬴取一声痛苦的嗥叫,像被刺中的野兽,听了使人毛骨耸然。

    “这小子晕过去了,刑卒在他脸上泼水,胸前好大一块烙印,肉全烧焦了!〃那名窗口的郎中继续转述。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一个蹲在草堆前面,两手捂着耳朵的宫女哭着说。

    “说还是不说?〃赵高这次不再作鹭鸶笑,而是像只猫头鹰在叫:“再烙一次!”

    又是烙肉的滋滋声和肉焦味,又是嗥叫和泼水声,这样接连两次,只听到刑卒说:

    “启禀大人,囚犯因熬刑不过,咬舌自尽。”

    “哼,拖下去埋了!〃赵高似乎意犹未尽地说:“便宜了他!”

    “他们在帮他解绑,尸首倒地了,他们就将他在地上拖,像拖条死狗一样!〃那名在窗口的朗中仍然在活生生地描述:

    “啊,好可怜,细皮嫩肉的胸部全变得血肉模糊。”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求你!〃几名官女拥抱成一团哭泣:“这真是天降横祸,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只听到赵高在交代典刑:

    “今天这个小子算有种,但已破坏了本宫问案的兴致,明晚再开始问,不相信不会问个水落石出来。”

    “是,大人。〃典刑恭敬地回答。

    “注意不要再有人自尽。〃赵高的声音。

    “来时我已搜过身,他们可能用来自尽的东西都已没收了。〃典刑回答。

    “好,多注意点。”

    众多的脚步声,关铁门的声音,最后整个地下室一片可怕的沉寂。

    “都走光了,这间囚室的门锁着,铁门也上了锁。〃窗口那名郎中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在桐油灯黯淡的光照下,像张死人的脸。他对周围这些充满沮丧绝望的可怜人说:

    “各位,明天晚上又不知道轮到谁,你们怎样想法我不管,我自己是觉得活不下去了,与其这样受尽痛苦凌辱而死,不如早寻个痛快了断!”

    “不错,要是让我这样脱掉衣服受刑,让父母所遗的清白身体受辱,还不如早点死!〃一名宫女也气节凛然地说。

    “现在我们身上能寻死的东西全拿走,连裤腰带都没给我们留下,想死,拿什么来死!”

    “我这里早准备好了东西,〃那个先前独占窗口的郎中诡秘地说:“我藏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了。”

    他取出一包药物来,乃是宫人都熟悉的〃鹤顶红〃。

    “想死的就来拿吧!〃他慷慨地说:“要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

    众人都纷纷上前来要,他一一发放完毕,然后体贴地说:

    “服药不要有先后,免得后死的人害怕,听我喊一二三,就一起吞下去。”

    十几个男女围成一个圆圈,他正好在圆圈中央,当他喊到〃一〃时,就有半数的人吞服了。包括所有宫女,在喊到二人的死相难受。只有这位郎中没有吞服,因为他要喊〃三〃。

    等到他喊〃三〃时,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他也跟着倒了下去,可是并没有吞药,反而是过了一会,爬起来一具一具摸尸体探鼻息。确定所有的人都断气后,他走到门口用力擂门。

    一会儿铁门开了,囚室门也开了,赵高带着典刑和两名侍从,笑容可掬地走进来。

    “办好了?〃赵高微笑着问。

    “幸不辱命!〃这名郎中恭敬地回答。

    “全死了?〃赵高又问。

    “属下一一检查过。”

    “办得好!〃赵高向两名随从示意。

    两名随从一人一只手将这名郎中的手反绑。

    “大人,这是做什么?〃这名郎中惊呼。

    “十几个人都死了,你一个人独活,让我怎样向主上交代?〃赵高又作鹭鸶笑。

    “赵高,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这名郎中自知绝望,破口大骂。

    “别逞一时口舌之快,你难道不想全尸走得痛快,要像今晚那个小家伙一样?〃赵高脸色变得铁青:“念在你帮本宫做了点事,我亲手送你上路。”

    说完话,赵高自袖中取出一包〃鹤顶红〃,捏着鼻拉开嘴,整个硬倒了下去,再将他嘴合上,想吐都吐不出来。

    没过一会儿,只见他的挣扎逐渐微弱,两名随从将他丢在地上让他断气。

    典刑吓得脸色苍白,两腿像瑟弦一样,不停地抖动。

    “没你的事,听话一点,就没你的事!”

    “属下知道。〃典刑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道什么?〃赵高和蔼地问。

    “嬴取熬刑不过,咬舌自尽,其余的人畏罪自尽。”

    “对,就这样呈报上来!。赵高笑着点头。他又转向两名侍从说:“还有你们两个,你们又看见什么?”

    “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两名侍从齐声回答,声音发抖。

    “好!有时候装聋装瞎,比自认聪明好!〃赵高又作猫头鹰笑。

    赵高将典刑的报告转奏始皇。始皇皱皱眉头说:

    “这样还是没查出泄密的人!”

    “泄密者一定在这些死者当中,不过陛下要是不满意的话,奴婢可以再扩大侦办。〃赵高唯恐天下不乱地说。

    始皇沉默不语。

    在一旁侍坐的蒙毅启奏说:

    “如此一来,后宫人员有了前车之鉴,相信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不过大臣收买君王身边近侍做耳目,这是自古以来难免的事,只能今后清查防止,臣不认为该因此而兴大狱,连累太多人!”

    “蒙廷尉说得对,郎中令,今后要严密防止类似事情。〃始皇转头对赵高说。

    “奴婢遵命!〃赵高行礼退出,忍不住一脸的笑。8

    那夜始皇独宿咸阳宫,没有召妃姬侍寝。

    虽然他居处不定,但批阅奏简文书却从来没有松懈过,都是随车带着走,他规定自己每天必须批阅一石(百二十斤)奏简才能休息。

    今夜批完这些奏简后,他已觉得精神支持不住,经过幼公主提醒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他不敢再找侯公、石生他们开方配药,因为服了他们的药后,一时感到体力充沛,男人的需要特别旺盛,但过了一段时间会加倍觉得起惫。

    经过太医的诊断,他是操劳过度,肝火上升,除了服药清心以外,还需多休养,禁戒女色。

    戒女色对他不是难事,但要他闲着什么事都不管,他还是死了的好。于是每逢太医说他又操劳过度时,他总是笑着为自己解嘲:

    “朕已听了你一半的话,你该满意了。”

    今晚他休息得特别早,睡得也好。睡到半夜,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焚香味,身边响起一阵轻微悠扬的琴声。

    那种似醒非醒,似真似幻的气氛又笼罩住他,他想睁开眼睛,却觉得好沉重,怎样也睁不开,只得静静躺着听琴。

    弹琴的是高手,弹的是皇后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而且歌词也是她最喜爱的——

    …

    初识卿兮发覆额,

    桃花灿兮小楼西。

    沧桑尽兮成眷属,

    长相守兮莫分离!

    …

    他和着琴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首歌,不自觉眼泪汩汩流出。在皇后死后,每逢听到宫人弹这支曲或唱这首歌时,他都会忍不住地流泪,何况是在这种似睡又醒、感情最脆弱的时候。

    琴声忽歇,正在他极力想睁开眼睛让自己清醒时,只听到有人在他耳畔细语,像是皇后的声音,但要年轻得多。这个声音单调而一再重复:

    “你睡着了!你睡着了!你在梦中!你在梦中!”

    “我在梦中,我在梦中!〃他跟着在心中默念。

    “小柱子,我是玉姊,念你对我用情之深,怜你相思之苦,特地来看你!〃这个声音清脆甜腻。

    “玉姊!〃他想大声欢呼,可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坐起来,但身体和眼皮都好沉重,完全不听指挥。

    “玉姊,你的声音好年轻!〃他发出呓语。

    “傻瓜,玉姊现在是神仙,当然会越来越年轻。”

    “让我醒过来,好好看看你。〃他要求。

    “此时此刻,醒也是睡,睡也是醒,似梦似真,情调岂不是更美?〃她轻轻吻着他的耳根。

    耳根是他的敏感点,这只有皇后和几个他比较喜欢的妃子知道。

    他男性的欲火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却发觉自己无法主动。

    她为他脱去了衣服,然后他感觉一个赤裸光滑的女体在拥抱他,亲吻他,为他做着《素女经》上记载的各种动作,但动作却非常生涩。

    “不是玉姊,也不是任何一个妃姬,她还是个处子!但哪个宫人这样大胆,敢于如此戏弄我!”

    但他这种愤怒没有维持很久,因为很快他就进入欲仙欲死的境地,情欲的浪潮淹没了他所有的思想。

    激情过去,他真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又听到刚才那个声音在喊:

    “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这次他是真醒过来了,他发现身上已穿好睡袍,但脸上湿湿的,似乎有人用冷水为他擦过脸,他翻身坐起,在灯光下看到一个宫女跪在床前。

    “你好大的胆子!〃始皇怒喝。

    但看到这名宫女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装皇后尸主的人,也是他平日爱乌及屋最宠爱的侍女,再想想余味未尽刚发生的事,他不禁心又软了,他柔声地问: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为幼弟伸冤!〃宫女仰起带泪的脸,在始皇眼中更为楚楚可怜。

    “你幼弟是谁?有什么冤?”

    宫女将嬴取的事说了。

    “赵高敢这样胆大妄为?不过他是奉朕命行事,虽然做得过分一点,倒也无可厚非,刑重致死,畏罪自尽乃是常有的事,〃说到这里始皇沉吟一下又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奴婢早知道幼弟这件事动不了赵高!〃宫女已经硬咽着说下去。

    “那你就用这种蠢办法?〃始皇厉声地说:“你认为朕是可以用女色诱惑的吗?”

    “奴婢绝无这种愚蠢想法,陛下后宫三千佳丽,奴婢还不至自信狂妄到这种程度!〃宫女擦干眼泪坚强迫来。

    “那是为什么?”

    “奴婢要揭发赵高一项阴谋,欺骗陛下的大罪行!”

    “哦?〃始皇摇摇头:“他会有什么阴谋?”

    “他联合那些术士用安息香和催眠术欺骗陛下。”

    “你的话作何解释?〃始皇仍然不太相信。

    宫女将赵高串通卢生要她假装皇后附体的事说了。

    “真有这种事?〃始皇惊问,但依旧有些许怀疑。

    “奴婢预料到空说无凭,所以不惜亵渎陛下,将安息香和催眠术的效用从头到尾表演一遍。”

    “唉!〃始皇叹口长期,神情变得非常沮丧。他虽然知道赵高为人卑下,但一直认为对他是绝对忠诚的,真是想不到会这样!

    何况他做了这样久的神仙梦,一下就从云中跌下来,跌成粉碎。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参与其事,要朕如何安排你?〃始皇声色俱厉。

    “奴婢早就安排好了后事,先父随王翦将军征战多年,为国捐躯在楚地,母亲早年去世,奴婢只有嬴取这一个幼弟相依为命,他死了,奴婢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你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你的生死操在朕的手上!〃始皇装成不悦地说。

    “奴婢名叫嬴英,要生操在你的手上,但死你管不了!〃嬴英昂然地说。

    “你说什么?〃始皇着急地下床来拉她,但她全身痉挛地倒在始皇怀里。原来刚才她趁着擦眼泪的时候,早就吞下了毒药。

    “嬴英!你为什么这样傻?嬴英,听不听得见朕的话?朕会严办赵高!”

    “谢谢陛下……〃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发生嬴英事件的同一个傍晚,也就是始皇正忙着批阅那一石奏简,犹未休息就寝的同时。

    卢生、侯公、韩终和石生几位儒生兼方术大师正在卢生住处聚会。

    卢生住处虽装潢布置得仙里仙气,但童婢成群,起居用具豪华,不像一般流浪在街头的方士。

    他坐在密室的主位上,脸在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显得格外的神秘。

    他背后神案中央有两幅画像,一幅是老子李耳骑青牛出散关,一幅是孔子孔丘着儒服、儒巾,佩长剑。

    神台上香炉袅袅,中间供着鲜花时果。

    卢生首先发话:

    “我得到消息,徐巿这次回会稽接家眷,虽然会稽郡守得到消息慢一步,没有抓到他,但他派来咸阳和赵高联络的人却在下午被捕,我们得趁早作打算。”

    “徐巿在嬴政和赵高面前都比我们得宠,扳倒了他,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出头,这是个好消息!〃白发苍苍的侯公说。

    “你真是祭祀前的太牢(牛)不知死活!〃石生插口说:徐巿滞留海外不敢回来,嬴政追查,就会查到赵高和我们这些人的关系,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那是你的说法,你教嬴政的《黄帝素女经》,完全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房中术,将他练得中岂不足,眼圈发黑;我给他的药却是道地的补气强身仙方,长久服用就是不能成仙,至少可以延年益寿。〃侯公反唇相讥地说。

    “延年益寿?哼,乃是和兄弟我相辅相成的壮阳药吧?要不是韩终兄的丹药和练气,嬴政恐怕早和他先父见面去了!”石生不甘示弱,又还他几句。

    面色红润、自称六十多岁、但看上去如四十许的韩终,面带不屑,始终未发一言。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请各位来只是转告这个消息,怎样打算全在你们自己,我本人是准备今天晚上就走,韩兄,你的意下如何?”

    韩终被指名发表意见,他不得不说:

    “徐巿迟滞不归,总会有他一套说词,再加上赵高素得嬴政宠信,只要他美言几句,兄弟相信不会有事。再说,像嬴政这样坚信求仙之道,出手又是如此大方的主子,哪里还找得到?”

    “当然,韩兄是靠真才实学,能让嬴政信任,像卢兄和兄弟这种故弄玄虚、左道旁门之术,迟早会被揭穿。有人说,得意不可再往,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鬼,又说知足常乐,这几年我们虽赶不上徐巿,但嬴政所赏赐的也够我们养老了,我赞成卢兄的意见,要走趁早。〃石生不客气地说。

    “就是要走也总得准备一下,〃侯公说:“这几年,我看准咸阳附近的建筑用地会涨,因此买了点地,必需处理掉!”

    “唉!〃卢生叹口气说:“嬴政虽然一时迷于仙道,但他到底是个权力欲极重的人。天性刚愎自用,专任狱吏,以刑杀立威,其余朝中大臣莫不是奉迎意旨,尸位伴食而已,这种人不要说求不到仙药,就是求得到,我也不会帮他求。侯公,你那点地皮算什么?嬴政答应明年给我楼船十艘,人员任我挑用,我都不等了,你还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韩兄,你说不对?”

    “我想不急在一时,我放了点债在外面,也得费点时日去收。〃韩终回答。

    “好吧,话说到这里为止,散会以后我就要走了,〃卢生微笑着说:“后会有期!”

    “你就这样走?〃侯公惊问。

    “当然,房子是租的,童婢是嬴政赐的,一部安车,一名书童赶马,足够了。〃卢生微笑。

    “兄弟也是如此,各位请了。〃说着石生气立告辞,翩然而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石生之谓乎!〃卢生望着石生出门的背影赞叹。

    “那些研究小组的成员如何?要不要转告?〃侯公问。

    “人多口杂,传出去可不是玩的,各听天命吧!消息晚一点,他们总会得到,让他们自己去作打算!”

    “卢兄去哪里,以后是否可以联络?〃韩终问。

    “目前尚无定处,我等名士日后总是打听得到的。〃卢生见韩终和侯公想要留下,他当然不能给他们出卖他的机会。

    众人行礼道别,脸上都装出惜别依依之情。10

    始皇下令彻查卢生装神弄鬼事件,廷尉蒙毅奉旨办案,先将郎中令赵高扣押,再去捉拿卢生时,却发现他早在夜间逃亡,于是将侯公、韩终及几十名研究小组成员全部收押。

    侯公及韩终这时才佩服卢生有先见之明,但是悔之已晚。

    始皇痛心神仙梦的破碎,再加上〃一夜皇后〃嬴英死在他怀里,凄恻的表情令他难忘,他决意扩大侦办这件案子。一夜之情使他有愧于心,他追封嬴英为哀妃。

    他向蒙毅交办此案时,特别加重语气说:

    “朕对赵高一向不薄,并且信任有加,他竟串通术士来欺骗朕,丧心病狂,卿要确实查明他的动机严惩。至于卢生、侯公等人,朕可说是尊崇备至,视为上宾,花费了这么多的钱,原来是个大片局。徐巿滞留海外不归,卢生、石生逃亡,着予通令天下追缉,赵高等人要速审速决!”

    “臣遵命!〃蒙毅急忙大声回答。

    蒙家人和死去的皇后一样,都是见到赵高那副丑陋猥琐的长相就想吐,但蒙毅为人忠厚,并不想乘机落井下石,而是想尽量加以开脱。

    为了顾及始皇的面子,蒙毅没有将赵高等人押到廷尉大牢,而是监禁在梁山宫地下室赵高所设的临时审讯室内,这正应了〃作茧自缚,天道好还〃这句俗话。

    那天夜里,蒙毅首先提讯赵高。

    室内的各项刑具,在摇晃的桐油火把光下显出狰狞可怕的面目,阴森潮湿的石壁还在渗着水滴,周围站立众多凶神恶煞般的刑卒,所有情景就和他当时审讯那个小郎中完全相同,只是主客易位,如今他是受审人。

    “赵高,你将和卢生等人串通欺君之事痛快招来。〃蒙毅说话相当客气。

    在说话中,他用手环指了一下所有刑具,含蓄地说:

    “这些东西,都是你设计制作而用在后宫人员身上的,构造之巧连廷尉刑具都自叹不如,你自己应该知道厉害。”

    赵高当然知道厉害,在他手下用刑致死,或是熬刑不过设法自尽的人,并不止嬴取一个。他知道以他养尊处优惯了的单薄身体,任何一样刑具都会送掉他的命。

    因此他心一横,决定什么话都和盘托出。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用两只戴着手铐的手,擦拭着眼泪:

    “蒙大人什么都用不着问了,一切我都承认,只有一样要蒙大人开恩的是,将来呈奏我的口供时,请将我这样做的动机详细明白转呈主上。”

    “本廷尉也非常奇怪,以你目前的权势地位,要什么会没有?偏偏要和这些术士串通欺骗主上。〃蒙毅说。

    “其实犯官也是一片苦心,为了主上好。〃赵高泪如泉涌地哽咽着说。

    “你有什么解释,本廷尉会一字不漏转奏主上。”

    “当年主上泰山封禅后,就一心想求长生不老,后来正好有徐巿向我进言,他到过海外仙岛,犯官心中虽然也有所怀疑,但见到主上日夜不安的样子,为了想求主上心安,所以将徐巿推荐给主上。”

    “那徐巿滞留海外不归,甚至将家眷偷偷接走,却又派家仆来与你联络,你又作何解释?”

    “徐巿因找不到仙岛,所以数年不敢归来;派家仆联络,只是要犯官在主上面前代为说情,言他找到&039;青泉之泉&039;就立即回来。同时他要这名家仆传言,所以找不到仙岛,乃是每逢快接近仙岛时,就会有水怪从中作梗,因此要想找到仙岛,就必须先找到能制伏这些水怪的能人。〃赵高口才很好,说来头头是道。

    “那卢生之事你又作何解释呢?〃前一件事蒙毅似乎完全为他所说服。

    “自皇后去世,主上一直闷闷不乐,龙体日益清瘦,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这是后宫人人都知道的事。犯官看这样下去,主上身体一定会衰弱,国事也会因此荒废无人治理。恰巧卢生有次闲话,说他曾从西域异人习得催眠术,可以将人催眠到半醒半睡状态,而催眠者就能左右被催眠者的意志。为了缓和主上思念皇后之苦,所以犯官和卢生就商议这次的行动。我做这两件事本意都是为主上好,蒙大人开恩,在主上面前多加开脱。赵高不死,定当粉身回报,即使不能挽回,赵高在阴间也会结草以报!”

    说完话,赵高满脸泪痕,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很快前额就血流如注。

    蒙毅没有什么好再问的,就使赵高还押,单独囚禁在先前宫人集体自杀的空室里,再继续审问其他的人。

    赵高虽然没受到一点刑法,但单独关在这样空旷的大石室里,除了草堆没有任何卧具,冷得牙齿打颤,双手抱头蜷伏在草堆里面。

    他鼻子还闻得到尸臭味,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那些人披头散发,嘴边还挂着血丝向他索命。带头最凶猛的是那个小郎中,他张开没有舌头的血盆大嘴要咬他的头。

    他又冷又饿,又倦又困,却是不敢闭上眼睛,实在支持不了而睡着时,立刻就为各种恶梦吓得惊叫醒来。

    这几夜的经验使他养成以后常做恶梦的习惯。11

    始皇在南书房接见廷尉蒙毅,听取赵高案结案情形,幼公主侍坐。禀奏完案情及赵高的解释后,蒙毅说:

    “按律赵高当灭族,诸生应处死,但赵高所解释并不是没有道理,念在他本意不恶,还请陛下宽恕。”

    “朕倒是头次见到这种怪事,廷尉为犯人求情!〃始皇笑着说:“但你可曾想到,赵高气量狭小,睚眦必报,这次你不管判他什么罪,他将来都会报复。”

    “蒙毅是以事论事,赵高行为当诛,但存心可悯,〃蒙毅争辩说:“而且他知道臣是奉命行事,又在帮他说情,他怎会转而恨臣?”

    “不可,赵高是条毒蛇,只要碰到他,他咬人是本性,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处死他,免灭族。〃始皇语气坚决地说。

    蒙毅还想再争,却看到幼公主在向他使眼色,他一时会不过意来,幼公主开口说话:

    “蒙大哥,你就照陛下的意思办理。按理说,赵高是陛下儿时的玩伴,又是胡亥公子的师傅,陛下与赵高的关系,比你和赵高的关系亲密得多,陛下如此决定,当然自有他的深思。”

    “到底还是幼公主明理。〃始皇夸奖一句。

    蒙毅不便再说什么,始皇正想跟他谈别的事,幼公主突然又说:

    “父皇,儿臣在上苑栽上几株异种花,不知道名字,听闻蒙大哥是园艺专家,儿臣想带他去看看。”

    “好吧,〃始皇答应:“朕还要和蒙毅商量正事,早去早回!”

    蒙毅满头雾水的跟着幼公主出到外面,才抱怨她说:

    “我和陛下正在谈正事,你为什么这般孩子气?”

    “你不是想救赵高吗?”

    “是啊,这跟你拉我出来有什么关系?〃蒙毅还是不懂。

    “看赵高那副讨厌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救他?”

    “这不是讨不讨厌,而是理应如此。第一,他做这件事的本意不坏,第二、他父亲曾为庄襄王替死,杀了他,主上日后也会后悔。你刚才为何阻止我动谏?〃蒙毅叹口气说。

    “第一、以你的身份,你阻谏不了父皇,弄不好还会受罚,”幼公主学蒙毅说话的口气:“第二、据我所知,救赵高的有力人士就快到了,你留在那里反而误事!”

    “是李斯?〃蒙毅问。

    “李斯在父皇面前说话的力量还不如你,当然另有别人,”幼公主叹口气说:“其实像赵高这种人死一百个也不嫌多,你知道吗?据宫中有人告诉我,那天泄密给李斯的人就是赵高本人,他和李斯本来就是狼狈为奸的老搭档,朝里宫中,互通声气,一下害死这么多人!”

    “死无对证,主上既然不愿追究,我也不愿为此兴大狱。〃蒙毅也叹了口气。

    正说话间,只见公子胡亥带着两个老妇人来了,其中一个更是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

    “这两个老妇人是谁?〃蒙毅大为吃惊:“竟敢在宫中哭闹,而且没有人管!”

    “这两个人你不熟,可是后宫的人都怕她们,来头可比你要大多了。〃幼公主笑着说。

    “那会是谁?”

    “跟在胡亥后面的是父皇的奶娘,披头散发、哭着撒泼的是赵高的老娘,她可也是自小抱着父皇的。〃幼公主脸上浮起顽皮的微笑。

    “难怪你要借口将我拉出来。〃蒙毅恍然大悟。

    “你留在那里,父皇和你都会很尴尬,〃公主忽然又正色地说:“你到底想不想救赵高?想救的话,你在外面呆一会,让我助他老娘一臂之力;不想救,我们就到上苑去赏花。没有骗你,的确有几株我不知名的异种花开了。”

    蒙毅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幼公主叹了口气说:

    “明知道是毒蛇,可是没犯着你,就不忍心打死它,你存心太仁厚,怎么当廷尉!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12

    幼公主进得南书房,就看到一幕感人的场面。

    始皇坐在书案,神色不安,口中连连喊着:

    “赵妈,奶娘,并不是朕不通融,而是赵高犯了国法,理当治罪。”

    奶娘则跪在一旁,口中喃喃有词:

    “陛下,就念在赵高小的时候,样样让着你,事事都护着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赵高的老娘则是一言不发,只顾磕头,额头鲜血涔涔而下。

    始皇瞪了胡亥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该找这个麻烦。胡亥低下头,装着看不见。

    始皇看到幼公主进来,像是见到救星一样,连忙问她说:

    “蒙毅呢?朕和他还有重要公务要谈。”

    幼公主行礼说:

    “他正在帮儿臣鉴别几株花,恐怕还得等一会儿才会来。”接着,她又装得不认识这两个老妇人的样子,站到胡亥身旁,细声地问胡亥:“小哥,这是怎么回事?”

    胡亥只望了望始皇,没有答话。

    “哦,你还没见过?这一位是朕的奶娘,另一位是赵高的母亲,现都居住在长安,她们是为了赵高的事求情。〃始皇淡然地说。”

    “哦,这位大娘好可怜,额头流血流成这个样子,还要叩头,痛不痛啊?〃幼公主装出和她年龄相称的天真娇憨,再偷偷看始皇一眼,看到始皇脸上已出现不耐烦的神色。

    她熟知始皇的脾气,这表示他开始有了反应。

    果然,始皇向侍立在两旁的近侍说:

    “去上苑把蒙廷尉找来,另外将这两位大娘请出宫去!”

    近侍一声〃遵命!〃,就要执行,幼公主制止他们,一面向始皇说:

    “启奏父皇,蒙大哥现在弄得满身是泥,仪容不整,如何来见父皇?等他整理好,他自会回来。至于这两位大娘,就交给儿臣处理吧!也许比较方便些。”

    始皇看到她肯接这两个烫手山芋,当然高兴地准了,同时他也想看看,这个鬼灵精的女孩,如何处理这个连他都感到棘手的问题。

    奶娘一听始皇要赶她们出宫,伤心得大哭起来,紧皱着布满皱纹的眉头,也跟着磕起头来,嘴里还嚷着始皇的小名:

    “赵哥儿,你不能这样,求求你,千万不能杀赵高,他可是陪你从小玩到大,一直在伺候你的人,他对你始终是忠心耿耿的。再说,他父亲替先王死了,只留下这半条根!赵哥儿,你就行行好吧!”

    赵高的老娘听到她的话,更是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头磕得更勤了,鲜红的血迹染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显得恐怖吓人。

    侍立一旁的近侍都垂下头,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胡亥也随着跪了下来,可是他知道始皇的脾气,不敢说任何话。

    两颗满是白发的头越磕越快,一起一伏,就像两道白色浪花,两个老妇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还加上奶娘的大声哭喊:

    “赵哥儿,行行好,赵哥儿,行行好!”

    始皇眉头紧皱,额头中间那根青筋直跳,似乎已忍耐不住,就要大发雷霆。

    幼公主却明白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她走到两位老妇人中间,一只手拉一个,不让她们再磕下去,她先向赵高的母亲说:

    “主上现在这样大了,自有他的主张,再不是你抱着帮他把屎、把尿的小时候那样听话了,再说赵高已被阉了,又不能传宗接代,你真想不通,还要为他守这么多年的寡!”

    听到她这样说,赵母更大声哭号起来,像头受伤的母狼。

    接着她又转向奶娘说:

    “奶娘,你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是这样不懂事,你自认为主上样样都会听你的?现在主上可不需要再吃你的奶,而且你也已经没有奶可以给他吃了!”

    奶娘反而停止了哭,两眼看着始皇,泪如泉涌。她哽咽着对始皇说:

    “赵哥儿,早知道这样,我绝对不会来,这多年来,我从来没请求过你任何事,这次我只当是你和赵高的私事,他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你们小时候还不是骗来骗去,想不到是犯国法的事,奶娘冒犯了你,让你为难!〃说完话,她又跪下叩头。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始皇突然暴怒,两手一挥,书案上的竹简纷纷落地。

    他站起来,向幼公主大吼:

    “你去告诉蒙毅,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有人再来烦朕就好!”

    “好了,没事了!〃幼公主安慰两位不知所措的老妇人说:现在走,正是时候。”

    幼公主心细,她看到始皇的眼睛竟也湿润了。

    第二十三章大兴土木

    1

    蒙毅将〃装神弄鬼〃案审理终结,赵高削去官爵,废为庶人,依旧在宫中服务。其余研究小组成员,年轻者谪边服劳,年老不堪服役者解回原籍,限制居住,交地方官看管。蒙毅对自己办理的这件案子深感满意,首犯赵高既然都不死,其他从犯——其中很多是不知情的人——当然也不该死。

    但这项判决却产生了莫大的后遗症,这些儒生术士无论服劳役或是回原籍,全都成为反始皇的有力宣传者。

    皇后已死,神仙梦又破碎,南方任嚣、北方蒙恬都做得很好,虽然黔首辛苦一点,但发配筑长城的都是些罪犯,省得监狱人满为患,这是好事。

    只是国事清简,始皇意志消沉,两者加起来使得始皇动辄发怒,专事挑剔大臣宫人的毛病,使朝中后宫人人自危。

    丞相李斯明白这种情形全是因他而起,始皇的神仙梦不醒,就没有这许多麻烦。

    赵高虽废为庶人,留在宫中办事,但始皇对他的宠幸并没有稍减,依然掌握宫中大权,连代理郎中令凡事都要请示他,他仍是实质上的郎中令,所以他们照样还过往密切。

    那天,巴蜀治铸大王程郑到丞相府拜会李斯,赵高正好也在座。

    程郑本为仆人,以冶铸为业,发了大财。他的眼光看得远,早就投资在巴蜀的矿产和井盐上,等到秦灭七国,迁移旧时贵族和富豪到各地,他自愿选择了最偏远的巴蜀。他利用巴蜀的矿产冶铸,治好成品,远销南越,再用极贱的价钱买回当地产品,利用在该地的土著运输,一来一回的贩贱卖贵,运用便宜劳力,没几年就成了巨富,人称冶铸大王。

    他富至家仆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有如君王。

    这时,秦法原实施的山林矿产国有政策,因官僚办事效率不佳,官商勾结严重,国家收益减少,有意改采承租制,将某处的国有山林矿产租给申请的人,然后每年视产量之多寡制定租金。

    程郑这次来,就是想和李斯谈承租巴蜀铜铁矿和井盐的事。

    当他进门行过宾主之礼后,看到李斯和赵高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

    “两位大人是不是不欢迎小人来见?”

    “哪有这回事!〃李斯连忙言道:“我刚才正和赵高兄谈到主上近来心情不好,众人都感到忧虑的事。”

    接着李斯将前因后果都讲了,当然中间省略掉他和赵高的事。

    程郑听了以后,略一沉吟,随即哈哈笑着说:

    “主上这是国无大事,小事嫌烦,闲得无聊。别的君王在这种情形下,就会寻求声色之欢作消遣,但主上圣明,不屑此道,空闲之余当然会找你们的麻烦了!”

    “郑先生说得对极了,〃赵高在一旁说:“但是要找点什么事让主上去忙呢?”

    “这个并不难,〃程郑胸有成竹地说:“筑长城,掘灵渠虽然是大工程,但不是主上亲手经理其事,所以他不会有大多的事好做,因此也就不会有强烈的成就感。我们要找件大工程,让他自设计到完成都亲身参与。他整天有事忙不完,而且有成就的喜悦,当然就不会再遇事挑剔,专找你们的麻烦了。”

    “不愧是冶铸大王!〃李斯竖起大拇指来称赞:“但找什么事能让他亲自从头到尾参与呢?”

    “我倒想到有一件事可做!〃赵高拍拍大腿高兴地说:“前些日子,主上在咸阳宫亭上眺望咸阳全景,曾感叹了一句——咸阳自迁来天下十二万户豪富之众后,人口急速加多,范围也扩展得很快,相形之下咸阳宫就显得小,而气魄规模就不够雄伟了。”

    “对,就从这上面着手!〃李斯击案说:“还有骊山陵墓,主上即位就开始修筑,后来因为中隐老人一句话就停止了,现在主上人已中年,而且是神仙梦碎,应该会考虑到身后事了,重新治理骊山陵墓,他应该会感兴趣。”

    “不过,〃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一直忌讳言死,这件事如何向他提?”

    “这只是细节问题,应该不难解决。〃程郑说:“李大人和赵大人的两个构想极好,能够尽快进行的话,连小人都能沾点光。”

    “程先生此话作何解释?〃李斯惊诧地问。

    “建筑宫殿陵墓所需木材及铜铁器具太多,当然会给我很多赚钱的机会,不过还待两位大人玉成。”

    “玉成是没有问题,〃赵高转动两只鼠眼作鹭鸶笑:“对李大人和在下有什么好处?”

    “当然小人会有所奉献。〃说完话,程郑哈哈大笑,他的大脸、小眼睛眯成一团,有如怀胎七、八月的大肚子在不停地颤动:“只要事成,大家都有好处,口说无凭,我会拟契约让两位大人过目。”

    他闭上细目想了想,忽然又极力睁大说:

    “两位大人还有一个发财的机会!”

    听到〃发财〃,李斯故作清高,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赵高竖耳而听,但也不便表示什么。

    “小人知道,李大人位极人臣,当然不耻谈身外之物,但两位大人要知道,自秦改制,再大功劳只封侯而不裂土,只有俸禄而没有食邑,一旦退位,本身衣食都成问题,别谈留给子孙了。所以最可靠的还是良田美宅和钱财,只要你不犯法,永远都是你的。爵位、俸禄甚至是食邑,君王予取予夺,转眼间就可化为乌有,钱财只要守好,不会无翅而飞。小人浅见,还望两位大人三思。”

    赵高听他这样说,再也装不下去了,首先问道:

    “郑先生有什么使我们大富之道?”

    “目前咸阳嫌大,一旦新宫殿盖成,咸阳反而就会嫌小,一定会再扩大规模,现时的荒地,将来会比黄金还贵,而且城市计划全掌在李大人手中,贩贱卖贵,就看两个大人如何做法了!”

    李斯沉默,赵高哈哈大笑,程郑来回打量两人,脸上浮起会心的微笑。2

    在李斯和赵高的极力推荐下,始皇答应接见程郑,并当面听取他的咸阳宫及其山陵墓修建计划。

    按秦法,重农轻商,商人再富,不得穿丝履,生意失败欠钱,本人及妻妾子女都有收为官奴的可能。

    但自天下统一后,文字、度量衡都有了一定标准,关卡减少,关税及苛捐杂税简化,道路的修建加速了运输效率,处处都有利于通商贸易,于是因商而致富的人增多,再加上商人兼并土地,与官僚勾结,无形中商人的势力遍植于官方和民间。

    始皇虽然有君王〃轻商重农〃的传统观念,但对有特殊成就的却不能不优容礼遇。譬如有一巴蜀寡妇名〃清〃者,祖先开到了丹矿,代代专利致富,而巴寡妇能守祖业,用自己的钱组织家丁自卫,不受外人品侮,始皇曾予召见,并在她故乡永安县为她筑〃女怀清台〃以示表扬,将山名都改为清台山。

    他接见程郑自不能算意外或空前的行动,他想亲自听听程郑扩建咸阳宫及陵墓的意见。

    因此,他命赵高在议事殿朝议室准备接见程郑事宜。

    谁知道当天他驾临朝议室时,意外地发现,他不但能亲耳听到程郑的计划,而且还能亲自看到。

    程郑是有备而来。他聘请了齐国最著名的大匠(工程师)田齐,动用了数百名工匠,在短短数天内制好两座精巧且唯妙唯肖的模型,举凡内外及细部结构,莫不按照正确的比例缩小。

    田齐是已故巧匠大师公输班的再传弟子,带了数十名弟子应聘前来。

    程郑首先要田齐介绍咸阳宫殿。

    按照田齐的设计,是计划将渭水南边的上林苑整个和咸阳宫连接起来。

    “这样大的工程当然得分段完成,〃田齐用一根玉头金杖指着模型说:“第一期工程是在上林苑中建朝宫,也就是百官朝观皇帝、奏议军国大事的宫殿。”

    田齐又说:

    “第一阶段是先兴建前殿,按照臣的设计,这座前殿东西宽五百步(每步六尺),南北深五十丈,殿上可坐万人,殿下平台可竖立五丈高的旗杆。第二阶段是以此殿为中心,周围修筑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在南山顶上建筑宫阙,然后再筑复线道路,自前殿向北渡过渭水,和旧有的咸阳宫相接。”

    “这座前殿想好名字没有?〃坐在正中席位上的始皇问。

    “臣怎敢僭越!〃田齐躬身为礼:“还有待陛下命名。”

    “没有名字,解说起来甚不方便,〃始皇沉吟着说:“由于它是附着于咸阳旧宫,就暂时称为&039;阿房宫&039;好了,待宫成后另行命名。”

    “臣遵命,〃田齐躬身继续解说:“第三阶段则是以阿房宫为中心,周围两百里内建行宫两百余座,以前六国及匈奴、西域各国宫殿作为建筑外形,内部装饰布置不同,甚至最好里面的妃姬宫女也以该地人立之,这样可以象征出陛下为天下之主。”

    “不错,真是不愧为巧匠大师的再传弟子!〃始皇击案大为高兴。

    始皇起立,绕着模型走了一圈,东摸摸,西看看,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复座说:

    “还有陵墓部分,继续解说,用不着顾忌,让朕亲自参与营构身后安息之地,这应该是件乐事!”

    李斯等人总算舒了一口气。于是田齐又恭身为礼,用金杖指着第二座模型说:

    “陵墓工程也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将骊山挖空,这个阶段大致早已完成,但停工日久,积土重聚,很多排水设施已摧毁,还得再加修缮。”

    “嗯。〃始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没有说话而沉思起来。

    李斯等人看他这种样子,全都担心起来,田齐也不敢再说下去。

    过了很久,始皇才好像从梦中清醒似地对田齐说:

    “说下去,朕在听。”

    “第二阶段是在挖空处设置宫殿,〃田齐以金杖指着模型的第二部分说:“臣经过实地勘察,发现地下有一道向北流的泉水,为了保持陵内干燥,必须用人工设障改道,使之向东西流。”

    “宫殿内部的布置如何?〃始皇开始感兴趣了。

    “一如地上宫殿,应有尽有,除了宫中执事,另外还设有虎贲军和卫卒,预计和真人真物一样大小。〃田齐恭敬地回答:另外,为了防止有人闯入,分在各入口要冲处设置机括强弩,只要触动机关,飞蝗箭就会自动发射,同时算好角度,任何人或野兽都逃避不过。”

    “真是巧思!真是妙想!〃始皇接连赞叹。

    “还有,臣在地下宫殿也设置具有前各国特色的陈列室,分别放置前六国的奇珍异宝。另在起居殿周围以水银作百川、江河和大海状,利用阶梯原理,使之流转不息。另设置人造苍穹,上置各个星座,日月运转与真天空无异;下则制作天下名城都邑及各山脉模型,排列位置一如实地,象征为天下之主所居。”

    “朕不喜黑暗,墓内灯光该如何办?〃始皇心情放宽,竟说起调侃话来。

    “哦,臣早想到了这点,〃田齐说:“陵内广设长明灯,以人鱼膏为燃料,可以长久不熄。”

    “人鱼膏?朕倒从来没听说过!〃始皇兴趣更浓厚了。

    “此鱼出产在伊水,外形略似鲇鱼,但生有四只脚,身长一尺多,肉粗糙不能食用,其皮坚厚,可以锯断木头,而用肉所熬成的膏,可以在封闭不通风处燃烧,而且持久。它的颈子上有小孔用来呼吸,会叫,声音像小儿哭啼,所以名为人鱼。”

    “这种鱼难捉吗?〃始皇问。

    “不,伊水中甚多,因肉不能食,当地人也只捉来熬油点灯,只要出重金购买,来源应该不会短缺。〃这是程郑代田齐答复的。

    “而第三阶段的浩大工程就是覆土,〃田齐指着模型的完成形状说:“原有的除土用来覆盖不够,还要从别处运来,完成以后大致是这个样子——高五十余丈,周围大约五里余。”

    “两处工程要花费多少人力?〃始皇问田齐也是自问。

    “据估计,需要七十万人,五年的时间。〃田齐回答:“不过,最困难的是骊山附近多为土山,好石料还得自远处运来,而上等木料则要运自楚地及巴蜀。”

    “好,让朕和大臣们商量后再说。工程太过浩大!〃始皇又陷入了沉思。

    因为,他忽然想其中隐老人和皇后的话来。3

    始皇在朝议室召开兴建阿房宫及其山陵墓会议,参加者有左、右丞相李斯、冯去疾,廷尉蒙毅,赵高、程郑、田齐及掌管山林及税收和少府等有关人员。

    始皇首先提示说:

    “兴建宫殿及陵墓,实际上有其需要,但想到费用浩大,所需人力众多,朕也有所委决不下。希望各位卿家尽量发表看法。”

    左丞相李斯第一个发言:

    “古人说,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今陛下统一宇内,永息战争之祸,德过二皇五帝,乃是立前人所不能之德;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建万世之功,是谓立自古以来空前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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