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这才挑选精兵,淘汰老弱,共选得车军一千三百乘,骑兵一万三千人,富于战场经验、曾经立功受赏的步兵五万人,能用强弓劲弩的优良射手十万人。
他将挑选出来的人另行编组,针对匈奴的游击战术进行布阵、迎战及追击训练。等军队训练完成,可行决战的时候,李牧再用品敌之计。
他派民众出关畜牧,人民满野,牛羊遍地。匈奴得到消息,小股入侵掳掠,李牧命前军装败退却,匈奴满载而归。匈奴单于得到报告,认为发大财的机会到了,率领全国徒众倾巢而至。
李牧采用口袋战术,中间诱敌深入,而左右包围奇袭,大破匈奴,斩首十余万,匈奴襜褴族因之灭亡,东胡族溃不成军,林胡族投降,单于逃亡到更远的北方。
以后十多年,匈奴再不敢接近赵国边境。
秦王政看完了李牧的资料,不禁掩卷长叹。
赵国出的名将不少,老将廉岂不用说了,用兵如神,名满天下,几乎没打过败仗。
而马服君赵奢,以一田部收租吏出身,竟能以不到秦军三分之一的兵力,大败秦军于韩国阏与,使得以后秦军听到他的名字就胆寒,只有等他死后才敢向赵国用兵。
但是,历代赵王都昏庸,喜欢听信谗言,最后逼走廉颇,否则秦国长平之战不会胜得那样容易。
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半数都投入战场,要是惨败,甚或是两败俱伤的惨胜,秦国的命运就不可知了。
现在又有一个李牧!
将来要如何对付他?12
在议事殿的御前会议中,秦王政首先宣布了两项重要任命。
任李斯为廷尉,除掌理刑狱以外,并负责对外情报间谍组织的运用。
任尉缭为国尉。
任李斯为廷尉,众大臣没有话说,任尉缭这个人却大都很陌生。
“陛下,尉缭此人,秦国朝野都不熟悉,突然之间任为国尉,恐众将会不服。〃丞相王绾首先提出异议。
“蒙武,〃秦王政笑笑,喊着蒙武说:“你将尉缭的来历和学识才能向大家说说。”
“是,陛下。〃蒙武站起道出尉缭的来历。
尉缭,大梁人,曾在各国为客卿,才干为各国国君所激赏,但他总认为各国君昏臣庸,积弱已久,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于是来秦游说秦王政。
他主要的说词是:“以秦国国势之强,各国诸侯的力量只能看作和郡县相当,怕只怕诸侯联合对秦,出岂不意地突击偷袭,这就是历史上智伯、夫差、湣王所以遭到败亡的原因。所以希望大王不要爱惜财物,贿赂各国豪臣,打击扰乱各国合纵的计谋,只不过花个三十万金,就可以灭掉各国了。”
秦王为他说动,采用了他的计策,对他行以宾主之礼,衣服饮食都和秦王一样,但有天尉缭却逃走了。
别人问他,秦王对你如此之好,为什么你还要不告而别?他的回答是:
“秦王这个人啊,隆鼻,长目,鸡胸,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平时节俭勤奋,对人恭敬有礼,但将来得志后,亦会轻易吃人。现在我身为布衣,没有担任官职,平时见到我亦执礼甚恭,不过有一天他得到天下以后,所有天下人都会变成他的奴隶了,这种人无法跟他长久相处,还是走了的好。”
但和李斯一样,没等到出函谷关,就为秦国的缉捕系统所扣留,经过秦王政一再的恳求,才愿留下为秦国效力。
等蒙武简介了尉缭,复座以后,秦王笑着问群臣说:
“各位卿家由此可以看出寡人唯才是用。”
众大臣只有称是。
这里面只有李斯和蒙武两个人明白,秦王这项任命其实是想由自己确实掌握军权。
以往无论吕不韦的人或者是宗室大臣担任国尉,因为和统军将领都有深厚渊源,很容易发生嫪毐式的谋反事件。如今任命与秦国毫无关系的尉缭就不会有这层顾忌,今后国尉纯粹成为君王的幕僚,处理一些军政的日常事务,办理君王交代的任务。
接着秦王政将百官组织表交给丞相,由丞相召集有关大臣修改议定后覆奏。
以下是广泛讨论国事及议定出兵各国的战略计划。
经过彻夜的提案和讨论,会议得到多个结论,其中重要的有——
第一,原则上今后只封爵位而不再裂土,也就是说,爵位只是一种世袭荣誉,不再拥有土地和兵权,这是根本解决天下的诸侯割据乱源。
第二,全国实行郡县制,今后占得各国土地,依照秦国制度办理。
第三,建立全国服役士卒的抚恤制度,战死及伤残者给予优厚抚恤及协助,并规定壮勇从军,家无男丁可从事农耕者,应由地方政府协助其农耕,并免除田赋,以免军人在前方作战有后顾之忧。
这项决议交由骑射蒙武详细拟订具体办法和制度。
第四,恢复重农轻商基本国策,限制外国商人不得在秦购买土地,贷款农民利率由政府规定,商人不得以高利剥削农民。
第五,山林矿产盐铁全收归国有,地方政府不得私自租卖给商人。
第六,秦国货币因为各国通商频繁,形成混乱,今后限由官方铸钱,各国货币及私人铸钱不准流通,这项制度今后随着军事进展推行到全天下。
第七,广设关卡,过关货物按成收税,以筹军费。
其他还有多种措施,秦王政皆指定专人负责研究办理,并拟订详细编组及实施办法覆奏。
最后,会议讨论到平定天下的战略目标及出兵先后顺序。中间有一场激烈争辩。
有人主张先灭楚以增加国力,同时解决侧背之忧;也有人认为先灭韩魏,再进军赵齐,免得后方遭到袭击;但秦王政终于采用了李斯攻赵灭韩的建议,理由是赵国目前为中原核心,攻取赵国,东可以取齐,北可攻燕,而和楚国因有大河及长江的阻隔,楚想救赵亦不容易,秦军侧背都等于有了依托。
会议结束时,秦王政对群臣下达全国总动员令,无论军费、后员、后勤支援及有关事项,全都要在半年内完成,预定在秋委发动对赵攻势,再顺道灭韩。
会后各大臣纷纷议论,大家已明白看出,秦王政不但野心勃勃,有统一天下之志,而且要将所有权力全掌握在他手中,今后无论三公九卿只是他的仆从,奉命行事而已。13
秦王政早朝回来,到南书房用早餐,这是他一天中最幸福愉快的一刻,因为王后总是会将早餐准备好,等着他一起共进。可是今天他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几案上已放好了热腾腾的早餐,可是王后满脸泪痕,似乎哭过。
看到他来,王后慌慌张张地擦干眼泪,避席跪着接驾。秦王政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难道一大早就又想起嬴得?有时候他真不了解她为什么这么固执,无论他对她怎么好,都不能攻占她为嬴得神主所保留的那一席之地。
在坐下用餐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王后说:
“玉姊,刚才你哭过了?大清早谁敢得罪你?”
王后脸上此刻仍带哀伤神情,但一听他问,勉强微笑着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刚才是看了一篇文章,里面举了个故事作例子,我心有所感触,忍不住流了泪。”
“哦,谁写的文章这样动人?〃正在用餐的秦王放下玉箸,
“拿来我看看!”
“看你性子总是这样急,用完餐再拿给你看。”
在南书房里,他们是纯粹的民间夫妇。
“那先说给我听听,否则我就不吃了。〃秦王政像幼弟似地撒娇。
“好吧,〃王后笑着说:“一共有好几篇文章,是由韩国辗转传过来的,作者不知是谁,但看笔调简朴却又雄辩,像是古人所作。我刚看的一篇篇名为〈说难〉,喂,你吃啊,你不吃我就不说了!”
“好,我吃。〃秦王政像孩子一样,赶紧吃了几口。
“我是看到文章中所说的弥子瑕的故事,心有所感。”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看看你的感伤有没有道理。〃秦王政笑着说。
“卫国的弥子瑕受卫君宠爱。有天深夜,弥子瑕听到母亲病了,他要赶时间,虽然明知卫国王法规定,偷驾君车砍双足,但他仍然驾着卫君的车子探母病去了。卫君听到别人告发时,他反而说&039;弥子瑕真的是有孝心啊,为了母亲的缘故,甘心犯砍双足的罪!
有次,弥子瑕和卫君共游果园,他摘了一枚桃子吃,咬了两口,觉得味道很好,顺手就将吃剩的桃子拿给卫君吃。当时卫君很感动地说:&039;弥子瑕真是爱我啊,有好吃的东西就想起了我!&039;”
等到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卫君意为这两件事加罪于他,罪名是:&039;曾经偷驾过我的车,又曾将食剩的桃子拿给我吃!&039;”
“弥子瑕是男子,会引起你什么感伤?〃秦王政摇摇头问。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男女都是一样的。〃说着说着王后的眼泪又出来了,她突然跪倒在地说:“大王对臣妾的好处,臣妾是知道的。今天处处容忍,只不过不知道一旦爱弛,又会加给臣妾什么罪名。”
“玉姊,〃秦王政赶快扶起王后,埋怨地说:“说好在南书房我们是民间夫妇,怎么你又来这一套!文章在哪里?赶快拿给我看。”
秦王读到〈说难〉文中最后一段——
天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
鳞盈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
之者能无撄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他坐着说:
“这个作者倒是懂得游说的技巧,知道说服就要投君王所好,要是遇到我,他就糟了,我根本不会让他猜中我的心意。〃笑着向王后说。
等到他再读到〈孤愤〉、〈五蠹〉等篇,他不禁击案感叹。他对王后说:
“唉,真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我要是能和这个作者交游,虽死无憾了。”
“男女读书的着重点真是不一样,〃王后坐着提醒:“作者据说是韩国人,李斯也是韩国人,也许他会知道详细一点。”
“对啊!〃秦王政拍案,他转向侍立在门口的近侍说:“召廷尉李斯来!”
近侍立即退下传诏,王后笑着说:
“看你急得这个样子,别人才下朝,你又找他来。”
秦王政没有答话,专心去读他的书了。
没等多久,李斯匆匆忙忙地赶到,嘴边还留着没擦干净的用餐痕迹。他行礼说:
“大王有何急事召臣?”
“没有什么急事,倒是有几卷好文章请卿家来共赏。〃秦王笑着将竹简递给他,一边还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双手接过竹简,看了一下,笑着说:
“大王要见此人不难,这些都是臣昔日同窗韩非的作品!”
“韩非!〃秦王皱着眉说:“何许人也?”
“韩非与臣同时受业大儒荀卿,他的才华臣自叹不如。”
“那好,卿家是否可为寡人请韩非来秦,秦国新改政令,正需要这种人才。〃秦王政高兴地说。
李斯见到秦王如此欣赏韩非,突然内心有了警觉,他回答说:
“韩非患口吃,长于著书,写有〈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等十余万言,却拙于说话,恐怕见到人会失望。〃李斯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话说得这样快。
“寡人有这个耐心听他结结巴巴地说话,〃秦王政注视着李斯,神情有点怀疑:“再不然,请他为寡人著书建立行政制度有何不可?”
李斯看秦王神色不对,赶快又启奏说:
“大王急着要见他,本来不重视他的韩王可能因此想留着自用,而不肯放人。”
“我会下令桓将军,要他加紧攻韩,韩王想谈条件,就派韩非来。”
秦王政哈哈大笑,李斯也陪着笑,但内心总有一个疙瘩在。只有王后看到秦王的骄态和李斯的勉强样子,在一旁暗暗摇头。
第十三章攻赵联齐
1
议事殿中,秦王正在主持一项作战准备会议。
参加者为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将军王翦,俾将蒙武及其他有关文武大臣。
大将军桓齮已率廿万大军赴赵,正接近赵国旗阳地区部署,等待秦王的攻击命令。
秦王政首先宣布作战方针——
一、全力攻赵,争取中原轴心。
二、顺道灭韩,去除侧背威胁。
三、威胁魏国合作,用为征赵军后方。
四、暂与燕楚修好,但加强对楚防备。
五、中立齐国,避免齐援助赵国。
接着是国尉报告军民动员情形、士卒安家与阵亡负伤者抚恤制度的革新,以及征赵军的后勤补给准备与执行。
兼管情报系统的廷尉李斯,在报告了各国重大动态后特别提出——
齐国原为秦的与国,秦赵长期之战中,都未应赵的要求提供赵国粮食,导致赵国因缺粮而战败。秦王政十年,齐王田胜亲自来咸阳修好,主上曾以盛大仪式及宴会以示欢迎,更创下了两国友谊的颠峰。
但自太后君王后去世,齐王胜逐渐转变政策,最近有与赵国联盟的可能,值得注意并作有效防止。
在楚国方面,去年秦国曾发四郡兵卒助魏攻楚,除了设法与楚修好外,在秦攻击赵时,可会同魏国防阻楚攻秦侧背。
燕赵之间屡有战争,而燕王一向对秦友善,必要时可邀燕共击赵国。
再下去是丞相王绾及其他大臣报告与战备有关的本身主管事务。
然后开始讨论中立齐国的问题。有人建议派使怀柔,只要岂不助赵,可给予种种优厚条件;有人赞成强硬警告,齐要助赵,我一并攻之。
赞成怀柔者的首脑是丞相王绾,他说:
“齐国既然不稳,目前政策摇摆不定,假若强硬威胁,等于逼他走上与赵联合的道路,齐国长久休革息兵,多年没有战争,国力积蓄雄厚,要是共同击秦,胜败就难以决定了。”
强硬派的领袖是国射尉缭,他说:
“假若我们向齐国示弱,答应给予优厚中立条件,齐国自恃强大,又有左右战局的能力,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开出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反而会弄得谈判不拢,反脸成仇,这才是驱使它与赵联合的危机。因此,假若一开始我们就采取强硬态度,齐国升平日久,朝野上下都恐惧战争,这可收先声夺人、事先哧阻的效果。”
折衷派首领李斯则提出意见:
“只是单独威胁利诱都有偏颇之处,最好是双管齐下,先派人示好,再以战争威胁,但两者都不宜过于明显,否则会引起齐国以能左右战局自重,也易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如何执行,则要请各位讨论,陛下圣裁。”
秦王政这才点头微笑,他指名坐在一旁始终未发言的蒙武说:
“蒙卿,寡人注意到你今晚未发一言,听了别人这么多意见,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蒙武避席躬身说:
“臣奉命调军中协助王翦将军,理当思虑驻韩军中事,对此大事没有发言资格。”
“蒙卿,与会者都应发言,不必自限。〃秦王政看得出蒙武情绪有点消沉。
“依臣所见,对齐无论是威胁或利诱,全都应在暗中进行,而且是择定对齐王有决定性影响力的人物进行,进行目标不必多,择其一、两个即可。”
秦王政击案大笑,他对着李斯等人说:
“众卿家看怎么样?这才是箭不虚发,发必中的,蒙武的意见与寡人暗合!”
众大臣相看无言,秦王政这几句话等于是下了结论。他又说:
“李廷尉和蒙将军会后留下,寡人另有事交代。”
再接下去是王翦报告驻韩军出发准备的情形。
秦王政指示,驻韩军队应该保持高度战备,任务有三——
一、作为攻赵军总预准备队。
二、监视楚军,防止楚军突袭。
三、准备听令袭灭韩国。
众大臣散去,秦王政单独对蒙武发出口令,派蒙武前往齐国游说齐丞相后胜,授予蒙武全权,便宜行事,威胁利诱甚至是狙杀皆可,务必要其就范。
他另指示李斯,提供蒙武一切后胜个人有关资料,以及其他必须的协助。2
蒙武以秦国富商的身份来到齐国首都临淄,他虽然乘的是高车骑马,骑从甚多,几乘后车全装着秦国搜刮自各国的奇珍异宝,但他没挂秦国任何官方名义,完全是私人的经商行动,他的名字也改为蒙询。
以往齐秦商人进行贸易,为了旅途方便,免去许多关卡的苛捐杂税,往往会花大钱向政府买个代表或使者之类的名义,蒙武这次正好相反。
到了临淄,他住进一家原来是吕不韦事业的珠宝店。吕不韦在秦的产业被没收后,这家店名义上是卖给了别人,实际却是由在齐的秦国间谍组织接收。
这家店的女店主也就是秦国在齐的间谍组织首脑,姓齐名虹,乃是齐国的珠宝世家,世代住临淄,也多代为秦间谍,在间谍分类上,乃是所谓因其乡人而用之的〃因间〃。
由于经营的是珠宝店,名正言顺地来往各国,并在各国首都设有分号,当然他们家的人来往咸阳极平方便,秦国有大臣使者因公来齐,或是私人富商地主来齐办事,也大都住在珠宝店所附设的迎宾馆里。
齐虹,三十岁出头,生于赵国邯郸,长于在赵任上大夫的姑父家,十六岁出嫁,无巧不成书,她的姑母也就是玉王后的舅妈,说来算是表姊妹,在邯郸时见过秦王政,他登基后,她去秦国,秦王政也曾召见过她。
齐虹身材修长,极为健美,清秀的脸蛋却充满英气,平时喜欢作劲装打扮,不施脂粉,头发高卷,梳成双髻,分盘在头顶两边,与一般女人的丰鬓高髻相比,别有一番韵味。
她和公孙玉正好相反,从小喜欢骑马射箭,舞剑弄刀,据说曾得异人传授,一身武功深不可测。
她丈夫早死,没有留下孩子。父亲几年前过世,只有她这一个独女,她责无旁贷地回到临淄,继承父亲的事业——遍布各国的珠宝分号,以及秦的间谍组织。
蒙武经李斯的安排,到临淄来第一个要会见的人就是她。
当天晚上,齐虹带着两名佩剑劲装婢女,先行到迎宾馆拜会了蒙武,两人分宾主坐定以后,蒙武先开口说话:
“这次奉命来气,在下的任务想必夫人也知道了,全靠夫人大力协助。”
“李斯大人早就有飞鸽传书和密使将消息传到,命我全力配合蒙大人,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齐虹笑着说。
“齐相后胜为人如何?在下虽然从李斯大人那里得到一点基本资料,但总嫌不够,还望夫人详细告诉在下。〃蒙武诚恳地说。
“后胜为人胆小贪货,乃是齐国出了名的,此人可利诱也可威胁,〃齐虹叹口气说:“我常奇怪,这种人怎么能高据相位如此之久!”
“胆小事上谨慎,贪货一定广结人缘;主上喜欢,再加上利益集团的吹捧,无论做什么都是能把持得很久的。〃蒙武微笑说。
“可是齐国中下层民众都看不其他,〃齐虹气愤地说:“朝中也有很多大臣反对他,说他采取的是乌龟政策,遇事头一缩,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对我们秦国有利,〃蒙武提醒她:“齐国擅盐铁之利,富甲天下,人民好勇善战,犹存齐桓管仲之风,要是参加反秦阵容,秦国想纵横宇内,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蒙大人对齐国的印象,也许还停留在齐桓管仲称霸天下,以及其襄王和田单以即墨、莒城两地复国的故事。现在情形可完全不一样了!〃齐虹叹口气说。
蒙武看着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美妇,内心不免迷惘起来。她世代为齐人,当然对这块土地具有深厚感情,但她又是为秦国做事,应该是以秦国利益为她的利益,这种角色颠倒的事,要由他蒙武来做,不出一年他就会发疯。
“现在又怎样了呢?〃他不得不好奇地问。
“受赐于三十多年没有战争,真个是物阜民丰,国库充实,粮仓的粮食发霉腐烂,钱库里穿铜钱的贯索都朽断了。连民间市井小贩,有的都穿珠鞋丝袜!有钱人更是夜夜笙歌,极尽享受之能事。”
“这虽对秦国有利,但在齐国本身来说,也是件好事。〃蒙武神往地说:“我们日夜辛劳,冒着各种危险,驱使秦国青壮奔波天下,鲜血头颅撒遍各国,目标不就是要天下人民都过这种生活吗?”
“所以,齐国人现在是厌战惧战,听到说国事谈战争就摇头。年轻人好逸恶劳,吃力和肮脏的工作都找不到人做,只有利用魏赵因战争而逃到齐国的难民。”
“唉,物极必反,太过安逸也会丧志,齐国如此,真是齐国之祸,秦国之福了!〃蒙武语带感叹,一时弄不清楚是该为秦国喜,还是该为齐国忧。
“齐国民间好逸恶劳不说,自后胜担任丞相以来,更是连每年春秋两季的民卒训练都敷衍了事,战备设施及兵器用具更不必说了,很多武器装备还是沿用三十多年前的旧东西。”
“这对我们倒是个大好消息!〃蒙武高兴地说:“在夫人的相助下,看来蒙武的这次任务不难达成。夫人与后胜很熟?”
“与他本人并不太熟,但和他夫人及那些姬妾倒是再熟不过了。”
“哦?〃蒙武先是惊喜,接着一想,男人好货,他的女人不会不爱珠宝,所以他不自觉又说了声:“哦!”
“蒙大人真是聪明人,闻弦歌就知雅意,贱妾就不用多解释了。〃齐虹笑着说。
“什么时候安排在下与后胜见面?〃蒙武想到正题。
“尽快,安排好会通知大人。”
他们随后又谈了些后胜的为人和性格,供作蒙武游说的参考。
两人交谈甚欢,齐虹夜深才离去。3
后胜在丞相府密室中接见蒙武,摒退所有从人。
蒙武坐上宾客席位后,很快打量了后胜一眼。
只见后胜生得一张满月圆脸,皮肤白皙,面色红润,没有留须,看上去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未开口说话,先就亲切微笑,一看就知道是个圆滑却深具亲和魅力的人。
由于齐虹背后的居中介绍,他们彼此已很了解,再加上蒙武是秦王亲信,聪明能干之名早已传遍天下,所以虽然是头次见面,两人并不感陌生。
在蒙武说明来意后,出乎他意料的,后胜脸上亲切笑容全失,代之的是一股看来诚恳的歉意。他说:
“秦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蒙先生的重礼也不敢收,全都要下人送回到齐虹夫人那里去了。”
蒙武看着这头老狐狸,齐国政坛的不倒翁,一时想不起该如何答话,开门见山一口拒绝,完全出乎他事前的准备范围。他只得强笑着说:
“相国真是太客气了,谈事不成,主客的礼仪仍在,些微薄礼只不过求见应有的仪式而已。”
“黄金千斤,无价白璧十双,再加那么多奇珍异宝,总算起来可说是价值连城,还能算是薄礼吗?〃后胜脸上又浮其他深具魅力的微笑:“老夫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
“相国是否能说出原因,让在下也好回去在敝主上面前交差。〃蒙武几乎是带着事情绝望的口气。
“蒙先生可以转告秦王,齐国主战派势力转强,老夫一人无法回天。〃后胜脸上依然保持微笑。
“这样说,相国是主张和秦国修好的?〃蒙武在绝望的黑暗中见到一线希望之光。
“天下人都知道,先太后君王后在世时,事秦谨,与诸侯来往也极讲信用,所以能与贵国交好,却不受各国的怨恨。她对内的政策则是极力与民休养,轻税薄赋——有几年甚至是田赋全免——藏富于民,所以齐国才有今天这点小康局面。”后胜叹口气说:“先太后去世,齐国再要遗世独立,但求自保,迟早也要灭亡在贵国各个击破的策略下。”
“这只是赵魏的宣传而已,〃蒙武在心中暗赞这班人倒有警觉心,但口中不能不强辩:“敝国自今上立位以后,一直也想学贵国与民休养,厚积民富,出兵征伐乃是不得已的。譬如前次赵挑拨我主上与长安君兄弟相残,它想渔翁得利,近日更一再煽动上党民众叛变,害我兴师动众。赵先向我挑衅,我们不得不对付。”
“那么贵国一再攻打韩魏,又是为了什么?〃后胜言词锐利,却不失去脸上的笑容。
“伐赵借道,为了防止侧背受袭,用兵也是不得已的。”
“蒙先生的不得已也真多。〃后胜笑着说。
“为了向相国解释,在下非好辩,不得已耳。”
这一个〃不得已〃引起两人哈哈大笑,室内气氛缓和不少,蒙武乘机说:
“敝国并没有征服天下野心,尤其是凄楚均是强国,最多是三分天下,所以昔日期灭宋,秦国也未干预,希望相国亦有我国昭襄王的智慧,不要插手秦赵间的事,临淄就能长保如今的繁荣,相国自亦是为民兴利的太平宰相。”
蒙武此时语中已带威胁。
“请蒙先生给老夫一点时间考虑,〃后胜的态度软化:“据消息,朝中主战派预定这几天发动一项弹劾老夫的行动,据说民间的一些士人也要街头请愿配合,够老夫头痛的了。〃后胜摇摇头苦笑。
“街头请愿?〃这个名词对蒙武新鲜。
“就是士人拉布条在街上游行,在秦国也许是大逆不道,但在齐国却是司空见惯,自古即有,亦为百姓表达心声的方式之一。”
“在敝国,个人拦驾喊冤是有的,聚众街头闹事,倒是没听说过。”
“……〃后胜苦笑没有说话。
“秦齐两国一向修好,两国当今主上交情也非浅,要是有人在朝中捣鬼,敝上一定是支持相国的,因为只要相国在位,秦齐就会维持和平。”
“老夫要蒙先生等几天,也就是要看这波风潮会产生什么结果。〃后胜说:“老夫本人是一向讲求和平的。”
“在下从未到过临淄,乘此机会一游亦是好事。〃蒙武顿了顿又说:“不过百姓有时候也不能过于宠坏了。”
“老夫谨奉教!〃后胜脸上又浮起那股圆滑微笑。
蒙武告辞。4
次日,蒙武到齐虹家回拜。只见珠宝世家,气派果然与众不同,大宅深院,多进的房屋,亭台楼榭,花草树木,规模宏大不下秦宫,只是少了一些王室专用的图腾表记罢了。
齐虹亲自在大门口迎接他,穿的却是一身男人袍带,头上的秀发往上盘拢成髻,作男子状,露出白皙的颈子,好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
初一照面,蒙武大吃一惊,很久才定过神来,她着男装长袍比女性劲装俊俏多了。
她带着他在家中庭院转了一趟,不将他带入客厅,反而又将他带出门外,指着一部带华盖的双驾马车向他说:
“今天我们换一个谈话方式,一来可以让你逛逛临淄,二来我们谈话也比较方便些。”
齐虹说着上了御者座,蒙武也只有坐上参乘座位,他们没带任何仆从。
这是部雕刻精巧的小马车,车身还镶着金边嵌着珠玉,在阳光下显得金光闪闪,珠玉晶莹。两起林胡特产的小白种马,只有一般骡子大,但四条腿特别粗壮,尾毛浓多而特长,背后看去就像长着五条腿似的。这种马拉车,跑起来速度超过一般马,而平稳的程度更非任何马所能及。
齐虹一拉丝绳,唿哨一声,双马走步,车缓缓地动起来。他们先是走在一些少人走动的长巷。
“这是林胡始种马?〃蒙武问。
“你对马很内行?〃齐虹惊异地看着他:“临淄这样大,只有这么一对。”
“夫人不要忘了,将门子弟相马,跟夫人家相珠宝一样,靠此为生,也各有一套秘诀。蒙武笑着说。
“夫人夫人的多难听,想不到嫁人不到三年,这辈子都得套上这个头衔!〃齐虹有点不悦地说。
“那蒙武该称夫人什么?〃他在心里想——我总不能称你姑娘吧?
“你自称蒙武,为什么不喊我齐虹?〃她嫣然一笑,自有一番风韵。
蒙武丧偶几年,虽然府中也有多名俏婢,但他不像别的富贵主人喜欢跟下人混,他总觉得主人不管是威胁利诱,下人都是为势所逼的可怜虫,男女相处,有一方面是为形势所逼,就没有感情可言,也就没有意思。
今天闻到阵阵由齐虹身上传来的衣香和肌肤香,他久旷之余,不禁有点醺然醉。
“昨天我到后胜府中……〃他想藉谈话消除这股绮念。
“不必说了,〃拉拉丝绳,将车放得更慢:“你跟他的谈话我都知道。”
“什么?我们是在密室中谈话!〃蒙武惊异得差点从马车上掉下来。
“什么密室!〃齐虹轻蔑地噘噘嘴,神情还像个小女孩:
“在你们是密室,在我们听得比你们对面说话还清楚。”
她格格地大笑起来,声音有如银铃般悦耳。
“这是怎么回事?〃蒙武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老实跟你说吧,〃她还是有点忍不住笑:“后胜现在最宠的一位爱姬,正是我陪嫁的一名片女。自小我对她就很好,先夫死了以后,我将所有家仆婢女解散,还他们自由身,前几年我回邯郸,发现她竟然变成后胜的姬妾,为了任务,当然我主动接近她,后来也将她纳入组织,因此后胜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表面上,别人认为我是去府中推销珠宝的,当然也不会生疑。”
“那密室又是怎么回事?〃蒙武仍然好奇。
“哦,后胜没有那位宠姬不欢,除了上朝和出外公干外,只要在府中就必须她相伴,因此讨论国家大事的密室就设在她起居室旁边,熟客都是要她奉茶添水,是炫耀,也是想常看到她。我们就在密室墙上做了手脚,装上了通音管,里外都用摆饰伪装得很好。”
“对你们女人真是防不胜防!〃蒙武叹口气说:“既然你全知道了,你有什么意见提供?”
“只有等几天再说,正如后胜的话,看这次反秦浪潮有什么结果。怎么,临淄你从未来过,多玩几天不好么?”
“可是王命在身,哪有心情玩!”
“听说你祖先也是齐人。〃她言外有意地问。
“不错,原先世居即墨,先父这代才事秦昭襄王。〃蒙武没有心机,照实回答。
“那你不会因我为秦作间而轻视我了。〃她笑着说。
“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蒙武惊问。
“小时候我对先父及上几代为秦作间的事一无所知,直到回邯郸后发现,其后又继承父业以后,一直以齐人为秦耿耿于怀,知道你的事后,我心里好过多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蒙武注视她良久,心里在想——表面如此洒脱、英气逼人的美妇,内心竟是如此郁闷。他只有安慰她说:
“天下本为一,何来秦国旗国?只是周室不振,造成诸侯割据而形成的局面罢了!为了消除战争,让百姓过长久太平日子,统一是必须的,所以你将起想成是为生民解除战祸痛苦而尽力,心上会好过些。”
“多谢你的指教。〃齐虹注视着他一笑,真是百媚俱生。
“你们家是怎么被吸收进秦间组织的?〃蒙武好奇地问。
“一言难尽,有空再告诉你。〃齐虹摇摇头幽幽地说。
此时马车已转入临淄东大街,蒙武注意到,这里和邯郸同样繁华热闹,建筑式样也大同小异,但邯郸的不夜喧哗享乐,带有不知明天的狂欢气氛;这里却是一团懒散无知,为了无所事事而用享乐打发时间。
蒙武在内心警惕:忧患太过,超出人所能负担的极限,固然会使人丧气颓废,但安乐日久,却会使人感到生活毫无意义和目的。
他判断,将来吞并齐国比目前征服赵国要容易得多。
东大街和南北大街的交叉十字路口,正有大群人围着,喧哗声高冲入云。蒙武正想问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齐虹吹了声尖锐口哨,那对小白林胡马突然加快脚步。她转脸笑着对他说:
“让我带你开开眼界,这种景观你在秦国是绝对看不到的!”5
十字街口围满人群,连附近的茶楼酒肆楼上和屋顶都站满了人。卖糕点、炊饼和山楂糖葫芦的小贩,将货盘用绳子套在颈子上,穿梭在人群中推挤叫卖,吆喝声为人群的喧哗增加了另一种气氛。
齐虹在离十字街口很远的地方停了车,因为各种车辆早已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都堵得死死的。
齐虹带着蒙武在人堆中挤,走到正对十字路口的一家布庄,里面一个掌柜模样的老者迎了出来:
“夫人也来看热闹?”
“楼上有空地方没有?”
“有,有。〃老者一口气答应。
他们走上二楼一间收拾整洁的客室,这里是专招待客户谈大批买卖的地方,今天正好便于他们欣赏。
老者带了一个俏婢来伺侯,蒙武连忙说:
“老丈不必客气,等车子能通行了我们就走!”
“哦,那我得为两位准备午餐了。〃老者笑笑说,语气相当幽默。
蒙武两人忍不住跟着笑了。
老者下楼,蒙武和齐虹并肩看着楼下人堆。只见街中央有两批人相对而坐,一边是一百多个儒衣儒冠的儒生,一个个盘坐、低头、垂眼,沉默不做一声。另一批人较多,大约有两三百个,他们或坐或立,有的人手上还拿着木棒和石头,口中不断叫骂,偶尔做出要冲过去揍人的样子,其他的人又拉住劝解:
“在齐国每个人都有表达心意的言论自由。”
这两批人都拉着很多白布条,儒生那方面的白布条大都写的是:
“拥戴主上和后相国的和平政策!”
“不与秦国和平相处就是死路一条!”
“楚国不会为我们打仗!”
“激怒强秦是惹火上身!”
“要求主上及后相国维持三十年来的不变!”
“……〃等等。
另一批拉着的白布条则是:
“打倒后胜的缩头乌龟政策!”
“不爱这块土地的人没资格说话!”
“只有拼命才能保命!”
“凄楚联合,天下无敌!”
“秦是纸老虎,不足为惧!”
“杀掉齐奸后胜!赶走所有&039;非齐人&039;!”……
“&039;非齐人&039;是什么意思?他们要赶尽齐境内所有外地人?〃蒙武不解地问齐虹。
“非齐人是个专设名词,乃是指逃居齐国的鲁国人,〃齐虹笑了笑说:“鲁灭于楚后,很多鲁国贵族和知识分子不愿受他们视为南蛮的楚国统治,纷纷逃到齐国定居,因为齐鲁到底是同血源,言语风俗也完全一样,楚人在这些方面,距离就很远了!静坐示威的儒生都是&039;非齐人&039;。”
“那为什么又叫&039;非齐人&039;呢?既然什么都相同,移居齐后,同样为齐尽各种义务,应该算是齐人了!”
“因为这些居齐鲁人念念不忘复国,虽然在朝中任官,或是在私家任教,或是经商致富,仍然以鲁人自居,所以也就遭到本地人的排斥,为他们取了似通非通的&039;非齐人&039;这个名字。”
“这些&039;非齐人&039;占全齐人口多少?”
“大约十分之一还多点,只是,散居各地的各阶层,影响力不小,尤其是齐军中的将领和职业基干,多全是这些&039;非齐人&039;。”
“齐王也放心?〃一听谈到军事,蒙武的兴趣就来了。
“不是完全放心,但也无可奈何。齐国太平安乐几十年,稍微苦一点的事都找不到人做,何况军中这种平时劳累、战时期命的差事!”
“那为什么&039;非齐人&039;又肯做呢?”
“这些&039;非齐人&039;多半是贵族和将门之后,逃到齐国后,没有根,当然经济状况不会好,又放不下身段做市井的事,除了做官任教,到军中谋发展是唯一能走的路!”
“这种情形对我们有利!〃蒙武自言自语地说。
正当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耳听楼下人声忽然大哗起来。他们再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批人马竟已混战起来。
那些人先用石头攻击这些儒生,儒生们先是低头静坐不理会,以不抵抗政策表示轻视,更激怒了那些人。
“x他奶奶的,让他们死!〃有人叫骂。
“打死这些&039;非齐猪&039;!”
很多人冲上去,石头棍棒齐飞,打在这些儒生头上,立刻有人倒下,血流满地。
儒生看到不抵抗政策无效,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于是纷纷起立还击,原来他们臀部下面坐得有刀剑。儒家讲究习六艺,剑术亦是必修课程之一,这下对方人数虽多,却转为下风。
“啊,&039;非齐猪&039;早有打架准备,x他奶奶的,大家上!”示威中有人在大叫。
“齐人上来帮忙啊!不来帮忙就是齐奸!x他奶奶的!〃有人怒吼。
“&039;非齐猪&039;杀人了!齐人快来帮忙啦!〃又有人在拉观众。这时部分观众冲入街心参加了战团,部分观众却突然四散,口中狂吼着,就像被人激怒的野兽。
不知这些人哪来的武器及火种,突然刀矛棒棍和火把都出现了,他们疯狂攻击围观群众,抢劫附近的店铺,掀翻停在路边的车子,撵走拖车的马,将车子砸碎放火烧。
原是嘻笑看热闹的群众,这下惊惶逃散,大的叫,小的哭,有人倒下也没人扶一下,就踏着他的身上而过。
整整四条街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上门板声音,店起纷纷关门,攻击者就用火烧,一时四处都是火光和浓烟。
“怎么还不见城卒或卫兵来?临淄是首都!〃蒙武惊奇地问。
齐虹还未来得及答话,先前那位老者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拿着兵器上来。老者对他们说:
“你们负责保护夫人!”
齐虹看看蒙武,转头对老者说:
“有蒙先生保护我,不需要他们,带下去,不要防碍我和蒙先生谈话!”
等老者和这些大汉去了以后,蒙武笑着对齐虹说:
“向闻夫人武功深不可测,应该是你保护我。”
“同舟共渡,谁保护谁都是一样。〃齐虹小声地说。
奇怪的是,说完话她脸上竟出现难得一见的羞涩,低下了头。
蒙武心中一阵荡漾,赶快将头转向窗外去。
“怎么卫卒还未到?〃蒙武感到纳闷地说:“要是在秦国,刚发生打斗,人早就被抓走了,那会造成如此野火燎原之势。”
齐虹闻声来看,似乎临淄全城都在暴动一样,连远处也发现了怒吼打门声和烧房子、烧车的火光。她叹口气说:
“城卒平日包娼包赌,吃喝玩乐,有事还要到处找人,没有两个时辰集合不拢。每次逢到这种场面,他们都是姗姗来迟。有人问过卫尉大夫和城尉大夫,他们说是让双方面两败俱伤,残局比较好收拾,吃饱白米细面没事干,用打架来做消遣,那就让他们打个痛快。”
正说话间,只听阵阵闷雷似的车轮滚动声,以及急如骤雨的马蹄声,由四城向市中心卷来。红色的骑兵部队,黄色的战车队,盔鲜甲明,旌旗在阳光下翻飞,看上去军容不错,但再仔细一看,用的兵器真如齐虹所说的三十多年前的旧家伙,居然铜兵器居多。
这些部队上阵杀敌,战力如何,齐国已三十多年未经战争的考验,所以无法知道,但对街头镇暴的确有他们一套。
他们先是用铁甲重旗兵并辔齐鞍地向前后行,不留一点空隙,两旁店门都已关上,暴乱群众两边没有逃路,见机早的由小巷溜走,练有武功的,翻墙爬屋逃走。一些反应迟钝或是打杀抢劫变得疯狂的暴徒,等发觉时已被逼到十字路中心点,然后战车上来丢下一卷卷的刺丝将这些暴众圈围起来,再向圈内丢下大批削尖的竹钉。
暴众的棒棍石块对持着盾牌的重骑兵根本岂不了作用,在被包围后,更是无计可施,沾不上骑兵的边。
但这些被包围的暴众开始不理不睬,仍然在圈内混战,根本分不出什么齐人、&039;非齐人&039;。等到头脑清醒后,他们又一致对外,辱骂那些骑兵。
“乡亲们,自己人不抓自己人,去斗你们的&039;非齐猪&039;长官!〃说这话的人摆明是&039;齐人&039;身份,立刻遭到圈内&039;非齐人&039;的攻击和辱骂,其他的&039;齐人&039;又围上来帮忙打&039;非齐人&039;。
打累了又停止下来一致对外,辱骂骑兵和战车部队。又有人在辱骂的时候表明了&039;非齐人&039;的身份,于是遭到&039;齐人&039;的踢打,&039;非齐人&039;上来帮忙,又惹起一场混战。
这种混战周而复始在圈内进行,骑兵就骑在马上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渴了,身上水壶有水,饿了可以换班用餐。
圈内的人渴了饿了,打不动了,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在痛在流血,才想起家人还等着他们买米下锅,有的自怨自艾,有的甚至放声哭了出来。
“还要看下去吗?〃齐虹笑着问。
“嗯,我想看个结果。〃蒙武回答。
“这还要等几个时辰,〃齐虹用手比了比:“还是我们先走,让我来告诉你结果,这种场面我见的多了。
“也好,〃蒙武说:“结果如何?”
“等到这些人渴了,饿了,打累了,城卒会将刺网开几个孔道,然后要他们排队,一个一个走出来投降。”
“投降后怎么处理?”
“送医,交家人领回,有确切证据的也会判刑,但那是微乎其微。”
“难怪下次还会闹事,在秦国要发生这种情形,铁定会处死很多人!〃蒙武叹口气说。
“你有什么感触,如此这般叹气?〃齐虹以袖掩口而笑,虽然穿的是男装,仍然脱不了女儿娇态。
“为齐国叹,为秦国喜,假若齐国内部再这样分裂内斗下去,我敢保证可兵不血刃占领齐国。”
齐虹垂首不语,神情黯淡。6
在街道旁边的烧砸残骸中找到自己的车子,还好车子尚称完整,只是镶上的宝石金玉全被人用利刀挖割走了。两匹林胡马的引绳已被割断,但宝马认主,隔着很远就跑了回来,它们以头挤擦齐虹,状甚亲热。
他们套好马,上了车,齐虹嫣然笑着说:
“我们正事未谈,却看了半天打架,现在是回宾馆,还是继续谈事?〃齐虹策动马车转头问。
“当然是谈事重要。〃蒙武暗暗心惊,发觉自己竟有淡淡的舍不得她离开的感觉。
“要谈事也得顾着肚子,〃她仰头看看太阳,都已快正午时分:“这样吧,谈话的地方再怎么秘密,都不如在这车上,这就是所谓最公开的地方也就是最隐秘的地方,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同意你的话,尤其是经过后胜密室的事以后。〃他笑着说。
她又格格地娇笑起来。
他们在东门城门口一家小茶楼买了点烧鸡炊饼,并向店家要了一壶水。又再上车以后,齐虹说:
“到城外去,那里的风景绝佳,谈饿了,我们就在车上野餐。”
“这个主意不错。〃蒙武衷心赞同。
“那就坐好了,我要快马加鞭,让你看看林胡马拉车的脚力!〃她一扬鞭,在半空中画着圆圈,接连劈啪出声,鞭子并未落在马身上。她口中吹起尖锐的唿哨,发出喔喔的叫声,只见两匹林胡马速度突然加快,四蹄翻飞,两点着地,粗浓的马尾水平挺直,就像两根白玉石柱,它们腾起、落地,节奏相同,因此车身只是前后有规律的摇动,平稳得有如轻舟行进在平静的湖面上。
蒙武抓紧座前把手,转头侧视齐虹,只见她鬓发扬起衣袍鼓胀,襟角随着风势啪啪作响,有如吹满风的船帆,脸色严肃专注,又像尊美丽女神。
“美丽女人驾车,姿态也比一般人美,即使是穿了男装!〃他心里由衷赞美。
另外,他看到远山如画,道路两旁地里,麦子正熟,远近一片金黄,他不觉又感慨起来,他的祖先曾在这块土地上撒种耕耘,可是他自己却变成这块土地的敌人,他来不是为了亲近它,依恋它,而是为了算计它,谋害它。
现在他完全明了齐虹的心情了。
他们在一处小山边停车,下车解掉两骑马的服轭,来到一棵枝叶参天的大树下,坐靠在树干上,一边吃烧鸡一边谈起来。
他们谈到齐国升平日久,生活没有目标,而面对强秦纵横天下,大多数的人都感到惶恐又无对策。
今天这两批人正好代表齐国的联秦反秦两种意见,可惜的是这些人打斗流血,甚至是坐牢,完全是做了朝中政客斗争的工具。
照今天的情形看,反秦派占了上风,圆滑的后胜是否会害怕反秦势力而见风转舵?
齐虹在草地上折了一朵白色小花闻了闻,插在发上,她坚决地说:
“看样子,我们必须推后胜一把!”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不解地看着她,一面欣赏她妩媚的神情。
“后胜胆小,怕主张联秦,反对势力会对他不利,所以这次我们的利诱对他发生不了效果,〃齐虹沉吟地说:“他平日贪财好货,广蓄资财,并且大批投资在楚国的木材矿业上,在楚国更置有别业田庄,因此用品国的安危来威胁他,收效也不会太大。”
“你的意思?”
“反对势力威胁他,假若他联秦,就要杀害他的家人。〃齐虹感到好笑地说:“堂堂丞相,居处警卫森严,出入护从如云,他也真信这种恐吓!”
“有钱人怕死,这是人之常情,〃蒙武笑着说:“何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我想到一个办法。〃齐虹带点神秘地说。
“说来听听。”
“我要告诉他,联秦,那些反对势力只是口头恐吓,不见得做得到;而背秦,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齐虹语气严厉,美丽的脸上出现杀气。
“你要怎么个做法?〃蒙武问。
“是否能由我全权去做?做完你就会见到效果,不再是你去找他,而是他要急着找你!”
“不能告诉我吗?〃蒙武无可无不可地问。
“能不告诉你吗?〃她只调动一个字地反问。
“当然可以,〃他坦然地笑了:“你们为间的人,做起事来都是神秘兮兮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神情突然黯淡,转过脸去,明媚的大眼里竟闪动着泪光。
“你怎么啦?〃蒙武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从袖口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你先前不是问过,我们家是如何纳入秦间组织的吗?”
“不错。”
“还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蒙武高兴得坐正身子。7
“几代以前,我们家很穷,可说是穷得家无隔宿之粮。后来在偶然的一个机会里,救了一个受伤倒卧在雪地里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很感谢我那位祖先的相救,伤好了以后,坦白告诉他,他是秦国在齐国的&039;生间&039;,所谓&039;生间&039;就是往返秦齐搜集报告情报的间谍。那天就是遭到对方间谍的追杀。
后来他的伤完全好了以后,送了很多金子作为报答。他在我们家养了近三个月的伤,因此在养伤期间和我那位祖先结成莫逆之交,无话不谈。他说,最好的医贫办法就是参加秦的间谍组织,这不但可以改善家境,而且他能使我家一夜之间由赤贫变为巨富。
我那位祖宗也许是穷怕了,就一口答应了。于是他带着我那们祖先到了秦国,摇身一变为珠宝商人。经过几代来的真实经营,以及秦国由我们这里转交的贿赂买通经费,我们家俨然成为临淄巨富。
但是到了先父手上,虽然他已变成临淄首富,却一直心中感到矛盾不安,为异国算计和出卖自己的国家,只要还有点良心的人都会感到痛苦,所以他想做秦间就做到他这一代为止。你也许不知道,一加入间谍组织,一辈子就是组织的人,根本不准脱离,自行逃离的,逃到天涯海角也会遭到追捕击杀。因间更为可怜,一踏入这个圈子,不仅是一辈子,而是要选一个儿子继承这项工作,然后子传孙的这样传下去,世世代代都不能脱离,否则,就会遭到所谓&039;家法&039;处置。&039;家法&039;处置通常手段都非常残酷,组织可能是透过关系密告朝廷,也可能是派杀手杀你的全家,弄得你满门抄斩。
先父开始时还庆幸他没有儿子,卖国做秦间只做到他这一代为止,因此自小将我送到赵国国都邯郸姑妈家养,只等到我十六岁就急着找人家将我嫁了。女儿嫁了就是人家的人,不用再继承父业,想不到丈夫早死,组织仍逼着先父把我找了回来!”
说到这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那时应该找一个人再嫁,〃蒙武半开玩笑地说:“就不会再陷入这个泥潭了。”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先父也不便说明,只是一再劝我改嫁,引起我的反感,我就偏偏不再嫁,谁知道里面还有这层原因。”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内情的?〃蒙武问。
“先父得病,死前不久。”
“你可以拒绝。”
“我拒绝过,父亲流着眼泪要我答应,否则会危及家人,当时先母还在世。〃齐虹转脸注视着蒙武,感伤地说:“先母前年过世,我虽然是富可敌国,却是孑然一身,世上没有一个直属亲人!”
蒙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蒙大人,〃她突然口气一转:“你是否愿意帮我一点忙?”
他听到她喊大人,不禁大吃一惊,她为什么这样正式?他连忙回答说:
“只要在下能办得到的,一定遵命。”
“在这次事成以后,在秦王面前为贱妾美言几句……”
“这是理所当然的,〃蒙武连忙答应:“我会为夫人的功劳作证。”
“蒙大人,你误会了,〃她撇撇嘴,轻蔑一笑:“贱岂不是争功,而是要秦王特准我家除去间籍,还我自由之身。你可以转陈他,贱妾什么都不要,现有的产业,包括我们家几代努力辛苦经营赚来的都可以充公,请他指示李斯李大人,另物色齐国的负责人。”
蒙武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连连说着:
“这又何苦!”
“你做过为别国伤害自己国家的事没有?〃她眼中又是泪光闪闪。
“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虽然我祖先是齐人,但我生于秦,长于秦,生活习惯以及内心认同,全都自认为是秦国人了。”
“有一天要你率兵来攻打齐国呢?体会有什么感觉?”
“我还没想到这一点。〃他摇摇头,推拖地说。
“等你想到就已经为时太迟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种感觉:你会常感愧疚,晚上还会做恶梦,每逢午夜醒来,清明在躬时,你会为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感到无地自容。假若你领兵攻齐,杀了一个人,除非你的良心完全泯灭——看你的样子,你不会——半夜醒来,你都会心头滴血!”
“这样说来,主上将来要我率兵伐起,值得考虑一下?〃蒙武说话的态度仍不太认真。
“你愿意为贱妾在秦王面前说项吗?〃齐虹急切地问。
“你们组织有你们的家规,主上是否可以干预呢?〃蒙武为难地问:“还有,王后是你表姐,也许她在主上面前说话更有力量。”
“主上命令应该有效,〃看来她也没有把握:“表姐那个地方我提过几次,她都婉言拒绝了。”
为了打破这股尴尬的沉寂,蒙武另外找话说:
“脱离以后,你又要到哪里去?一个人没有生活目标会很无聊的!”
“一身一剑,翱游四海,〃她眼中出现梦幻:“也许找一个青衫知己相伴,浪迹天涯,或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生儿养女!”
蒙武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是蕴藏在心中已久的憧憬,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夸张或是忸怩作态。
他看着她,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丧偶已久,两个儿子蒙恬和蒙毅都已长大。
蒙恬十八岁,自小喜爱兵法,行事处众,隐约显出有大将之风。
蒙毅十六岁,学习典狱文学,颇有政治天赋。
这两个儿子从小都能独立,没让他这个单亲父亲操一点心,假设协助秦王平定天下十年可成,到时候这两个孩子应该都已成家立业,而他也是功成身退。要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