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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知道太后喜欢苏喜,人美而端庄,最讨喜欢的是她从不多话,也不过问政事,只尽一个普通女人对一个一般男人的责任。在她眼中,秦王政不是君王,她也不是贵夫人。

    秦王政不是不好色,他经过中隐老人的调教,身体健康,精力过人,在男女方面更是天赋异禀。但他遗传有生父吕不韦的性格,不愿为女人所控制。

    他十八岁初近女色,不说没立初夜的女人为后,仍只是姬妾身份,而且连个夫人的称号都不给她。

    以后也几乎夜夜都有女人,也纳有不少姬妾,连生了几个女儿,一直到苏姬为他生了长子扶苏,才封她夫人的称号。

    他比吕不韦更进一步,吕不韦是在女人身上找快乐,追求美的感受;他完全是为了发泄男人的情欲。无论是在书房批阅奏简文书,或是兴奋不能入睡时,感到需要了,就要近侍找某个姬妾来,办完事,发泄了,即要近侍送走,从未让女人留过一个时辰以上。自从轮值表排定以后,他就按表找人。

    历史上的周幽王宠爱褒姒,以致燃烽火,戏诸侯,博其一笑;商纣夏桀为了女人不早朝,在他都像是上古神话,哪有这样没出息的君王!

    但他也不是完全轻视女人,他本身明白,当你爱——真正地爱——一个女人时,女人对你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立后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将这个宫中最尊贵的位置留给一个他真爱的女人——他的玉姊。

    看到他这副想得出神的样子,太后轻击席案喊:

    “嬴政,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母后,有些政事儿子放不下心。〃他红着脸说谎。

    “你是在下逐客令了?〃太后脸上出现不悦。

    “儿子怎么敢!〃秦王政连忙陪罪。

    “不管,限你这两个月就将人选好,是不是苏夫人我不管,过年后就举行大婚!”

    “娘!〃秦王政带点哀求的语气喊。

    “我不管,后宫无后,全国无母,后宫的事有时还找到我。娘老了不胜其烦,要是孝顺娘的话,就赶快立后,让娘清静。”

    “儿臣遵命!〃秦王政无奈地答应。

    但在送太后走后,他再一想,这何尝不是个向玉姊开口的好藉口。

    他回到寝宫,兴奋很久不能入睡,但不是需要女人的那种兴奋。3

    不知为什么,每逢他走近上苑的机织房时,他的心跳就会加快,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青石板路,鼻闻周围花坪传来的阵阵花香,耳听急促的机杼声,他心中就会充满一种温馨沉醉的感觉,忘掉政事的繁忙和一切不快。

    每次来,他都是要座车停在上苑的月门前,他摒除所有随从,单独进入月门,缓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以延长这种享受。

    一幢广大片屋,里面放着百余部织布机和纺纱机。织布机的穿梭声,纺纱机的哑哑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到近处震耳欲聋,在他听来却是绝妙的人间仙乐。

    每次他来,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惊动玉姊,他只站在能望到里面全景的那扇大窗口看着。看到这些埋着机中的众多宫女,以及忙着来回搬运布纱的可爱女孩,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男耕女织的太平景象。

    秦国人有句俗谚:“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加壮牛好梭头(织布机)〃。这就是百姓最大的梦想。

    他日夜烦忙,不也就是为了要实现秦国人民这个最大也是最低限度的梦想,然后推广到天下?

    有时候,偶然经过窗口的女孩中会有人发现到他,她们震惊失措,想去禀告她们的嬴大家,他都会示意不要,禁止她们发声。

    他想看到的是在织布机间忙碌来往的玉姊,她像梭头一样穿梭在众多女孩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怕麻烦地教她们,修正她们的错误,为她们解说遭到的困难,帮她们修理机器简单的故障。

    经过这多年的劳累生活,她的体态仍然如此轻盈,清秀脱俗的脸依然发出悦人的光辉,如此经得起岁月的折磨,他常常怀疑,她是否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也常召她进宫垂询,表面上是要询问慰劳她,实际上只是想见见她。不过,他不喜欢看到她在众人环视中恭敬答话的那种样子,他喜欢看到的是在这里的玉姊,美丽、起逸,比图刻上的仙女更像仙女!

    今天不能不见她了,他在犹豫,等下如何向她开口求婚。身为君王,出口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以往他看中了哪个女孩,无论是民间选来或是宫中原有的,只要告诉近侍今晚送到寝宫,女孩就会高兴激动得流泪。要是告诉她要立她为后,任何女孩都会跪伏在地上谢恩,感激得话都说不出,连带家族都会谢天祭祖,感谢上天的恩赐和祖宗的保佑。

    但对玉其他不愿如此,不愿用王命去压迫她,他需要的是一个他爱而对方也为爱而嫁他的女人。

    男耕女织,也许只有平凡民家,才显得出男欢女爱的真感情。

    他在窗口唤住一名经过的女孩,她在灯光的余光下认出是他,惊吓得就像见到鬼一样,在他来不及示意前,她转头大声喊着:

    “大王驾到!”

    屋中的机织纺纱声顷刻之间停止,代之的是一片杂乱惊惶声,整个屋子的女孩都跪伏在地上。

    嬴玉闻声赶出,也带头跪伏在地,口中喊着:

    “不知大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

    这句话他每天不知重复要听多少遍,但听自嬴玉的口中,却觉得带点讽刺意味。

    “起来,〃他双手扶起她:“跟着寡……我来!〃平时说得非常顺口的〃寡人〃,今晚也似乎难以出口而改〃我〃。

    他带头向那条小路上走,她进入屋内交代继续开工后,急步从后面赶上。

    他在一处花坪前面等着她,等到她走近身边时,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即也紧握他的,虽然夜风仍寒,但一股温暖由两人握手的交集点传到两人的内心。

    “你是否还记得邯郸携手共游的那段日子?〃秦王政感叹地说:“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大王……”

    “不要喊我大王,〃秦王政制止她说:“大王会惊醒我的邯郸梦。还是喊我嬴政或其他任何什么。”

    “陛下——那我就这样称呼吧。〃她笑了笑说:“人不能活在梦幻里,总得面对生活中的现实。”

    “没有梦又怎么显得出现实呢?〃秦王喜辩的本性只有在老人和她面前才会显露,对别人他只想下命令:“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梦,现在又有什么依托呢?”

    “记得邯郸携手同游吧?〃他坚持要她回答这问题。

    “当然记得。〃她也用同样梦呓似的口吻回答。

    “还记得第一次在上林外重逢的情景?”

    “很难忘怀,你想,分别时还是个孩子,再见到已是个英俊少年!这种惊喜的感觉,你说怎么能轻易忘记!”

    “那你应该记得你那时说过的一句话。〃秦王政逐渐进入正题。

    “哪句话?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记得了?〃秦王政握紧一点她的手,似乎在帮助她回忆。

    “我想起那天所说的很多话,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她沉吟着,握在他手中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你是指那句话!”

    “想起来了?〃他的语其中充满期待。

    “想起来了,但是我不说。〃她撒赖时的娇憨一如邯郸的那个小女孩:“要你说!”

    “要我说,我就说,怕什么?〃他也恢复了那个邯郸小子的豪气。

    “那就说啊,看看是否和我所想的一样?〃她轻笑起来。

    他们不再是大王和臣妾,而又再度变成了邯郸那对小儿女。

    “你那天说,早知道我这样喜欢你,你就会嫁给我了!”

    “我没说这句话!〃她急急抵赖,但接着在月光下现出的朦胧微笑,使他明白,他们所想到的是同一句话。

    “现在让我们回到生活现实。〃秦王政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是说要我喊你大王?〃她促狭地问。

    “不,不是那个意思。〃下面的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不过他想到,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种手法让他轻易解决了很多政事上的难题,不妨也用在这里试一试。

    “太后逼我在明年初立后。〃他试探地说。

    “大王,臣妾先恭喜你了。〃她诚恳地说。

    “但我还找不到王后的人选。”

    “你夫人姬妾那么多,随便立一个。〃她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能随便,〃他说:“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今晚你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她语其中带点失望。

    “正是,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你这是命令?〃她一时震惊得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不是命令……”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听我说,王后要冰清玉洁,母仪全国,我已是败柳孀居之身……”

    他也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口中模糊而蛮横地喊着:

    “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这是他们儿时在邯郸常玩的游戏,一个捂嘴,一个挣扎着说话。

    “唉!〃她叹了一口气,同时松掉两只手:“你这是王命?”

    “不,这是匹夫匹妇之间的求婚。〃他跪下去抱住她的双腿:“答应我,做我的王后!”

    “不嫌弃我残花败柳之身?〃她赶快扶他起来。

    “不会!〃他坚决地说。

    “准许我在内心保留一席之地?”

    “什么?〃他浑身一震。

    “作供奉我先夫神主之用。〃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做不到!”

    “不,我绝对做得到,我只有感动,你对死人都这么好,对活人一定更好!〃秦王政心里想的却是嬴得之死。

    但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也感动得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拥住他。

    月光下她的脸满布着眼泪。4

    由这次立后的大婚,秦王政自己发现到,他的性格中混合着生父吕不韦的夸诞和好大喜功,以及母亲奢侈浮华的缺点,他平日的勤劳节俭只是中隐老人在他幼年时培养出来的。

    他决定这次婚礼必须是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

    在征得太后的许可后,他立即向各国发出喜柬,意思是要他们提早准备。他预计燕凄楚韩四国,目前邦交不恶,国君亲自来的机会很大,赵魏犹处于对立状态,但他们想议和,为了安抚,至少也会派太子或得宠公子代表参加。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没错,这四国君王都亲自率领庞大的贺喜团来了,赵魏则派丞相跟随太子。尤其是燕王姬喜使他感激,他一接到请柬即出发,整整早到十天。

    他不但自己来,而且还带着太子丹来,他向秦王政提到他和庄襄王生前的交情,谈起在邯郸的点滴琐事和庄襄王在燕国作客的趣事,他希望秦王政和太子丹能保持这段美好的两代感情。

    因此,他临走留下太子丹作为两国友好的质子,而带走一位秦国质子。

    这些国君和代表国为了显示国力,送的都是典藏级的国宝,秦王政下令将各国所送的礼物放在朝殿展示,并开放朝殿一个月供百姓参观。

    这些礼物包括奇珍异宝,明珠古玉,也有各国的战争利器,如楚国金鞘镶珠的宝剑、韩国可射八百步的强弩、齐国挖地道行坑道战的全套工具、魏国新发明的投石机和改良云梯。

    赵国的附加礼物很特别,乃是一班八八六十四名的女乐,赵国出美女,天下闻名,这班女乐更是经过精挑细选,不但个子一样高,而且身材纤肥,五官长相都几乎同样。这班女乐的歌舞、器乐全都是精彩绝伦,婚礼上的表演就是由她们担任,看得各国君主和贵宾个个如痴如醉,几乎忘掉自己的身份。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民同乐,这班女乐还公开在外宫偏殿表演一个月,适逢过年休息,每天民众都将偏殿挤得水泄不通。

    敲缶击瓮,弹筝搏髀(大腿后侧)而歌呼呜呜的秦国人,这次是大开了眼界,才知道人间还有如此仙乐和绝色美女。

    秦王政明白赵王送女乐的用意,是想他作通宵欢宴,君臣早朝都爬不起来。他并没上这个当,而是在婚礼狂欢过后,要这些女孩洗尽铅华,投入了织布纺纱的行列。

    燕王喜带来的特别礼物是一队一百二十名片兵各带一匹备马。二百四十七的白马,从头到尾没有一根杂毛,乃是自冀北产马地千万马群中精选出来的,匹匹骨骼均匀,前肢细长,胸部宽厚,耳尖如竹叶,一看就知是上好骏骑。骑卒更不用说了,个个都是辽东大汉,身高都在九尺以上,每人都是虎背熊腰,凛若天神。所用的武器是燕国新改良的马刀,刀身沉厚,能抗拒长兵器,但运用灵活,翻转若飞,适于骑兵冲锋之用,不过,这要有相当膂力的人才能得心应手。

    秦王政将这队骑兵编入虎贲军仪仗队。

    他心里明白,各国送国宝级礼物是在夸富,送兵器战具乃是展示他们的战力,意在吓阻。

    他也带着各国君王和贵宾校阅了虎贲军,这些君王和贵宾多半是首次如此近观秦国部队,礼貌上虽然赞不绝口,内心却在纳闷,为什么他们装备精良、数量也多的军队,遇到军容不怎样而且武器落后的秦军,却会像群羊见猛虎,望风而逃。

    秦王政将各国锋利兵器用来和自己的武器比较,也是暗暗心惊,别国刀剑有的已进步到精钢地步,而秦国军队有的武器还是铜制的。

    他不免恨吕不韦误国,在重商的主导下,由外国引进的冶铁、木工、制革和其他技术,全用在商品制造和达官巨富的宅室装饰及其他享受上,军队的兵器和装备改进不多。

    在国内,秦王政为这次立后颁发大赦,涉及嫪毐及吕不韦案贬蜀者,全部赦回,迁房陵者亦可自由定居。

    刑事犯除杀人、贪污及强盗犯以外,全减刑一半,轻犯立即释放。

    已有战功者均进爵一级,无战功男子每人赐酒一坛,女子赏布一疋。

    婚礼在正月二日举行,适逢各官衙封印休假,农民息耕农闲之时,全国主动将秦王生日、婚礼和过年加在一起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杀猪宰羊,欢宴宾客,整整闹到正月十五,真是一人有庆,万民同欢。

    咸阳甘泉宫的寝宫翻修粉刷一新,秦王政还别出心裁,将七座内寝布置成七国内宫特色,除了秦室外,还有赵、魏、齐、楚、韩、燕各室,各以历次战争在各国掳掠来的珠宝金玉器具,加上这次各国送的礼物,布置陈列其中。

    七室中的女官宫女全由该国女子担任,菜肴服饰皆同该国,秦王及王后轮流在七室内寝宿,等于周游了七国寝宫一次。

    当然,在堆积如山的各国奇珍异宝礼物和民众主动献贡的土产中,最使秦王政及王后感动的是太后的礼物。

    她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自督导御裁为秦王夫妇裁制结婚礼服,并且新手为他们绣制了一幅文王百子图,当然是祝他们多生儿子。

    婚礼当天进行得非常顺利,白天在太史和奉常的前导以及群臣拥戴下,秦王及王后祭天祀地,告庙祭祖。晚上举行婚礼后,分殿大宴各国君王及贵宾,然后接受群臣朝贺,分别赐宴群臣。接着是各国国君带来的歌舞伎献艺,以及秦国地方首长献上秦地特产——战技舞。

    婚礼顺利,宾主尽欢,问题出在洞房里。5

    秦王政新婚夫妇首夜轮宿在秦室内寝。

    他们脱去笨重的高冠长袍礼服,换上轻便的家居服,在红烛光摇曳下,半醉的秦王政凝视着年过卅依然俏丽的王后,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她头梳马鞍髻,身穿龙凤彩纹大袖细腰红色锦袍,白皙的颈子围在露锋的白狐皮毛翻领里,坐在床边,在烛光下显得特别诱人。

    “玉姊,累了一天,该休息了。〃他温柔地挨近她。

    但她转脸过来,眼神却充满哀怨和恨意。

    “你怎么啦?〃秦王政惊问。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秦王政想抱她,她却闪到一边去了。

    “有什么话好说,给我这种闷葫芦我受不了!〃秦王政心中也浮岂不快。

    他想到这是新婚第一夜,要是吵架传出去,真是会笑坏各国君臣。他只得涎着脸陪笑:

    “玉姊,早点安息,明天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他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藏在大袖里的右手握着一把匕首,他拉出她的手,就看到匕首冷光袭人。他惊得酒意全消,但他仍然不相信她对他有恶意,突然间他想起了嬴得,他的背脊开始发凉。

    本能反应他想召人进来,但立即制止住自己,他解开袍内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说:

    “不管什么理由,你想杀我就来吧!”

    王后仍然执着匕首,冷冷地说:

    “我不会杀你,而是用来自杀的。”

    “为什么?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因。〃秦王政恳求,他心中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她只是为了某件事跟他呕气,而不是为了嬴得。

    他这个万一的希望很快粉碎。

    她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一块黑色绢布来,上面的血污点点,因时日长久,早已发黑发干,但仍然有股腥味冲鼻。

    当然他认得出是嬴得的蒙面巾,那天他顺手带回,顺手不知藏在哪里,连自己都忘记了。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他冷静地问。

    秦王政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性格上最大的优点,别看他平时暴躁易怒,但遇到越危急的事他越头脑清醒。

    “南书房书柜里发现的。〃王后仍然脸色冷峻。

    “唉!〃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的南书房除了召见心腹大臣及赵高,别人是不准踏进一步的,宫女近侍要打扫,全都是得有赵高在一旁监视,因为里面的国家机密太多。

    想不到婚礼前的这段时间,他想常见到她,而要她在他批阅奏简文书时陪他;为了表示她的爱意,她也常主动为他整理清扫。这在他是莫大的享受,他有做民间丈夫的感觉,民间妻子为丈夫服务是为了爱,而不是迫于权势和职责,她愿为他做女官都不屑于做的事,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谁知道鬼使神差,反而使她有机会发现这块蒙面巾。不过这样也好,让他有机会向她说明,免得终身内疚,尤其今后要和她常在一起。

    “你好狠心,杀其夫夺其妻!〃王后恨恨地说。

    “你能不能先放下匕首,慢慢地听我说。〃秦王政勉强带笑。

    “不能!〃王后语气坚决。

    “好,我告诉你!〃他无奈地说。

    他将上林的那次事件细细从头说起。她的脸色逐渐缓和,紧执着匕首的手也渐渐放松,最后匕首跌落在地,发出铿

    他轻拥住她,用衣袖为她拭擦着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连他也不觉内心凄然。

    很久很久,她才长叹一声,哽塞地说:

    “都怪我不好!嬴政,我不该跟他提你的事。”

    “怪我,〃秦王政抢着说:“我不该为自己的心灵享受,打扰你们家庭。”

    “本来嘛,〃她自己取出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你后宫佳丽三千,何必独独钟情于我!”

    “唉,很难形容出那份感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说:“我总觉得有一个真心关怀我的人,比再多再美的佳丽都好。”

    “为什么你不公开你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召我进宫任职,你可以常见到我,也不会发生这场惨剧。〃她有点遗憾地问。

    “整天大王寡人的,我还有什么温馨可言?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和宫中其他女官一样,对我好只是迫于我的权势?〃秦王政摇摇头说:“谁知道一念之私,弄出这大的悲剧!”

    “假若不发生这件事,你会永远那样继续偷偷去看我?〃她眼中出现了梦幻。

    “当然!〃他双手握住她的手,突然语气一转:“相信我?”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对我说的话,想不到你那次会对我说那样大的谎。”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秦王政无限惭愧地说:“从邯郸就开始了,你还相信我?”

    “那不是欺骗,只是没说清楚。〃她宽容地说:“再说,我自己也没问你。”

    “这样说你是完全原谅我了?〃他感动地说。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事情的起因是我一时疏忽,只认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纯洁和坦荡,不能怪你。”

    “时候不早,我们早点休息吧。〃他上前要为她解衣。

    她一手推拒,一手连摇:

    “嬴政,听我说,我愿意做你的王后,为你管理后宫一切,愿意做你的妻子,为你料理身边所有琐事,但是我不愿做你的女人,和你做那件事。”

    “哪有这种分开算法的?既然做我的王后,就得做我的妻子和我的女人。”

    “你错了,这三者的确是可以分开的,王后只是尽公事方面的责任,做妻子则只要关切你,照顾你的生活泼居,真心真意的爱你,做女人只要能给你暂时欢娱和肉体官能上的享受就可以了。你的女人多得很,只是缺少为你管理后宫、母仪天下的王后,以及一个真心关怀爱你的起子,三样我做到两样,你还嫌不够吗?〃她笑着问他。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秦王政气鼓鼓地说:“这样对我太不公平,王后不像其他的姬妾,她应该同时负起这三种责任。”

    “嬴政,〃她苦笑着说:“是你逼我说的,你听了不要生气。第一,我对床第之间的事没有兴趣,只感到肮脏和痛苦。第二,嬴得的阴影不去,和你做那件事我会有罪恶感。我们一直是纯洁的,我们之间的爱超乎姊弟,也超过夫妻之上,所以你以君王之尊,从不逼我做什么,嬴得不明白这点,才会做出偷袭的蠢事,我要证明给他看!”

    “嬴得已经死了。〃嬴政无奈地说。

    “我总感觉到他在窥伺看我。〃她愁苦地说:“嬴政,等着要你去做的事太多,治理国事,平定天下,样样都要你费神,不要为我耿耿于怀。”

    “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算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秦王政真的沮丧极了。

    “你已经得到我整个人和心,何必计较每个女人都能给你的床第之欢?〃她微笑着说:“这样好了,我们将次序颠倒一下,你先得到天下,那时嬴得的阴影也许已消失,让我真心全意的献给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王政赌平地说:“也许我已战死……”

    “不准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她迅速蒙上他的嘴:“好吧,也许你可以用王的身份命令王后尽这方面的责任!”

    “我不要,我要你自己喜欢做!〃秦王政嘟着嘴,像个八岁的孩子。

    她也像在邯郸的那个小姊姊一样,拍拍他的脸颊:

    “那就乖,要侍女来准备另一张床。”6

    “真是个奇女子,人也绝顶聪明。〃听完了秦王政的诉苦,中隐老人赞不绝口。

    这是他忙完婚礼,将赋归的国君积贵宾送走以后,第一次来见老人。他没有参加他的大婚典礼,虽然他一再派人和亲自来恳求他。

    老人正在修练辟谷之术,人显得清瘦很多,看起来也的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其实,在秦王政的心目中,他不只是仙,而是神,是他自己良心的准衡。每逢内心神人交战、相持不下的时候、老人就能发挥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一言释疑,使他对再疑难的问题立即豁然而通。

    “这个女人真是聪明!〃老人还在赞叹:“她明白女人像山水,男人像寻客的道理!”

    “老爹的意思是?〃秦王政不解地看着老人哂笑的脸。

    “一目了然,山川美景全收眼底,寻客会倦游思归;只有山穷水尽,却有一线曲径通幽,才会激发寻幽客的好奇和好胜心。”

    “老爹是说她很厉害?〃秦王政有所怨恨而发。

    “不,聪明和厉害表面上相似,实质上却完全不同。”

    “老爹,愿闻其详。”

    “她懂得男女在一起,未作肉体交接以前是日久生情,而在肉体交接以后,则是日久生厌,所以才会发生喜新厌旧,夫妻反目的事。但她也明白,要是完全让你在这方面绝望,会伤到你的自尊,你也会掉头而去,所以她给你一点希望,这是她聪明之处。”

    “老爹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他有点不服。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老人笑着说:“她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不管天生国色,资赋再好,脱去衣服都不能和十六、七岁的少女仆美。而你恋她的是邯郸那股温馨回忆,对她要的是母姊兼情人的那种体贴和照顾,她只要永远扮演这个角色,长久让你只要在她身边,就会生活在邯郸那段甜美的回忆里,你就会终身都恋着她。她这是孙膑赛马,以上驷对下驷的战法,假若她以胴体和众姬妾争宠,岂不变成她以下驷对那些年轻貌美姬妾的上驷!”

    “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秦王政坚持问。

    “为了保护自己轻而伤害别人重,才叫厉害,〃老人笑嘻嘻地解释:“她完全没伤害到别人,而且对你还有鼓励作用,这是聪明不是厉害。”

    “但她伤了我的自尊和自信,〃秦王政指指心口说:“一个女人都征服不了,还谈什么征服天下!”

    “她不是说要你将次序颠倒过来吗?你就先征服天下给她看!〃老人正色地说。

    “根据在各国间谍报告的情势,赵王迁新立,其母原为娼女,后为赵悼襄王姬,非常得宠,以致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迁。赵王迁为公子时就品行不好,为王后更是胡作非为,朝野臣民都极其怨恨,所以嬴政认为正是攻赵良机。〃秦王意气风发,侃侃而论。

    “背孙武兵法〈首计篇〉给我听!”

    “是。〃秦王政恭敬地回答,不知不觉按照儿时背书的习惯长跪起来。

    …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校之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今民与上同意,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

    “够了,〃老人轻声说,但随即又大声问:“天、地、法,秦国都较各国占上风,但你可曾校之以道?秦国人民是否与你同意,而乐意和你共生死?”

    “嬴政不敢说完全知道。〃秦王政惶恐地说。

    “那先亲自去探探民情,不能只听大臣们的阿谀。”

    “是。”

    “还有将,秦国谁能为大将?”

    “桓齮和王翦。〃秦王政回答:“两人去年攻邺地,表现很好。尤其是王翦,初次出征,行军布阵的熟练和奇兵运用之妙,连身经百战的桓齮都自叹不如。”

    “桓齮已老,再勇也勇不到多久,未来想平定天下,单靠王翦一柱撑天是不够的,再说秦自白起自裁后,有大将之风的绝无仅有。其实,千里驹常有,识马的高手不多,能驯马练马的人更少,将才要挑选培植,不能全看作战胜负,因为有时候战争的事还真要靠点运气。”

    “是。〃秦王政还想问别的事。

    老人却说道:

    “人生得一红颜知己,已是死而无憾,何况她愿做你王后做你妻子,更何况你不像民间一夫一妻,少了妻子,这方面的事就做不成。痴儿,多将时间放在国事上,你一发动战争,是否能收就不完全在你自己了,将来能够你忙的。〃老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注意赵国的李牧!”

    老人闭上眼睛,秦王政告辞。7

    秦王政一回宫就命赵高搜集李牧的详细资料。

    次日一早,他偕同蒙武改装成富家子弟模样,为了防止上林事件的重演,还带了两名扮成家人的力士护卫。

    他们优游市集,在茶馆酒楼用茶用饭,找人闲谈。但转了一个上午,只要秦王政问到国事,对方就以警觉的眼光看着他们,不是三缄其口,不再说话,就是索性掉头而去。四个人整整忙了一天,没有一点收获。

    回到宫中南书房,秦王政叹口气说:

    “李斯和赵高的情报法治工作也许做得太过火了,百姓都不敢说话。孔丘说得不错,苛政猛于虎,难道寡人在他们心目中比老虎还可怕?”

    “陛下,这也不能全怪李斯和赵高,〃蒙武谨慎地回答:

    “自商君变法以来,妄论国事者谓之乱化,不管所言对否,全迁之边城,秦人已养成在公众场合慎言的习惯。何况今天我们君臣四人服装特殊,两名力士深睛虬髯,一看就知道是胡人,当然别人不肯说话了。”

    “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秦王政哈哈大笑。

    “陛下有何好笑事情,笑得如何开心?〃王后亲自端茶上来,先放了一杯在秦王政前面,然后又端给蒙武。

    蒙武连忙俯伏双手跪接,口中说道:

    “微臣怎敢冒渎王后亲自赐茶。”

    秦王政在一旁笑着说:

    “王后和寡人有一个约定,进南书房的大臣都是我们夫妇的贵宾,在这里我们要过点民间匹夫匹妇的家居生活,不再是什么君王和王后。”

    蒙武惊奇又钦佩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大方地向他点头微笑。

    “王后,你也坐下吧。〃秦王政温柔亲切地说:“听听我们在外边遇到的一些趣事。”

    王后在一侧席案前坐下,深情地看着秦王政说:

    “真希望哪天我们能同游咸阳,就像在邯郸一样。”

    她的这句话就像符咒,秦王政眼中立即出现了梦幻的向往。

    蒙武当然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他们夫期间的秘密。

    王后坐好以后,侍女端上茶来,她轻啜了一口,又微笑着问:

    “你们刚才有什么事好笑的?”

    秦王政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今天你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王后郑重地说。

    蒙武和秦王惊诧地看着她。

    “恕臣妾直言。〃王后转向秦王政说:“陛下不是因而知道苛政猛于虎,在百姓的心目中,大王比老虎更可怕吗?”

    蒙武吓得脸色苍白,深怕王后的直言会引起秦王政的暴怒,他的喜怒无常乃是群臣所深惧的。

    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秦王政不但不生气,反而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

    “经王后这么说,我才明白今天的收获实在不小,不过寡人总想听听百姓对我的看法。”

    “臣有一办法!〃蒙武说。

    “快说!〃秦王政催促。

    “人在喜极泣极、失去理智的时候才会吐真言,还有就是喝酒五分,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时候也敢吐肺腑之言。明天不如大王只带臣一人,换件市井人物常穿的衣服,混在这些人中间喝酒,等他们酒醉,臣再以话题逗引他们发言,就不怕听不到真心话了。”

    “此计甚好!〃秦王政拍案说,接着转脸问王后:“你看怎么样?”

    “臣妾早跟陛下约定,为陛下管理后宫及照顾陛下生活起居,外界政事一概不过问。〃王后摇头不愿置评。

    “怎么这样说!〃秦王政发急:“这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何况你刚才就已插口了。”

    “王后也赐点看法吧。〃蒙武在一旁劝解。

    “好,我说,听不听得进去是你们的事了。〃王后微笑着说:“其实市井人要发哪些牢骚,不用听也知道。商人一定会骂税捐太重,生意难做,土地和重要原料全为国家掌握,再不像吕不韦相国时代可以垄断操纵,因此再也不容易发大财。至于那些游侠无赖一定怨恨法律太严,逼使他们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不像燕赵等地的同行那样如鱼得水,如鸢飞在天的自由自在。”

    “王后的话虽然不错,但在市井之中,人们茶余饭后酒酣耳热以后,多少我们可以听到一点基层民众的心声,这就是历代贤王专设采风之官,到各国搜集歌谣传说的原因。〃蒙武在一旁说。

    “你们都错了,这些放言高论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秦国基层。秦国真正的力量是在那些农民和工匠,平时他们默默耕种或制造,提供全国所需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战时服役从军,拿起武器拼杀,年纪大的,不能上战场杀敌,还要在后方从事各种劳役,这些大都是不说话的,可是他们占全秦人口的百之九十以上。所有君主能听到的声音,不是士大夫的今古制度之争,就是怨叹个人的怀才不遇,再不然就是大臣营党结派,攻讦对方。真正出钱流血的基层百姓是没有声音的,要有的话也只是抱怨上天,今年的风不调雨不顺,或者是战争留下的孤儿寡妇哭父、哭夫、哭子的声音!〃王后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眼睛里闪出泪光。

    秦王政和蒙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许久,秦王才以打圆场的口吻对蒙武说:

    “那明天我们去农村走走。”

    “是,遵命!〃蒙武恭身说。8

    他们打扮成专在农村地区售卖日用品的小货郎,青衣短装,头戴毛毡小圆帽,脚穿翘头长靴。虽然秦王政气度轩昂,举止之间掩盖不住他的王者之风;蒙武俊秀洒脱,怎么看都不像在风尘中打滚的行商,但藉着这种身份,却很容易地接近了这些其实的农民。

    为了怕露出马脚,他们只骑了两匹驽马,没带任何从人。怕自己根本不懂小货郎如何卖货,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没带任何货物,只托言货已卖完,他们是赶回咸阳城去。他们藉口马要喝水,或是人肚子饿了,问村夫农妇要水买食,乘机进入民家,和这些憨厚的男女老幼闲聊。

    他们发现,果然正如王后所说,这些农民对国事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他们奉行着千千万万年来的农家信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耕耘,就有收成。年成好,足以仰食父母,俯蓄妻儿,他们就谢天谢神,感谢祖宗保佑。天时不好,粮食欠收,他们只有自己收紧裤带,忍饥受冻,却得将该缴的田赋充公,或是将大部分仅有的收成交给地主。他们很少怨言,缴赋交租是应该的,天时不好是他们做错事得罪了天、神,或者是祖先,所以不下雨或是涨洪水来惩罚他们。

    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嬴政这个名字,更别说是王绾、蒙武和李斯了,他们只认识县里的衙役和乡里的亭尉,因为衙役来了,表示该交田赋了,交不出家里就会有人被抓去关,抓去挨鞭子;亭尉带着亭丁敲锣召集他们讲话,就表示要打仗了,他们的年轻男子要去当兵,又得多缴一份战时田赋。

    最后秦王政和蒙武在黄昏的归途中,进入一家大约有七、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庄,看来这处庄子还算是富裕的。

    田里的麦子已黄,随着晚风兴起层层麦浪,暮霭中,田野到处是牧童赶着牛羊的吆喝声,对照着天边的晚霞,好一幅美丽的原野画。

    村口大批的儿童在嬉戏,夹杂着母亲的唤儿回家声,村子周围有着各种花树,枝叶茂密,传来阵阵花香,村里除了大多数的茅顶泥墙房屋外,也点缀了不少砖墙瓦顶大宅。

    “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蒙武器奏。

    秦王政正专心看着一堆儿童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虽然游戏是假的,孩子们却玩得非常认真,直到双方真的动手动脚打了起来,哭闹喊叫乱成一团。

    “怎么真打起来了!〃骑在马背上的蒙武感到好笑。

    “秦人喜斗好勇,连孩子都如此,但这就是寡人征服天下的本钱。〃秦王政在马上自言自语,完全没理会蒙武在说些什么。

    直等到喊这些孩子吃晚饭的家长冲入战团,这些孩子才作鸟兽散,跑不掉的各被各的家长拉耳朵,扭着手臂,边骂边打地拖回家。

    秦王政和蒙武都看得笑了。

    可是进得村庄却发现气氛不对,全庄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

    几乎家家户户都贴着白色素绢,上写〃祭奠〃两个大字,门口的香案上摆着鲜花时果,还有杀好去毛的鸡鸭和猪头,两旁点燃着香烛。

    门里传出哭泣声,有的是细语轻泣,有的嚎啕哭诉。

    “这是怎么回事?〃秦王政忍不住问:“难道这个村庄发生瘟疫,不然怎么家家户户都有死人?”

    “待臣进去看看。〃蒙武说。

    两人翻身下马,找到一家围有竹篱笆的茅屋,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正将祭奠完毕的香案搬回屋内。

    蒙武向前施礼说道:

    “老丈,我们两人为行货小郎,售货完毕,想转回咸阳,现在人马都饥渴了,是否能卖点吃的给我们。”

    老人打量了两人一眼,很客气地说:

    “在乡下,粮食果菜都是自己种的,也不知道怎么个卖法,两位凑巧今晚来到,远来就是客,不嫌弃的话,请进来一起用饭。”

    秦王政和蒙武也就不再推辞,道谢一声跟着老人进屋。老人转身要那个半大小子料理两个人的马去了。

    屋内有一个中年妇人红着眼睛在摆饭桌,看样子是刚才哭过,另外在堂屋的里间,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

    老人招待两人坐下用饭,饭罢,秦王政忍不住问道:

    “贵庄今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办祭悼,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幸事情?”

    老人叹了口气,怀疑地望着秦王政说:

    “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来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从商鞍变法后,鼓励民间互相监视检举,匿奸者与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愿接待陌生人,不过这种顾忌还没流传到淳起的乡间。

    “小的是咸阳人,自小在赵地长大。〃秦王政知道自己是一口邯郸口音,只有如此说。

    “难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国连连与各国打仗,每年都要死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与赵国的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差不多死伤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村子里几百户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会有哭声,于是公议出一个办法,规定在每年今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哭,真是烦死人了。”

    秦王政听得心头一震,这样一个小村庄,历来就战死了上千人,那秦国全国应该有多少?

    “这是指长平战役以来所战死的人?〃蒙武问老人。

    “当然,要是自孝公建国扩疆,那就数也数不清了。〃老人陷入回忆说:“老朽也参加过长平之战,那次战争的确惨烈,本来秦律规定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可解役回归,但当时我正担任村长,征召的人数筹不足,虽然我已四十多岁,我还是带着村里的备卒去了。我和长子同时参加了长平之战。”

    “老人家有几位公子?〃秦王政问。

    “本来有三个,眼下一个都没有了。〃老人悲叹地说。

    “都住在哪里?〃秦王政顺口问,心想也许是出外经商或游学去了。

    老人用手指着堂屋中间苦笑的说:

    “喏,都住在那里!”

    秦王政和蒙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黯淡的油灯之下,看到祖宗牌位边另有三个小牌位,上面的字迹看不清。但在堂屋中央挂着一块匾额,上写着〃一门三忠烈〃的大字却看得很清楚,惭愧的是,匾额上的署名还是嬴政他自己。

    当然,这匾额的字不是他的亲笔,每年发出多少块这类匾额他也不知道,但必须有特别事迹和奇功才能得到这种匾额,这是法令明定的。

    这是秦国民众心目中的殊荣——能得到大王〃亲笔〃题字赞扬的御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里想:

    “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丧三子,为这块匾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长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军吏,战死于长平之役,次子阵亡于攻韩之战,最小的小犬死在十一年的攻邺战场上。〃老人指着神案墙上挂着的一片看不清的东西又说:“那些都是我三个小犬在战场上掳获的纪念品,其中也有历次战争中所得到的褒奖令和勋牌。”

    老人一一指点,娓娓道出来历,如数家珍,三个儿子用性命换来的这些东西,的确也算得上是家藏珍宝。

    秦王政听得内心激动不已,他暗示蒙武问老人需要什么帮助,于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说:

    “老人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老人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他偏着头想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儿子!”

    秦王政和蒙武闻言苦笑,却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变成嚎啕大哭,另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声音在细声安慰。

    老人紧皱着眉头说:

    “那是老朽的老婆,自长平之战丧去长子后,二十多年哭到现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刚才收拾饭桌的是次媳,那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十五岁,嗯,明年就要参加材官训练,再过两年又可以送上战场了。”

    秦王政和蒙武听不出他话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个儿子!〃老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跟谁在生气:“我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老婆眼睛瞎了,什么都不能做,田里屋里,内内外外,全靠媳妇一个人在支撑。”

    “老人家,您两个孙子都快大了,您会享得到晚福的。〃秦王政婉言安慰。

    “孙子?晚福?〃老人欲哭无泪地笑了:“早些年庄里的人哪个不说我有福气,妻子贤慧,儿子一个比一个俊俏能干,最要紧的是个个孝顺。现在怎么样?〃老人瞪大眼睛看着秦王政:孙子,我真希望他们不要长大,就这样待在身边,至少还可以帮家里看牛砍柴,挑水打杂,一长大送上战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武,我们要全盘解决后顾之忧的问题。〃秦王政悄悄地说。

    “是,我们是否要多给老人家点金子,以作安慰?〃蒙武也悄声问。

    “我们需要根除整个问题!〃秦王政摇摇头。

    老人一直在旁注意蒙武对秦王政说话时的恭敬神态。

    “老人家,今晚打扰太多,该告辞了,〃秦王政起立抱拳作揖:“改日再登门致谢。”

    “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老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冷静,他不断来回端详着秦王政和蒙武:“下次经过的时候进来坐坐。”

    “我们会的。〃秦王政恳切地说,他看着灯光下老人脸上的皱纹和满头白发。

    “次子和幼子不死,该和你们差不多大,〃老人意犹未尽,有点依依不舍地说:“其实,在这个庄子里,我们家不能算是最糟的,至少生活还过得去,有的人家只剩下一个年轻寡妇,上有年迈的公平,拖着四、五个幼小孩子,那才叫惨!”

    “老人家,告辞了,〃蒙武取出一锭大约二十两的金子放在桌上:“这点小意思给两位小哥买点糕饼吃。”

    老人先当是铜钱,不经意地说:

    “说好不要给钱的。〃老人拿起金子要塞还蒙武,这时才发现不是铜钱,他脸色突变地对秦王政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咸阳本地人。〃蒙武笑着说,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哦,对你我真的很面熟,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突出的胸部,真的和他很像!”

    “老人家说小的像谁?你的幼子?〃秦王政有点紧张,拆穿了身份,麻烦可大了。

    “不,像主上,但主上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老人搔搔头。

    “是啊,主上怎么会来这里?〃蒙武笑着打混。

    “小的真像嬴政吗?〃秦王政笑着问。

    “老朽只远远的看过主上一次,也就是受领这块匾的那次。”

    “你恨嬴政?〃秦王政再也忍不住要何:“害得老人家丢掉三个儿子,嗯,至少有两个儿子是丢在他手上。”

    “真是年轻不懂事,你怎么连名带姓直呼主上?〃老人责怪地摇摇头:“我不恨他,有些人会恨,但我告诉他们,秦国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别人打我们,不如我们打别人。至于各家的境遇,只有看各家的命运了。”

    “老人家的话真够卓见。〃秦王政转向蒙武说。

    “我只恨生在乱世,乱世人不如太平狗,这倒是真的。〃他看着蒙武,突然又恢复刚才的话题:“你们不是常人,不然哪来这多金子?”

    “小的家里还算富裕,这点金子老人家拿去,也许可以为这个村子做点公益事情。”

    老人想想说:

    “也好,那老朽就收下了。”

    那个半大小子进来说马已备好。

    秦王政和蒙武迅速上马,像逃走似地驰离庄子。10

    当晚,秦王政再怎样也无法入睡,他对是否要发动一场征服天下之战,内心陷入了矛盾、焦急和徬徨,他始终徘徊在该不该的问题上。

    为了能睡着,他甚至召了苏夫人来侍寝。往日这是他治疗焦虑失眠的最有效良药,每逢失眠,只要召个姬妾来,经过肉体的放纵和疲劳,他总是能立刻转个身就进入梦乡,将一切问题拖延到明日。

    但今晚这剂猛药并不管用,在做爱的时候,他进入不了状况,头脑反而更清醒活跃,想的还是该不该发动这场战争的问题,完事以后要近侍送走苏夫人,他更是精神益发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得已他只有披衣起来,在室内转动,就像头囚在兽笼的猛虎想找出路。

    长时间转动和内心焦急的结果,他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在激烈争论着。

    “你的祖先为了扩大疆土,为了要参加争取中原盟主,不断耗费秦人的生命,就像割取韭菜,刚冒出新的成熟叶子,立刻就割走了,那样小的村庄不到三十年就丢掉上千条生命,你还想发动一场不知如何收场的征服天下之战?〃这一个嬴政说。

    “几百年来,战争不断,百姓受苦,就是因为天下没有统一,我要发动这场战争,乃是以战止战,一劳永逸,不像祖先那样时战时休,目的只是为了点土地。〃另一个嬴政说。

    “你在说谎,你在欺骗自己!你发动战争的目的完全和你的祖先一样,征服天下,还不是想将天下变为秦国,变为个人及世代子孙所有,你哪里是为了秦国和天下百姓?〃这个嬴政说。

    “绝对不是!再说今天那位老人家的话很对,秦国不打别国,别国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在本土作战,损失伤亡更大,不如以攻为守,以魏韩为沟壑。〃另一个嬴政说。

    “唉,其实你是可以用王道取天下的。以秦兵之强,拥有巴蜀之富,闭函谷关以自守,对内施行仁政,将秦国变成天下最富强而好礼的国家,不出二十年,各国都会信服你,各国百姓都会羡慕秦国百姓,自愿做你的子民。〃这个嬴政说。

    “二十年行王道化民,绝对不够。再说二十年后,我都快五十了,而且兵犹火,不战将自焚,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足以软化任何人的心灵,到时候我还有这个雄心吗?秦国人还能像现在这样英勇善战吗?软化的结果,再加上富有,可能会成为别国侵略的对象,就像赵国一样。”

    “赵国虽富,只是富了上层人物,在邯郸下层社会的惨状,你是亲眼见到的,贫富相差太大,人民兵卒莫不怨恨在上者的奢侈腐化,这样的人民怎可用,兵卒怎么能打仗?〃这个嬴政说。

    “所以我要抓住机会,灭掉赵国,韩魏就是囊中之物,并吞了赵韩魏就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再攻凄楚,就不会有大困难了。”

    “可是,你忘了今天看到的秦国的民间惨状,忘了他们因为战争,家家都有年轻人丧生,夜夜都有寡妇寡母夜哭吗?”这个嬴政说。

    “一国哭不如一家哭,天下哭不如一国哭;长期哭,不如让天下暂时痛快地哭一下。我要反问你,几百年来,这么多国君都号召和平,但天下却哭了几百年,你认为维持现状很好吗?〃那个嬴政开始反击。

    “不管怎样,我认为你还是先与民休养,多准备几年,比较有把握。”

    “等我们准备好了,别国又产生了贤君贤相,整顿好以后,以天下之力来谋秦,就像齐桓公和苏秦与信陵君一样,到时候秦国该怎么办?待时不如乘机,目前各国混乱,昏君庸臣在位的良机不可失。〃另一个嬴政说。

    “你真残忍,在今天亲眼看到民间因战争发生的惨况,不但不反省,反而加速了侵略的决心!”

    “你真笨,不懂得&039;机不可失&039;这句话吗?”

    “你既残忍又笨!〃这个嬴政破口大骂:“不管民心去向,像头只顾往前冲的野牛!”

    “你既笨又懦弱,与民休养是你胆小和懒的藉口,你才是只首鼠两端的小老鼠!”

    两个嬴政由讲理而谩骂,最后似乎动手打了起来。

    真正的嬴政双手捧着脑袋,只感到头痛欲裂,他大声喊着:

    “停止!停止!我真受不了你们这样吵下去!”

    值夜的近侍闻声敲门,惊惶问道:

    “陛下有什么吩咐?”

    “没有,现在什么时候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大王在寝宫内半夜大叫,传出去又是个笑话。

    “寅时下半时了。〃近侍隔门禀告:“早朝时间快到了。”

    “传诏下去,今天的早朝停止,召丞相、御史、延尉、国尉、大将军,及李斯、蒙武等人,酉时至内宫议事殿议事。”

    “遵命!〃近侍退去。

    隔着房门,他听到近侍们在窃窃私语。他不禁笑着想:

    “近侍们也许认为苏夫人将我弄得太累了,不上早朝,还是我登基后的第一次!”11

    直到天将破晓,秦王政总算朦胧睡去,谁知这一睡就睡到了午后,起床后经过近侍服侍梳洗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于是他到南书房召赵高带来他已拟好的朝廷百官表,以及对李牧的资料搜集。

    只见百官表拟订周密,百官职权划分得清清楚楚,并且直的隶属、横的连系都设计得非常巧妙,形成一道蜘蛛网似的行政体制,而秦王就是坐镇中央的大蜘蛛,网上有任何动静,蜘蛛都会很快发现事情发生点,迅速加以处理。

    秦王政不得不对这个儿时玩伴另眼看待,才知道他在中隐老人那里学到不少东西,而赵高靠着名师加上自己的才智和努力,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他打发走赵高,细细地阅读李牧的个人资料。

    李牧,越国北边良将,常居代地雁门关,受到赵先王的赏识,准许他自设官吏,统辖军政,边境及市场关卡税收,全由他调配支用。

    他知道匈奴来去飘忽,骑兵的攻击力和机动力都非赵军所能比,于是他告诫属下各将,凡遇到匈奴来袭,立即进入壁垒自保,有敢擅自接战、贪功抓俘虏的,杀无赦!

    他每天只是杀牛宰羊犒赏士卒,加强迫射训练,多派间谍和搜索部队,广设烽火台和预警设施。

    每当匈奴来袭,立刻下令全军退入壁内自保防守,这样过了几年,匈奴每次来袭都是空手而归。但匈奴认为李牧胆小看不其他,边关将卒也埋怨主帅缺乏勇气,让他们无法建立功勋,在赵国军中没有面子。

    于是赵王数次派人责备李牧,李牧仍然自行其是,赵王发起脾气来,将他召回,派其他人代替他的职务。

    过了一年多,匈奴每次来袭,新主帅就率军迎战,但每次作战都不利,而且士卒伤亡惨重,民间遭到掳掠,损失太多,赵人在边境也不能畜牧和做生意了。

    因此,赵王只得登门请李牧复出,李牧称病,赵王说:

    “又不要你服劳役,到边境上去养病都好,非你去坐镇不可!”

    李牧开出条件说:

    “大王一定要臣去,必须准许臣用以前的旧战略,臣才敢去。”

    赵王答应了,李牧这才去复任。

    到了任上,李牧告诫部下一切照旧,经过几年,匈奴多次来犯,又和以前一样毫无收获而归,匈奴始终认为他胆小,很轻视他。但赵国士卒天天杀牛宰羊,多所赏赐,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全军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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