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牢记备用网站无广告
    他不怒反笑,缓缓说道:

    “各位卿家,寡人刚才宣布提太后事者死,你们都是不怕死的,来人!”

    出列奏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看到秦王面带笑容,认为蒙武没事,他们也乘机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谏的美名,却没想到秦王笑着说的〃死!〃乃是说真的。

    其实秦王政是想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几条〃榕树根〃。他的一声〃来人〃,殿下执戟郎中应声而至。

    “将这些人全部推下斩了!”

    “是!〃众多武士蜂拥上前,将这些强谏大臣捆绑起来,秦王政一点数,整整二十七个。

    “大王且慢!〃蒙武急闪出班跪伏在地:“这件事是由臣所引起,臣愿同罪!”

    “不干你的事,〃秦王政笑着说:“你说话在寡人言死之前,不能怪你。”

    “大臣谏事,罪不至死!〃廷尉亦跪伏在地,以有司身份发言:“请大王三思。”

    “哦!〃秦王皱皱眉头,沉吟良久:“廷尉亦如此说?那死罪可恕,活罪难饶,这样吧,〃他转向值殿郎中说:“将他们都打入囚笼,笼内要堆满荆棘蒺藜,让他们先尝尝寡人转侧难安,左右为难的滋味。全放在殿前示众,等待进一步发落!”2

    次日,齐王使者茅蕉来见秦王政,在殿门口看见这个怪异大观。

    廿七个关野兽的铁笼里面,坐着廿七个只穿犊鼻裤、光着上身及两腿的大臣,笼中只留出坐的地方,其余空间全堆满了荆棘蒺藜,只要一行瞌睡或是动一动,就会被刺醒或刺痛,有的人已被刺得全身鲜血淋淋。

    茅蕉向陪同的专司礼宾的秦国奉常江简说:

    “贵国大王这种举动有如儿戏,朝中就没有人劝谏一下吗?”

    “敝国国君英明果断,做事自有他的分寸,众臣是不须劝谏的。〃江简一来是顾全国家体面,二来是怪茅蕉言语之间干涉别国内政,所以如此冷冷回答。

    “为了何事如此?茅蕉不怕讨厌又问。

    江简简略的说了昨天的事。

    茅蕉大吃一惊地说道:

    “事情糟了!齐王派我来此,正是要劝说贵国大王母子和好。”

    江简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果然事情不妙,也许茅先生乃是外客,不会与敝国内臣同罪,但横批龙鳞,遭到难堪或是驱逐,恐怕就难免了。”

    “但来此说服不成,有辱君命,我也不想活了,〃茅蕉坚决地说:“请江大人转奏,齐国使臣茅蕉就为此事要求见驾。”

    江简见他如此坚决,也起了同情之心,他说:

    “茅先生暂时在殿门前等等,我先去为先生探个底,假若大王实在是盛怒难消,见大王时就谈谈别的吧。”

    江简进殿先行启奏齐国使者茅蕉在殿门待见,并隐约说到他奉派来正是要谈太后的事。

    “齐王凭什么管寡人的家务事?〃秦王紧皱眉头,不悦地转向廷尉说。

    “不只齐王,据臣得到的消息是各国使者络绎在路上,全都是为这件事来的,依臣愚见,他们也是好意,〃廷尉回答说。

    “好意?他们是想看寡人的笑话,揭寡人的疮疤!〃他转向江简说:“你去问问他看清囚笼诸人的状况没有?你告诉他,要见寡人别谈这件事,要谈这件事寡人就不见,免得寡人将他关入囚笼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简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时,秦王政转向廷尉说:

    “今后无论哪国使者来见,要是谈这件事,寡人不予接见!”

    “不见来使,对派出国乃是项莫大羞辱,恐怕会引起战端。〃蒙武器奏劝谏。

    秦王政冷笑一声说:

    “正好,省得寡人师出无名,迟早是要决一死战的。”

    “依臣之见,〃桓齮奏谏:“先安抚齐国使者,要他在迎宾馆多住几天,杀杀他的锐气,也许他自己会知难而退,再召见时,不会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绾这时修乘机出殿,亲自劝告茅焦。

    等他到达殿门口时,见江简和茅蕉正争执得热闹。

    江简说:

    “等会朝见大王,最好你不要开口谈此事,否则大王发怒,破坏两国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凛然地说:

    “老朽来此就是为了这项使命,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要老朽有辱使命,我办不到!”

    王绾来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礼,江简赶快介绍。茅蕉也连忙见礼说:

    “丞相亲自来排解,真是不敢当。”

    “我不是来排解,而是来传达大王的话:囚笼全是敝国大臣,先生引以为鉴,大王决定在三天以后接见,望先生在这段时间作详尽思考。”

    茅蕉指着囚笼里的大臣说:

    “士可杀不可辱,秦王对外使不致敢如此!”3

    “士可杀不可辱,孩子,你这件事做错了!〃中隐老人对跪坐在几案前的秦王政说。

    老人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又增多几条,可是面色红润,两目仍然如电。

    “他们不该管嬴政的家务事!〃秦王政虽年已二十五,做秦王已做了十二年,但在老人面前,举动言语仍同幼儿。

    “孩子,王室的家务事亦就是国事,甚至是天下的事,大臣劝谏,邻国关心,亦是正常的。”

    “那些人根本不是劝谏,而是藉此讨好太后,以待我们母子和好后巩固他们的权位,所以我乘机羞辱他们一番。〃秦王政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得意地笑起来。

    “你不只是羞辱。〃老人也狡黠地对着秦王政笑,两眼注视着他,就像要看穿他整个人一样:“是不是?”

    “老爹果然厉害,一猜就猜到我心里!〃秦王政说:“我已派人监视河南吕不韦的坟墓,看看哪些人胆敢去祭拜,我要将这棵大榕树的根整个清除。”

    “大榕树?〃老人惊诧地问。

    “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不正像棵大榕树吗?”

    “有点像,但不完全是,只能说是依附在秦国这棵大树上的爬藤,过度发展的结果,会吸尽大树的养份,导致树的枯萎,但只要保持适当,它何尝不会为大树提供某种程度的保护和营养?孤伶伶的树通常活不过外面长满了藤的树,但如何维持均衡就全看主政的人了。”

    “但吕不韦的势力是棵大毒藤!〃秦王政说。

    “那要看你从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突然又睁大眼睛向秦王政说:“不过,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俗话又说,士可杀不可辱。罪有应得,依法杀人,虽灭人三族,人君不会遭恨,但当众羞辱,怨积内心,后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错了,但不羞辱他们,我无法解除心头之恨!〃秦王政恨恨的说。

    “人主掌握赏罚权柄,不是用来泄一己私恨,戒之,戒之!”老人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动辄用刑,当众羞辱,廉洁之士会离你远去,留在身边的都会是些唯利是图的无耻小人,朝政会变成什么样子?”

    “嬴政今后绝对会改!〃秦王政悚然惊觉,低下了头。

    “知过能改就好了,〃老人叹口气说:“就怕你是本性难移!”

    “老爹,太后的事,请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变话题。

    “自己去考虑决定,〃老人笑着说:“免得我说出的话不中你的意,你也将我脱光衣服塞在囚笼里。”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见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识之士,会面时他一定会谈太后之事,并提出妥当办法,你可自行斟酌决定;假若他只是谄媚附炎之人,他就不会提,那你再来问我。”

    “谢谢老爹。”

    秦王回到宫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见起国使者茅蕉。他是听老人的话,不可当众羞辱人,但他也不愿意当众受辱,太后是他这生中最大的耻辱。

    另外,立即释放殿前囚笼中的大臣。4

    虽然在便殿召见,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仪式,率领副使呈递国书,献上齐王送来的礼物。

    正式仪式完毕,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赵高在旁侍候,另外却有两名彪形武士,腰挂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别在便殿设下席案,请茅蕉上座谈话。

    两人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还是秦王政年轻性急,拖不过五十多岁的茅蕉,他将话纳入正题:

    “先生至今犹未道出贵国国君派先生来的主要目的。”

    “不谈也罢!〃茅蕉叹口气说。

    “什么?〃秦王政诧异地问。

    “忘记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会忘记呢?”

    “前两天是看到殿门前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给吓得忘记,回去以后想起来,今天忽然又忘记了!〃茅蕉搔搔头发稀少的头顶,仿佛要逼自己想起。

    “怎么会这样呢?〃秦王政见他一本正经的作态,不禁微笑。

    茅蕉环顾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说道:

    “敝国国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话臣倒是牢牢记住了。”

    “哦,什么话比国君的使命还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临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记两件事。第一件是切莫和佩着刀的人说话,因为和徒手的人话不投机,最多的是胸肋上一顿饱拳;和佩刀的人谈话,一言不和,有可能断送掉老命。”

    “先生说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赵高说:“你和这两名侍卫都退出去!”

    等赵高和佩刀侍卫退出便殿后,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着又问:“尊夫人叮嘱先生的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别管别人的家务事。”

    “对,尊夫人的话一点都不错,家务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别人干预,不是隔靴骚痒,抓不到痒处,就是揭人隐私,要被劝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带着暗示说。

    “臣老婆倒不是这些理由。〃茅蕉带点神秘地微笑。

    “是什么理由?”

    “她有惨痛的切身经验。”

    “哦!”

    “她有个独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们的母亲因为顺手牵别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之刑,妻弟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从今以后不再喊娘,有时见面装作不见,比对陌生人都不如。”

    “这未免太过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发,但随即警惕自己,茅蕉是在当说客,因此他只淡淡的问:“后来呢?”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喜欢多管闲事,有天当众指责他不对,臣妻弟一时老羞成怒,一刀就将这个年轻人杀了。”

    “啊,后来呢?”

    “妻弟因此以杀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责,也就自杀身亡。后来妻弟刑满释放,想起自己忍不住一时期愤杀人,想起在母亲生前总是伤她的心,最后又导致她羞恨自尽,愧疚得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亲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亲墓前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语。

    “所以臣老婆告诉臣说,干预别人的家务事,自己失言丧命不说,一句话害三条人命,又使得她娘家绝嗣,太不值得!〃茅蕉说到此地也就停下来,注视着秦王的反应。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绝望想放弃的时候,秦王政突然长跪起来,诚恳地向茅蕉行礼说:

    “先生在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时,茅蕉也变得正经起来,他正色说道:

    “秦国为天下之至强,大王为天下人注目的焦点,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恩将仇报之谤;击杀两幼弟,有不慈之名;软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桀纣昏暴之识,天下闻之,尽皆寒心。假若再不听别国国君之劝,一意孤行,秦国民心尽失不说,天下将皆轻视大王和秦国,联合攻秦之日不远,而且是师出有名,大王将用什么来抵挡天下之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叹道。

    “知过即改,现在还来得及!〃茅蕉语带鼓励地说。

    “恐怕来不及了。〃秦王政摇摇头说。

    “为什么?〃这下轮到茅蕉惊奇了。

    “寡人曾发誓,不到黄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见!〃秦王政悔恨地说。

    “臣当什么难解之结,原来只是这样。〃茅蕉大笑说。

    “先生有解结之法?〃秦王政高兴地问。

    “太简单了!〃茅蕉笑着说:“何不效法齐姜的故事,挖地及泉,在地道中相见,那不就是相见于黄泉了么?”

    “谨奉先生之教,〃秦王兴奋地说:“先生可否迟行几日,待嬴政和母亲相见后,领受嬴政母子拜谢!”5

    动用了众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挖出一道深及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数几个亲随人员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着说:

    “臣虽老矣,但一时还不想下黄泉,请大王单身下去,接太后出来。”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见面,一定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有外人在旁边,真情就难以流露出来。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坑道木架还不断地滴着水,滴在脸上,滴进颈子,好冷好冷。他浑身颤抖,却自知不仅是为了冰凉的水滴,因为他的心在发热狂跳,几乎要使他窒息。

    脚下泥水在流动,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觉得出水流的急速。

    他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差点跌了好几跤,黄泉路上真难走,死后真正的黄泉之路也不会如此糟吧?他在想,这简直是黑地狱!

    走了一段路后,他轻声叫着:“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称寡人,真是太无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后,肯定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稍微又将声音放大点,还是听不到反应,为了模仿阴间黄泉,地道里完全遮断光线,两头进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听到自己喊娘的声音在地道内回荡,还有坑道架滴水的响声和自己的心跳。

    母亲的肚子里大概就是这样黑,这样静吧?想到母亲怀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却因一点细行小节而虐待她,他有种愧疚想哭的感觉。

    母亲就是母亲,他想起茅蕉说的故事,再怎么样,他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顾一切大声喊着,儿子叫娘,有什么可羞耻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尽量放大声音喊,地道那头有了回应。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听到,母亲的声音似乎变得陌生。

    “娘!娘!我在这里!〃秦王政放开喉咙喊,心中回忆起儿时叫娘的真诚和急切。

    “儿子!儿子!”

    “娘!娘!”

    他们不断地叫着,为的是确保前进的方向,也为了发泄郁藏已久的情绪。

    他们终于在中途相遇,太后紧紧将秦王政抱住,儿子如今长得这样高大,只能说是投在儿子的怀里,她将脸伏在他的肩上哭泣着。

    秦王政发现母亲身上的衣服全湿了,显然在地道的黑暗中摸索时,摔了不少跤。

    “孩子,娘对不起你!〃太后放声大哭。

    “娘!娘!〃秦王政整理母亲湿透了的头发,安慰她说:

    “是孩儿太狠心,对不起您!”

    “地道很冷,娘的衣服也湿了,我扶娘上去。〃秦王政怜惜地说。

    太后紧靠在他怀里,全身因冷和激动不停颤抖,她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顺着地道的墙摸索前进,一面不停哭起,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没有淹死的小女孩。

    “母亲表面强悍,实际上是这样脆弱!〃秦王政在心中这样想:“我又给她加上这多的痛苦,真难为她了,今后我一定要对她好点。”

    他将母亲抱得更紧。

    出得地道,茅蕉等人行礼相迎,太后感激地对茅蕉说:

    “先生为天下亢真之人,使哀家母子离而复聚,秦社稷危而复安,全仗先生之力!”

    茅蕉连忙谦谢。

    当晚,秦王政在母后居处甘泉宫,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太后亦亲临,诸宗室及重臣全部参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后又向茅蕉敬酒致意。他私下向茅蕉说: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长在秦国教导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还要赶回齐国,将大王母子团聚的好消息回报敝国国君。”

    “替寡人体谅母后的用心,让寡人尽点孝心吧!强留先生是太后的意思,贵国君之处,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恳切地说。

    茅蕉听秦王政如此说,也只得答应了。

    秦王政当着太后及群臣宣布:

    “立茅蕉为王傅,爵上卿。”6

    蕲年宫议事殿的密室里,时间虽已午夜,犹是灯光辉煌。

    秦王政亲自主持这项御前会议,参加的共有八位宗室及旧臣。他们是以左丞相嬴非、右丞相王绾为首,自吕不韦罢相国以后,秦王政不再设总管政事的相国,而是分由左右丞相治事,分别向他负责。

    参加这项会议的,例外还有两位武将,一位是大将军桓齮,一位是裨将军王翦。他们去年攻邺,连取九城,王翦表现特别优异,用兵布阵,桓齮都自叹不如,特别向秦王政推荐,要他参加这项会议,也是表示重视他,让他能参与国家最高决策。

    桓齮首先报告攻邺胜利经过,将功劳都加在王翦头上,显示出他对他的激赏。

    接着是左丞相嬴非的报告,他揭穿国际间对秦的一项阴谋——

    韩国接壤秦国,饱受秦国远交近攻策略之苦,本身小弱,无法抗拒,秦兵攻楚,更是常向韩国借道,罢兵回国,顺便攻击掳掠一番,韩国饱受兵连祸结之苦。

    后来有人献计,韩王派了水利工程师郑国来游说,建议自雍地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起,至中山西郊瓠日止,傍北山而开渠,东引洛水,全长三百余里,可灌田地无数,目的是要将秦国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花费在开渠,而无余力再从事东征。

    嬴非最近得到消息,察觉了这项阴谋,前相国吕不韦所以批准,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集团着想,因为水渠开成后,沿岸荒地变成良田,他们的利益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再有,这项消息他是由别的管道获得,而主管情报的李斯却一无所知,表示他有所偏袒,知情不报,损害秦国利益太大。

    他的结论是——

    诸侯各国人士来秦,有人是为了秦地新开发,有利可图,一心一意谋求自己的利益,贵为大臣,并不惜损害国家利益,利用职权,官商勾结,最好的例证是前相国吕不韦。

    有的是为各国当间谍,受到秦国重用后,利用职位为各国游说或是提供情报,而对各国的动态则伪造情报,或是知情不报,譬如李斯。

    有的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到权势阴谋造反,根本不想秦国对他的恩惠,嫪毐就是最近的例子。

    他这一带头提出后,众宗室大臣纷纷发言,举出很多例子证明,外国来的客卿个个靠不住。

    蒙武虽然站起来为李斯辩护,但为众人的声音所压制下去。

    群臣的言论正合秦王政的心意,因此他只含笑让各大臣尽情发言,并不加以阻止。

    最后,他根据群臣的提议作成几项决定。

    第一,郑国渠立即停止建构,秦国力量主要放在对外发展,能够征服天下,兼并各国,就有耕种不完的肥沃土地,到时各国俘虏都是用之不竭的人力。

    第二,外籍客卿一律驱逐,限其出境,小生意人可留下,有垄断利益及大批田地的外籍商人兼地主,全部限其归国,产业收归国有,田地分给原佃农价购,折价分期归政府。

    第三,客卿李斯掌管的情报业务交由车府令赵高掌管,李斯亦在驱逐之列。

    第四,吕不韦畏罪自杀,门客窃为厚葬,并有数千人送葬和尔后前去祭墓者,这些人全有登载记录。若是外国人,驱逐出境,秦人送葬或是哭祭者,六百石以上官职者夺爵,谪迁房陵守陵;五百石以下,不夺爵亦迁房陵。凡是未参加送葬或祭墓的秦籍舍人门客,不夺爵,但迁居房陵。

    秦王政为了表示决心,在作成结论以后,不再像起日一样询问群臣有何意见。

    蒙武对由宦者掌理情报总感不安,这表示秦王的情报网不再是针对外国,亦将用在国内各大臣身上,这会造成宦官掌权,乘机挑拨君臣彼此的信心而遂行自己的私欲。但秦王已宣布散会,他想等有机会再说。

    看到群臣纷纷行礼离去,秦王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得意。7

    自认忠心于秦的李斯也接到秦王的逐客令,并限在三天之内离开咸阳。

    他一面命自韩带来的家人李福收拾行李,一面洒脱地自嘲:

    “一把破剑,两箱旧书简,孤伶伶一身,不要三刻时辰就可遨游四海,何必要等三天!”

    今天早晨一接诏命,他就将情报业务交给副手,让他去向赵高作交代,看来秦国又会走上商鞍变法以前的宫廷专制路线,秦国事不可为,走了也好。

    他决定今晚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动身,行程第一站,当然是先回韩国老家看看,拜见一下恩师荀卿。来秦以后,老师和他曾有数次书信往返,他正逐渐走向得意之途,免不掉在信上大谈抱负,老师每次的来信,除了鼓励他施展抱负,以秦国作儒家王道的实验场,尔后推展到全天下外,也不忘要他尽力促进秦韩之间的邦交与和平。

    但他从未想过秦韩之间应该有邦交与和平。韩国虽小,却有如鲠在秦国喉咙的一根鱼骨,阻碍它的对外发展,攻击赵魏,深怕韩截击其后;想伐楚,韩正是一块挡在路中间的石头,所以他始终劝秦王消灭韩国,先吞下这根鱼骨,就可大口并吞其他的国家。

    这也许是他想衣锦荣归的潜意识促使他这样,但无论怎样,这表示他忠心为秦,连自己的故国也不除外,可是这些宗室旧臣却说客卿个个是为本国作间谍,这种话冤枉一多少以天下为己志的仁人,首先就是他李斯!

    想到这里,他再怎样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起床,剔亮油灯,就着灯火写份上秦王政的疏。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散六国之合纵,使之西面事秦……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此数宝者,秦不生一,而陛下悦之,何也?……夫击瓮叩缶,弹筝博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应,故能明其德……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者,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书写完毕,李斯掷笔而起,胸中郁闷消除不少,他在室内走动,一面在心中感叹:

    “此疏上去,未必见效,吕不韦和嫪毐事件给了秦王太大的打击,而吕不韦到底是商人出身,凡事只讲求利润,只顾图一己私利,不懂治国旗天下之道,甚至动摇秦国以农为本的基础,限制了它今后其天下的国力,难怪秦王要如此做!”

    “唉,晓风残月,明晚又该梦醒何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着书剑飘零的落寞。

    此时,他忽然想起蒙武,他们年纪相当,意气相投,蒙武一直在秦王面前支持他,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志向——为秦统一天下。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蒙武个性刚直,不通权变,不如他李斯能趁势顺机。可是想不到李斯平日自负,善于将危机变成转机,看样子这次敌不过秦王政刚愎自用的个性。

    他决定不向蒙武辞行,明天顺道在他府门前,将上秦王疏交门房转交。

    想着想着,他又用另一块绢写了几句话给蒙武。

    他安心地上床,很快就睡着了。8

    秦王一遍又一遍地细读蒙武呈上的李斯〈谏逐客疏〉,看到深得其心之处,还敲击几案兴叹。最后他将疏交给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你拿去看看,真是绝好的文章!”

    赵高跪下双手接过去,就这样跪着阅读起来。

    接着秦王转向侍坐左侧的蒙武说:

    “李斯的确是宰相之材,可惜不是秦人。”

    “大王认为他书中的话是否正确?〃蒙武恭敬地问。

    “再正确也没有了。〃秦王脸上流露着佩服。

    “既然正确,就表示大王认为逐客之举有商榷余地了?〃蒙武紧紧追逼。

    秦王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复,他转脸看看赵高,赵高已看完卷好,又再双手递还秦王政,秦王问道:

    “这样快就看完了,有什么意见?”

    “文章绝佳,只是立论不合时宜!〃赵高仍然跪着回答。

    “哦,你站起来说,哪个地方不合时宜?〃秦王坐着说。

    赵高遵命起立弓身说:

    “秦国昔日国小地窄,没有人才,所以要借重外才,但如今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再借用外才,不但会引起旧臣怨怼,形成对立党派,而且有的的确是在为敌国做间谍或游说,将故国利益放在秦国利益之上。”

    “嗯,你的话很有道理,〃秦王又转向蒙武问:“蒙卿家的意思呢?”

    “赵侍中也是赵国人,难道就对秦国不忠?〃蒙武指着赵高叫阵。

    蒙武一直看不惯赵高那副猥琐的样子,见到他说话时不停转动的小眼睛,更是无端会起厌恶,心中作呕,偏偏每次面对秦王议事,赵高总站在秦王身后,要看秦王就必须看到他,而偏偏十次有八次秦王都要他参加意见。

    “奴婢虽是赵国人,可却是大王的旧臣,蒙大人不要忘记。〃赵高下面半句话不敢说出来——我还是自小和秦王一起长大的总角之交!

    秦王政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看他们争论。在他的眼中,赵高是一只丑陋的哈巴狗,虽然又小又丑,但摇尾乞怜,用舌头舔你的脸所引起的爱怜,他不能不承认他可爱。一时不见,还像缺少点什么,而且他所提出的见解,多半也是中肯合理的。

    而蒙武在他看起来像头年轻力壮的狮子,骄傲自负,目光心胸宽大,有不料之才,看问题有卓越超人的见解,稍经磨练,会是上选的将相栋梁之材。

    他喜欢看这两个人斗嘴争辩,就像看一场雄狮斗狗的游戏,狮子虽猛,大开大阖用尽全力,却往往为哈巴狗善于闪避腾挪的小动作所困窘,最后弄得精疲力尽,两者都占不到便宜。

    “大王的看法又是如何?能否指示臣等?〃蒙武这次急着解决问题,不愿节外生枝和赵高争论。

    秦王政沉吟不语,蒙武和赵高都是他的亲信心腹,经常接近他,都明白秦王硋现这种神态,接着就是他出人意料的决定,果断迅速,不容器他人再作异议。

    但两人不知道秦王政的决定到底偏向谁。

    “蒙武。〃秦王政突然发声,将焦急等候的蒙武和赵高都吓了一跳。

    “臣在!〃蒙武恭敬地回答。

    “派你迅速查看李斯是否已走,不管现在何处,都要找来见寡人!”

    “赵高!〃秦王又喊。

    “奴婢在!〃赵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拟诏书,撤回逐客令,待寡人看过后用玺,即办!”

    “是!〃赵高看看兴高采烈的蒙武,很难过这场争论这样快就输给了他!9

    蒙武急忙赶往李斯府邸,在半路上他还一直在想如何跟他措辞,因为他认为李斯虽为客卿,官并不大,但偌大府第,说要解散善后,总得费一点时日,诏命上限三天,应该是在第三天走。

    谁知道李斯做事干脆利落,一天之内就将诸事处理就绪,第二天就走了,信到他手上时已是下午的事,现在秦王命他留客,李斯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

    他望着空洞洞的庭院,想起和李斯的交情,不免有点感伤,但记着秦王的命令,李斯无论在哪里都要带回来,这是一项〃绝命〃,含有找不到李斯就不要回来见他的意味。

    他急忙又赶到东门,找到司阍察问。门监告诉他,早上辰时李大夫就带着一个家人,驾着一部单马安车出了城。

    蒙武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办法,尽管天已秋凉,英俊的脸上却流满汗珠。小个子的门监看不过去,请他进到门守的小衙门里,为他斟上一杯茶帮他出主意。

    “李大夫出秦一定要经过函谷关,〃门官说:“只要交代函谷关的守将注意就好!”

    “你不知道,要下军令须得请到王命,这又得花费时间,同时前命只限三天离开咸阳,李大夫又是书呆子脾气,假若他游兴大发,在秦境游山玩水十天半个月的,我到哪里去找他!〃蒙武自言自语地发牢骚。

    “那也是啊,〃门官附和着他说:“他若离开大路,不经关卡,在渭水上钓半个月的鱼,主上就会等不及,蒙大人你也就没办法在主上面前交差,那真没面子!”

    “是啊,〃蒙武不自觉地也学着门监的口吻:“这点事也办不好,真没面子!”

    “那也是啊,请王命下军令要费时间……〃门监沉吟着,忽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嘿,我倒想起一个办法!”

    病急乱投医,他并不指望这个看来呆头呆脑的矮子会有什么好办法,但他还是要姑且一听。

    “请教有何办法?〃蒙武拱手行礼。

    “蒙大人,千万别这样客气,大人肯坐下来喝小人一杯茶,就是给小人莫大的面子了,行礼小人担当不起。”

    “请教!〃蒙武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他急欲知道办法,这个小个儿门监却和他歪缠,但是他自己要问别人,他官虽大,也不能翻脸发脾气,他又拱了拱手。

    “大人,〃门监连忙摇手制止,他不说答案反而问了蒙武一句:“秦国什么系统最严密,办起事来最快?”

    “缉拿人犯系统吧?〃蒙武不懂他问话的意思。

    “对啊!〃门监又拍了拍大腿(这老小子真是得意忘形)说:

    “蒙大人去向廷尉报案,说李大夫盗了机密文书出秦,不出三天,哦,他才走没多久,不出几个时辰,不管他在渭水上钓鱼也好,在官道上赶路也好,包管有人送他回咸阳,你只要坐在家里等就好了。

    “这样不好吧?〃蒙武犹豫地说。

    “那小人就没有办法了!〃门监不说话,露出送客的神色。

    蒙武告辞,门监恭送。

    蒙武上马再仔细一想,稍加修改,这个主意的确可行。他明白,假若直接向廷尉说出奉秦王命找李斯,这位宗室大臣可能阳奉阴违,拖延时间,加上没有王命,说不定根本置之不理,因为李斯在秦王面前言听计从,早已是这些宗室旧臣的眼中钉。往更坏处想,这班人知道秦王急着找他,也许会设法逼他走快点,才好除去这枚眼中钉。

    他向廷尉报案,说是他有份机要文书为李斯借阅,他不小心带走了,希望搜查李斯下落,并暂时扣留,不准出境。

    蒙武是秦王的心腹大臣,这项机要文书当然非同小可,廷尉立即飞出传骑,下令全国侦缉系统,搜查李斯下落。

    蒙武离开廷尉,找了两匹快马,带着一名家人沿途赶去,他默默祝祷:

    “李斯兄,也许会让你受点委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待见面时再当而道歉吧!”

    果然,他快马直追,沿途打听,一天一夜以后在丽邑县尉衙门见到李斯。因为李斯是名臣,只受到软禁的待遇,准备押送咸阳,但也忍受了几个时辰的惊吓。

    李斯看到蒙武来,高兴地跳站起来,大声向他说:

    “武兄,你来得正好,我奉秦王命离境,这里的县尉却说我私带机要文书出国,将我的行李搜遍了,搜不出还是不让我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斯兄,事情一时说不清楚,我这里先道歉,你受的委屈我日后会补偿。”

    蒙武拿出证件证明自己就是报案人,县尉一听是蒙武,连忙赶办领人手续,将李斯交给蒙武带走。

    出得县尉衙门,李斯仍然是一脸不高兴,蒙武陪笑说:

    “斯兄受一点委屈也是值得的,小弟是奉秦王命特地请斯兄回去,一时无法,只有出此下策。小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识吃了点干粮,先找家酒家,喝点酒细谈。”

    在一家具有乡土风味的酒馆,两位大臣找个清静雅房,要了酒菜,据案大嚼,菜味本来就不错,尤其是配上古法泡制的汾酒,一面饮酒一面谈未来军国计划和个人抱负,蒙武家人在一旁侍候,不知不觉竟谈到东方发白,意犹未尽。

    据两人日后回忆共同承认,那天他们喝到平生最好的酒,吃到最好的菜,他们对人谈话也从来没有这样坦诚过。10

    秦王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脸上都未带丝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学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深通刑名经济,真可与中隐老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热衷名利,可与之有所作为,不像他跟中隐老人初见,老人就已老迈,虽教他各种学问,却并不刻意激发他有所为的雄心,老人只要他凡事顺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听老人训话如食淡茶白饭,也许是日常必须,不无营养,却食外无味,只是为了有所受益,勉强听下去。好在老人也不愿多说话,凡事点到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这样谈一天一夜,恐怕他早睡着了。

    但李斯不一样,他的谈话像烈酒,喝一口就会兴奋,还想再喝一口;他的见解像辛辣菜肴,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势,说明各国的强处及弱点,结论是:经过秦国这多年的用间和挑拨分化,诸侯各国合纵之约已解,近年来更是互相征伐,血战不已,秦国如今应趁各国兵连祸结,民生凋敝之际,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灭六国,首先最有利的目标是韩国,因为韩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战略上吞掉韩国,一方面可以先声夺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师一出即竟全功,对我军士ae鴉1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插口取笑他说:

    “李大夫是韩国人,提出首先灭韩的主张,不怕故国父老怒骂吗?”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说:“天下本为一,只是周室积弱,历代共主昏庸,才造成诸侯割据、自相残杀、民不聊生的惨况。灭六国统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义举,因为只有统一,天下才能免却战争之苦。”

    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击案称好。

    “至于我本人,〃李斯又继续说:“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要对天下黔首有利,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何况,首先灭韩,也就是首先让韩解除战争之苦,蒙大人要是肯进一步仔细想,也许还会说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国呢!”

    “不错,〃秦王政有所悟地接着说:“先攻占韩,在我可以解除尔后出兵赵楚侧背的威胁,在韩也可免去多少年来借道及战祸波及之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说话。

    另外,李斯取出几张带来的羊平地理图,他一一展开在几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观看。只见这些地理图绘得非常详实精细,举凡地形要点、通路、城市、村落、粮食、水源地等的人口和人力与资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赞叹。

    “臣一向以天下为己志,尤其在秦这几年奉命主持间谍系统,对各国人物、天时和地志,莫不尽力搜集。”

    秦王政点头称好。

    李斯跟着话题一转,谈到秦国内政的种种得失,他总结说:

    “秦地民风淳朴,怯私斗而勇公战,重法纪而不徇私,这是孝公变法所留下的遗风,但自吕不韦当国这多年后,官民风气都逐渐败坏,常发生官商勾结共谋利益的情事。由于工商业发达,各国商人云集,将各国尤其是楚赵的颓废淫乱之风带来,民风走向浇薄自私,唯利是图,追求个人享受,而置国家乡里于不顾,财富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特别是外国商人之手,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再过若干年,就会出现农村破产,农民无以为生,集体流入城市,而城市无法容纳,种种乱象将由此而生。”

    “先生认为应该如何防止?〃秦王政忧形于色地问。

    “再用商鞅之法,并予加强,重农抑商,以维国本。〃李斯简要地答复:“发展国家经济,节制私人资本,以积国富。”

    “愿先生助我。〃秦王政诚恳地要求。

    “臣当一一拟定详细计划,再请大王过目。”

    “好!〃秦王击案。

    在讨论完敌我情势和内政得失以后,秦王政等三人共同得到一个结论——

    整理内政与并韩同时进行,然后视情况先灭赵魏,再及燕楚;齐国地偏,与秦不接邻而最富强,于最后集中力量灭之。最重要的战略改变是:秦国不再像以前那样蚕食各国,适可罢兵,而是按先后次序,全力整个吞并。11

    中隐老人主动派侍僮找秦王政来,在秦王政坐下后,两者有以下一段谈话。

    “听说你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吗?”

    “老爹真是隐者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谁告诉老爹的?”

    “宫中正在盛传,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几句话——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凡事强求,必有恶果。”

    “不过,如今诸侯自相征伐,财竭民穷,正是出兵统一天下的良机。〃秦王政信心十足地说:“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统一天下,彻底根绝战祸之苦,解救天下人民于倒悬?”

    “秦国不至于财竭民穷乃是凭藉巴蜀富饶的财源。但这几年的连年战争,十五岁以上壮丁死伤过半,你抚死恤伤还来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时不我予,等到各国休养过来,再合纵对我,就后悔莫及了,我想乘机顺势,也应该是所谓顺其自然吧!〃秦王政带调皮意味地笑着说。

    老人长长地叹口气,然后闭目说道:

    “你眼前的神态,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们两人有何相似之处?〃秦王政显得非常高兴,与使得秦国由偏僻附庸一变为天下强国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很大的赞誉。

    “我想起商鞅说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点失望,但由于好奇,还是说:“愿闻其详。”

    “当年商鞍以孝公宠臣景监求见,头次见面,商鞅言事,孝公不时打着瞌睡,等到商鞅走后,孝公怒骂景监,说他介绍来的人是个疯子,说的尽是狂言乱语。景监以此责怪商鞅,商鞅说,我向孝公说的是帝道,他听不懂。过了五天,孝公主动找商鞅去,这次谈话比较投机些,但还是不能合孝公的意。于是孝公责备景监,景监转过来怪商鞅。商鞅说他这次是谈王道,孝公还是听不进去,请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说不成他就回家去种瓜了。”

    “你不是在睡觉吧?”

    “老爹,怎么会!〃秦政王也笑起来:“后来呢?”

    “孝公却不过景监的恳求,于是再召见商鞅。两人相谈,数日不厌,在谈话当中,孝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头都伸到席案前面来了!于是景监问商鞅,这次怎么能使孝公如此满意。商鞅说,这次我谈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悦。而孝公最后告诉商鞅说,行帝王之道,等得太久,他没有这个耐心,行霸道能及时看到国家富强,这才合他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问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说:

    “让我考考你,何谓帝道?”

    “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天下共举,依然辞让,仆人之出,天下庆幸,尧舜是也。”

    “何谓王道?”

    “一心行仁,泽及百姓,万国景仰,莫不愿为平民,征伐一地,多地盼王师,如商汤周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着问。

    “修刑厉法,富国强兵,使民怀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国旗天下之道嘛!〃老人叹叹气说:“尧舜以前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天下选出来的共主,当然天下心服,这种制度应该行之有千万年,虽无史可考。所以行帝道时,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难时才会想起。行王道已是家天下,为争王位虽然发生战争,但战争时短,太平日久,人民安居乐业的时候多,所以商能维持六百多年而后败亡,周能维持八百年而后崩溃,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即衰,力尽则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国却日益富强。〃秦王政不服平地说。

    “要我说实话得罪你呢?还是要我编谎言让你心喜?〃老人睁大眼睛注视他,神情显得非常忧郁。

    “当然希望老爹说真话。〃秦王政诚恳地说。

    “自孝公变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国对外发动多少次战争?秦国在国际上所得到的称号是强秦和虎狼之国。各国君主畏惧不说,各国百姓莫不痛恨,比之当时武王之师,各国盼望如久旱望云霓,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纵与连横之议。合纵是合力对秦,连横是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都是畏惧的结果。至于秦国百姓如何,我不说,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老人闭上眼睛,脸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恳求地喊着。

    “秦国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国,但一推广到天下,不用等多久就会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而惊,想出折衷办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诉别人说,等我走到南方极处,我就会回向北行,你相信吗?”

    “……〃秦王无语。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两次不合王意,最后一次才作逢迎,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痴如醉,他比商君更没有原则,更会见风转舵,善于投机者不可靠!”

    老人闭目不再说话,秦王知道该告辞了。

    第十二章龙腾之前

    1

    室外西北风怒号,蕲年宫南书房却室内如春。

    金盆兽炭,火势正旺,琉璃灯照明的四壁,也抹上一层淡淡的红。

    秦王政的书案上,奏简文书堆积盈尺,他埋首其中,迅速地批阅,眉头却始终是紧皱着的。

    丞相奏简上说,今年天时坏得特别,四月天气犹寒,路上竟发现冻死人。同时天大旱,到八月才下雨,农民春秋的收成全都落空,要不是为了军粮补给,在各地广设谷仓,紧急由巴蜀运来余粮,早就会闹大饥荒了。赵魏两国就已传出了饥馑,百姓吃草根树皮、易子而食的消息不断。

    他在丞相王绾的奏简上朱批:

    “粮仓应增设,道路要多建!”

    他丢下玉笔,在室内走动,掀开南窗的厚重锦帘,看到的是满天乌云,与宫内未熄的少数几盏灯光,遥远得像是天边的寒星。

    “快下雪了!〃他自言自语:“十月的天就这样冷,百姓的冬衣恐怕还未来得及准备!”

    “陛下也该休息了。〃赵高在身后启奏。

    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儿时玩伴,心上浮起些许愧疚。自从失去成蟜以后,他是他唯一可以吐露心事的人,虽然赵高过度拘谨谦顺的样子,常提醒他赵高是奴才自己是主子的事实,使他无法和他畅所欲言地交谈。

    可是赵高的确可爱,他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身边,不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不在;平时赵高很少开口,但他想听什么话,赵高总是会适时适地地说出来。

    “什么时候了?〃他随口问。

    “子时已过,陛下该休息了。〃赵高恳切地说:“要为天下人保重玉体。”

    “寡人何尝不想早休息?〃秦王政苦笑着说:“事情没办完,只是想到民间缺粮,上床也会睡不着。”

    “陛下英明仁慈,只怪王丞相等人不能为陛下分忧!”

    秦王政看看这个神情猥琐的阉者,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赵高真是个会随时抓住机会恭维和挑拨的人,但奇怪的是他不会讨厌他!

    “王绾、蒙武、李斯都是很能做事的人,但寡人不想再有吕不韦的事情发生,清除吕不韦和嫪毐的余孽已伤了国家不少的元气。〃秦王政笑着说。

    “是,不过……〃赵高看了看秦王政微露倦容的脸,没有说下去。

    “说啊,赵高,不过什么?〃秦王政微笑着催促。

    “奴婢认为,陛下意在天下,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可是行之不易,守之更难,将来政务的多与繁,绝对不是君王一个人所独力负担得了的,陛下天纵圣明,精力过人,应付没有问题,但千万代子孙中,总会出一两个资质平庸精力不济的人。”

    赵高说到这里停住,又观察了一下秦王政的脸色。

    只要提及政事和千万代为王子孙,秦王政的精神为之一振,脸上些微的倦容立即一扫而空,他笑着说:

    “赵高,来,坐下说!”

    秦王政先在正中的几案前坐下,摆手示意要赵高坐在下首几案。

    “奴才怎么敢?〃赵高躬腰屈膝,诚惶诚恐地说。

    “赵高,私下不要太过拘礼,不坐下怎么议事!〃秦王政用命令的口气说。

    “是,奴才遵命。〃赵坐在下首几案前,依然是半跪姿势。

    “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秦王政看到他半坐半跪的姿态,心想这不比站着还累人?但他不方便再管。

    赵高侃侃而谈,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做法。

    他的建议是建立一套权能分开的制度,丞相和国尉率领属官办事,分掌军政事务,但决定权在君主。换句话说,君主只要提出构想和要求,丞相和国尉就应按照君主的意图拟订详细计划,待君主批准后执行,不再有独揽政事的权力。而国尉在军政方面不再经过丞相,直接向君主负责。

    同时加重御史大夫的职权,要他不再是丞相伴食的副手,而是独立行使职权,考核和监察百官,包括丞相在内,另外对君主也有劝谏的权责。并且御史体系应由中央到地方,形成一个整体。

    为了防止吕不韦事件的重演,应设置一个秘密机构,掌握在君主自己的手上,随时侦伺中央大臣及地方首长的言行举动,使君主耳聪目明,能够知道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有事可预先防止。

    这些侦伺人员又可分明派和暗插。明派方面,朝中重臣和地方首长或分封君侯的机要人员,必须由君主指派,而暗插人员则不暴露身份,分置在各便于监视的职位上。

    明派可以震慑大臣或地方首长不得有异心,暗插人员则是要受监视的人时时事事戒慎恐惧。

    再有就是扩大廷尉的职权,虽然廷尉属于九卿之列,地位不如丞相、御史大夫、国尉等三公,但秦要以法治国,就必须将廷尉和地方的郡尉、县尉、亭尉接连在一起,形成一张完整严密的法网,由廷尉负责管理执行,而网纲掌握在君主手上,收发顺心,运用自如,用来对付所有不法之徒,只有君主个人例外。

    听完赵高这一套做法,秦王政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以往只知道赵高深通刑名狱政之学,还了解他为人深沉富于机心,却从未想到他的思考也是如此周密。

    “赵高,寡人很同意你这套构想,先去拟订详细的组织体制,拿来寡人看,然后再决定那个秘密机构的首长和廷尉的人选。”

    “是!〃赵高恭敬答应。

    秦王政忍不住想:赵高也真是天赋异禀,精力过人,他白天主持国际情报工作,晚上还得陪侍他,却一点也不显ae1态。何况他已去势,照说阉掉男性象征,身体会女性化,精力也会衰退,但他却超乎常人。

    “陛下早点休息吧。〃赵高正要出外找人掌灯笼送秦王回寝宫,只见一近侍慌慌张张地进来跪禀:

    “太后驾到!”

    “赵高,你先回去休息,太后如此晚来,不知有什么急事。〃秦王政皱着眉头向赵高说。2

    “母后驾到,儿臣未能远迎,请恕罪。〃秦王政拜见了太后。太后在上首席案前坐下,摆摆手要秦王坐回正中的主位上。〃母后深夜到来,不知有什么紧急事?〃秦王政关心地问。自地道重逢的悲喜剧发生以后,秦王政才发现到母亲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十几年时间里,连死三个男人和两个儿子。除了庄襄王以外,全都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他不免怀有内疚。

    自从迎接母后返居甘泉宫后,他更感觉到世上只剩下他是母亲唯一的亲人,母亲对他有种相依为命的依赖。因此他从内心怜惜她,不但按照体制每天晨昏定省,而且只要抽得出时间,他都会尽量陪她,可是他抽得出的时间实在太少。

    “没有事,〃太后像怕打扰了别人的小女孩,脸上有点腼腆地说:“年纪大了,睡眠少了,往往会半夜醒来。刚才问绣儿,她说你南书房的灯未熄,我想你还未睡,所以过来看看。”

    她看了看秦王案前成堆的奏简文书,而露关切地又说:

    “寅时都快过了,还不睡,小心坏了身子!”

    “事情不做完,上床也睡不着。〃秦王政笑笑说。

    “君王的事,什么时候会做得完?多分点给下面做。我见过你先祖孝文王办事,也伺候过你父王庄襄王治国,没见他们这样从早到晚地忙,国家还不是治理得好好的。〃太后很显然不赞成他凡事躬亲的作风。

    秦王政在心里想,吕不韦和嫪毐事件就是孝文王和庄襄王治国作风所造成的恶果。要在以前,他就会直言出来,但现在看到母亲出现了皱纹的脸,以及已经发胖的臃肿身躯,他不忍伤她的心,便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是,母后。〃秦王政恭敬地说:“儿臣刚才和赵高还在谈论权能分开体制的事。”

    “赵高?〃太后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阉者不能重用,历史上、传闻中,寺人乱政的事,比比皆是。”

    “是,母后。〃秦王虽想说赵高此阉不同,但他仍然没说出,只要牵涉到这方面的事,恐怕会触及母亲的旧痛。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的!〃太后微笑着说:“第一,我要你爱惜身体,别的太后劝儿子爱惜身体,多半是劝少喝酒,对女色要有所节制,我这个太后劝你这个儿子,却是要劝你少操劳政事,多做点消遣和娱乐。过犹不及,儿子,你应该懂。”

    “母后教训得是,体制建立好,政事分层负责,儿臣也许就不会这样劳累了,到时候去多陪母亲。〃秦王政刻意讨母亲的喜欢。

    “你这样大了,自有主张。〃太后开心地笑:“第二,你也该找个人伺候你了。”

    “伺候我?〃秦王政惊诧地微笑:“宫中服侍我的人好几千,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专人司职。”

    “你扯到哪里去了!〃太后笑着说:“我是以普通母亲的身份和儿子说话,你都廿五岁,还不打算立后?”

    “立后?〃秦王政支吾着说:“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人。”

    “苏夫人怎么样?她帮你生的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秦王政知道太后喜欢苏喜,人美而端庄,最讨喜欢的是她从不多话,也不过问政事,只尽一个普通女人对一个一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