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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个孩儿是什么人?”

    “哀家宫中寂寞,收养作伴的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太后装得毫不经意地说。

    秦王政看看赵高,意思是问有什么办法。

    “启禀太后和大王,〃赵高躬身说:“按照秦律,宫中不准收留非王室血统子女,如要认养,需得宗正召开宗室会议决定。”

    “这两个孩儿,大的哀家已养了四年,你说应该怎么办?”太后赌平地说。

    “回禀太后,按律应带出宫,交宗正代管。〃赵高一本正经怪声怪平地回答。

    “王翦,赵高,〃秦王政下令说:“将两孩儿带走交宗正处理!”

    “是!〃两人同声回答,上前来抱孩子。

    本已惊惶害怕的两个幼儿,此时放声大哭,紧紧抱着太后母亲大叫:

    “娘,坏人要抓我们!娘!”

    王翦手快,赵高也不慢,几个拉扯以后,就已将孩子抢到手,太后护犊心切,站了起来,厉声叫道:

    “嬴政,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为娘所生,你想怎么样?孩子还我!”

    秦王政干脆转过身去不理,只低喝了一声:

    “走!”

    “湘儿,绣儿,快上来抢孩子!〃太后此时为了抢赵高手上的幼子,已拉扯得鬓发零乱,衣衫不整。

    湘儿绣儿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做。

    太后又惊又怒,这时她已完全忘了太后的身份,她只是母亲,就像一头不顾一切保护幼兽的母虎,她连哭带喊地说:

    “孩子无辜,还我孩子!嬴政,他们是你的兄弟!”

    她这几句话等于承认两个孩子是嫪毐的。

    “赵高,这该怎么办?〃秦王政左右为难,有点徬徨失措。

    “按秦律,谋逆者灭三族,但宗室所下嫁之女不是主谋者可免!〃赵高这下可抓着为兰姨被活埋以及自己遭阉的报仇机会,而且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永远不会再有。

    秦王政此时也想到,这种事必须当机立断,否则越理越乱,他沉声说:

    “王翦,赵高,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

    “奴才遵命!〃赵高趁太后在和王翦纠缠时,拔出佩剑一挥,手上幼儿的头随即落地,血喷得赵高一脸一身,尸身也丢到地上。

    “儿子!〃太后厉声哭叫,抢过来抱着幼子尸体痛哭。

    “王翦!〃秦王政又低喝着。

    王翦佩刀在手,却是两手颤抖,杀不下去。

    秦王政见到太后放下幼子尸体,奔过来要救这个大儿子,他只得夺过王翦佩刀,当胸一刀刺个对穿。

    太后扑上来抱着秦王政满头满脸地乱咬,口中还嘶喊着:

    “嬴政,还我儿子!嬴政你这个没有心肝的野兽!”

    “娘,冷静点,〃秦王政轻拍着太后的背:“只有孩儿才是你真正的儿子!”

    太后跌坐在地上,两眼呆望着秦王政,眼神空洞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王翦命几名虎贲军进殿收拾尸体,太后又站起来扑向两子尸体,沉声说道:

    “放在原地,哀家自己会处理!”

    她又恢复了太后的威仪。

    秦王政转脸向始终呆立在原处的湘儿、绣儿说:

    “好好照护太后,若有闪失,你们明白后果!”

    然后他向王翦等人低喝一声:

    “走!”

    秦王刚走出便殿,又听到太后的哭号,那不像人的声音,像是失去幼兽母狼的哀嗥。

    “王将军,〃秦王政在上车时命王翦说:“此宫人员不准进出,包括太后在内!”4

    嫪毐出得地道,辞别太后,纵马狂驰一段路以后,将马放慢,心头浮起些许凄凉意味,回首往事,仿佛一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梦。

    前不久他还是太后的专宠,拥有河西太原郡改制的毐国,宫室、车马、衣服、苑囿几与秦王同,私下装饰之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行到一处十字路口,天已大亮,他下得马来,折腾了一夜,人疲乏已极,他得睡一会再决定行止。

    他将马牵入一处树林,取下行囊,才发现太后对他的体贴真可说是无微不至,不但换洗衣物应有尽有,而且连日常应用的碎金子和银子都为他准备好了。

    另外还有一张羊平地形图,精确地绘出咸阳至邯郸的路线,分成官道和山间捷径,各处关卡也都明白列出,显然是专家的手笔,图上并有一条路线,标明如何利用山径绕过关卡,通过函谷关山区,到达洛阳。届时他就像鸟飞出鸟笼,可以自由在天空上翱翔。

    看过地图,他心安不少,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仰躺着欣赏一会蓝天白云,想了片刻太后对他的种种好处。他感觉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女人(他在内心中总是如此称呼太后)对他这样好,他却一点也没真正喜欢过她?

    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在赵国邯郸市井,他就以大阴人出名。婢女歌伎、富室怨妇、后宫受冷落的妃姬,全都是自动找上他,为他争风吃醋,甚至是吞药上吊,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当然他不会迷上任何一个女人,他总觉得女人好烦!

    肚子饱了,心一放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以前当浪荡子时,他常和女人在田间野合,在树林中睡觉的经验很多,今天重温,滋味特别好。好久他都没有这种人与大自然实际相接,青草芳香就在鼻前荡漾的甜美感觉。

    不但睡着,而且还做了很多梦:一会梦到在天上飞;一会又梦到自己到达了邯郸,变成类似吕不韦和陶朱公的人物,掌握了赵国和齐国的经济大权;一下梦到自己又回到太后身边,说是秦王已赦免了他,只要他今后忠心,既往不咎,他又得到过去的一切;一下却梦到身在刑场,刀砍下来,头落地,却不怎么痛。

    就这样醒醒睡睡,梦醒了又入梦,等到他真正醒来,天已全黑。

    他想企图上的附注,要他夜出昼伏,尽量找三家村的偏僻人家买水买干粮,因为这些地方的人大都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外事。

    他牵着马往四处望,远远看到树林外有一家孤伶伶的灯火在闪烁,他想那里的人家不会多,很合乎这个要求,他想补充点饮水和干粮,好在夜间赶路,绕过咸阳。

    这里山边只有一户人家,最近的邻居都在五十丈外,他上前敲门,没有人应,木门却是虚掩着的。有灯火,门虚掩,表示主人必在近处。他在院子里找到水缸和桶,他先打桶水让马喝,并将黑马系好。

    他走进屋内,想找主人问话。只见一幢茅屋隔成三间,后面添加了一间厨房,中间堂屋供有祖先牌位,倒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他远处看到的火光,正是祖宗牌位前的油灯。他就近一看,知道了这户人家姓江,算来也是秦国的国姓,怎么如今沦落为平民?因为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天子七庙,祖宗牌位不会供在家里。

    嫪毐新败之余,竟也兴起沧海桑田之叹。

    正在他迟疑是否要再等,忽听得后面厨房里有水声。5

    他边往后面厨房走,一面出声问:

    “家里有人吗?”

    只听水声暂停,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说:

    “是谁?不要过来,我正在洗澡。”

    “过路的人,想买点水和吃的。〃嫪毐回答。

    “在前面等会,我洗好就出来。〃这个女人说话声音鼻音很重,富于磁性。

    依嫪毐的经验,有着这种声音的女人,不管是否好看,全都是淫荡成性,对男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哦。〃他答应了一声,装着向屋前走,却又蹑手蹑脚,轻步向厨房摸索而去。

    这就是吕不韦所说他的贼性难改,偷看民妇洗澡,乃是他年少时最爱的嗜好,这几年已没有这个必要,也等于是说没有这个机会,如今在逃亡中,遇到这种机会,他忘掉身处危境,竟又贼性大发。

    他从厨房门板的破缝中看进去,只见黯淡的灯光下,一个赤裸的背影对着他。虽然光不够亮,但仍然看得出这女人的皮肤相当白皙,臀部和大腿浑圆丰盈,小腿挺直,肥瘦适中,头发上卷,露出细白的颈子,用布擦背时,纤细的腰和高耸的臀转动,就像在跳着最美妙的舞。

    嫪毐几年来都是太后的禁脔,不许他碰任何女人,连湘儿绣儿和他们四人连床嬉戏时,他也只有动动手的份,其他的女人更不必说了。周围那多美丽性感的女人,他只能供供眼皮,看得到而吃不到。

    如今一见这个活鲜鲜野味,不禁食指大动,男性的欲望像火遇上油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怕看得太久,为那女人发觉惹出麻烦,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堂屋坐下等着。

    没多一会,女人出来了,嫪毐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失望,脸上肤色没有身上那么白皙,五官也只普普通通,谈不上姿色。可是看到她走路时扭腰摆臀的姿态,他心中那股欲念却燃烧得更旺,这个女人不但洗澡会跳舞,连走路都是拐诱男人、引发男人情欲的舞姿。

    “先生,要你久等了!〃她笑着说,眼神似乎露出惊诧和艳羡。

    嫪毐对自己的貌美体健和男人魅力,乃是绝对有信心的,昔日走马邯郸,哪次不是有众多女人从街旁楼上,偷偷地用鲜花水果丢他!这个乡下女人当然不能例外。

    嫪毐从袖口袋中取出一小块金子,双手递交过去:

    “敝姓张,为邯郸小商人,因贪图赶路,错过宿头,想请大片行个方便,随便弄点吃的,找个地方放小的胡乱睡一宿。”

    “你是邯郸人?〃女人惊喜地问,拒绝了他的金子。

    “正是,大片听小的口音,就可知道不是秦国人。”

    “妾身也是邯郸人,〃女人改以标准的邯郸口音说话:“我丈夫也是来往秦赵两地的小商人,在邯郸和我结识,娶了妾身以后就将我带回到这里,算算也好几年了。”

    接着她问了些邯郸的现况,嫪毐照着前几年的情形回答,她也就真相信他是来往秦赵的小商人。亲不亲故乡人,再加上和他丈夫同行,女人显得特别亲切和高兴。

    谈了一会,女人想起什么似的说:

    “我丈夫日前刚好去邯郸,一去最少要一个多月,家里没有其他的人。我去帮你弄点吃的,你应该有坐骑吧?我也会帮你喂,我们同乡异地相逢,张先生就不要客气了。”

    “不,马还是让我自己去喂,大嫂只要告诉我草料在哪里就可以了。”

    嫪毐喂好马回来,女人已将饭菜都在堂屋里摆好了,四碗菜,荤素都有,外加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全都是赵国的菜式,而且做得非常精致悦目。嫪毐忍不住〃咦〃了一声,夸赞着说:

    “想不到大嫂还烧得一手好菜!”

    “不瞒张大哥说,我家原来就是在邯郸开客栈的,十岁跟着父亲学,十二岁就独当一面做大厨子。〃女人媚笑着说,张先生也改口成了张大哥。

    女人又拿出一罐好酒为他斟满,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得非常投机。酒为色媒,加上两人都有意,莫名片妙地由对面而坐变成了并肩叠腿而饮,糊里糊涂地由互相举杯为寿,变成女人用嘴喂他喝酒。

    “张大哥,你的手好美,比我们女人家的手还要白嫩!〃她抚摸着嫪毐的手,同时欣赏着他手指上戴着的一只翡翠戒指。

    这只翡翠戒指乃是太后送给他的定情物,据太后说成色质地之好,天下还找不到第二只,当然他不能告诉这个女人。

    几杯酒一下肚,两人情欲如同野火,形成一发燎原之势,等不及收拾饭桌,就收拾到卧室床上去了。

    虽然此女姿色平庸,但饥者易为食,几年来除了做那个老女人的性奴隶以外,他没有交合到第二个女人,今夜首次开戒,滋味有说不出的新鲜甜美,尤其是这个女人床上功夫不坏,很能够配合。她也是旷废已久,贪心得很,遇到嫪毐这种内外俱美的男人,更是奋不顾身,不知道什么是累。

    最后激情过去,他转身而睡,迷糊中觉得女人自己穿好衣服,又在帮他穿。

    “也许她是怕外人进来发现到不好。”他昏沉沉地想,随即真的睡着了。

    他接连做了很多美梦,一个接一个,但最后的一个梦却不好。他梦到自己独自行走在一座荒山上,突然路旁草丛中爬出一条大蛇,眼如铜铃,头大如小箩筐,它紧紧地捆住他,红红的蛇信就在他脸上舔,蛇涎滴在脸上,好黏!他起命挣扎,大喊救命,最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像捆粽子一样,从头到脚都被绳索绑得紧紧的。

    他的四周围满了人,这荒郊野外,怎么会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人来?

    那个女人拿着一盏灯照着他的脸,向周围的人说:

    “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嫪毐,我在邯郸客栈楼上曾用鲜花丢过他,他连望都不望我一眼!”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白胡子老头仿佛里正类的人物说:

    “江大嫂,这下你可发财了,赏钱百万,不过总也得拿点出来分给我们这些帮忙的人!”

    “就拿二十万出来给大家分,不过还要劳动各位将他送到咸阳去。〃她兴奋地搔首弄姿,嫪毐看清自己的翡翠戒指已经到了她手上。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她趁众人不注意,装着察看什么,俯下身来吻了他嘴一下,细声的说:

    “这只戒指留给我做纪念,我们总算是一夜夫妻!”

    “我靠女人起家,也败在女人手上,这是命该如此,还有什么话好说!〃他也在她耳边小声回答。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听候这些乡下人的摆布。6

    廷尉结案上奏,秦王政批准——

    嫪毐领军谋反作乱,判车裂之刑,当诛三族,但嫪毐只身在秦,无族可诛,罪其舍人门客。曾随同谋反者,一律枭首,未从者罚劳役三年,为宗庙提供燃薪。从犯卫尉王竭、内史刘肆、佐弋张竭、中大夫令陈齐皆枭首,灭其宗族。

    廷尉反复追究治理,此案株连者达四千家。凡是和上述人员有亲戚关系或近日有应酬馈赠来往的,全部夺官去爵,贬居蜀中。

    同时秦王政下令,嫪毐行刑时,由相国吕不韦监斩,秦王本人将亲临观刑。这是因为他恨透了嫪毐,也是给吕不韦增加心上压力。

    廷尉及李斯已搜集足够证据,证明吕不韦事先知道嫪毐谋反,隐匿不报,并且在嫪毐行囊中搜出他逃亡所持通行证,乃吕不韦命咸阳令所发。

    同时,按秦律,嫪毐乃吕不韦所引进保介,嫪毐犯罪,他当连坐。

    最使秦王政触目惊心的是,他尚未决定如何处理吕不韦,朝中大臣就纷纷上奏力保,各国国君及权要都派使者来说情,民间发动请愿,希望免不韦罪者,更是日有数起。

    秦王政研究发现,吕不韦的势力不但遍布秦国内外,而且已深植民间各个行业;不但是官僚体系,而且是士、农、工、商各个阶层。

    因为他不只是相国,也是大地主、大工业家、大商人和知识份子精神上的领袖。他会赚钱,也会用钱,他利用权势赚来的钱,再用来收买人心,增加他的权势和影响力。不除掉吕不韦,实际上秦国不是属于他嬴政的。

    不过,他现在不愿动声色,先处理掉嫪毐再说。7

    几个月来,咸阳城可说是天翻地覆。

    先是五月的嫪毐之乱,咸阳城百姓死伤上万,房屋半毁,好不容易逐渐平静恢复原貌,接着又是审查嫪毐反叛案,日夜侦破四处抓人,凡是和嫪毐及叛党沾上一点关系的,莫不人人自危。而嫪毐得宠多年,又喜欢交游,靠山又是当今太后和相国吕不韦,与他有拉扯关系的当然不在少数,再加上从犯都是些领军军官,长官部属及家人的关系更是一大片。

    因此,几个月来,咸阳城内几乎是天天都在抓人、审案或是捕捉逃亡者。

    好不容易嫪毐的案子审结了,接着就是每天杀人。

    以往杀三个五个都是在北门市场街口,现在一杀就是一家百余甚至数百口,地方不够,不得不改在北门城外大校场,看杀人几乎变成咸阳人每天的例行娱乐,有关被杀者的谣传和生活背景,也成为咸阳人饭后茶余聊天的资料。

    接下来是看南门被谪到蜀中的人潮,送别的、祖道的,饮宴日日不断,虽说是远贬蛮荒边地,但比仆人头落地、血染刑场,算是要幸运多了,却仍少不了朋友流泪、亲人哭啼。

    咸阳城几个月来都生活在心惊胆战和愁云惨雾里。

    加上天气剧变,十月天气,沙漠方面的西北风提早吹来,竟是天寒地冻,街头出现冻死的饿莩。

    今天又是个杀人的大日子,而且要杀的是首恶嫪毐,用的刑法是秦律中最严厉的车裂之刑,也就是俗称的〃五马分尸〃。这种车裂又分成两种,一种是先斩首而后分尸,一种则是活活生裂,后一种是秦国的极刑,很多年难得看到一次。

    再加上嫪毐是名闻天下的美男子和男人中的男人,又是太后的专宠,咸阳和附近几个城的百姓全都慕名而至。

    由于秦王政要亲自观刑,大校场建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看台,形式和宫中朝殿相似,乃是为秦王专设的。两边各设一看台,坐东朝西的是监斩官吕不韦所用,另一座看台则是为秦王指定来观刑的大臣所设。

    辰时开始,数万虎贲军就开始布置警戒,由蕲年宫一直布置到刑场,鲜明的盔甲、武器和旗帜,在灰暗冷寒的天空下,仍然显得兵强马壮,精神抖擞。

    秦国军队是天下最强的军队,纪律严明,骁勇善战,虎贲军更是秦军百中挑一的精兵,乃是秦国人的骄傲,尤其是经过这次嫪毐事件的考验,不但证明它英勇能战,而且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其日,每当虎贲军的队伍由街头通过,无论部队大小,人数多寡,民众都会围集在街道两旁观看,孩童会跟在队伍后面跑,有些妇女还会在楼上丢鲜花和水果。

    但是,今天将街道两边拥塞得水泄不通,以及站在高楼顶上及大树上的人群,他们想看的是嫪毐。

    尤其是一些贵妇和大家闺秀,早就耳闻嫪毐的种种轶事传闻,更是想在他临死以前见他一面。她们不惜花重资包下街道边的楼上或茶楼酒肆。

    巳时一过,嫪毐的刑车从廷尉大牢中拉出来,前后都有虎贲军押阵,因为有传言,跟嫪毐交情很深的戎、翟君,造反不成,逃回边地后,今天可能会来劫法场。

    在由单马拉着的囚车里,嫪毐蓬头垢面,在廷尉的刑求早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两眼紧闭,似乎神魂早已离开这个世界。

    围观的民众纷纷议论,有人指着他大骂,也有人私底下对他表示同情。

    “看他们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一个久在内心私慕他的贵妇如此说:“这样俊美的人弄得像鬼一样。”

    “裂土封侯,也算人臣至极了,谁教他贪心不足还要想造反。〃另一个大家闺秀插口。

    “他这辈子也算够了,处处受到女人欢迎,换着我也是死能瞑目了。〃一个陪伴她们来的年轻男子说。

    “登徒子,色鬼!〃那位大家闺秀骂。

    “要是小姐能对人稍假颜色,别说五马分尸,就六马七马,小人也是心甘情愿的!〃那个年轻男子涎着脸皮说。

    “不要脸!〃那个大家闺秀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嫪毐的囚车过去不久,大批的虎贲军出动清道,街道上不许停留任何行人,连店门和楼上的窗户都得关闭。虎贲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面对面分站在街道两边,监视着每处巷口和可能藏人的隐密处,连各处屋顶也有专人驻守。

    秦王政的车队来了。

    车队前后都有数百名虎贲军护卫和开道,五部式样相同的輼輬车全由四骑马拉着,一般人都不会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连近侍也是要等秦王指定车子出发的顺序,才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四部随行副车则坐着郎中令和其他近臣。

    五部輼輬车后面才是相国吕不韦等大臣的座车。

    秦王政坐在第三部輬輬车里,看到街道两旁警戒森严冷清的场面,不快地向驾车的赵高说:

    “寡人不喜欢这种见不到一个民众的场面,寡人日夜辛劳焦心国事,都是为了他们。”

    “大王,按秦律,大王出巡……〃赵高恭敬地回答,但只说了一半,就被秦王政打断。

    “寡人知道,但秦律也是先王所订,寡人现在认为已不合时宜,应该修改。〃秦王政摇摇头说。

    “功不十倍不修法,利不十倍不改制。〃赵高这位法律专家只要一提到法令,他倒是十分坚持的。

    “启奏大王,这项清道律例乃是怕宵小及不良份子闯道,但大王一心一意想和百姓接触,可经律制会议讨论后改订。”参乘的长吏李斯说。

    “说改即改,寡人现在规定,今后寡人出巡,不必清道,好让百姓表示一点对寡人的感激之意。”

    “遵命!〃李斯随即下车,向后车的郎中令宣达了秦王的旨意。

    郎中令立即转告虎贲军都尉王翦,王翦也随即命清道虎贲军命令街道两旁店铺开门,准许民众瞻仰秦王龙颜。

    于是,片刻之间,咸阳街道气象整个为之改观,大街两旁门前楼上,连屋顶上都爬满观看的民众。

    秦王军队所到处,民众纷纷下跪,高呼万岁,其实他们根本见不到秦王的脸,甚至连他坐在哪部车上都不知道。

    在志得意满的心情下,秦王不禁又回忆起邯郸,怀念随着老人在邯郸所看到的民间疾苦,以及和玉姊携手同游的温馨。

    “真的,因为君王永远再享受不到那种自由自在了!〃他留恋地想。

    车外的〃万岁〃声越来越响亮。

    “这些百姓多可爱!我应该好好为他们多做点事!”8

    吕不韦坐上监斩台,命人打开囚车,将嫪毐带上验明正身。他转脸看了看坐在正中看台上的秦王政,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暗暗心惊,他明白,嫪毐的事一办完,下一个秦王政要对付的就是他。父子相残,他该怎么办?也许嫪毐说得对,他们应当同心合力,协同太后先将嬴政废掉,但废掉又要立谁?嫪毐的儿子?不,绝不可能!无论如何嬴政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不管嬴政自己或是别人都不承认,但只要他知道就好。

    也许父子相争,该退让的应当是父亲,父亲只有过去和不多的现在,而儿子却拥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该死!嫪毐!该死!叛逆!〃群众的呐喊声将吕不韦从思潮中惊醒。只见两名手执大刀的刽子手已将嫪毐押到监斩台前。

    嫪毐长发覆脸,身上的白色内衣沾满了受刑逼供所留下的血迹,五花大绑,背上插着〃叛逆犯嫪毐〃的斩标。刽子手拉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来让吕不韦验明正身。吕不韦依例仔细观看,这时,嫪毐紧闭的眼突然张开,依旧炯炯有神,破碎囚衣裸露出的胸部和肩部,肌肉仍然坟譬如栗。他两眼瞪视着吕不韦,吕不韦在他眼中读出:

    “他今天杀我这个假父,明天就轮到你这个真父!”

    “你叫嫪毐吗?〃吕不韦依例问:“还有什么遗言?”

    嫪毐不作回答,他又在他眼中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就轮到你!”

    两旁的刽子手用脚踢嫪毐膝盖后方,一面骂道:

    “死囊囚,跪下答话!”

    嫪毐没有理他们,仍然两眼登着吕不韦,两腿站得更为挺直。刽子手想再踢,吕不韦喝住:

    “算了,准备行刑!”

    刽子手一左一右搀扶嫪毐走,嫪毐摇动身子,摆脱他们,昔日邯郸恶少的豪气又再恢复。

    “五马分尸!嫪毐,车裂死他,叛逆!〃群众又噪叫起来。

    咸阳城和附近几个城的居民几乎是空城而至,大校场周围的高地、树上,甚至远方的屋顶都挤满了人,根本不管看不看得到。

    “万岁!吾王万岁!〃有人带头喊,几十万人随声附和。

    在吕不韦耳中听到的和声是:

    “叛逆!吾王万岁!五马分尸!嫪毐!吾王万岁!……”

    吕不韦摇头,苦笑着在心里想,成王败寇,假若嫪毐那天攻打蕲年宫成功,如今押在场中央的一定是嬴政,嫪毐会和嬴政易地而处,坐在观刑台上,也许旁边还会坐着太后,那他呢?又会在何处?

    “吾王万岁!叛逆!万岁!五马分尸!……”

    群众的两种呐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吾王?哪是叛逆?谁该万岁?谁该车裂?

    走向场中央的嫪毐,突然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不是怨恨,却是怜悯,他仿佛又在他脸上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是你!”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五部不同颜色的单人马车,由五匹与车同色的马拉着,分五个方向排列。车马的颜色分别是红、黄、白、黑和黑白相间,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刑)。

    两名刽子手将嫪毐囚衣脱去,只留下一条内裤,四周观众群中响起一片赞叹,中间夹杂着许多尖锐的女声,他们是在赞叹嫪毐发育完美的男性胴体。

    刽子手将五条带钩的绳索分别绑住他的四脚和颈子,然后将钩挂上车后的钩环,他就此成大字形躺在地上。

    鼓手开始擂第一通鼓,表示午时已到,按秦律,这时是受刑人家属最后与受刑人诀别的时候,他们有半个时辰作最后交代和食用酒食,并让家人活祭。

    “这么俊俏、声势显赫的人,临死前都没有一个人来祖道送行,真是可怜!〃一个年轻的妇人说。

    “你可怜他,就买点酒菜敬他,烧点纸钱祭他,装作他的妻子,有何不可?〃另一个妇人打趣她说。

    “他是阉者,哪来的妻子!〃另一个少女掩着嘴小声说。

    “阉者?你看看他短裤的裤裆,凸出那样高!〃一个男人粗声粗平地喊。

    少女红着脸钻入人丛转到别处,周围的人传出一阵爆笑。

    “造反灭父、母、妻三族,就是有妻子也早跑了。〃另一个男人感叹地说。

    突然,人丛中跑出一个带着祭篮的女人,哭着跪倒在嫪毐前面。

    群众一阵哗然。

    秦王政在台上一震,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是你?〃嫪毐摇头苦笑:“你好大的胆子!”

    她正是那晚告密得奖金的女人。

    “毐郎,我对不起你!〃她哭着说。

    “你的丈夫呢?他准你来?〃嫪毐好奇地问。

    “我没有丈夫,他在一年前就死了。”

    “那晚的话都是骗我的?”

    “除了丈夫去邯郸那句话之外,其他每句话都是真的。”

    “唉,多谢你冒这么大危险来看我,现在赶快走,免得连累你!〃他又闭上眼睛。

    “我们至少还有一刻时间可以相聚……”

    这时近侍飞马已到,他在马上喝问:

    “你是他什么人?不怕连坐吗?”

    “他的情人,也是告发他的人,凭什么都连累不到我!〃女人理直气壮,反而将近侍难为住了。

    他哼了一声,又赶快飞马回报秦王政。

    秦王政听了,又想起太后和嫪毐的事,不由怒声说道:

    “这次这个女人不要管她,告诉相国传令下去,今后凡胆敢死后拜祭嫪毐者,交廷尉议刑!”

    近侍又驰马转告吕不韦。

    女人帮嫪毐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他仰着脸喝了一口,呛着咳了很久,他反而潇洒地笑着说:

    “临死还有你来送行,我死已可瞑目了!”

    女人用酒打湿他的额头,为他整理好额前的乱发,一面娓娓地哽咽着说:

    “自幼在邯郸我就单恋着你,那晚……”

    “不要说了,我明白你们这些女人,得不到的就毁掉!”

    “尤其是那晚以后,〃女人带着娇羞说:“我不能让别的女人得到你,假若你那晚说愿意带我走……”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只有来生再见了!〃嫪毐又闭上眼睛。

    大鼓又擂二通,这表示午时两刻已到,送行的家属应立即离场。

    女人哭倒在地,两名兵卒上前将她强行拉了出去。

    接着鼓擂三通,车刑官飞马来到监斩台前禀报:

    “时刻已到!”

    “行刑!〃吕不韦丢下行刑竹牌,大声喝出。

    车刑官急马回到五部车中央,高呼一声:

    “行刑!”

    坐在五部车上的御者扬鞭抽马臀,口中呜呜而呼,五匹马人立而嘶,接着分成五个方向狂奔。

    马蹄印、车辙痕,外加嫪毐身首四肢在沙场上拖出的点点血迹,形成一幅血淋淋的残惨画面。

    “万岁!吾王万岁!〃人群欢呼。

    “叛逆!该死!死有余辜!〃群众又喊。

    “万岁!叛逆!吾王万岁!该……〃两股声音又合流混杂在一起。

    秦王政有种兴奋后的空虚。

    吕不韦还在读着嫪毐的眼神:

    “这次是我,下次是你!”9

    秦王政十年三月。

    那天,秦王政早朝听各大臣奏事已毕,回到内宫,心情特别轻松。

    这几个月搜集到的证据,足够置吕不韦于死地,他决心除去吕不韦,他恨吕不韦的程度不亚于恨嫪毐。尤其是国内外朝野为吕不韦说情,他在怨恨以外,又多了一层猜忌。

    决心已下,没有矛盾,他反而平静下来,一心一意计划如何在最小的伤害下,根除掉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

    唯一仍使他不安的是,吕不韦没有一点要反抗的征兆,这反而使得他有所顾忌,莫测高深,这是对吕不韦迟迟未下手的原因之一。现在他既然决定在近日内采取行动,各方面也部署妥当,也就管不到这样多了。

    忽然内侍来报太后驾到。

    秦王政皱皱眉头,命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派人责问王翦,寡人当面交代他,大郑宫人员不准进出,包括太后在内,怎么太后突然来到咸阳,寡人事先都不知道?”

    君主派人责问,乃是大事,弄不好被责的大臣就会自杀谢罪。

    “是,微臣立刻派人。〃赵高立刻想出便殿找人传诏。

    赵高此时虽然只居中车府令之职,名义上是掌管官中车马仪仗,但实际上他掌管了秦王玺符,是秦王政最亲信的人。自从成蟜自杀,秦王政再没有人可以吐露心事,而赵高为人拘谨,凡事小心,外表上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特别是每次他望着秦王政的眼神,活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想其他父亲李代桃僵对他们家的恩惠,以及赵高本身悽惨的遭遇,他不禁会对他兴起一种怜悯。

    不过他也注意到赵高心理上的变态:赵高遇事是唯恐天下不乱。所以他只命他做事、备谘询,而不赋予任何实权。

    秦王政在顺口说出派人责问以后,警觉到此事的严重性,但又不便出尔反尔,收回成命,正在为难,一旁侍坐议事的骑射蒙武连忙启奏:

    “请大王息怒,暂停责问。”

    秦王乘机下台,要赵高暂不传诏,但他不得不装作不解地问:

    “为什么?”

    “太后与大王名虽君臣,实乃母子,母子间的家务事,人臣很难为!〃蒙武不慌不忙的说。

    “也罢,待有便寡人当面问他。〃秦王政表现得从善如流。

    他也注意到赵高微露的失望表情。

    问答之间,近侍来报,太后銮驾已进中门,秦王政不得不率蒙武赵高出殿迎接。

    等到他们下得台阶,太后已经下车,由湘儿绣儿两旁扶着。几个月不见,太后很明显的憔悴多了,显示出她在内心所受的煎熬。

    秦王政见母亲如此疲态,心上升起一股怜惜和愧疚,但很快就按捺下去。他告诉自己:

    “绝对不能软弱,她来摆明是要帮吕不韦说情,我绝对不能作任何让步!”

    “不知母后驾到,儿臣接驾来迟,还望恕罪。〃秦王政跪迎,蒙武赵高跟在后面跪下接驾。

    “起来吧!〃太后微笑着说。

    但在秦王政眼中,太后的微笑带着无限凄楚。他再次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软弱!”

    “带哀家去书房,大王,有点事要相商!〃太后眼神中也充满了坚毅神情。

    秦王政触及她眼中这股神情,全身为之一震,明白今天的事不会轻易解决。10

    南书房只有太后和秦王政母子两人。

    秦王政下令殿前郎中侍卫,任何人不准接近南书房三十丈以内,违者死!

    母子两人分别坐下后,秦王政首先说道:

    “太后今天驾临……”

    太后厉声打断他的话说:

    “嬴政,今天我们要以母子的身份讨论点家事,不要称我太后!”

    秦王政惊诧地望着太后很久,强捺着心头怒气,平静地说:

    “母亲,孩儿遵命!”

    “我是为吕不韦说情来的。〃太后说。

    秦王政更为惊异,想不到平日骄傲自恃的太后,竟能如此开门见山自认求情。他有点想笑,但看到太后母狮般威猛的神情,似乎是随时都会扑上噬人的样子,他笑不出来。

    “我对吕相国并没怎样。〃秦王政装作不解。

    “不要喊他吕相国,我说过现在我们是母子商议家事!”

    “那我要喊他什么?”

    “喊他……〃太后强忍住下面几个字,改口说:“喊他吕不韦,这样才像谈家事!”

    “我对他真的没什么。”

    “你还要说谎,体现在网都已张好了,正等着他进来后就收网,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没有什么,〃秦王政若无其事地说:“他涉及嫪毐叛逆的事,天下人皆知。”

    “但天下人都在为他求情。〃太后说。

    “不,不能说天下人,只能说是他遍布天下各阶层的恶势力。为了秦国的利益,我不能再坐视这股势力强大下去。”

    “吕不韦对你不坏,先王一再想废你立成蟜,是他一直在坚持;你亲政以后,不顾体制,不断给他打击,他从来没反击过。你应该知道,当时我要是和他联合起来废你,易如反掌!”

    “可是你和嫪毐联合起来这样做了!〃秦王政再也压制不下心中的怒气:“要不是我运气好,恰好遇到王翦这员智勇双全的猛将,几个月前在刑场受车裂的是我,观刑台上坐的会是嫪毐和你!”

    “……〃太后一时语塞。

    “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但母亲,你竟忍心会同嫪毐来算计我!”

    秦王政越说越气,站起来在书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就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这时太后反而平静下来,知子莫若母,她从儿子自小到大的动作,明白嬴政外表越激烈,内心越是空虚软弱的弱点。

    她微笑着等待。

    “我杀了嫪毐,也绝不能放过吕不韦,身为相国,嫪毐谋反,事前他不闻不问,事后还命咸阳令发伪通行证给他……”

    “不,孩子,这一切都是我要他做的,〃太后柔声地说:

    “要怪一切怪我。”

    “怪你?当然怪你!〃秦王政停止走动,两眼怒视着太后:你也是该死的,为了你自己的情欲,闹出这么多这么大的事来!”

    “什么!你这样侮辱你的亲生母亲!〃太后被击中最脆弱之点,忍不住哭出声来。

    秦王政仍然两眼瞪视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好,既然你说破了,为娘的也不再有所顾忌。你生为王室的男人,能够明白身在后宫女子的痛苦吗?你父亲、你祖父,以及天下古今的王侯将相,哪个不是姬妾成群?你们男人当然不会明白女人在这方面的苦闷,我这样做,在你们男人认为是大逆不道,淫贱成性,但我自己却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女人也是人!〃太后侃侃而论,泪中还带着微笑。

    “母亲,我不和你谈这些,〃秦王政实在听不下去,中隐老人自命开通,无可无不可,却也没教他这方面的知识,他只得转变话题:“你怎么做,我无法管,只因为你是我的母亲,但你和吕不韦的关系就和嫪毐一样,就私的方面来说,我不能杀你,也可以杀吕不韦!”

    “不,孩子,你不能杀他,就跟你不能杀我一样。〃太后摇着头微笑。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什么?〃这下是他被击中要害!他跌坐在几案前,无力地垂下头:“你也这样说?不,你是为了开脱他才如此说的,不,我不相信,我是庄襄王的儿子!我是嬴家的子孙!”

    “孩子,你是谁的孩子,只有做母亲的最清楚。〃太后微笑着站起来:“看看你自己像谁?”

    秦王政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两眼发直,迹近疯狂,他双手举起几案舞动,将室内竹简书籍纷纷扫落地上,玉石摆设全都打得粉碎,他口中不断地喊着: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用七匹马分你的尸!”

    太后微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他小时候撒娇耍赖一样。她知道暴风雨过后,就是雨过天晴,吕不韦不会死了。

    “我要回雍地去了!〃太后柔声地说,她也明白这是她离开的最好时刻。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秦王政仍在疯狂大叫,他特有的似狼似豺的尖锐嗥叫声,惊动了后宫所有的人。

    但就在太后要出门的刹那间,他突然冷静下来,恭敬地向太后行礼:

    “太后,儿臣不送了,儿臣永远不要再见到你,除非是在黄泉之下!”

    太后这时反而不寒而慄,泪如雨下,她颤声喊道:

    “孩子,我的儿子!”

    但秦王政没有理她,推窗而立,面向窗外,陷入沉思。

    过没几天,秦王政连下两道诏命。

    第一道是有关后宫的——

    今后选女人入宫,三年一更替,愿留宫中者留,不愿留者遣归,无家可归者,由公家主婚陪嫁。

    宫中姬妾依周制排定值宿表,按王后、夫人、姬妾次序递减值宿日子,非必要不得改变日期。此诏订为王室规例,后代子孙应世代遵守。

    第二道诏命是有关吕不韦的——

    相国吕不韦举人不当,按律当连坐,姑念对国功大,着予免去相位,出就河南封地。11

    秦王政解决掉吕不韦这个心腹之患,开始时感到轻松多了,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到,免去他的相国职位,并不能根除问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不韦更像一棵大榕树,尽管你将它移动了位置,但只要它密布在地上和地下的根没除去,它仍然富有活力,它吸尽了地力和养料,在它笼罩的范围内,寸草难长。

    吕不韦和他的利益团体吸尽了秦国的国力和资源,每逢出兵或国家有重大开支,国库还得向他和他的利益团体设法调借,换句话说,吕不韦仍控制着秦国的财经动脉。

    更使秦王政不安的,乃是吕不韦在秦国和国外的潜在势力,在这次就国时充分展示出来。

    在他诏命公布后的一个月里,咸阳城似乎变成了吕不韦城,从早到晚,无论是富贵人家,茶楼酒肆,或是街巷市井,上自君侯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口中谈论的都是吕不韦,设宴送行的、赠送纪念物歌功颂德的,更是无日不有。

    吕不韦起程的那一天,送行车队长十多里,祖道的几案从东门一直排到十里长亭,送别宴毕,还有人送过渭水的。

    然后,吕不韦就国之后,河南就变成了政治、经济、外交,甚至是文化中心。各国使节或是来访大臣,到咸阳之前,都会先到吕不韦那里停留议事,到达咸阳见他时,所提出的往往是在吕不韦那里得到的结论。

    在咸阳的大臣遇有重大问题和疑难杂症,也会和吕不韦书面往来商议,甚至是远到河南移樽就教。

    在文化中心方面更不必说了,吕不韦免去相国,闲暇时间更多,他召集门客吟诗著作,齐议时事,俨然成了清流首脑。

    想到吕不韦的有形无形势力,以及他控制着秦国经济,逐渐将秦国的国力变成他和他利益集团的私人势力,秦王政就有如芒刺在背,夜夜都不能安枕。

    他决心再采取行动。

    那天,他将蒙武找来,在南书房讨论了一个晚上,等蒙武走了以后,他又在灯光下沉思很久,最后亲自书写了一封给吕不韦的信,信中主要的话是——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

    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徒处蜀!

    短短一封信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召进内侍,命他连夜将信送到蒙武府去,并命蒙武明天即起程,将信送给吕不韦。

    近侍走了以后,他轻舒了一口气,踱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庭院中月色如霜,他抬起头一看,竟已是仲秋满月。他在心里这样想:

    “假若他是我父亲,他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他不禁又回忆起邯郸那段日子,吕不韦对他和他们家恩惠和功劳都实在太大,没有吕不韦,父亲和他根本登不上王位。但为了秦国,为了平定天下,这棵吸尽地力的榕树必须连根拔去。他喃喃自语:

    “假若他真是我父亲,应该知道如何自处,不要逼我再走第二步!”12

    吕不韦在灯下看完了秦王的信,抬头对坐在西边客位的蒙武说:

    “主上命我和家属迁蜀,是否有限期?”

    “主上没定限期,也未明令夺爵,什么时候起程,君侯可自行决定。〃蒙武恭敬地回答说。

    吕不韦起立,在室内踱着步沉思,突然转过头来又问:

    “临行主上还有别的话没有?”

    “主上在臣已拜别上车时,还交代臣转告君侯,希望君侯能善以自处。〃蒙武从容地说。

    听了蒙武这句话,他心头一凛——善以自处,这句话弦外有音,嬴政到底想对他怎么样?他没有再问蒙武,而是坐回到席案前向蒙武说:

    “蒙大人是否能在此多盘桓几天?”

    “不了,王命在身,主上也一再交代送到信,得到回信即回,臣想在明天就起程返回咸阳。”

    “这样我就不敢留蒙大人了,〃吕不韦笑着说:“今日已晚,待我修好回秦,明日在长亭设宴为蒙大人送行。”

    “那怎么敢当!明日一早再来君侯处辞行。〃蒙武说着起身告辞。

    等送蒙武走了以后,吕不韦又回到书房,真可说是百感交集,众味杂陈。

    他们窗伫立,很久都归纳不了思绪。

    嬴政的信和蒙武传来的话,很明显是要他自行处理,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他自行了断。

    嬴政在步步进逼,先是将他的产业能国有化的都国有化了,不能国有化的都加以重税,他和他的人负担不起,只有慢慢脱产。

    接着他将他从咸阳贬到河南封地,现在又将从河南迁到蜀地,下一步呢?

    也许是他自己的错,不该在贬谪之余还不知收敛,但这有什么办法?他只是接待来宾!诸侯使者、名士学者、市井游侠找到他这里来,他无法不招待,否则吕不韦就不成其为吕不韦了。

    也许他最错的地方是当时没有听太后的话,合力将他废掉,立成蟜或是立嫪毐的儿子,他们都比较好控制得多。但这样可以吗?他到底是他的儿子,废他立别人的儿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好了!现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节节退让,做儿子的却步步进逼,看情形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他离开南窗,又在室内转走一会,焦急徬徨,束手无策。要是对别人,他吕不韦可以三步一计,五步一策,但嬴政是他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无人可以取代。

    他自书柜的密格里取出一啤酒,再取出两只玉杯倒满了,在其中一杯倒下了鹤顶红。他喃喃向天祈祷:

    “上天,请指示我该走哪条路!”

    一条路是逃亡到赵国。赵王前不久还派了使者向他游说,聘请他去担任赵国丞相。赵国是合纵盟约约长,换句话说,他一去就可以和苏秦一样佩六国相印,联合六国对付秦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会同外人来毁灭自己的儿子,虽然嬴政并不承认他这个父亲,而是一步步苦苦相逼。

    不过,他回赵国,至少是如鱼返水,他在赵国有事业也有朋友,不像在秦国完全是权势与利益的结合。他可以像范蠡那样三集三散其财,一展他经济长才,也可以优游林下,度过一个平静的晚年。

    另一条路则是吞下这杯鸩酒,一了百了。这辈子他由贫贱而富贵,位至裂土封侯,可说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达到了为人臣的极致,何况他还有一个亲生骨肉在做秦王,凭着他这十多年的经营,秦国国力已足够吞并六国,依嬴政坚忍的天纵之才,成为天下共主,乃是指日可待的事,环顾各国国君,个个愚騃软弱,和嬴政相比,真是龙蛇之分。

    他是他的父亲,何必要与他相争,父子相争,退让的应该是父亲,因为父亲只有过去和有限的现在,而儿子却有着无穷无尽的未来!

    这时,吕不韦苦思不定之下,突然精神恍惚,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互相激烈地争论。这个吕不韦说:

    “嬴政是我的儿子,我应该让他。”

    “父是父,子是子,乃是不同的个体,何况嬴政无论在名义上,在他的内心,都不承认你是他的父亲。〃那个吕不韦说。

    “我内心承认他是我的儿子,也就够了。〃这个吕不韦说。

    “就是你认为父子相争,为父的应该退让,也不该退让至死!〃那个吕不韦说。

    “我活着一天,总是嬴政的心腹之患,各国都希望由我联合它们共同抗秦,假若为形势所逼,可能真会形成父子相斗的局面。〃第一个吕不韦说。

    “那也总比你饮鸩自示软弱好多了,其实你去赵国息影林下,自由自在,拥美遨游,和陶朱公一样有何不可?〃第二个吕不韦说。

    “说得容易,嬴政会放过我吗?我清楚他的个性,他会向各国君主要人,我逃到哪里,他就会要到哪里,那时会逼得我带领各国和他相抗,父子相斗的局面不得不形成。〃第一个他说。

    “你可以不投靠任何国君,而是隐姓埋名,找个山水明媚的处所隐居起来,有何不可?第二个他说。

    “隐居谈何容易?〃第一个他苦笑着说:“嬴政间谍满布天下,他所派的杀手会从地底将我挖出来,时时提心吊胆,刻刻怕人追杀,还能优游林下吗?”

    “这样说,你是承认失败了?〃第二个吕不韦说。

    “这不是承认失败,而是要保全我十多年在秦国所作的经营,也是要我的子子孙孙做天下的共主,想达成这个愿望,只有让我离开这世上,嬴政才能放心地统一天下!”

    第二个吕不韦不再说话了。

    吕不韦端起那杯下了鸩的酒,缓慢地踱到南窗前。他推开窗户,只见长空无云,一轮团圆满月高挂在空中,亭台楼谢,花草树木,石山荷池,小桥流水,全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多美!这个世界多美!〃他惊叹着:“习久不察,临去前的回顾,才明白人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习惯于在女色歌舞中追求美,却忘了在大自然里,美是俯拾皆是的东西!”

    同时,他又回忆到和玉姬月夜泛舟的美好时光,心中升起一阵酸楚,他举杯向着西方说:

    “玉姬,来世见了,他是你无可怀疑的儿子,但愿他不会逼你像逼我这个没有名义的父亲一样。”

    “今夜的月色好美!〃他凝视皎洁明月,由衷地赞叹着。

    接着他举啤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第十一章一切逐客

    1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阶下排列着文武百官,大半都是愁容满面,这些都是吕不韦和太后的心腹。

    刚才秦王政宣布了吕不韦饮鸩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观察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点欢呼出来,这多半是宗室大臣和秦国的旧臣。

    有的满脸笼罩惨雾愁云,如丧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泪,这都是吕不韦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鸡,神情颓丧,这些是吕不韦重用的人,他们不是伤心吕不韦的去世,而担心自己的前途。

    还有些刚听到消息,脸色转白,但顷刻之间变得神色自若,这是标准的骑墙派,也许他们曾向吕不韦输过忠诚,吕不韦失势以后,他们早已从事投靠宗室派阵容的活动。

    有些听到这项消息毫无反应,那包括陛阶下执戟的郎中和侍立秦王政背后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带来的消息,先也是心头一震,接着感觉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轻松。

    “文信侯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臣已将文信侯府整个全找遍了。〃蒙武禀奏。

    “还要什么遗言?〃秦王政着说:“这就是他对寡人最好的答复和遗言!”

    他看到蒙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也许他认为我太残忍,也许他知道吕不韦是我父亲的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争,有时候父亲应该退让,至于退让的程度和方式,全看个人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势,吕不韦是聪明人!”

    秦王政当时对吕不韦兴起一点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触目心惊,大略统计一下人数,吕不韦的知己和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加上那些墙头草两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吕不韦的遗产,这样沉重的遗产,他承受不起!

    这棵老榕树,砍掉地面上的树身不能算数,必须根除蔓延在地下深处的这些盘缠错综的大小根。

    他沉吟着该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间拔起,还是用缓和的办法,逐步斩断这些根的养料,让它们凋残而死?

    两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过。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费时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举清理掉这些残根,不让它们再有时间长出新根来。但害处是这些根和整个秦国的各阶层都已纠缠在一起,一不小心,轻则伤害某部份的国家利益。重则可能动摇国本,予各国诸侯趁势来袭的机会。

    但用缓和的办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处,但毛病是出在可能旧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来,斩不完理还乱,永远没有清理干净的一天。

    人正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禀奏的声音,转眼一看,正是大将军桓齮,他恭身行礼说:

    “启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连坐而自尽,嫪逆反叛案该告一段落,以免人心继续不安。”

    “大将军所言不错!〃秦王政笑着说,接着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礼。

    “嫪毐叛逆案该结案了,为了表示寡人宽容,与人改过向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从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还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礼回到班中。

    “桓将军,还有事吗?〃秦王问。

    “大王此举,惠及万人,臣没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视殿前司仪。

    司仪正想宣布退朝之际,忽见左边文官班里闪出一人启奏,秦王政皱皱眉头,正待责问——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退朝时凑热闹,但看清楚是蒙武后,他不禁微笑着说:

    “蒙骑射,有何要紧事,可否明日再议?”

    秦王政自认对他特别,可是蒙武并不领情,他大声说道:

    “启禀大王,嫪毐叛案已结案,轻微从犯也会都赦免,大王却忘记一个人!”

    “什么人?〃秦王政不高兴地问。

    “太后,〃蒙武回答说:“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见过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听太后,怒气就上升:“这事以后再说!”

    蒙武一见秦王政发怒,警觉地想起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间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开争论。刚才只是见桓齮歌颂秦王,秦王心情好,他想顺水推舟解决这件事,既然秦王不愿谈,只有以后找机会。

    他顺势退下,秦王点头笑着宣布:

    “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张,今后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死!”

    他话刚说完,只见文武列中出来一大群人,全都同声启奏:

    “请大王迎太后回咸阳!”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这些人,仔细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党,有宗室大臣,也有来自赵国的吕不韦门下。

    他不怒反笑,缓缓说道:

    “各位卿家,寡人刚才宣布提太后事者死,你们都是不怕死的,来人!”

    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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