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儿子从小都能独立,没让他这个单亲父亲操一点心,假设协助秦王平定天下十年可成,到时候这两个孩子应该都已成家立业,而他也是功成身退。要是能有她这样一个惠质兰心的红粉知己相伴,无论是遨游四海或是息影林下,岂不是比陶朱公偕西施归隐更有福气!
“你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确实回答我的问题?”
身畔的她正在发娇嗔。
“哦,在下会尽力的。〃他嗫嚅地说。
“算了,看你这副敷衍的样子!不要紧,我自有打算。”
她突然间变得烦躁起来,吹着口哨唤来两片正在啃青草的小白种马。她驾好车,坐上了御者座,蒙武跟着上了参乘座,她皮鞭在空中挥动圆圈,口中喔喔连声,两马跃然而动,一开始就用大跑步,差点将蒙武摔下车来。
她的脸又恢复了驾车时的严肃专注,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比来时增加的,乃是脸上一层沉重的忧虑。
他紧扶座前扶手,只听得耳边西风呼呼,天空中大块大块的乌云,由远处地扑面向着他们飞来。
他对她心中充满歉意。8
蒙武在临淄整整等了一个月,和齐虹相偕出游的时间居多。在这一个月中,他们至少看到三、四起街头游行的打斗闹剧,他忍不住心里想——
齐国滨海,民风强悍好斗,但如今已被奢侈淫佚的风气所腐化,加上升平日久,民众都怕战厌战,年轻一代更不知战争为何物,这是后胜虽然贪婪平庸,仍然能长久执政的主要原因。
如今朝中有反对势力出现,他们发动民众街头示威抗争,有的激烈分子和不良流民就乘机打劫,将示威变成暴动结束。
这些反对势力中的大臣,并不是对秦可能的侵略有了认识和觉醒,他们基本目标是要借群众闹事逼后胜下台。实际上他们中间很多人同样接受楚赵贿赂,在国内也和后胜一样,朋比为奸,集体贪污。
他们口中喊的是联楚援赵和誓死保卫祖国的口号,但在暗中行动上,他们早在楚国治产,有的甚至将产业设在巴蜀和秦国境内。
他们和后胜一样对抗秦没有信心,深怕战火会蔓延到齐国来。但他们已准备好退路,所以刺激群众,弄乱齐国,成可以拉倒后胜,让他们当政;弄糟了引得秦兵入侵,他们也可以逃到楚国和巴蜀,继续作他们的产业主。
他们已打好了如意算盘,怎样都立于不败之地,齐国本身利益并不是他们最重要的考虑。
蒙武看得出,这种内部斗争、力量抵销的情形对秦大为有利,但想到自己的祖父代就是齐人,他又不免痛心。真如齐虹所说的,有时午夜梦回,他开始会有种刺心的内疚。
自从上次城外回来后,齐虹再不和他谈自己的事,只是告诉他,她已经在进行说服后胜,要他稍安勿躁,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他在想,做间的人,尤其是女人,总是喜欢那样神秘兮兮,故弄玄虚,不过,他不便于问什么说什么,他只有耐心等候。说实话,他的日子并不因等待而难过,每天和她出游,欢愉、兴奋,他真希望事情慢点有结果,他有借口可以留在临淄和她在一起。
忽然有一天,在他们驾车同游河上时,她笑着向他说:
“你准备一下,这几天气王恐怕会召见你。”
“齐王召见我?〃他惊奇地看着她:“你几乎每天都跟我在一起,难道说事情就这样办成了?而且不是后胜找我,乃是齐王召我?”
“你这个将门之后应该曾熟读《孙武兵法》,〃她俏平地讽刺他说:“还记不记得《孙武兵法》上所说的:&039;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039;”
“先前只说你惠质兰心,天生美丽聪颖,想不到你还胸怀甲兵,真是佩服!〃蒙武语气半开玩笑,内心却是真的折服: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无形中办到的?”
“现在还不能说,要等到齐王召见以后,事情一切妥当,才能告诉你。〃她故作神秘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是齐王不召见你,告诉你还不是白说。”
“……”
果然,不出三天,齐王在便殿密室中召见了他,由后胜陪着。他主动向他表示道歉,因为国内多事,后丞相忙着处理,虽然早知道他来,但不便召见,如今政策已定,他要明白宣示齐国和秦国和平相处的决心,不过他要先听听秦王所许下的条件。
这点蒙武早经秦王授予全权,于是他和齐王及后胜几经讨价还价的结果,达成几点协议。
秦方承诺——
一、与其订定互不侵犯盟约,保证绝不向齐用兵。
二、齐国有在巴蜀买矿产及开采权。
三、齐国商人至秦贸易,除了货物税外,其他杂税规费全免。
四、齐国因与秦交好而遭到其他各国攻击时,秦有义务出兵相助。
五、……。
齐方承诺——
一、在互不侵犯盟约有效期间,齐绝不与其他国家联合对秦,绝不提供人力、物力及粮食援助。
二、齐绝不出卖军用物资给与正在和秦作战的国家。
三、禁止反秦公开活动。
四、禁止朝中大臣公开反秦言论及活动。
五、派特使赴秦正式订约。
六、……。
在达成这些口头协议后,第二天后胜就向朝中反对势力开刀,将他的对手全打入闲职。同时以齐王名义颁发诏命,禁止街头打架闹事,游行示威须事先提出申请,否则强制解散。
因集会游行示威而发生事故者,申请人法办,现行犯一律逮捕治罪。乘机打劫、纵火者,逮捕究办,拒捕者格杀勿论。
这样一来,朝中反对后胜的势力一举清除。那些大臣还想利用民间活动展现实力,用民众示威请愿威胁后胜。但奉到王命后,后胜表现出他凶悍的一面,接连逮捕几千人,斩首示众几十个后,以往活跃的街头终于沉寂下来。
蒙武发现到,在长远来看,这次蒙利的是秦国,但在近期利益来看,收获最大的是后胜,由他的行动看得出他已准备很久。这次他正好借蒙武的力量说服齐王,彻底消灭了朝野反对他的势力。
后胜真是老狐狸,牺牲国家利益来换取自己的利益,但齐虹是用什么办法使他敢于下决心,不怕反对势力的刺杀?
在他一再追问下,她只得告诉他说:
“事情非常简单。那天晚上,我到我陪嫁婢女——也是他的宠姬——那里,说服她在他酒后熟睡以后,将自己一头美丽的青丝剪光,由她将他绑起来,然后自绑,并将他颈上的玉佩交给我,而我有意由警卫处飞身而过,要在府中闹了一夜飞贼。”
“这样说你承认你会夜行术了。〃也笑着说。
“就这样简单?”
“另加上一张字条——抗秦者死!”
“你立了大功了!〃他衷心为她高兴:“哪天我设宴为你庆祝!”
她默然无语,他再一细看,她竟是泪如泉涌,滴湿了衣襟。
他也不觉一阵黯然。9
蒙武圆满达成任务,行动再也不像来时那样秘密,齐王召宴他,要众大臣相陪,临走还由丞相后胜在西门外长亭,亲自设宴祖道送行。
齐王还派了个特使团跟着他赴咸阳,正式签订互不侵犯盟约。
至于圆满达成使命的捷报,除了齐虹用飞鸽传书向间谍组织提出报告外,蒙武也派出健骑,换马不换人地日夜急驰,向秦王政禀奏。
就在祖道宴毕,蒙武和特使团已就车上路,丞相后胜所率领送行大臣纷纷上车回城时,空然有一匹快马直奔蒙武车队驰来。
蒙武先以为是事情有变,齐王临时反悔,但再驰近时一看,原来是齐虹府中的家人。他正在想着齐虹,以不能在临行前向她亲自辞别为憾。他已几天不见她,而且他每天上门辞行,全都为守门者所阻挡,只有一句话:
“小姐有病,不见客!”
“大概是她改变主意了,派人送点纪念起给我!〃蒙武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兴奋。
他摸摸腰间挂的玉佩,等下只有送这个以示礼尚往来了。谁知来骑赶上车队,翻身下马,跪伏在道旁,口中却大喊着:
“启禀蒙大人,小姐有急事,希望大人能回府中一趟!”
“你家小姐找我?〃蒙武奇怪地问。
“不是小姐找大人,而是府中出了大事,恳求大人回府一趟。〃说着话时,他还左右环视旁观的随从和赵国使臣。
蒙武明白他的意思,这里不方便说话,于是他向齐国特使上大夫管季说:
“管兄请先行,在下会随后赶上。”
管季笑了笑,其他特使团员和随从也都发出会心微笑。每个人都在想,蒙武这样俊秀的风流人物,在临淄种下点什么情缘也是正常的。
特使团车队继续前进。这名家人也就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蒙武跳上一骑马跟着急驰,心中无限纳闷。
他在进入外进堂前下马,那名家人将马接过去,堂内早有一名女仆焦急地等着,一见到蒙武就赶快上前迎接,口中还说着:
“蒙大人肯来就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蒙武着急地问。
那名俏婢也不答话,带着他穿过重重庭院天井,最后来到后花园的小楼。
上楼以后,她在一间卧室门口禀报:
“小姐,蒙大人来看你了!”
“谁要你们去麻烦他的!〃齐虹在屋内的声音分辨不出是怒是喜。
蒙武稍作犹豫要不要进去,俏婢已推开房门,躬身作请进状。蒙武只有硬着头皮进去,在帷帐外一个锦垫上坐下,俏婢忙着奉茶的时候,蒙武打量了四周一下,发现卧室大而宽敞,布置装饰简单而方正刚劲,颇符合齐虹的个性。
俏婢在奉茶以后卷开锦帐,走近蒙武身边悄声地说:
“蒙大人不靠近点去看看小姐。”
蒙武当然不肯在下人面前示弱,他装作大方走向床边,心里却在想,虽然多日在一起,肌肤相亲、耳鬓斯磨的情形,都曾偶尔有过,但未经登堂就已入室,心里总有那么点别扭。齐虹躺在床上,两眼看着他,不作一声,脸色苍白,像是大病很久的憔悴。才几天不见,什么病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啦?生病也不让我来看看你。〃他接近床边,却仍然不敢在床边坐下,只有躬身下问。
“小姐昨晚割腕……〃俏婢细声在他身后说。
“谁要你多嘴,滚出去!〃齐虹叱喝,语气仍然听不出发怒还是娇羞。
她翻身向内,又复沉默。
俏婢伸舌头,调平地做了个鬼脸,出去将门带上。10
蒙武在床边坐下,看看她撒在雪白枕头上的黑缎般秀发,又怜又惜,心中感慨万千,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拿起她放在锦被外的左手,那只包缠厚厚棉花纱布的手,有金创药的刺鼻味,也有渗出来的丝丝血迹。
“你为什么要这样傻?〃他心疼地问。
“……〃没有反应。
他又接连问了两次。
“不要管我,〃她哽咽着说:“让我死,一了百了!”
“为什么这样?你立……〃他本想说她立了大功,脱除间谍籍有望,但他立即警觉而煞住底下的话。
“我立了什么?〃她真是反应奇佳的间谍人才,由这两个字就猜到他下面要说的话:“是说我为秦立了大功,也许可以要求除籍?”
“……〃不否认就表示承认。
“蒙武,〃她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又恢复刚劲有力:“你才错了,有了这次大功,他们更不会放过我!”
“我会为你在主上面前说话。〃蒙武安慰她说。
“没有用的,他们在齐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和基业。交游广阔,又是女人,优游自在地行走于后宫王后、夫人及君侯重臣府内闺阁之间,没有人怀疑,所提到的都是闺中的第一手消息,要进行游说,走的是最有效的内线和裙带关系。再有,我们家是齐国百年珠宝世家,无论有什么事都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总是有办法的,他们派在齐国的主持人绝对不止你一个,只要主上下令,他们会另外物色人选的。再说,你们家都做了百多年,而你也忍耐了这久……”
“主上,主上,〃她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他是你的主上,秦国的主上!忍耐,忍耐,自从办好了这件事,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齐虹,〃他情感冲动,不自觉地也喊着她的名字:“办法总是有的,我一定会在秦王面前为你说话。”
“不要傻了,蒙武。〃她叹着气摇头,他才发现到她露在枕头上的螓颈,竟是如此之美。
“这明明不是办不到的事。〃蒙武带着鼓励的口吻说。
“蒙武,军人子弟都带点憨气,将门之后总有那么点愚忠,总认为立功就会受赏,〃她仍然背对着他叹气:“还有,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为我说如此关系重大的话?秦王问起来,你要怎么回答?”
他一时为之语塞。
“忍耐?我真的忍耐不下去了!这几天我夜夜做恶梦,梦见秦军大队人马若入无人之境,浩浩荡荡地开进齐国,他们奸杀抢劫,纵火烧屋,无恶不作,齐国军队只有望风披靡,抢着逃命的分。〃说到这里,由于情绪激动,她有点气喘,咳起嗽来。
“你身体还虚弱,休息一会。〃他不自觉地为她轻轻拍背,怜惜地替她整理好压在身下的散发。
“我昨晚又梦到好多齐人围着我咬打,口里骂着我是齐奸,说要不是这次我威吓住后胜,齐国会协同各国抗秦,齐国就不会落到这种任异国蹂躏,毫无抵抗力的地步,是我使齐国有了错误的安全感,所以我才……”
突然,她转过身来,满脸涕泪地抱紧了他,喃喃地哭着说:
“我怕,真的!我好怕!尤其是在昨晚听到你返秦的消息以后!”
蒙武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的伤手轻柔地移到自己的颈上,他坚决而缓慢地说:
“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立刻收拾一下,我要带你走!”
他抬起她的泪脸,用袖口为她轻轻擦干,笑着说:
“秦王要问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为你说情?嗯……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嗯?”
“随便你!〃她闭上眼睛,微笑,菱角形的殷红嘴唇半张,露出编贝似的美齿。
“嗯……我就说你是我的妻子!”
他实在抗拒不了美的诱惑,他吻了下去。11
虽然说是立即,但很多事情需要交代,等蒙武和齐虹处理好一切公私事务能够出发,也已经是三天之后。
他们在韩首都新郑赶上特使团车队,在那里得到秦军正在起阳和赵军激战的消息,等到他们回抵咸阳,朝野上下正陷入一阵胜利后的狂欢。
十三年十月,秦将桓齮率二十万大军攻赵平阳,赵派扈辄领军三十万来救,两军在汾水以东进行会战。秦军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拼死而战,大发神威,个个奋勇向前,以一当十,以百作千。一场会战下来,赵将扈辄阵亡,秦军斩首级报功者达十万,伤敌不计其数。
数万赵军残余退入太行山区,才免除遭歼的命运。消息传到邯郸,只会寻欢作乐的赵王迁,惊吓得差点从宝座上掉下来,赵国群臣更是束手无策。
秦国方面情形正好相反,报捷请赏的军使不绝于途,魏、韩迫于情势,也不得不派使前来道贺。
对秦王政来说,他亲自经过两次战斗,全是内战,虽然是他赢得胜利,而且胜利过程也非常轻松,但都伤到他的心灵,胜与负都伤害到他和秦国,他无法真正地高兴起来。
虽然,自他登基以后,秦国不断向外发展,除了内斗激烈的那几年外,秦军几乎每天都在国外攻城掠地,但那些战争都是由吕不韦和蒙骜等人在主导,他隔离得太遥远。
但这次战争完全不同,从构思、计划、监督执行、改正前方将领的错误,一直到后勤补给、兵员补充的督导,他莫不全程参与,而且是居于主导地位。
他发觉到,战争本身是一种最富刺激的游戏,弈棋和赌博都会使人废寝忘食,何况是下了无法梅子,输了就赔上万千、死而不能复生性命的战争!
他发现他喜欢战争为他带来的刺激、冒险和成就感。
他喜欢在作战指挥室听取战报、商议对策而致通宵不眠的气氛。
他也喜欢听到战事暂时失利、沮丧而后奋发,对问题苦思而后找到答案,终于决定面临挑战的那股兴奋。
当然他最爱的是这份胜利的感觉,前方回报的军使,个个喜气洋洋,群臣朝贺,全都是喜悦发自内心。
巡行在道上,百姓高呼万岁,空城空巷夹道欢迎,不只是因为他是秦王——他们的统治者,而是因为他带来了胜利和光荣,他是英雄。
蒙武和齐虹这次回来,正好赶上这股欢欣的热潮。他和王后在南书房招待了他们,齐虹和王后这对表姊妹多时不见,当然多的是话要说。蒙武向秦王政详细报告这次达成任务的经过后,不知哪来这大的勇气,他单刀直入的要求秦王政赐婚并解除齐虹的间籍。
秦王政正兴奋头上,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在公,齐虹为秦立了大功,解除今后攻赵击楚的最大威胁;于私,她算起来应该是他的表姨,蒙武是他最欣赏的人才,在他眼中这是一项珠联璧合的婚姻。
蒙武要求赐婚。
好!秦王政答应他和王后主婚,除了家宴以外,秦王亲自为他设宴招待群臣,连久不在公众场合出现的太后也会亲自驾临。
蒙武请求为齐虹脱间籍。
那还有什么话说!她既然是他的妻子,当然要在秦国定居,哪有时间到齐国主持间事。他当着蒙武和齐虹的面下手谕给李斯,要他立即另物色人选。
蒙武和齐虹都感激得涕泪横流,避席俯伏,接连叩头谢恩。
蒙武求赐婚假一月,让他们婚后可以优闲地遨游渭水之上,婚假满后再赴王翦军中。这是蒙武多年来的梦想,也是齐虹日夜所祈求的。一个不再有公务缠身,一个完全洗刷了内疚,完完全全恢复自由自在的女儿身。两个相爱的人享受两人独有的两人世界,这种快乐温馨岂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话所能形容的!
那怎么成!一个月的婚假怎么够?他赐他们婚假三个月,快快乐乐地度假。当然他们可以遨游渭水上,其实泾水畔甘泉山的风景更佳。他在那里有座别宫,假若新婚夫妇喜欢的话,还可以进宫去住一段时间。只要他们不怕劳累,他建议他们洛水旁的山川形胜特美,他自己曾去游过,真的是乐而忘归!
蒙武和齐虹没有其他的要求了,他们拜辞,秦王政及王后亲自送到书房门口。
蒙武衷心感激,誓死效忠不说,连齐虹对秦王政的印象也有改变。
“英明圣武,谦恭下士,处事明快,体念臣意,秦国要想不征服天下也不可能了!〃这是蒙武的赞叹。
“凡事都有正反两面。英明圣武一转就是察察为明,多疑善变;谦恭下士的延伸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处事明快的极致就是暴虐深刻,反脸无情;体念臣意对臣本身最大的害处,就是你为他卖了命,还会对他心怀感激。”这是齐虹的警惕。
“不谈这些扫兴的话,〃蒙武兴奋之余,听不进她的话:渭水,泾水,甘泉山上,我们都要尽情一游。只是洛水太靠近战场,会让我兴起髀肉重生的感觉,不去也罢。”
“我最想的还是早日息影林下,为你灯下纺纱课子!〃齐虹叹了口气:“蒙武,你会不会骂我太不知足?”12
在蒙武和齐虹走了以后,秦王政忽然又想起韩非这个人。
他笑着对王后说:
“我军已攻占平阳诸城,如今正在整顿休补,隔进攻邯郸还有一段闲暇时间,要不要找韩非来谈谈以法治国的道理?”
“我自读他的《孤愤》、《说难》等书以后,也一直想见见他,当面向他请教,只是说要他来,他就会来,没有这么容易,而且也非待客之道。同时,听说他为人甚为孤芳自赏!”
“这寡人自有办法,请不来一个韩非,寡人如何求才招士,又如何平定天下!”
秦王政哈哈大笑。
王后暗暗皱眉。
第十四章韩非遭忌
1
在秦王政巨大压力下,韩王只得派韩非出使秦国,希望能藉韩非的游说,缓和一下秦军的攻势,让韩国透一口气。虽然韩王安对这位堂兄学者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总认为韩非只知道谈理论,本身并不通晓权变,而且性急口吃,有时说话会得罪人,但他抱着希望,既然秦王如此看重他,多少对韩有利。
韩非以前也曾对他多次进言,要他建立制度,注重法治,他总觉韩非立论迂阔,短时间见不到效果。而韩国地小力弱,夹在楚秦两大之间,两强交战,它必须在中间遭殃,如今秦国更是明目张胆,公开宣称要去掉这根哽喉咙的鱼骨,韩非还在跟他说什么人性本恶,需要法律来规范,现在送他到秦国去,至少可落得一个耳根清静。
秦王政对韩非倒是竭诚欢迎的,在召集百官上殿,隆重的接受韩非呈上的国书后,晚间更以国宴招待,丞相等大臣作陪。
宴毕,秦王政待群臣散去,单独在南书房招待韩非,连赵高都未带,李斯也未奉邀,两人都是又羡又妒,恨得牙痒痒的。按照秦王和王后的约定,进得南书房的都是贵客,除了两人以宾主之礼相待,奉添茶水都是由王后亲自动手。
王后也读过他的〈说难〉、〈孤愤〉等书,内心对他敬佩得不得了,甚至为〈说难〉中的弥子瑕故事,触动怀抱而流过泪。能见到作者本人,当然非常高兴,舍不得离开,于是她就留下陪着秦王政,听韩非大发议论。
秦王政对韩非也是一见就有好感,只见他长得面目清奇,留着三绺清须,悬胆鼻,方口,长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充满着智慧的光辉,行止之间自有他的贵族气度。
韩非虽不像一般辩者口若悬河,说话却也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不兴奋激动的时候,口吃并不严重。不过由他两眉间深长的皱纹,秦王政以老人所授的相人术告诉自己,这人很容易兴奋激动,当然口吃的机会也就多了,和这种人辩论,最好的战术就是说歪理刺激他,最好是对他作人身攻击,很快他会气得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当然秦王政不会这样,他请他到南书房来,就是要听他有关建立法治制度的见解。
因此,他们先交谈了一点天下大势和各人的看法,秦王政从他那里得到不少策略上的好构思,但只要韩非一提到韩国问题,秦王政就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
于是,韩非心里明白,秦王灭韩的意志是不可动摇了,他找他谈话完全是为了要和他研究秦国的法治推行。
他们谈人性善恶问题,谈建立法治制度,韩非的议论都深获秦王政心,王后也在一旁听得入迷。
“韩先生就留下来协助指导寡人吧。〃秦王最后要求。
“臣有自知之明,著书立说尚能当行,处理政事、待人接物,就非臣之所长了。〃韩非推辞说。
“先生这句话就不对了,〃秦王笑着说:“著书立说目的也是为了用世,否则留给虫咬,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各人天生性格和禀赋不同,〃韩非微笑着解释:“有的辩才无碍,机智善变,适合奉使国外,不辱君命;有的雄才大略,目光远大,适于为人君筹划策略;有的细心严谨,勤于治事,可为主上牧民施政。”
“先生自认是哪种典型呢?”
“臣性急口吃,又多牢骚,只有关在家里著书,舒解一下郁闷了。
“先生所言恐怕太过谦虚了!〃秦王政摇头说:“据寡人所知,先生也曾数度劝说韩王,怎么会没有一点用世之心?”
“眼看故国削弱,而主上尽用些谄媚阿谀的大臣,臣太过着急,不自量力作些无用之谏乃是有的,至于说参与政事,那就不是臣的本意了。〃韩非仍然固辞。
“其实,〃王后在一旁插口说:“请韩先生留下为秦建立或是修改一些秦国刑名制度,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商君为秦订下的法令制度已经够完备了,〃韩非说:“问题是在执行。”
“难道先生认为秦国执法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还请指正。〃秦王说。
“执法贵在平等,不能有法外之人,最好连人君也不能例外,〃韩非看了秦王政一眼又说:“儒用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权贵显要不服法律限制,执法者多歪曲法令来将就个人,这都是法无法彻底执行的主要原因,所谓上行下效,因此罚应自上起,而不是所谓的刑不上大夫!”
“先生此言正合吾心!〃秦王政击案称善:“今后寡人就要照此做了。”
“先生言&039;说难&039;,我们主上倒是很容易说服的。〃王后在一旁凑趣。
秦王大笑,韩非亦不觉莞尔。
谈着谈着,不觉东方已白,又该是秦王上早朝的时候。
秦王吩咐近侍传诏奉常,为韩非准备常居之处,他想将韩非留下,收为己用。
临散前,秦王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韩非说:
“姚贾这个人先生可曾听说过?”
“姚贾此人是臣旧识,甚有才干,〃韩非是学者脾气,有话直说:“他曾做过魏国大梁的门监,但常做些收贿买放之事,后来为人告发,逃到赵国,由人介绍在赵王跟前为臣,最后又因事被逐,大王为何问到这人?”
“哦,没什么,只是顺便问问罢了。〃秦王脸上出现了不愉之色。
其实由于李斯的极力鼓吹,以及姚贾本人的办事能力,秦王政已封姚贾千户食邑,尊为上卿。
而韩非这段无心的老实话,又由李斯派在秦王身边的耳目传到李斯和姚贾耳中。2
在李斯府中密室里。
李斯、姚贾和赵高正在烛光中谈韩非的事。
“根据主上和韩非深谈通宵,王后在一旁亲自添茶水的情形看来,韩非已得到主上的欢心,〃李斯紧皱着眉头说:“韩非一受到重用,就没有我辈安身的余地了。”
“这是你自己引狼入室,怪得了谁?〃赵高阴阳怪平地尖声说:“谁教你要在主上面前将他说得那样好!”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美言,只是顺着主上的意思说了几句罢了,想不到会将这个祸害带进来。〃李斯叹口气说。
“你们还好,我可惨了。真想不到的是我,无端端的他要在主上面前说我的坏话!〃姚贾哭丧着脸。
“先别争论,现在我们三个共同想个办法,看怎么可以除掉这根眼中钉。〃赵高阴沉地说。
三人暂时沉默,烛光在三人脸上晃动,暗亮不定。
姚贾生得五短身材,却有个特大号脑袋,额头宽广表示他的聪明,眼大,耳大,鼻和口都大,在相人术来说,属于早年得志的奇相,唯一的缺点是眼无定睛,和赵高一样,说话想事,都在骨碌碌的转个不停。
他们三人如今已结成一党,是秦王政面前最红的亲信。
赵高不必说了,名虽仍为中车府令,却掌管着秦王的印玺和机要文书,秦王批阅文书,有时还会问问他的意见。
姚贾负责为秦王献策,举凡军国大事都会出题要他拟订对策,乃是秦王政最信任的策士。
李斯官居廷尉,总管全国司法,自从司法改制后,全国廷尉以下一直到最低层的亭尉,都形成了一个上下、左右有指挥联系关系的体系,廷尉不但掌握中央官吏的生杀大权,也是全国最高司法首长,权限比以往大得太多。
最重要的,他还掌握着对国际之间的间谍组织,对客卿还负有监视任务,凡是客卿都对他畏怕三分。
他们三人联手已将蒙武逼得心灰意冷,自动请求随王翦出征韩国,担任他的裨将。秦王政虽然有点舍不得他离开身边,但念他是将门之后,自小学习兵事,要想大成,当然要先去军中磨练和建功,也就勉为其难地准了。
目前他们排挤的对象是国尉尉缭,李斯搜集到他以前在魏国任官的优良忠心事迹,用来反证他对魏国太忠,来秦目的值得怀疑。
秦王对尉缭日益疏远,早想去掉他的国尉职位,一时还找不到人来替代,好在秦王军政大权都是一把抓,国尉只是承他的意旨办理军政方面的日常事务,尉缭暂时换不换没多大关系。
三人想了很久,姚贾最先开口说:
“这件事有关我本身,主上不问起,我没有机会辩白,希望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赵高转动着眼睛,拍拍脑袋说:
“依我的看法,对付韩非还是可用对付尉缭的那一套办法。”
“你是说搜集他忠于韩国的证据,证明秦国不能用他?〃李斯有点不解地问。
“正是,主上多疑,只要提出证据让他自己去想,不要建议他该怎么做,这样反而最有效。〃最了解秦王政脾气当然莫如赵高。
“其实,〃姚贾拍拍大头说:“照你们这种反证法,主上最该相信的应当是我!”
“为什么?〃赵高、李斯同时不解地问。
“因为我不忠于魏,又见逐于赵,不只有死心塌地地对秦效忠了吗?〃姚贾转动着眼睛,摇晃着头,活像舞台上的小丑。这倒是真的!怎么天下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但他和他们是站在一条阵线上,要对付那些宗室和旧臣,他只有和他们联手,实际上内心中,他厌恶赵高的丑陋猥琐,也恐惧他的阴险毒辣。至于对姚贾,他怀疑秦王政在用人上面,头脑是否出了问题。就算他不知道姚贾的过去,看这种长相也配食邑千户,拜为上卿?
不过回头一想,他不觉哑然失笑,姚贾不是他极力推荐给秦王的吗?不是在呈报他过去资料时,有意向秦王省略这两段的吗?
李斯在烛光下的脸也显得神情不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这样做法不也是极其矛盾?虽然他李斯在秦王面前,还不至于像赵高那样像条哈巴狗,或是像姚贾那样装小丑,可是在别人的眼中他像什么呢?
称得上是自己知己的蒙武,不也是因为他和这两个人合流而疏远他,甚至为了眼不见心不烦而主动请求率兵出征?
也许,唯一能用来安慰他自己的就是那句话——大海不嫌污流,所以形成其大。人至清就没有徒众,就像水太清不会有鱼一样。
“李大人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赵高问。
“哦,我在想,姚兄的话也许有道理,〃李斯好久才回过神来说:“我们三人轮流在主上面前说韩非的好话,不断说他如何如何忠于韩国,主上是举一反三的聪明人,他会明察到韩非绝对不会忠于秦国!”
“我还知道主上是个极端果断的人,自己不能用,绝不会让别人用!〃赵高嘿嘿地笑了。
“不,也许我们不应做得太绝,将韩非撵出秦国也就够了,他到底是我的同窗。〃李斯有点犹豫。
“打蛇不死反遭咬,斩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贾在一旁笑嘻嘻地长吟。3
三人有意无意地在秦王面前,轮流不断说韩非的好话,这个策略不久就见到效果。
那天,秦王政在早朝以后,召李斯到便殿谈话。两人坐下以后,秦王政开门见山地问:
“姚贾是卿推荐的,但国际间他的风岂不太好。寡人最近还听说,他任大梁门监时常收贿买放,逃到赵国为臣,最后被逐,可有此事?”
李斯一听到召见,对如何回答有关韩非的事,他早就有了腹案,秦王不问韩非,反而单刀直入地问姚贾,他有点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秦王政的眼睛微闭时长,睁开时却大得惊人,尤其是注视人的时候,所射出的目光有如利刃,使人不寒而栗。秦王政现在就是用这种眼神在等着李斯答话。
“有人说,女无妍丑,入宫见妒;士无贤愚,谤随誉至,”李斯乘着说这句谚语时,整理好了思绪,然后从容地回答说:姚贾这两件事的传言不假,但内中细情据臣所知,都是为了看不惯魏赵政治腐败,所以器官而逃。”
“为什么卿家提供寡人他的个人资料中,未谈及此事?〃秦王政毫不放松,语起稍带严厉地问。
“臣是怕陛下看了,会认为臣对他美誉过当。〃李斯恭敬地答复。
“哦?为什么?〃秦王政不解地又问,但脸色已见缓和。
“不满时政,器官而逃,不是显得他太清高?陛下反而不敢用。”
“对啊!〃秦王政击案笑着说:“不过,姚贾在寡人面前的表现并不那样耿介。”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找到良主当然也会珍惜,就如同人君珍惜良臣一样!〃李斯顺势暗赞秦王一句。
“卿家说得不错,〃秦王政拍案哈哈大笑:“寡人险些为韩非所误!”
李斯没插话,脸上也未露出任何惊诧。
“对了,〃秦王政又问李斯说:“寡人要的韩非个资料,卿家何以尚未提出?”
“臣正在为难,韩非是臣昔日同窗,交情匪浅,若照实情说,陛下或许会认为过于吹嘘,但不照实情说,臣又良心不安。〃李斯一脸犹豫。
“当然实话实说,〃秦王政语其中带点责备:“卿家未听说过&039;内举不避亲,外举不拒仇&039;这句推荐人的古谚?”
“臣知罪了!〃李斯心中暗笑,表面却装得诚惶诚恐。
“那就说吧!〃秦王政微笑说:“好的坏的都照实说。”
“据臣所知,韩非对国至爱,对君也至忠。〃李斯说到这里停住等秦王政问话。
果然秦王政〃哦〃了一声,随即问道:
“他忠君爱国有何事实证明?”
“据臣所知,他为了劝谏韩王建立法治,逐离佞臣,曾多次尾随韩王,拉着他的袍角苦谏,有次将韩王袍角都扯裂了!还有几次跪伏哭谏,叩头至于流血!”
“啊,〃秦王赞叹的说:“寡人这里没有这种忠心苦谏的人!”
“那是大王不需要,疾风方能见劲草,〃李斯又乘机奉承一句:“国乱才会显忠臣。”
秦王政微笑不语。
“据臣派在他身边服侍的人报告,在秦的这些日子,韩非每天早晚都会焚香祷告上天,祈愿上天保佑韩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能在秦楚两大之间利用相互制衡,和平地生存下去。他也不忘为韩王祈祷,求上天让他早日觉醒,将国家治理富强,每次焚香祷告,他都是声泪俱下!”
“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韩先生真是忠臣!”
傍晚,秦王政在南书房批阅文书,赵高随侍在侧。
秦王政停笔抬头突然问赵高说:
“韩先生这个人你认为怎样?”
“大王圣明,哪有奴才插嘴的余地。〃赵高恭谨地回答。
秦王政简单转述了和李斯的谈话,然后又问:
“赵高,你看事透彻,寡人一直很欣赏,不妨就这件事说说你的看法。”
“韩先生是韩国诸公子,对韩国的确是忠爱得令人感动,真可惜他不是秦人!”
“嗯!〃秦王沉吟不语,过了很久,他忽然说:“赵高,代寡人向李斯传话,要李斯限制韩非的居处,并调查他近日在秦做过的活动。”
“陛下是要治韩非的罪?〃赵高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并且带着想求情的口吻。
“你不要多问,〃秦王政用惯常的果断口气说:“就这样转告李廷尉!”
“是,奴婢遵命!〃赵高内心欣喜若狂,表面却装出满脸惊讶。4
李斯带着数名武装随从,由廷尉大牢典狱陪着,走在大牢的过道上,他是要去探视囚禁在特别室内的韩非。
这条过道通往地下,要经过重重铁门,才能抵达一排十数间的特别囚室。这些囚室专为犯罪——特别是谋叛罪——的亲贵大臣所设,内部设备豪华舒适,享受应有尽有。虽有犯罪嫌疑,尚无确切证据的重臣会幽禁此处,为的是让主上有考虑和搜证的余裕时间,有很多也是为了犯颜直谏,打入此地,等候主上回心转意。
秦国有很多君侯将相,就曾三进三出这处地方。对能进来却又能出去的人,这里不是耻辱,而是平生的光荣纪录。
李斯一面听着过道中迴响的脚步声,一面极力压制心头越来越沉重的愧疚。
“打蛇不死反遭咬,斩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贾的长吟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是你的同窗,而且是你自己和恩师荀卿都欣赏的人!”有个李斯在他心里说话。
“不要忘了庞涓和孙膑的故事。〃另一个心中陌生的声音对他说。他思索这个故事的全貌,却发现听的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记不得细节。他只模糊地想起一个大致轮廓——
庞涓和孙膑都是名兵学家鬼谷子的杰出弟子,和他与韩非的情形完全一样。魏惠王爱才,要庞涓将孙膑介绍到魏国,但庞涓嫉妒他的才能,找藉口处以断起两足的刖刑和在脸上刻字的黥刑,用意是要孙膑永远不能用世。
但是齐国听到这个消息,暗中派使者将孙膑偷运到齐国,齐威王尊之为军师,最后统率齐军在马陵坡大破魏军,庞涓也死在孙膑巧妙设伏的乱箭之下。
“你应该以这个故事为鉴,同门相残就会落得这种悲惨下场!〃他心中的李斯说:“假若他们同心协力为魏……”
“你是应该以此故事为鉴,打蛇不死反遭咬!〃那个陌生的声音说。
“不错,打蛇不死反遭咬,我要避免蹈庞涓的覆辙。〃现实中的李斯咬咬嘴唇,下定决心。5
囚室内,韩非盘膝而坐,一脸的烦躁,彷拂想定心却定不下来。
他看到李斯来如获至宝,赶快站起身来表示欢迎。
只见囚室分成两间,里间为梳洗及更衣室,外间宽敞,虽然没有窗户,却也几净壁光,纤尘不染,灯光明亮,用具齐全。最好的是除了几案上的刀笔竹绢可供书写外,书架上还堆满了竹简皮卷,数量虽然够不上充栋,但绝对可以汗牛,一辆牛车拉不完。
两人分宾主坐下后,随来的典狱暂时充当侍仆,为两人奉上茶来。典狱在大牢别处作威作福,有如凶神恶煞,又像奴隶主,可是来到特别囚室,却是毕恭毕敬,完全一副奴隶像。
因为历任典狱都知道一个故事——
在特别囚室刚建立初期,有位秦国先王的的宠臣跟他闹脾气,这位先王一气之下将这宠臣打入此地。当时的典狱不知利害,照以往的方式折磨虐待,这位宠臣说: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翻身,不能出狱了呢?”
“到这里来的都是失宠之臣,就如火已燃尽的死灰一样,还有什么翻身不翻身的!〃典狱讥笑他说。
“你怎么知道死灰不能复燃呢?〃宠臣又警告他。
“再燃我就撒尿浇熄!〃典狱得意地哈哈大笑。
所谓最后笑的人才是真笑,这句话一点都不错,不到三天,先王派人赦罪出狱,这位宠臣却不肯走。要出去可以,先杀了典狱,用他的人头送行,当然这位先王照办了。
所以,历任典狱都会交代后任这个&039;死灰复燃&039;的故事。他们对这些特别囚犯每天都是亲自问安,即使这位大臣已判了斩首,明天就会执行。因为临时传诏法场,刀下留人的事并不是没有。
尤其是目前这位典狱,他知道廷尉就是韩先生的老同窗。
“狱中执事对非兄还恭敬吗?〃李斯首先问候。”
韩非看了典狱一眼,典狱背脊都发凉了,用哀求的眼光看看韩非。
“他们对我很好。〃韩非回答的是实话。
“有小弟在,他们不敢亏待非兄。〃李斯哈哈大笑。
典狱在一旁侍立陪笑。可是韩非笑不出来,他着急地问:
“昨日席上客,今天阶下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误会吧!〃李斯微笑着说:“有人向主上密告,非兄到此是为韩国作间谍,所以主上要非兄暂居此处等候调查。”
“堂堂韩国特使,乃是持有国书证明而来,会作间谍?秦王不怕闹出国际纠纷?〃韩非仍然说学者书呆子话。
“秦强韩弱,秦大军已压韩境,还谈什么纠纷?〃李斯哂然而笑。
“我韩非……名,名满……天下,贵为……贵为……贵为……公子,会……会……做间……谍吗?〃韩非一急,口吃又出来了,满脸胀得通红,说不出话,只有拍打几案出气。
“非兄息怒,非兄息怒。〃李斯连忙安慰。
但见到韩非愤怒气息,脸色恢复平静,他又刺激他一下:
“非兄日夜著书立说,不问政事,所以不知道间谍无孔不入,也不分贵贱。不瞒非兄说,秦国就有很多间谍是各国大臣,甚至是君主枕边的宠姬。”
“这不要你告诉我,我懂!但谁都……都……可能……绝……绝不……不会……会是我!〃韩非又说不出话来了。
李斯连忙笑语安抚。
“小弟一定会在大王面前辩解,相信我,当时是我拿你的著作给大王看,引其他的爱才之意,才请你到秦国来,谁知道出这种事,当然我要负责。〃李斯装出诚恳地说。
听了他的话,韩非的情绪稳定下来,感激地看着李斯。这时他才想起应该要典狱坐,他到底是一狱之长。
李斯和他闲聊了一些别的事,突然转向侍坐的典狱说:
“你们这里是怎么对待间谍的?现在没事,也让我听点长长见闻。”
典狱听到廷尉问他本行的事,不禁受宠若惊,夸大地描述狱中如何向间谍逼供。
“不错,廷尉刚才说得对,间谍是不分老少、贵贱和男女的。〃典狱诌笑着说。
接着他描述了很多真人真事,最后他说,有的人不肯招,用鞭抽不算,还用火烙,对少数硬汉火烙都不行,就用钳子拔指甲。十指连心,拔指甲的痛,非身受者根本形容不出!有的只拔一根指甲就忍不了痛,全都招出;有的拔三根才招;有的拔五根六根才认栽;有的十双指头的指甲全拔得光光的,只剩血淋淋的十双光秃秃的指头,轻碰一下任何东西都奇痛彻心!
“不要说了!不……不要……要……要说了!〃韩非口吃地大吼〃禽……禽……禽兽……不……不……不如!”
“不要说了,〃李斯装作惊惶地叱责典狱:“你先出去,我和韩先生私下有些话要谈!〃典狱行礼告辞,在走出囚室门的时候,听到这位书呆子学者在喊:
“斯兄救我!
他这次不口吃了。6
在秦王宫南书房里。
秦王政和王后刚用过晚餐,正是夫妻闲聊家常休息的时候。没有多久,秦王又会开始工作到深夜,王后则是一面做着女红或是看书陪伴,亲手奉茶添水、按摩捶痛,或是帮他传内待,完全学民间庶民的家居生活。
这是他们最甜蜜温馨的片刻,而且不见得每天都能享受得到,所以他们最珍惜这段时间。
“好久你都忙得晚餐后这段休息都没有了,〃王后叹了一口气:“爱惜玉体,还是要抽时间多休息。”
“没办法,接连召开御前会议,太多的作战准备工作要做!〃秦王政也叹了口气。
“别的君王多为色情狂,你却是标准的工作狂。〃王后笑着说。
“有你陪着,工作不嫌累。〃秦王政深情地说。
“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我提早就寝,免得让你工作过度。〃王后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那怎么可以!〃秦王认真地大叫。
“看,还是那个邯郸八岁的野小子,怎样也长不大。〃王后仍然笑着。
“真希望长不大,还是当小孩子好,天掉下来有大人顶着。〃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说这种没出息的话!〃王后啐他一口:“那将吕不韦留着你不是当安乐王,什么都可以不管了吗?”
秦王没答话,只看着王后苗条的身躯发呆。三十多岁的人了,裹在大袖细腰的粉红色长袍里,曲线仍然那样美好诱人。
只不知脱掉衣服后怎么样?这是大婚后他一直想寻求的答案。
也许老人说得对,她是以仪态和谈吐方面的上驷,对宫中其他女人这方面的下驷,脱掉衣服,身上也许有什么不愿他见到的缺憾。
每逢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时候,他就用这番话来安慰自己。
“你又在发什么呆?〃王后见他不答话,发起娇嗔来。
“应处理的要务都已处理完,我想休息一晚上,但想到无事可做,有点不知所措。〃秦王说的不是他心中所想的。
“不说你,连我也是一样,那我们该找点什么来做呢?〃王后沉吟着:“声色犬马,通宵饮宴,对你对我都太陌生了!偶尔玩一下,不会习惯,因此而上瘾,那太可怕,还是不开始的好!”
“那你想一下,还有别的消遣没有?〃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却在想——要是你肯跟我做床上游戏,再长的长夜,也不过是春宵一刻。
“啊!有了!〃王后拍手轻叫,娇憨得还像邯郸的小女孩:
“我倒想起一个能够打发时间、又能收益的消遣!”
“做床上游戏?能够欢娱又能生儿子。〃他终于憋不住内心的真话。
“要做这件事去找别人!〃王后脸色突变,蒙上一层严霜。
“玉姬,我说说罢了,〃秦王政陪笑说:“快跟我说,你有什么好法子?”
“好久没听到韩先生说法了,今晚有闲,不如请他来聊聊也是好的。”
“哦,是这个好消遣?〃秦王政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听说话,那就请请看吧。”
秦王政唤来近侍,要他立归派人请韩非先生。
“你怎么闷闷不乐?〃王后有点歉意地说:“要是你不想听韩先生说法,现在派人追回使者还来得及。”
其实,秦王政是看到王后的细腰丰臀,胸前两只乳鹿般的东西若隐若现,他的欲念正炽,只是不敢说出口。7
“男人真是闲不得!〃他在心中如是想,口中却回答道:我是在为齐国的事担心。”
“本来我们约定,在南书房我们之间不说政事,因为你在这里的时候,手上、脑中,以及来的宾客莫不与政事有关。假若我再谈,屋内就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了。”
“你冷眼旁观,一定会认为我们这些男人都是疯子,整天谈的都是打打杀杀,不是设计谋害,就是引人上当,对不对?〃秦王政摇摇头苦笑。
“今天例外,说出来,让我为你分分忧。〃王后诚恳地说。
秦王抱着她就吻,她不愿让她过于难堪,只好让他亲吻。
秦王不再说话,只是单方面地尽情享受。
“回内寝去!〃他小声要求。
“不,你派使者去请韩先生,人快回来了。〃她也小声说。
她的脸逐渐在发烫。
“我当你是玉石人,原来你也有感觉,也会想。〃秦王政用脸紧贴着她的脸磨擦。
“……”
近侍在门外禀报,使者已回,但未见到韩先生,他要当面禀告原因。
“放手,办正事去!〃她轻柔地解开他的双手。
“传进来!〃他只得回坐到书案前。
“韩先生不在住处,据说已下到廷尉大牢。〃使者行礼后跪禀。
“什么?〃秦王政无法发泄的情欲正好找到别的出口,他拍案叫着:“找赵高来!”
一会赵高到了,未等到他跪下行礼,秦王拿起书案上的茶杯摔了过去。赵高不敢闪躲,只能藉着跪倒的动作让避,茶杯正好由他额边擦过去,掉在地上跌得得粉碎。
赵高的额边也出现一道刮痕,血汩汩地流出来。
王后站在一旁不做声,她明白嬴政需要发泄,她也极其厌恶赵高。
“你是怎么传寡人话的?〃秦王政怒吼。
奇怪的是赵高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他俯伏在地上轻言细语地禀奏:
“大王要奴才转命李斯的话,奴才一字未改地转命了。”
“那为什么韩先生进了廷尉大牢?〃秦王火气更旺。
“大王命将韩先生限制居处,按秦律,限制居处者,在咸阳有居所者,软禁居所;在咸阳无居所者,一律下廷尉大牢。”
“寡人法令没有你熟,找李斯来!〃秦王自嘲解围,看到赵高额头流血,不禁又动了怜惜:“先去将头上的伤包扎起来。〃不自觉中,他的语气缓和了很多。
“谢大王。〃赵高行礼告退,脸色平和,就像未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等赵高出门,门在他身后关上后,王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们联手对付韩先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女无妍醜,入宫见妒,朝中宫中男女都是一样。〃秦王叹叹气说:“但人君也就是靠这种微妙关系才能统治,否则群臣同心,君王岂不是要退位了。唉,老爹说得对,做君主的就像走绳索卖艺的,一保持不了左右势力的均衡,就会从高空掉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看你真是闲不得……〃说了这句话,王后忽然紧张起来:不要传李斯来,赶快命侍中持节赦韩先生出狱,不管他被诉的是什么罪名,否则夜长梦多,恐怕韩先生会遭到不测。”8
“斯兄救我!〃韩非向李斯长跪行礼说。
“非兄何必行此大礼?别人诬告,法律自有公断,〃李斯将他又按捺坐下去:“何况小弟身为廷尉!”
“秦法严峻,天下闻名,我韩非一身傲骨,怎么能面对刀笔吏?〃韩非伤感地说。
李斯偷笑着在心里想,典狱刚才那番描述大概已吓破了他的胆。所谓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何况要受尽折磨凌辱而死!除不少数英雄豪杰外,谁也会闻之胆寒。
“这样吧,先让我最后拚死对秦王作最后谏阻,假若不行的话,我器官和你一起逃亡!李斯慷慨激昂地说。
“那怎么行!〃韩非连忙劝阻:“斯兄在秦事业有如旭日东升,依目前形势来看,秦统一天下指日可待。我要不是韩公子,对社稷有天生的责任,而像兄一样已身在秦国,我也会为秦王效劳,嬴政的确是万世难遇的明主!”
“士为知己者死,臣之官职算得了什么!再不然我纵兄出狱!〃李斯一听韩非赞秦王是明主,又有留下之意,要是让他和秦王政见面,那不是糟了,所以真有放走他的意思。
“不,〃韩非书呆子的脾气又上来了:“我韩非未能达成君命,无颜回国面对父老,再说,连累了斯兄我也于心不安。〃说着他在室内走动起来。
李斯注意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位食古不化的同窗在想些什么。
突然,韩非踱到李斯几案前,正色地向他说:
“斯兄,我要你救我,并不是救我不死,而是求你帮我死得有尊严。我韩非宁死不辱,不过照目前室内的情形看来,我想求死都不可得。”
“非兄的意思,〃李斯心中狂喜,但脸上不露一点痕迹:
“非兄的意思……”
“找点鸩酒给我,让我一了百了,〃韩非坚决地说:“人称秦国虎狼之国,秦王个个凶残成性,翻脸成仇,所以我袖中一直藏有鸩药备不时之需,可惜被送到这里时,全被他们搜走了。”
李斯一听,这正是他想逼他走的路,而且鹤顶红也为他准备好了。但表面他仍装得诚惶诚恐地说: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事情还有挽回余地。非兄稍安勿躁,我去找典狱交代几句就带非兄去见秦王,拚死也要为非兄解脱。”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匆匆忙忙的走向门外,装作不留意,袖口里一小包鹤顶红掉在囚内室门内。
韩非却注意到他掉下来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正是他想要的鹤顶红,欣喜之下,也无余暇去想事情为什么这样巧了。
他将发髻打散,又重新梳好卷起,将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用朱笔在一块绢上留下几个字给李斯——
“以君之位,用弟之学,死而无憾!”
他掷笔长叹,然后向东方韩国的方向跪下,嘴里喃喃说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