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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惯例,无论是与国、盟国或敌国的质子,平常都是行动受到监视的,只能在住地的城内活动,出城都得经过有关当局的批准。

    在秦国一开始违约,再度进军赵国时,子楚的行动就受到限制,好在赵王还想利用他,并不太严格,尤其是未限制他的家人。

    因此,吕不韦的狡兔三窟计谋,开始看出效果。楚玉夫人带着赵政、奶娘,以及赵升的妻子、儿子赵高和其他一些女仆仆妇,前往赵庄,对外说是探望义父赵悦。

    和赵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不过是生在子时尾的赵高,已经成为赵政的最佳玩伴,赵政睡觉醒来,一睁开眼睛就吵着要赵高。他们同吃同玩,有时候还同睡在一起。

    带他和他娘去,就是为了赵政离不开他。

    楚玉夫人走了以后不久,秦军就军临邯郸城下,赵王严令派人看守子楚府第,美其名是保护。白天只准进不准出,米粮蔬菜和日常所需用品,全由邯郸地方当局派人送,进去的人还要经过严密搜身检查。入夜则完全不准有人接近,凡经发现,格杀勿论。

    子楚根本也不敢外出,以邯郸军民的气愤,他出去不横尸街头才怪。开始吕不韦还利用关系,买通负责看守的官员,偶尔来探视他,最后吕不韦本人也受到警告,他再去接近子楚,自己也会有同样遭遇。

    于是,他和外界整个隔绝。8

    那天晚上,子楚正坐在书房发呆。

    偌大的一座府第,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他、兰儿,还有赵升。

    到了晚上,梧桐树影婆娑,就好像鬼魂起舞。这所古老宅第,每处院子天井,全都种有这种阔叶乔木,夏季枝干参天,茂密的树叶荫盖庭院房舍,排拒了阳光,但也增加了阴森之气。

    赵国本籍的僮婢女仆全都解散,有的自由之身是自动离开,不愿再侍候敌人;那些卖身府中的,则由邯郸地方当局一道命令,全部还了他们的自由。

    兰儿是自小卖到吕不韦府中,由玉姬带来的陪嫁女仆,但她恋着子楚,没有随玉姬去赵庄,遣散时她也不愿走。她说,除非她死,这辈子是跟定他了。

    赵升是自由人,是子楚到邯郸后雇用的,但因感激子楚的知遇,他也不愿离开。

    眼看着残月光照下的花园,一切变得惨淡死寂,鼻闻阵阵随风飘来的花香,使他觉得不像是人间,而是进了虚无缥缈的鬼世界。

    兰儿在楼下,正忙着为他弄晚餐。

    忽然,穿戴青衣小帽、一副仆佣打扮的吕不韦,匆匆地走上楼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他同样打扮的下人。

    兰儿也端着子楚的晚餐,紧接着上来,她关心子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吕不韦一见到子楚,开口就说:

    “刚才我得到消息,赵王下令逮捕你,现在来逮捕你的人马可能已在途中,我已买通了西城的门监,他已准备好放你出城,现在我们要赶快走。”

    “让我去为公子准备一下。〃兰儿在一旁说,俨然是女主人口吻。

    子楚感激地看看她一眼,还来不及说话,吕不韦就急忙说:

    “不要准备什么了,紧急时候,人能出去最要紧,人在什么都会在,人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赶快跟我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子楚反而平静我问。

    “这时候你还问这干什么?〃吕不韦惊诧地反问:“我是以吕不韦的名义买通了门口的警卫,说我们是你的老家人,还有工钱跟你没算清,我们是来要帐的。”

    “那你来看,我们要怎样出去?〃子楚苦笑着说。

    吕不韦随着子楚来到窗前,往外一看也暗暗叫苦。

    只见院内院外,火光明亮,进出口都有人把守,不说是人,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怎么会来得这样快!现在是酉时,我得到的消息,是在戌时赵王使者持诏书来此,距离现在应该至少还有半个时辰。〃吕不韦懊恼地说。

    “看样子,赵王的使者还未到,这些人还是负责监视这里的那批人,他们知道今夜要逮捕我,当然要提前戒备,不然不会没有行动。”

    “那我们该怎么办?〃足智多谋的吕不韦如今也慌张起来。

    “小人有办法!〃跟着声音进来的是赵升,他跪下向子楚和吕不韦行礼。

    “免礼,起来说,你有什么办法?”

    “刚才我上楼,发现花园的阴暗处都有暗哨监视,花园外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是持着火把,而且所有地方的灯都点亮了,连飞只苍蝇,他们也会发现……”

    “这些我们都看到了,〃吕不韦不耐烦地说:“现在最主要的是我们怎么出去。”

    “只有行险侥幸,用李代桃僵之计了!〃赵升微笑着说。谁是李,谁是桃,要如何代法?

    吕不韦点点头,若有所思。

    “平日大家都说小人长得有点像公子,〃赵升仍然面带笑容:“如今小人愿代公子逃过此难。”

    “这怎么可以!再说,使者会辨认不出来吗?〃子楚说。

    一直在旁默默观察赵升的吕不韦这时开口说:

    “不只是有点像,而是非常神似。使者没见过公子,他也想不到我们会用这招,大概可以矇混过去,现在这种情形,也只有试一试了。”

    “那公子赶快和小人对换衣服吧。”

    “这怎么可以!〃子楚连连说。

    “如今事情紧急,只有这样了。兰儿,你去服伺公子更衣,并将赵升打扮一下。〃吕不韦抢着说。

    赵升穿上子楚的衣冠,头发式样一改,脸上再经过化妆,连吕不韦都分辨不出来了。

    “果然像,但凡事只怕货比货,公子要找地方藏起来,不然两相对照,万一露出破绽就不好了。〃吕不韦端详着两个人说。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子楚不断重复这句话。

    这时候赵升突然跪倒在地,两眼含泪地说:

    “赵升这样做并不完全是为了公子,有一半也是为自己打算。小人在,公子不在,小人等于不在,只要公子在……”

    “你怎么这样说呢?赶快起来!〃子楚感激地要扶他。

    赵升仍然跪伏在地,哽塞地说:

    “公子身系未来秦国及天下的安危,小人能代公子死,也是小人的光荣,何况不一定会死,只是……”

    “有什么事要交代,我一定会照办!〃子楚插口说。

    “就是小人的儿子赵高,希望公子能栽培他成人……〃说到此,他已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全包在我身上,我绝不会亏待他!我将视他和赵政一样!”

    “至于公子对小人的知遇之恩,也许只有来生再报了。〃赵升又啜泣起来。

    “应该是我报你的恩,〃子楚也感动得泪如泉涌:“多少受我恩惠的人,此刻都已离我而去,我对你没做什么,你却愿意为我死,请受子楚一拜!”

    子楚也跪倒在地,要兰儿按住赵升,他整整叩了三个头。

    这时候只见园中火把攒动,人声、脚步声,沸腾杂乱,一名持刀兵卒到楼前大声喊叫:

    “赵王诏书到,秦国质子子楚接诏!”

    吕不韦指指书房内夹壁,推子楚说:

    “快!”

    一阵纷乱的声已上得楼来。9

    “人要衣装,神要金装。〃此话果然不错。

    赵升一经打扮,显得飘逸潇洒,俨然真子楚一样。

    使者在客厅宣读了赵王诏书,等赵升跪接以后,他再拿出一张图形,仔细对照,没有发现出什么破绽。然后他再看看跪在赵升后面的吕不韦等人,咦了一声问侍立在旁的一名军官说:

    “按照清册,赵质子府中只留下了两个人,现在多出来一个是怎么一回事?”

    这名军官正是负责监视此地的城尉,他拿过吕不韦的钱,准许这两个老仆人来向子楚讨帐。

    他一时慌张,很久答不出话。

    使者怀疑地看了吕不韦一眼,向他问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赵升跪接赵王逮捕诏书以后,从容地站起来,对使者行了主人之礼,插口说道:

    “使者请上座,兰儿倒茶来。”

    大概使者也心知肚明,虽然子楚已由国宾变成阶下囚,但上国公子威风仍在,使者也不敢太过得罪,因为国际间情况旦夕数变,现在的阶下囚,说不定明天又是赵王座前贵宾,甚至是将来回国以后变成秦王,指明要他的人头议和,那就太不划算了。所以他赶快行了臣之礼说:

    “公子请上座,下官也是奉主上旨意,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两个最后还是分宾主坐下了,而使者仍不解疑地看着吕不韦,又问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来此作什么?”

    吕不韦暗中捏把冷汗,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跟着躲进夹壁,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了,要是使者认得他,那该怎么办?他虽然不认识这位使者,但在邯郸城内,认识他的人比他认识的人多得太多了。他只得装着下人害怕大官的样子,低下头盘算该如何回答。

    却听到赵升不急不徐地代为解释说:

    “哦,上使是指这个人?他是今天下午到寒舍来讨债的,我正在和他结算,上使就到了。”

    “讨债?公子真是说笑了,上国公子会欠这种人的债?”

    “话很难说,大债小债总都是债,再有钱的人也会欠人,再穷的人也有人欠,〃赵升侃侃而论,真有上国公子的风度:他是邯郸人,在寒舍受雇,上次解散,工钱未清,他真是来要债的。”

    吕不韦暗在心中赞佩,难怪子楚一直夸他是人才,这份临危不乱的沉着,连他吕不韦也办不到。

    “其实这也没多大要紧,主上临行交代,说是要请的只是公子一个人,府上佣人要是秦国带来的,由官府代为处理,是赵人就解约回家,只是诏书没明言罢了。”

    “正好这三个人都是赵人,应该没有问题了。〃赵升笑着说。

    使者向三个一一问话,问的不外是家住赵国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等等,其实他是想听听他们的口音,正巧他们不但都是赵人,而且都是邯郸本地人。

    问完话以后,使者向赵升拱拱手说:

    “公子临事不慌的风范令下官佩服,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公子请!”

    “不知上使要带我去哪里?〃赵升问。

    很明显的,他问这句话的意思,乃是要想让吕不韦他们知道他最后的下落。

    “一个特别安置的地方,下官一时也说不清楚,公子请!”使者站起来,转身向吕不韦他们说:“限你们一早离开,明天早晨这里就会查封。

    使者带头走在前面,十多个兵卒押着赵升下楼而去。

    赵升临行,留恋地看了屋内一眼。10

    吕不韦一行四人,全是青衣小帽仆僮打扮,兰儿装扮成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吕不韦带来的那个仆人在前面带路,他对邯郸城的小街小巷了若指掌,更清楚哪里站有岗哨。为了防止秦间谍活动,邯郸城内已戒严,入夜后禁止民众外出,因为在秦军围城这段时间里,已发生好多起秦间纵火,目的是扰乱军民心理及指示秦军攻城方向。

    他们的目标是西门,城监已被吕不韦买通,放他们出城。

    他们快到西城的时候,在一个城墙一间破屋停留下来,吕不韦要那名仆人去联络门监,看如何让他们出城。

    子楚看到城墙站满兵卒,稍有一点空隙的地方,都有执戈带刀的兵卒来往巡逻,子楚暗暗在心内叫苦,但他对吕不韦有信心,相信他会有他的办法。

    不过他在心里总有一个疑团,不问清楚不舒服。于是他细声向正在沉思的吕不韦说:

    “吕先生,到现在我还有件事不明白,始终闷在心里。”

    “什么事,请说。〃吕不韦也轻声回答。

    “赵王怎么会派一个不认识我的使者来?”

    “认识你的侍中本就不多,而且他们认为你的住处一直有人看守,只要你不外逃就好,再也想不到我们会用李代桃僵之计。”

    “不错,尤其是这种要命的情形下,愿意冒充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子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赵升。”

    “这个答案很简单,〃吕不韦苦笑着说:“今晚出得去,你什么报答都做得到,今晚出不去,就一切免谈了。”

    “不知道楚玉夫人和赵政那边怎么样了?〃久不说话的兰儿这时插嘴。

    一提凄楚玉夫人和赵政,两个男人的尴尬心结就出现了。这是他们共同的女人和儿子,谁都不愿先提起。子楚是真的不在乎,而吕不韦极其关心,却无法形诸言语。

    “噫,算时间,吕福应该回来了,莫非出了什么差错?〃吕不韦扯开了话题。

    “是啊,怎么这久还没回来?〃子楚更是着急:“要是门监那里出了事,我们是否有其他对策?”

    “应该不会出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买通他?黄金千两,先付了五百两,事成以后再付五百两,看在还未付的这五百两黄金份上,我想他不会出卖我们,再等会看。〃吕不韦信心十足地说。

    “不必等了,〃这时候空屋另一角黑暗处走出几个人来,全都一式的黑衣服,是带头的一个人在说话:“千两黄金和一个未来秦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子楚紧张得站起,拔出佩剑准备抗拒,吕不韦按住他,却高兴地回答说:

    “原来是赵老!你怎么也来了?”

    “一来是要告诉你们,楚玉夫人和赵政在我那里住得很好,二来是通知你们,事情有变,赶快离开这里,〃赵悦带笑地说:“不韦在黑暗中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不简单!”

    “赵老低沉圆厚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无法忘记,何况不韦和赵老相交,也非一朝一夕了。但不知事情为何有变?”吕不韦开头客套几句,内心却是着急得不得了。

    “李代桃僵之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久;瞒得了一人,瞒不过众人。赵升一押回廷尉大牢,就被廷尉认出了。〃赵悦在子楚身边坐下,其余的黑衣人分赴屋外警戒。

    “那个侍中岂不是要倒楣?〃子楚接口问。

    “侍中早就跑了,〃赵悦低沉的嘿笑:“公子当他真不认识你?赵王也不会马虎到这种地步!”

    “这么说,那位侍中也是赵老买通好了的?〃吕不韦问。

    “不是买通,他也是我们自己人,〃赵悦压低声音说:“这次援救公子的计划庞大,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组织和关系,而且秦军方面也有配合行动,亥时要发动攻城,让公子得以在混乱中出城。所以刚才老朽说,不韦花了五百两黄金算得什么?安国君出的赏金是黄金千斤。”

    “难得父亲这样关心我。〃子楚心上浮起一阵酸楚。

    “不全然是安国君,部份是华阳夫人日夜祈求的结果。”

    子楚感到愧疚,他和吕不韦只是在利用她,欺骗她,想不到她却是一片真情!

    “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廷尉一发现公子是假的,立即派人控制了八个城门的门监,吕福这久不回来,恐怕已出了事。”

    “什么事仿佛都在赵老的控制之中,不韦真的佩服。〃吕不韦发自内心地说。

    “没有什么,这只是赵某平日待人诚恳,蒙大家也以诚相待,禁声!〃他倾耳听了一会,细声说道:“戒备,有人向这里接近!”

    子楚和吕不韦此时也听到脚步声整齐中带着凌乱,大约有十多人之多。

    “是赵军的巡逻队!〃吕不韦压低声音说。

    “刚才我听到屋里有声音,要不要搜一搜!〃有人问。

    子楚和吕不韦抓紧佩剑,赵悦按住他们:

    “拔剑会有响声,暴露位置。他们要是闯进来,我那几个护卫会解决。”

    接着听到赵军中又有人说:

    “这一带都是空屋,只要风吹草动就搜,哪有这大的精力?”

    “这两天战事沉寂,秦间反而活动得厉害,放火、杀官、谣言满天飞,为了妥当票见,我们还是搜一搜。〃似乎是带队军官在说话。

    这个人话还未说完,就丢了一块石头进来,正好击中兰儿的腿,女人不经痛,竟然哎唷一声叫出了口。

    “真的有人!弟兄们散开搜!〃带队军官下达命令。

    “啊,这下可发财了,不知道有多少,一个秦间赏钱十贯,兄弟们,上!〃有人在高兴地叫喊。

    子楚和吕不韦站起拔剑,兰儿紧偎在子楚身后,全身颤抖。

    “都是我不好。〃兰儿颤声自责。

    “不能怪你,谁挨这一下都会叫痛。〃子楚轻声安慰。

    只有赵悦坐在原地不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忽然,那几个黑衣人不声不响地发动攻势。只见他们时分时合,有时一人阻挡数人,有时数人围攻一人,跳伏挪腾,片刻工夫,已将十多名赵军杀得一个不剩。

    乒乓的刀剑戈矛厮杀声以及死者临死时的惨嗥,虽然为时短暂,却已惊动了城墙上的守军。

    有人发出警讯,不一会执着火把的大队人马,从好几处围向这里来。

    “走,离开这里。〃赵悦首先带头,灵猫似的起出了这处空屋,吕不韦执剑紧紧相随,子楚拉着全身已发软的兰儿极力追赶,几名黑衣人散开压后。

    突然,城外响起了秦军的呐喊声,强弩射出的火箭、发石机发出的石块,像飞蝗一样纷纷落下。

    云梯、飞索、云台上爬满了秦军,就像附在糖块上面的蚂蚁。破门车撞城门的沉重响声,数里外可闻。

    呐喊声、厮杀声,在整个邯郸城四周和城墙上下响起,使人听了不寒而慄。

    要来搜查的赵军,急忙赶回城上防守,已没有时间再顾这边了。

    他们顺着城墙边的空屋墙角檐边,曲折地来到这一处城墙下面,城上的守军正忙着厮杀,根本顾不到下面。

    “到了,跟着我来。〃赵悦和黑衣人搬开几块伪装的草皮,下面有一条隧道,看样是老隧道,而不久前才加宽。

    子楚跟着钻了进去,先是黑闷狭窄,走过大约一半时,变得越来越宽广。

    等出得隧道时,只见一名秦军都尉已率兵等在隧道口迎接。

    “庆贺公子脱险。〃他拱手行军礼。

    “将军免礼。〃子楚等还礼后环视左右,却已不见赵悦等一行人。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耳边只有吕不韦在赞叹。

    子楚的手中又塞进了兰儿滑腻却仍颤抖不停的小手。

    第四章化龙鲤鱼

    1

    秦军围攻邯郸一直延续到九月,期间秦军增援数次,并调动过一次统帅。原统帅五大夫王陵因作战不力撤免。秦昭王力请武安君白起为将,白起称病不肯奉诏。

    八月,王齮至邯郸代王陵为将,秦军加紧攻城,到九月底,数次攻城战中,秦军伤亡惨重,但仍不能拔。

    另方面,楚春申君所率二十万大军,以及魏公子信陵君所率数十万人中挑选出的八万精兵,及时到达,围攻秦军外围。只因邯郸城中,军民协同作战,精壮伤亡过半,已无力发动反攻,否则里应外合,秦军就有被歼危险。

    王齮见情况不对,只得报准秦王,下令撤军。回程中,将怒气都发在魏楚身上。秦军一路攻击,斩首六千,魏楚军竞相奔逃,仅只淹死在黄河里的人就高达两万多。

    自子楚逃回秦军的当时,赵王发现逮捕到的不是子楚,而只是一个家人时,脾气发得将心爱的玉瓶都摔碎了。当时他就下诏廷尉通城搜捕,一定要将子楚和他的妻儿缉拿到案,并搜捕卖放子楚的那名侍中。

    第二天赵王仍然以秦国世子的名义斩了赵升,将人头挂在城楼上示众。他的意思是同时向秦军和赵国军民宣示抵抗的决心。

    但搜捕多日,始终见不到子楚和气儿的踪影,后来才得到消息,子楚已逃回秦国,而妻儿是藏匿在赵庄。当时赵王虽恨得牙齿都咬得发酸,一心要杀子楚妻儿泄恨,但赵庄在城外,虽然是在赵军控制之下,却无法搜捕到他们。等到邯郸围解,查到楚玉夫人及赵政的下落,但想到和秦国要谈和,再顾及赵悦的影响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就算了。

    其实他也知道,他就算严命缉拿,遇到赵悦的事,下面还是会推、拖、拉,不了自了,他乐得卖一个人情,因为以后大小事情,要赵悦协助解决的还很多。

    但不知是子楚回国后太忙,还是有意遗忘,邯郸围解,秦赵达成和议,子楚一直未想到接楚玉夫人及儿子回国,连谈判中都未提起。

    楚玉夫人母子就像是不存在的边际人,生活在赵国的邯郸赵庄。2

    秦昭王五十二年,赵成王五十年。

    赵政五岁。

    楚玉夫人住在赵庄,一晃就是三个年头。

    承蒙赵悦的照顾,他们一家过得非常舒服。赵悦本身儿女都已长大,出嫁的出嫁,游宦的分散在各国,夫人早逝,只剩下他一人,虽然平日交游广阔,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但每逢黄昏怀旧,或是夜半梦回再难入睡时,那股老年特有的凄凉寂寞,再怎样也排解不去。

    有了楚玉夫人和赵政以后,说也奇怪,在她的嘘寒问暖之下,在赵政童音的笑声中,这股多年来缠绕他心头的凄凉和寂寞感觉,竟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

    他爱他们真是远超过自己亲生女儿和外孙。

    虽然赵庄是个小地方,但离邯郸很近,邯郸能享受到的一切豪华奢侈,这里也享受得到。赵悦的交游和财势,再加上子楚提供的费用,够她过王后般的生活。

    事实上,她在赵庄过的也是这种生活,一呼百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完全不像一个被严令通缉的敌国罪妇。

    可是她在内心中并不真正快乐。

    第一,她弄不懂为什么子楚不想法子让她们母子回国,邯郸之围已解整整两年多,和议已达成,邯郸又恢复了昔日繁华面目,两国间仇恨也在淡褪,秦国要求送他们母子回国,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同时她也得到消息,子楚不但纳兰儿为姬,正式命名为兰姬,而且是学他父亲安国君的样广纳姬妾,听说是想要多生儿子,却三年来仍然没有生出一个来。

    难道说就是为了讨厌她和赵政,就准备将她们母子永远丢在赵国不管?

    第二件使她耿耿于怀的事是赵政越来越懂事,也越来越像吕不韦。认识的人常客套地说,赵政的俊秀胜过他父亲子楚,但她怎样找,在赵政身上脸上也找不出丝毫像子楚的地方。众人有意无意的夸赞,在她听来像快刃,像利箭!

    尽管他们在物质生活上过的生活,和周围气质乡人是天壤之别,却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被孤立在人群之外。大人可以不理这些,但赵政是个孩子,他需要平等的玩伴,而不是卑躬屈膝谄言媚笑的仆婢大玩具。

    所有赵庄的大小孩子为赵政取了个绰号,他们不叫他赵政,而叫他〃秦弃儿〃。

    虽然赵悦对外宣称赵政是他的亲外孙,可是不知传言是如何不胫而走的,愚騃的村民似乎都明白赵政的底细,而且还知道他八个月出生,长得不像父亲,而像另一个人。

    大人都忠厚,不会当面提起,小孩子可没有那么客气,每逢赵政想参加他们的游戏,就会有人抗议:

    “我们不跟弃儿玩!〃或者说:“我们才不要杂种参加!”

    甚至有些孩子还编了一首儿歌,跟在他背后唱——

    ~~娘偷汉,生杂种,

    ~~爹不要,弃河东,

    ~~弃儿,弃儿,

    ~~有娘无爹!

    ~~弃儿,弃儿,

    ~~弃之河东!

    赵政的反应,先是跟他们打架,五岁的孩子打得过谁,反而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时他却不吭一声,楚玉夫人看了心痛,怎么问都没用,只有责骂奶娘。但奶娘也有说不出的委屈,赵政哭闹着不准她跟,他要独自出去找同年龄的孩子玩。

    最后,楚玉夫人只有命两名健仆随时保护,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赵政离群儿更远,他也更独立,五岁的孩子,竟然失去欢笑,脸上满布成人的忧郁。

    楚玉夫人决心搬回邯郸,大城市的人比较不会管别人的私事。再说,在城里的闺中密友较多,不会这样寂寞。

    经过和赵悦商量,赵悦也同意她的看法,外加赵政逐渐长大,五岁应该是开始学习,为将来学习帝王学打基础的时候了。

    赵悦和她一起搬回邯郸,住在他在邯郸东门的别业里。吕不韦在赵国的财产,此时已完全遭到查封。3

    迁移到邯郸以后,这方面的困扰的确减少了。深宅重院,加上楚玉夫人活动还不能完全公开,来往的都只是一些至亲好友和故旧的眷属,这些人都属于高级阶层,懂得如何掩饰伪装;她们的孩子也大都富于教养,尽管背后批评挖苦的话,犹胜于赵庄的孩子,但绝不会像那些粗鄙人一样,当着面在赵政面前唱童谣。

    赵政和他们地位相等,出身背景大致相同,玩在一起,虽然有时免不了发生点吵嘴打架和不愉快的事,但他像鱼游在水中,互得而忘,不再像和赵庄那些孩子一样格格不入。

    不过,楚玉夫人想到他的基础教育问题。

    按照秦宗室法律,太子公子五岁要接受嗣子基础教育,包括诗、书、礼、乐、射、御和剑法。十二岁多养成教育,学习项目包括政经之术、兵法、刑名等深一步的学问,此外也可按照自己的兴趣,研读其他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等较高深的学问。十五岁接受个别教育,按照太子、嫡嗣子、庶出公子……等等级,分别受不同的训练。而太子和嫡嗣子所受训练特别严格,有太师教授帝王学;太傅督导品德修养,管理生活泼居,以及外交应对等仪节;太保则负责身体保健及安全护卫等事宜。

    在楚玉夫人的心目中,她的儿子是当然的未来秦王继承人,目前虽然屈居赵地,但绝不能因此耽误了他帝王学的基础教育。

    有一天,她向赵悦提到这个问题,赵悦微笑着:

    “我有一个老友倒是理想人选,只是他早已隐居,不问世事,他收不收赵政,要看他的造化。”

    “这位老先生是何来历,爹爹是否能告知孩儿。〃楚玉夫人有点不放心地问,因为隐士多半性情怪异,孩子受折磨不说,教得走火入魔,那就得不偿失了。

    谁知赵悦的回答就诡异得很,他笑笑说:

    “你信得过老爹,就将赵政交给我,我敢将赵政交给他,当然是把握。至于他的来历,他不愿别人知道,我也要遵守和他的约定,不会跟任何人讲,包括女儿你。”

    楚玉夫人怀疑地看着他,很久,赵悦才无奈地说:

    “好吧,我只透露一件有关他的事。他当年曾广收门徒,教出不少人才,其中有的是如今仍纵横于政坛和疆场上的王侯将相,但看到这些人用他传授的学问,整天攻城略地,打打杀杀,苦了天下百姓,他灰心极了,于是跑到赵国来隐居,自号中隐老人。”

    “他住在哪处深山大泽?赵政送得太远,女儿会不放心。〃楚玉夫人半开玩笑的说。

    “他号中隐是取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才隐于野的意思,当然就在邯郸城内,而且租的是我的房子和空地。”

    “他靠老爹供养,也算是您的门客?”

    “那才不是,他住我的房子,利用我的空地种瓜,然后挑到市场上卖,他靠此维生,却每年不少我的租金半文。”

    “这……〃楚玉夫人沉吟了很久,最后才冒出一句似笑话却又不是笑话的问话:“他不会只教赵政种瓜卖瓜吧?”

    “当然,〃赵悦忍不住哈哈大笑:“教赵政种瓜卖瓜是少不了的,但我敢保证他能教赵政的绝不只这些。”

    “……〃楚玉夫人沉默不语。

    赵悦叹了口气说:

    “女儿,真正的好帝王只有隐士才教得出来。你想想看,一般太子或嗣子师傅,对帝王都有所求,更随时都怕教得不称帝王的心,会受到责罚,甚至带来杀身灭门之祸,他们怎敢尽平生之学传授?只不过照着以往不会出错的旧路走,这能教出什么杰出帝王?隐士则是无所求亦就无所惧!”

    “爹爹,女儿听您的安排。”

    “我去试试看,收不收还得看赵政的造化!”

    没几天,赵悦带回话来了。

    中隐老人愿意收赵政当他的关门弟子,但有几个条件要先讲好。

    第一,他要看赵政是否生有好帝王之相,若不够格,不收。他的理由是:龙生九种,并不是每个龙子都能变成飞龙在天的龙。也许他还知道赵政是吕不韦的儿子,根本不是龙种,不过在赵悦极力推荐下,他想看看赵政是否是跳跃龙门就能变龙的鲤鱼,只是他没说出来。

    第二,他任何教法,家长不得有异议或参加意见,否则退学,罚则照中途退学办理。

    第三,赵政要住在他那里,每个月只准省亲三天,而且要学就是三年,不得中途退学,违者罚介绍人——也就是赵悦——为他种瓜三年。三年后再视成绩决定是否继续收留。

    第四,学生不得带伴读书童或女仆,一切日常生活事务自理。食衣住行由他负责调配,家长不得自送衣服食物,否则退学,罚则按中途退学办理。

    第五,除上述条件外,首先赵政需通过入学测验,办法另订。

    第六,以上条件需以文字正式订约。

    这些条件将楚玉夫人听得胆战心惊,不断摇头,她犹豫地问赵悦说:

    “爹爹,您真的放心将赵政交给这样怪异的人吗?”

    “女儿,不错,越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越是在旁人眼中显得古怪,但这些条件总括起来,不外乎是要他学得有始有终,切断所有半途而废的后路。你想想看,为父都不怕为他种瓜三年,你还怕什么?〃赵悦笑着说。

    “这倒也是,〃但楚玉夫人仍不放心:“这样小的孩子,没人照顾怎么行?”

    “这是要训练赵政从小学会独立,同时,女儿,你别看他话说得凶,其实他长相慈祥,很受市井孩子们的欢迎,走到哪里都有孩子围着他。他有他一套教养孩子的办法,我相信比我们用的方法会更好。何况赵政要练剑就需先培养体能,练武人的饮食和气居都需要和常人不一样。你相信我,就得相信他!”

    楚玉夫人只有抱着一试的心理答应了,好在违约罚种瓜三年的不是她!4

    入学测验的当天,楚玉夫人没有出面,只是由赵悦带着赵政缓慢地由东门走向西门。他们不敢坐车,因为中隐老人告诉过他,走路本身就是最好的运动,公子王孙练武,坐着车子而来,再坐着车子回去,中间只比划几下招式,根本是浪费时间,也练不出好体能,要学武得先从走路跑步开始。

    走路就花了他们将近一个时辰。

    “累不累?〃看到五岁的赵政走得脸上冒汗,赵悦有点怜惜地问。

    “不累,〃赵政在街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比坐车好多了,看到的人与东西和车上看到的都不一样,还是走路好玩些。”

    赵悦暗暗在心中称奇,这孩子真的和一般人不同,别的孩子走这么远,早就赖着不肯走了。

    中隐老人住在靠西门城墙边的一间木屋里,四周有很大的空地,大部份都种了香瓜,现在正是香瓜收成的时候,遍地绿色中夹着金黄。

    木屋分成四间,中间对门的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摆设简单整齐,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赵悦常诧异,他一个人要种瓜卖瓜,自理饮食,哪有这多时间来收拾屋子?更不谈他还要精研各种学问。

    中隐老人的理论是——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治国旗天下一定要从修身开始,而修身最要是能做到凡事都有条理。

    至于时间分配,他也有他一套妙论:用脑力与用体力互相调节,就可以长时间工作而不累。譬如他自己,读书或是想事想累了,就到田里种瓜,身体在劳动,脑子却在休息,反之亦也如此。所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固定睡四个时辰外,他可以接连工作十六个时辰不累,近来因为年纪大了,工作时间自动缩短,但一天也至少连续工作六个时辰。

    至于时间的利用,他认为除了非常重大或危险的事要全神贯注外,一个人应该训练自己可以一心二用甚至是三用,这样可用时间就可增加一倍或两倍。他用自己作比方说,他和赵悦聊天的时候,手上绝不闲着,他不是编箩筐,就是一边扫地擦桌子,甚至在脑子里想其他问题,其他依此类推。不过也要训练自己知道如何适当搭配着做,以免同时误了两件或三件事。

    当赵悦带着赵政抵达时,他正在客厅里坐着编箩筐,他站起来点头示意,表示欢迎,手上编的动作仍然未停。赵悦自动坐上客席,他要赵政跪在中间的中隐老人前面。

    “孩子,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温和慈祥却带着威严。

    赵政像被催眠似的,两眼注视着他。此时像铁器遇到磁石一样,感到这位发须皆白的圆脸小眼老头,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老小两个就这样四目相对,室内空气沉闷而紧张,这时候,一条小黄狗走到赵政身边,摇着尾巴,爬到他身上,伸出舌头舔他的脸,赵政痒得想笑却不敢。

    两人对看了很久,小狗在舔个不停,老人手上动作也未停,很大一会,老人睁大眼睛,赵政才发现,他的眼睛眯着时看似小,睁开却很大,而且目光如炬,眼神像利刃让他背脊都发凉。老人转向满带期待神色的赵悦说:

    “这孩子长得隆鼻,长目,两眉入鬓,表示他意志坚定,雄心勃勃。再看他胸向前突,这在相法上谓之挚鸟胸,为人性格悍勇,敢作敢为,将来成就必大于诸先秦王。虽非龙种,却是难得的变种鲤鱼!”

    “这么说,老哥决定收了?〃赵悦欣喜地说。

    “这只是第一关,等下还有三道测验题,测试一下他的资质反应,然后再作决定。〃老人认真地说。

    “唉,五岁的孩子,又是养在深宅后院的妇人女子之手,能懂得什么?老哥就马虎点吧。〃赵说叹了口气。

    “资质是天生的,非人力可以改变,不是美玉奇石,不值得我费工夫来雕琢,〃老人毫不让步:“当然我会知道诘问五岁的孩子什么问题。”

    赵政对他们的谈话懂不了多少,他仍然跪在原地不动,小狗看舔他毫无反应,也就睡到门边去了。

    “赵政,〃老人仍旧语气温柔:“将刚才舔你的小黄喊过来。”

    “这也是测验题目?〃赵悦惊奇地问。

    “稍安勿躁。〃老人制止住他。

    赵政遵命喊了几次〃小黄〃,小狗只看看他,仍然懒懒地躺着不动。老人只喊了一声,小狗就箭似地摇着尾巴奔了过去。

    “赵政,回答我,为什么你喊它不来,我一喊就来。”

    “因为……因为你常给它东西吃,而我没给它吃过。〃赵政回答。

    “假若你现在手上有吃的,它会不会到你那里去?”

    “那要看它肚子饿不饿,饿就会,不饿就不一定。”

    “再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我要你去牵一条牛来,办不办得到?”

    “大牛我可以牵来,小牛我办不到。”

    “为什么?〃老人似乎也对他的答案感到意外。

    “大牛穿了鼻而且是绑在固定的地方,我拉他,他怕痛,一定会跟我走;小牛没穿鼻,又会乱跑,我追他不到。”

    老人皱皱眉头,赵悦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再问你,假若你走在深山里,前面是一道独木桥,后面有只狼在追你,你又不会游泳,你要怎么办?打狼还是上桥?”

    “没有关系,在赵庄我学会爬树,深山一定有大树,狼不会爬树!〃赵政微笑着说:“我爬到树上去!”

    “好,你到外面去玩会,我有话要跟你外公讲。”

    “是。〃赵政得救了似的,高兴地往外跑,这次不等他喊,小黄也追在他后面。

    “老哥,怎么样?收了吗?〃赵悦笑着先问:“五岁的孩子这样古怪精灵,真是少见。”

    “的确是异乎常见,答案都是在我控制之外。照常理推断,第一个问题一般这大的孩子会问答狗是你的,当然听你的。第二个问题会回答敢或不敢。第三个问题通常会答回转身来与狼打,以示勇敢,或是选择上独木桥表示无奈,但他有第三种选择,这代表他不会受常规的束缚。”

    “这样简单的问题也可测出他的资质?”

    “当然,我已测验出他独立大胆,却思想缜密,考虑周到,并且不受任何约束,敢海阔天空地想。只是可惜……〃老人惋惜地迟疑。

    “可惜什么?〃赵悦追问。

    “此子鹰视虎步,狼音豺声,可共患难,不能分享成功,不得意时能谦卑下人,得意后刻薄寡恩。”

    “只五岁的孩子,你能看到这样多么?”

    “老朽阅人多矣!〃老人叹了口气。

    “那你到底收是不收?”

    “当然收,这种旷世奇才,怎能错过!何况有时候人能胜天,我尽量设法在教育中培养他一点敦厚。”

    “越王勾践和他相比,真是萤虫比秋月,他若当了秦王,天下不是大乱就是大治!〃老人又叹了口气。5

    这真是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位发鬓皆白的老头,红通通的圆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笑容,他挑着一担香瓜,旁边跟着一个俊秀小孩,小孩后面又跟着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小黄狗,走到哪里都围着一大堆孩子。

    老人似乎志不在卖瓜,他只带着小孩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难民群居的平民窟,可以让赵政知道民间疾苦。和小孩相处,则是培养他与群众相处的领寻能力。

    中午饭后,稍事休息,赵政开始学书击剑,有时候也会跟老人到田里工作,晚上又是复习白天的功课,或是教他锻炼身体之道,第二天又是周而复始。但老人的教育方式是启发自动式的,赵政不想做了,他也不勉强。

    三年间,赵政得到了基础教育外更多的东西。老人将隔在他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帘幕拉开,教他认识这个世界欢乐温馨的一面,也看到悲惨病苦的另一面。

    在街上的孩子对他没有嫉妒,也就没有排拒和讥刺,他们全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从内心中接纳。只有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相当的人,才能不做作不虚伪地互相从内心接纳,有如车的两轮,必须同高才能维持平衡,在友谊的路上才走得久走得稳,一方面暂时将就或高攀是维持不久的。

    街上的孩子不知道他是秦国的世子,更不会知道有关他和吕不韦之间的这段纠缠,他们把他当作完全平等完全相同的人。他们共分食物,共同携手唱歌跳舞,有时也互相对骂打架,甚至是无理取闹地欺侮对方,但都是站在相同和气等的立场。相同而平等的人,是共同生活在一个充满友谊阳光的世界里,所有的相骂斗气只是片片乌云,很快就会消逝过去。

    在这些孩子当中,他甚至还认识了一个他初恋的小女孩,假若那种孩子气纯纯的依恋也能称作恋爱的话。

    当时他八岁,而那女孩应该有十二、三岁了,她已开始发育,是由儿童正蜕变为少女的尴尬年龄,少女群中嫌她太小不懂事,儿童却又见她长得又高大,身体已在变形,非他们族类而加以排斥。

    她家里应该很有钱,高大的围墙,长长的一大段,占了整条巷子的一大半,红色的小木楼,正好高出围墙一截,站在小楼的回廊里,可以俯瞰整条大街和邻近小巷。墙边有几棵桃树,春天开满粉红色的花,高及小楼的一半,站在墙外看,在回廊上走动的人,就像在花枝丛中穿动一样。

    这个女孩每个清晨就站在这种花叶中看街景,他却为她清秀的脸和俏丽的身影所迷住。

    每天,老人照例要在这条行人众多的小市集卖上一、两个时辰,就让赵政和市集的儿童玩耍。

    八岁春天的那段时间,自从他发现到这个每天都痴立小楼看街景的女孩后,他突然间对那些孩子失去兴趣。他喜欢站在墙外,看着那个痴看街景的女孩,直到她消逝在小楼里。有时他只能看到她片刻时间,有时却能呆望她一、两个时辰,直到有孩子们来找他,告诉他老爹要走了。

    一段时间后,她似乎也注意到他,开始向他微笑或是招手,或是交谈几句话,后来,禁不起街景的诱惑和他的招唤,她偷偷地下楼,溜出花园的后门,一起到街上玩。

    她牵着他的手,就像个小姊姊,可是每逢他接触到她柔腻温暖的手心时,就会心跳加速,全身颤抖。他接触过很多女人的手,母亲的、奶娘的、婢女们的,但都不会产生这种美妙、有如电击的微妙感觉。

    他只知道她名莲儿,她也只知道他叫赵政,除此以外,他们都未问过对方的家世背景,只知道两人在一起很愉快就够了。

    有的时候,他会站在墙下等待很久,这时候她会出现在小楼上向他摇手,他就知道今天她出不来了。他带着点失望离开,但并不沮丧,还有明天,孩子们的明天多过成人,希望也多过成人。

    每次玩到老人快走的时候,女孩总会催他:

    “老爹要走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轻盈的背影隐入门后,隔会又会在小楼花树叶中出现,她向他摆手说明天见,这时他会在心底升起一股惆怅,但随之而来的是期待明天的希望。

    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由桃花盛开的春天到冰雪封地的冬天,直到有一天女孩不再出现,连等了几天,最后才绝望,他始终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也不想进门去打听,她的来和去,就像一片彩云。

    但很久很久,她的身影和桃花半盖的小楼常会在他梦中出现,在他离开赵国,甚至是登上王位以后,仍然如此。6

    当然,真实世界中总有它悲惨丑恶的另一面。

    在老人的引导下,他也看到许多他以前想象不到的情景和场面。

    众多低矮险暗的草屋里,一家十几口挤在一张炕上,无论春夏秋冬,屋子里都是阴森潮湿,充满恶臭,那是体臭、霉臭、垃圾臭等等臭味的混合气,很难说出那到底是属于哪种臭。

    屋顶墙壁坑坑洞洞,晴天固然可以躺在炕上就欣赏到天上的星星,但下起雨来,却往往是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屋外下小雨,屋内也会泛滥成灾。

    光着身子的婴儿,在潮湿的泥土地上爬着,或是吸着营养不良母亲的干瘪奶头,吸不出奶,放声大哭。

    走进这些平民窟,赵政不免会奇怪,为什么他的家里是只有他一个小孩,那多的大人像众星拱月一样护卫着他,跌倒一下,就有很多大人围上来,问东问西,像是天要塌下来的大祸事;这里却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孩子,却看不到几个大人,大小孩背小小孩,小小孩牵更小的小孩,婴儿就像小狗一样,在泥土和垃圾中爬行打滚,抓吃自己的排泄物。

    战争减少了精壮,老弱却增加了。

    他在市集和一些大街小巷上,也看到成群的难民,他们连这种破烂霉臭的栖身之处都没有。他们大都是老弱妇孺,女的大都背上背着婴儿。有的手上牵着一个,怀中抱着一个,还有一个拉着她的裙边。其中有很多长相清秀的,一眼就看得是有教养、好家世出身的,她们牵背着孩子,腼腆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脸红红的,一副想伸手乞讨却伸不出来的样子。

    遇到这种情形,老人会将准备的一封封铜钱,要赵政送到她们手上,顺便带几个瓜分给那些孩子。她们会嗫嚅着道谢,手抚摸着正狼吞虎咽着香瓜的孩子的头,眼泪汩汩地流出来。

    他也看到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成堆的伤残军人,断腿缺胳膊地穿梭在市集行人和店铺间乞讨,他们有的还穿着破旧的军服,上面沾满了血的痕迹,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他们大都是长期之战幸存的人。有的是家乡仍在秦军手上,有家归不得;有的是回家以后,发现亲人死的死,散的散,田园荒芜,房屋烧得一干二净,自己又伤残,无力再独自重整家园,只有到邯郸来谋生,但邯郸居大不易,伤残人到哪里都没人请,最后只有流落街头。有的是自小离家,在军中混了太久,家是否在,还有亲人否,全都不清楚,他们不想回家,认为邯郸大城,讨起饭也比较容易些,也就聚集到这处国都来。

    他们中间有人拦住行人品讨,口口声声说是长期之战的残存者;有的项上挂块木牌,上写〃国家负我〃;有的还跪在地上,前面洋洋洒洒写着千言告父老书,说明他与秦军作战受伤及来邯郸的经过。

    有的就坐在那里,两眼空洞地望着天,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就是那样沉默地坐着。

    他们有的人闹着要见赵王,但一接近到王宫多少条街以外,早就被他们昔日的同袍——王城的护卫军挡住了。这些衣鲜盔明的赵国精锐,对这些伤残同袍不但没有怜惜,反而觉得他们丢了军队的脸,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也许,赵王永远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每次他出巡或狩猎都要先清道,他看到的是整齐干净的街道,已经或者正在修复的雕阁画楼和亭台楼榭。每次他所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欢呼声和道贺声。左右大臣都告诉他,赵国本来就富足,邯郸围解后,经过一年多休息调养,已经恢复元气,农村城市都在欣欣向荣。

    针对赵政对这些伤残军人的同情和感慨,老人对他进行机会教育说:

    “人间最愚蠢的事就是战争,双方有什么问题都可商量着解决的,战争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但为什么从黄帝战蚩尤开始,天下的战争几乎没停止过呢?〃赵政天真地问:“国与国之间为什么要打仗?”

    老人犹豫了,连他自己也找不出单纯真正的原因,也许要讨论人为什么要战争,可以写成一本大书,但研究如何战争的兵法很多,他就没有见过一本研究战争根本原因及如何根除战争的书,将来有时间他要深研写一本。

    也许战争是人类的天性吧?不仅是为了生存!

    “老爹,〃赵政高兴地拍手大叫:“天底下也有老爹回答不出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打架呢?〃老人反问。

    “很多很多原因,一时说不清,〃赵政说:“但是我只知道,要有一个能压服众人而又公平的人,我们中间就会打架少一些。〃赵政紧锁两眉沉思,已经是成人的表情。

    “国与国要打仗,和小孩要打架一样,表面上是只为一个原因,实际上原因多得很。〃老人也深思地说。

    “哦,我明白了,〃赵政说:“国与国之间打仗,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强大得能压制诸国的人,就像小孩打架没人管一样,只要有人管,小孩们就不敢打架。周王室强盛的时候,战争就少得多!要天下没有战争就要天下统一!”

    “假若别人不让你统一呢?〃老人问,但他也惊奇,赵政这么快就得出如此简单的答案。

    “那我就打得他愿意听话!〃赵政举起拳头说。

    “那还是得打仗!〃老人叹口气说:“别人不服你打他服,你不服别人,别人也会打你,一个人打不赢,大家联合起来打你。这样还是战争越打越多,就像现在一样。”

    “但联合不是那么简单,我可以一个个来收拾。〃赵政诡异地笑了。

    老人却沉默了,赵政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但自古以来,天下分分合合,全是以战争开始,又以战争结束,周而复始,其中道理不会这样简单。也许有股大力量镇压住诸多小力量,乃是暂时维持统一与和气的唯一办法。

    赵政也沉默了,他在想有朝一日,拥有至高的权力时,一定要统一天下,让战争永远不再发生。7

    三年来,赵政和老人之间形成一种师生加父子的感情。

    正如赵悦所说的,老人提出的条件苛刻,似乎不近人情,但他教育赵政所用的方式,却是太人性化和自由化了,一般的老师简直不敢想象。

    他从不勉强他做什么,也不规定他背书,只是将事情和书放在他面前,让他自己选择如何做,什么时候做。结果是再难的事情和再难读的书,只有引发赵政更大的兴趣,一点也不觉得苦。他向赵政提出的规定和问题,反而比赵政的要求和问题少。

    这也许是他最取巧的地方他可以选择学生。

    在生活泼居上,除了赵政能做的事他绝不帮忙以外,其余他都照顾得无微不至,赵政自小就和父亲分开,却在他身上得到了父爱。有时候他们两个都会分不清心上的感觉,他们到底是师生还是父子?

    最使赵政终生留恋的,乃是他们晚饭后散步的那段时间。他跟在老人身边,漫步在城墙上,看到墙边破烂发臭的平民窟,也望着远处大户人家的高楼亭榭,还有雄伟巍峨的王宫。

    他们也远眺城墙外面广大的原野,在月光或星空之下,他们无所不谈,无所不问,这又不像父子师生,却像一对年龄悬殊的知心好友。

    老人对他讲一些天文、地理和历史及物理的知识,深入浅出,全包装在故事的外壳里,让他不知不觉中得到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他们互相辩论,他学会绝不强词夺理的辩难之道,老人在被他问得无话可答,或追击得无路可走时,也只是哈哈一笑,不了了之。

    他在此时无形中学习了推理的方法,也形成了一个终生奉行的观念——在真理面前,人人品等。这延伸出他日后以法治天下的行动。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期满的那天,赵悦来了。

    “假若你要问我能不能再留赵政三年,我的答覆是可以。”在两人行过宾主之礼以后,老人就主动地说。

    “恐怕赵政不可能再留下了。〃赵悦叹口气说。

    “为什么?他母亲不愿意?〃老人有点着急地问,转眼看看侍立在旁边的赵政。

    “我愿意这样追随老爹一辈子!〃赵政认真地说。

    “一辈子是不可能的,天下等着要你做的事太多,〃老人也叹了口气:“但基础教育刚完成,这样半途而废太可惜。”

    “他母亲的确是对老哥感激得不得了,这次还和我说起,自从赵政跟着老哥学习以后,每个月都看着他在变,无论是体格、学识和气质,全都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要是她自己来教育养,他恐怕还是个不分韭麦的孩子。”

    “那又为什么呢?〃老人不解地问。

    “有消息传来,秦昭王驾薨,安国君继位……”

    他说到这里,就为老人的眼色所止住,老人转脸向赵政说:“政儿,你带小黄出去玩玩,我跟你外公将事情商量好以后,再找你回来。”

    赵政遵命带小黄出去,只听到赵悦的半句话:

    “安国君迟早……”8

    五十六年秋,秦昭王卒,太子安国君继位,称号为庄王。继位时已五十三岁,而且身体羸弱,一看就知会活不久长。

    子楚正式立为太子,一般大臣预测他很快就会登上王位,但大家都奇怪的是,太子并不急欲要滞留在赵国的夫人和世子回国。

    其中道理只有吕不韦和子楚最清楚,但两个人都不会告诉别人。吕不韦不敢表示任何要楚玉夫人回国的意见,而子楚太子则是加纳姬妾,日夜努力,想生出一个自己的儿子来,结果是儿子未生出,身体却弄坏了,明显的虚弱不堪。在赵国方面,楚玉夫人、赵悦甚至是中隐老人都明白,为什么子楚迟迟不接他们回国,赵国的留难只是他的一项对外藉口,真正原因他们都不方便说出来而已。

    以女人的敏感直觉,她明白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时间晚了,绝对会造成不可挽救的局面,但对这件事她又找不到人商量,因为只要提到赵政立嗣的事,就会触及到她内心的伤口。

    但如今事已紧急,她不得不自己设法解决。

    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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