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事已紧急,她不得不自己设法解决。
那天,只带着一名女仆,坐了一部单马安车,直驱中隐老人家,连赵悦都没通知。她有一个很好的藉口,三年来她都遵守约定,只让赵政每个月回家三天,她从不到老人住处打扰,如今三年已满,她应该去谢一下师。
老人对她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而且早有了心理准备。他迎接她进屋,然后在赵政见过母亲以后,将他打发出去,由他带着小女仆去参观附近环境。
他们先道了会家常,谈了下赵政受教育的事,楚玉夫人表示谢意以后,她突然跪倒在老人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先生救我!”
老人惊站起来,不便亲扶,只得两手作虚扶之状,口中连连说道:
“夫人有话尽管说,不必行此大礼,折杀了老朽!”
“先生答应救我,楚玉才愿起来。〃楚玉夫人摆出女儿撒娇的姿态。
“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夫人一定是为了赵政这孩子立嗣的事而来,〃老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说:“其实,这孩子的事,也许老朽操心的程度,不会下于夫人,请起来,才好从长计议。”
“遵先生命!〃楚玉夫人回复原位:“楚玉为此事日夜寝食难安,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上次,赵悦贤弟到此,将目前情况说了个大概,说老实话,夫人为此事寝食难安,老朽也是几天未睡好了,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已得到一个粗浅的看法,但在提出以前,希望夫人先说说你的意见。”
楚玉夫人迟疑了很久,她想将和子楚之间的心结合盘提出,但无论如何总觉开不了口。最后她只得脸带坚决,用诚恳的语气说:
“楚玉一切听先生的安排。”
“老朽也知道,夫人有很多话不便出口,那我们就作最坏的打算。〃老人睁眼直视着楚玉夫人,目光如电。
“请先生不必避讳什么,直言好了。〃楚玉夫人嗫嚅地说,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我们假设子楚太子并不喜欢赵政……〃老人话说到此,停下来观察楚玉夫人的神色。
她张口想辩解几句,却为老人利刃似的目光震慑住,开不了口。
“要是夫人不反对这个假设……”
“不,楚玉不作如此想。〃保护女人名节的直觉反应,逼使她不得不开口。
“那请夫人说出你的看法,〃老人目光中透露出些许厌恶,他在想:“女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这些人都知道实情,她还是要假装正经。”
“先生,还是依你的意见,我们作最坏的打算。〃她想到事到如今,也只有听他的了。
“我假设太子并不喜欢赵政,依据有二,一是以秦赵两国目前的状况,只要太子一要求,赵国一定肯放夫人及赵政回国,但太子从未请求过。二是传言太子广纳姬妾,目的是想多生孩子!”
“楚玉也听到此类传言,但认为太子想多生孩子,只是为了广布枝叶,这没有什么不对。〃楚玉夫人忍不住强词辩解。
“两者分开来看,似乎没什么不对,两者加在一起,却大大的不对了,〃老人看了楚玉夫人一眼,微笑着说:“现成的不争取,虚无缥缈的,反而不遗余力,听说几年来,他连个女儿都没生,空有那多的姬妾!”
她脸红语寒,不再说话。
“所以,夫人要采取行动,必须要快,而且是双管齐下。”
“如何下法?”
“赵国方面由赵悦贤弟进行,要他利用关系,晋谒赵王,言明送赵政回国的好处。至于秦国方面……〃老人沉吟。
“吕不韦在那边,他可以向子楚或秦王禀告。〃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她硬起头皮提吕不韦。
“他适当吗?〃老人语气有点愤慨,他真想一语道穿,但再一想,这大年纪了,还闹什么孩子气!因此他出奇柔和地继续说:“假若他能说早就说了,或者是早就生效了,不会等到现在。所以我们要假定他不肯说,或是说了无效。”
“那我们要找什么人去呢?〃先听到老人口岂不对,她真怕老人会直言道破她和吕不韦之间的秘密,看到他脸色反而缓和,她松了一口气。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到适当人选,看样子还是只有我自己去了!〃老人叹了一口气说。
“先生要如何做法,是否可先明示楚玉一二?”
“老朽几十年来调教出的王侯将相无数,安国君昔日游学赵国,也曾与老朽同游,华阳夫人那时就在他身边,所以可说是老朽旧识,我要见到他们,也许可以说几句话。只是……老人又摇头长叹。
楚玉夫人先听说老人和秦王及王后有如此深的渊源,而且愿意亲自出马,但一听到他说只是在客厅门口张望,想看他们话说完了没有。她灵机一动,将赵政喊进屋来,带着他,母子双双跪倒在老人前面,她又双目流泪泣道:
“先生对政儿三年的栽培,楚玉无限感激,但要是不能继承大位,先生的教育苦心算是白费。何况现在他只完成三年基础教育,希望先生也不要半途而废,将他造就成一个贤能之君。”
“师父,赵政也愿意终生聆听您的教诲。〃赵政才进来弄不清情况,还以为师父不愿教他了。
“起来,起来,老朽教出这多王侯将相,就是和他最投机,预料他将来的成就会远超过其他所有的人。这种英才我不教,那我是自己不要快乐了。我刚才说&039;只是&039;,乃是说,一时老朽捲入这场政治漩涡,只怕终生都摆脱不掉了。昔日由名著天下的大显,一下退居到隐于野的小隐,后来变成目前的中隐,一插手这件事,我必须管到底,不将赵政扶上王座,绝不能半途而废,那我岂不是要将&039;中隐老人&039;的名号改成大隐隐于朝的&039;大隐老人&039;了!”
老人说完话,掀须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动屋瓦,看样子他年轻时的豪气又复发了。
听他这样一说,楚玉夫人破涕为笑,她带着赵政再叩头说:“愿先生不要嫌弃这孩子愚蠢,终生加以教诲,异日要是得国,还望先生善导。”
赵国这边由赵悦负责进行,中隐老人到秦国去游说现今的秦王,也就是昔日曾做过他学生的安国君。
中隐老人临行前告诉他,第一步是先打听赵王对遣返赵政的反应,并给他三道锦囊,要他遇到事情不顺利时,一道道地拆看。
赵悦首先找到一位宗室大臣,要他伺空在赵王面前进言,看看赵王说什么。
这位宗室大臣有天奉命陪赵王饮宴,在赵王酒酣耳热欣赏歌舞,兴致极高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秦国新王初立的事。他说:
“秦王新立,昔日在赵当质子的异人已正式成为太子,听说他的妻儿还待在赵国……”
他话还未说完,赵王已勃然变色,眼瞪着他说:
“这么说,你是知道他妻儿的下落了?快派人将他们拘禁起来,一来好作寡人和秦国谈判的筹码,二来也好让寡人一消心头之恨,上次他使的李代桃僵之计,害得寡人贻笑国际!”
“臣也只是听到谣传罢了。〃这位宗室大臣赶快声明。
“好,就谣传追踪下去,速办!〃赵王下令。
“是,臣遵命!〃宗室大臣只得如此敷衍。
赵悦得到这样的答覆,明知赵王是在做戏,他早知道楚玉夫人母子是藏在他这里,但又怕他假戏真做,真派人来抓,那就弄巧成拙,事情变得更糟了。
于是他打开老人给他的第一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派人造谣,子楚在齐曾生一子,现齐国正准备遣送返秦!”
第二天邯郸就传遍这个消息,很快就转到赵王耳中,次日的早朝议事完毕,赵王特地将那位宗室大臣留下,问起这项谣传。赵王怀疑地说:
“异人在齐为质,早于在赵,照说这个孩子应该比赵政还大,怎么从未听说过?假若真有其事的话,赵政就不再是奇货可居了。你派人在市面去查,寡人另要人在齐国打听。”
“是,臣遵命!”
宗室大臣当然第一个找到赵悦,问他子楚是否真有个儿子留在齐国。赵悦表示不知道,宗室大臣告诉他,赵王除了派他查这件事外,还要透过在齐的间谍系统查这件事。
赵悦一听,大感紧张,间谍系统参与调查,很快就会真相大白,到时候赵王不用多聪明,也会明白是他在捣鬼。上次李代桃僵之计使他余恨犹在,这次要是再老羞成怒,他赵悦和楚玉母子都会倒大楣。
他打开了第二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与齐驺商量。”
齐驺是齐国名士,和他与老人都是多年知交。他们在年轻时都是重义轻身的行侠仗义之人,所以有多次舍身互救的记录,谈得上是生死之交。他一向住在齐国,就在中隐老人起程赴秦前一天才抵达邯郸。
他找到齐驺,将事情说明后,齐驺笑着说:
“这很简单,这次我来邯郸,赵王曾数次派人来找我,暗示我主动请见赵王,原因是怕他直接请我,我不去他会大失面子。嗯,他的确是个太要面子的人,不懂得礼贤下士的秘诀。因此,你只要托人在他面前讽示一下,说是我并不是不想主动请见他,而是怕提出以后他不召见,名士也是很怕失面子的,他一定会很快召见我。”
“你见了赵王要怎么说呢?〃赵悦问。
“情况千变万化,游说只要维持一个目标,说词则是要依当时状况,或动之以情,或说之以理,或诱之以利,或胁之以害,事前准备的,临时恐怕用不上,交给我,我会相机行事。”
果然,赵王很快就召见齐驺。除了大宴群臣以彰他礼贤下士的美名外,更在南书房独自留客,说是要向齐驺请教军国大事。
他们从谈了一些天下大势和赵秦之间的和与战以后,赵王忍不住问了齐国异人儿子的事。他最后说:
“齐先生刚自齐国来,是否听到这项谣传?是否知道真相,请先生告之。”
“仿佛听到过,但事不关己,臣也未在意。〃齐驺欲擒故纵地说。
“但这对赵国的关系可大了,先生何以教寡人?”
“其实,以臣看来,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重要性全在大王想如何利用赵政。”
“寡人想要秦国交还赵国割给秦国的五座城邑,〃赵王说:假若齐国有子这件事是假,那赵政就是秦太子的独子,未来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利用价值就大些。假若异人真的还有个儿子在齐,那么比赵政大应立为世子,而且楚玉夫人据传不见喜于异人太子,那赵政立嗣的希望更小,用来要胁暴秦还我五城的可能更少。寡人该如何做法,愿先生有以教寡人。”
齐驺故意迟疑了很久,赵王有点不高兴地催促说:
“先生莫非以寡人为不可教!”
“臣怎么敢?〃齐驺装得诚惶诚恐的样子:“臣正在仔细思考。”
“先生想出什么办法否?”
“以臣的浅见,问题不在秦太子是否有其他儿子,因为即使齐国没有,他身边姬妾那样多,随时都可以生一个,最要紧的是如何扩大赵政的利用价值而使赵国得利。”
“先生的高见?〃赵王一听到利,眼睛都亮了起来。
“赵政目前虽为秦太子独子,但和生母远在赵国,不得与太子朝夕相亲,景况之惨,比当年秦太子异人本身有过之无不及。而臣在邯郸市井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大王明知道她们母子藏身之处而不加追究,她们的确是感激莫名,日夜都在思考,赵政有朝一日回秦国为王,应如何报答。”
“这样说来,楚玉夫人还是明理的,她不记上次寡人杀她家人赵升之仇?〃赵王面露得色说:“寡人是不想逮捕她们而已,其实,她们母子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寡人的监视之下。”
“大王英明睿智是天下都知道的。〃齐驺顺便为他奉送一顶高帽子。
赵王没有谦谢,表示当之无愧。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齐驺突然话锋一转。
“寡人失在何处?〃赵王有点惊讶。
“以赵政换秦五城,只是短时间利益,而且秦未必理会。”
“那长期利益呢?〃赵王逐步被引入圈套。
“大王明智,早就知道长期利益何在了!〃齐驺微笑。
“当然寡人也考虑到送赵政回国,但是怕赵政母子怨恨寡人,送回国无益,反不如握在手中作为换城的筹码。经先生这一开导,寡人茅塞顿开,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马甚至是多马竞驰,先到者为胜,大王要争取时效。”齐驺再临门一脚:“只要能着先鞭,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已无关紧要了。”
“听说已有人返秦为赵政游说?〃赵王试探地问。
“那大王是否考虑主动?先发制人,后发则受制于人!〃齐驺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倒问。
赵王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击案而起说:
“先生,假若秦国不重视赵政,送回国无益,反不如留在赵国,秦国多少有点顾忌。”
“假若赵政受重视呢?”
“只要秦国迎接使者一到邯郸,寡人立刻放人。”
“臣以为太迟了,应该是秦国使者一出发,大王就装做不知而主动送赵政回国,与秦国使者半途而过,才显得出人情!”齐驺知道,各国都有间谍派在对方,观察监视,一有情报最快的传递方法是飞鸽传书。
“先生高见,寡人谨受教。”
那夜,赵王和齐驺谈了个通宵。10
老人离赵赴秦为他去进行游说,赵政只有回到家里来住。过惯了简单自然的生活,突然回到往昔的奢侈优裕的环境,反而像习惯了山林的小兽重返牢笼一样,渴望他已享受过的自由。
尤其是老人无穷的智慧加上他童心的好奇,他像吸满了智慧之汁的海绵一样,别的同年龄孩子,甚至比他大几岁的少年,和他比较起来,会显得知识如此疲乏,生性如此愚蠢。
他的体格是经过老人精心调理和训练过的,健壮高大,九岁的人看上去比十二、三岁还成熟。
他发觉和莲儿一样,在同伴中也处于一种尴尬地位。同年龄的孩子,心智和外形都和他极不相配,所以加以排斥他。于是他极力想打入看来外表相似、实际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少年群中,这些公子王孙,在智力身体发育方面也许延后,但在吃喝嫖赌、声色犬马方面却早熟得很,对这个粗野不文的小子当然也不欢迎。
他们嫉妒他的家世,赵王突然对她们母子好了起来,常派使者送赏赐品,不时还邀楚玉夫人带着赵政到后宫和王后欢叙。赵王常安慰楚玉夫人,只要秦国方面有所表示,即使是没有表示,也会在适当时机送她们回国。这些公子王孙的家长当然会告诫子弟,赵政将来会做秦王,目前不能得罪他,但告诫越多,反弹越大,他们反而专找赵政麻烦。
他们恨他!每逢家长们带着子女在一起聚会,大人们问什么比较深点的学术或常识问题,赵政侃侃回答,吸引住王后及其他贵妇的注意,而这些不学无术的公子王孙,则羞得无地自容。
赵国自国君、王后以下的宗室大臣和显要,教训儿子都会以赵政做榜样,通常都是这样的两种话:
“赵政才九岁,你都十五、六了,相比之下你应该惭愧。”
或是:
“不愧是上国世子,果然与众不同!但你不也是上国公子吗?为什么这样不争气,真是气死我了!”
这种情形下,不让这些公子王孙恨他也难。
于是他们合伙想出整他的办法——
有时候他们假装诚意地请他,却是带他到行欢场所,叫些歌女舞伎饮酒作乐,让他走也不是,留下来更感难过。他们还唆使那些女人故意逗弄他调戏他,而他们则在一旁出言讽刺,突显他们深懂风月,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
有时候,他们也邀请他到家中,搬出一些金玉古玩,他们细说这此东西的源流,头头是道,问起赵政来,他却一窍不通。还有那些名贵种的犬马,赵政虽然骑术不比他们任何人差,但这方面的知识却是欠缺的。老人说过,射、骑、御和剑术要讲求杀敌和实用,不是去研究马的品种、弓的好坏和车子、剑本身的精致与考据,那是马夫和工匠的事。
但现在却成为他受窘的主因。
后来,赵政不上当了,他拒绝他们的邀请。可是他们作弄他上了瘾,找他不来,就在路上拦住他羞辱,一个人打不赢他,就众人一起打。
最严重的是,他们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他们当众骂他是野种,够什么资格自称秦国公子!
他躲他们,他们却像群狗追猎物一样,千方百计找到他,再加以戏弄或殴打。
这些事他从未向楚玉夫人提过,老人训练出他独立的性格,也常教他要忍耐,他最记得他的一番话:孩子,天才和伟大的人都是孤独寂寞的,无论得意不得意,他都会受一般人的排斥。你看到鹤立鸡群遭群鸡啄击的样子吗?你想得出龙游在浅水遭虾戏的惨状吗?不要奇怪,这是正常现象,因为他们不同类。但一旦白鹤飞起,声唳九天的时候,鸡仍然是爬行在地上一粒粒地觅食。当龙飞于天,使得风云变色、江海翻腾的时候,鱼虾又到哪里去了呢?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他必须忍耐,虽然忍耐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在家中,他没有一个可倾吐苦闷的人,长大了,赵高也离他疏远了,这个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奴仆,见面只会垂手喊公子。
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向母亲诉苦,但在夫人处找到她时,她总是紧皱双眉,有时还是在流泪。
老人在临行前当着楚玉夫人的面握着他的手交代:
“孩子,不管你是几岁,你都是男子汉,对不对?”
“当然我是男子汉!〃他挺挺胸说。
“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老人认真地说。
“我会的!〃他诚恳地回答,但他偷眼看母亲时,母亲在流泪,虽然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
他绝不能再为母亲增加烦恼,她本身的烦恼就已够多了。
受到欺侮戏弄以后,他唯一发泄怨愤的办法,乃是跑到老人常带他去的城墙上,对着城墙下面的广大原野呐喊:
“有朝一日我会杀光你们!”
但有时候他也会哭着喊叫:
“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11
的确,楚玉夫人的烦恼是够多的,不但多而且复杂。
首先,她遭到和儿子同样的烦恼。因为王后厚待她的关系,所有同阶级的贵妇在表面上都逢迎她,称赞她,实际上却轻视她的出身。由于嫉妒,她们暗中也排斥她中伤她,有时更旁敲侧击地讽刺她,有意让一些流言(也都是事实)传到她耳中。例如什么八个月生子,儿子恐怕是吕不韦的;她只是个仆妇,丈夫将她丢在邯郸,自己一去就是六年,不理不问,而且极力广置姬妾,赵政想当秦王,恐怕不容易等等。
这些楚玉夫人还能忍受,因为最多不参加她们的聚会,眼不见心不烦,落个耳根清静。这些贵妇人总不能像她们的儿子对赵政一样,骗她出去或半路拦截殴打戏弄。
最使她觉得难以忍受的是两个男人对她的冷淡。他的丈夫子楚几乎半年才会有一封家信,信上只有关于用度及问候的话,几乎没有提到过赵政。吕不韦更是没来过只字片语,她曾一度倾心过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安全和避嫌,有意要疏远她。
最使她烦恼的,却是她无法解决又无法告人的情欲问题,自从她到赵庄以后,她就没亲近过男人。
现在她是三十岁的女人,最需要男人的年龄,尤其是她这样情欲特强的女人。
那天她洗完澡,照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惊觉到从不化妆就粉白细嫩的脸上,在眼角和耳下颈子边,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天生丽质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女人总是会老的,只是有人老得快,有人老得慢些。她回想到在吕不韦家当歌伎时的领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头上常出现几丝白发,以及眼角上的皱纹需要用脂粉掩盖。当时她和几个姊妹还常开她的玩笑,说是几丝白发更增她的风韵,而眼角的皱纹笑起来凭添几许妩媚。她们少不更事,半是玩笑,一半也是认真说的,却激起她上面的一番话和几滴清泪。
三十五、六岁能保持那种样已算是老得慢的了!但一晃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而且这九年女人最好的年华却是虚度的。
当时她为什么要跟定吕不韦?吕不韦亲近过的歌女舞伎,再嫁出去的很多,而且都有陪嫁,像嫁女儿一样。有的是小商人,有的是工匠,也有些贫寒士子。有些靠着吕不韦的资助成了一方殷富,有的以他婢姑爷的身份,竟也青云直上,成了大夫之流的达官显宦。
她自己在出嫁给子楚的时候,更是众人艳羡妒忌的对象,唯一的宠姬,只要生了男孩就会扶正为夫人,然后是太子妃,王后,王太后,她是一下直升九天之上。
其实她现在痛恨自己,不该跟定吕不韦,更不该答应嫁给子楚,做什么王后、王太后的梦,虽然这个梦离实现是越来越近。
她也不羡慕那些丈夫已成富贵人物的姊妹,在这方面她们就是比她好,也好不到哪里!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年成好多收几石麦子,就想到纳妾,何况变成大富大贵的人!
她衷心羡慕的,反而是那些嫁给一般人认为没出息人的姊妹。无论是士农工商,一夫一妻,白首到老,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些,但一个完整的丈夫加上几个亲生骨肉的子女,不比名义上有一个丈夫,大部分时间都睡在别个女人房里,有一大堆子女,却互相勾心斗角,要来得强太多!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胴体,腰仍然纤细得仅够盈握,乳房依旧坚挺结实,这也许是没生太多孩子的好处。她轻轻抚摸自己没褪色的鲜红乳头,全身起一阵酥麻的感觉,她想起了抚琴的动作,她好久都未抚琴了,再美妙的琴艺,缺少知音,还有什么好弹的呢!
她用轻挑慢捻的指法,双手抚弄着乳尖,很快她全身颤抖,心跳加速,脸逐渐发烫。她忽然想起吕不韦临行送她的一项礼物,她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了出来。
那是一具软玉制的双头男性器官,执着它,她又想起吕不韦的话:
“通往王后的道路是孤单寂寞的,到达以后,仍然是寂寞孤单的。也许像你这个年龄,最难排遣的还是身体上这股强烈的需要。我送一套玩具给你,自古后妃、宫人都是这样打发后宫的空虚日子。”
当时她娇嗔地骂吕不韦下流,顺手就丢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想不到经过两次搬家,它仍然在。
她抚摸玩弄着这项玩具,雕刻琢磨的手工都是上乘,玲珑精致,唯妙唯肖,软玉青翠欲滴,看得她欲念更为高涨。她向外高喊一声:
“绣儿!”
“奴婢在!”
应声进来的是刚及笄的湘绣,上个月刚卷起云鬓秀发,脸上犹然充满稚起。
“坐到这边来。〃她柔声地说。
她平日对下人的态度正好和吕不韦相反,严厉不稍假辞色。突如其来的温柔,使得湘绣误会是大祸即将临头。
她两腿颤抖,头低着,一步步慢慢捱向梳妆台边。
楚玉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贴上她的脸,一股清凉直沁心头,但接着那把心头之火却烧得更旺。她解开她的酥胸,腻声地说:
“看你的身材娇小,真想不到这里发育得这么好……”12
中隐老人抵达咸阳,找到一家小客栈住下,依照赵悦的安排,藉由一名侍中将他抵达咸阳的消息传到秦王耳中。刚登基的秦王,此时尚未除服改元,但听到昔日的老师来临,派了一部单马安车,外加一名侍中来接。
侍中还特别向老人解释,秦王本来要派自己的黄盖御车以及虎贲护驾,但主上知道他的脾气,不敢这样做,怕他会不高兴。
听侍中这么说,老人心安了一半,看情形秦王念旧,而且对他这个昔日老师是恭敬得很,此行任务大概可以达成。
秦王下旨,中隐先生的安车可在宫内行走,直达咸阳宫。这是一种特别得不能再特别的殊例,宫中的老人事后都说,在他们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这种前例。
中隐老人在未退隐以前,游遍了各国的宫殿,就是秦宫尚未来过。首次来游,和印象中的各国王宫相比,秦宫显示出它简其实用的特色,没有太多的装饰,过道回廊宽窄长短都恰到好处,设计上不夸张,不浪费一点空间,但看来仍然巍峨精致。
宫内禁卫很少,来回走动的人更少,不像其他王宫那样热闹,却显得气象森严。这表示秦宫内各有职守,不失职,也不僭越,因此也就没有无事忙的冗员。
老人不禁想起一个有关秦宫管理体制的传说。某一代秦王因批奏折批累,就在书案上睡着了,一名管冠帽的内侍怕他着凉,顺手拿了一件外袍为他盖上。他醒了以后,非常感动,但后来查出是管冠帽的内侍所为,郎中令议定:管袍带的内侍失职,杖责三十;管帽冠的这名好心内侍却是僭越职权,按律当斩。秦王于心不忍,但还是批准按律令处置。
老人再看这些持戟的卫兵和带剑的郎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监视范围或巡查区域,绝不会左张右望乱看一眼。卫兵所分布的位置,更是按照阵法排列,平时监视,没有一点看不到的死角,一旦有事,互相支援,绝不会失误,也不会混乱。
中隐老人暗地不断点头,难怪秦军以偏远一国之地,独敌整个中原各国。秦军进攻,如猛虎临群羊,所向披靡,而退兵时却是井然有序,仍然保持随时可转移为攻势的旺盛士气,使得敌人通常不敢行大胆追击。
中原多名将,但一遇到秦军就施展不开,原因是秦军发挥的整体战力,整个军队就像铁铸成的一样。而各国军队却像盘散沙,平时操演还像回事,一遇真正硬仗,便四处逃散,溃不成军。
老人想,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姜尚遇文王时已八十岁,虽然他还不到这个年龄,但也七十多了,想辅佐赵政成就王业,统一天下,恐怕是时不我予了!
但他随即摇头自责,隐居近四十年,怎么今天又动了凡心,可见抛却富贵容易,想根绝有所为主动?13
安车在起居殿门前停下,秦王已率领百官在阶下迎接。下车后,秦王坚持要行师徒之礼,老人微笑着说:“三十年不见,公子仍然如此多礼,你要行师徒之礼,摆明等下要我行君臣之礼,我看还是两免了罢。”
秦王连忙说道:
“嬴柱怎么敢?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君臣二字恐怕还用不到老师的头上。”
一再谦让最后还是以宾主之礼,分从东西阶而上。
因为是国丧时间,秦王犹未除服,晚宴不用酒,秦王为老人作了简单介绍,与宴群臣以欢呼表达对主上及老人的敬意。
秦王知道老人的脾气,不惯应酬,他摆如此大的场面,只是想在老师前面炫耀一番而已。说也可怜,他父亲秦昭王纵横天下,扩张秦国版图,可说是日夜辛劳,但偏偏寿长,十九岁登基活到七十五岁,整整做了五十六年的国君。轮到他继位,已经是五十三岁的高龄,想要有他父亲那样大的成就,就得积极行事。
因此他抱有文王遇姜尚之想,想以弟子礼感动中隐老人出山,帮他做一番事业,就是不能在有生之年统一天下,至少亦不能愧对父亲。
因此晚宴很快结束,群臣退去。秦王摒除左右,亲自将老人引入御书房,坚持行了师生之礼。这次老人没有拒绝,见礼毕,老人上座,秦王在一边陪坐,谈了些往日趣事后,秦王明白老人来意,领先将话纳入正题。他说:
“老师对嬴柱家可说是恩德深厚,三十年前教诲弟子,今天又要为弟子的孙子操心。”
“赵政是可造之材,依臣的看法,他异日成就恐怕还在秦孝公之上。〃老人微笑着说:
“孟轲曾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乐也。臣这辈子享受这方面的乐趣不少,可是从未有过这三年和赵政相处的这大乐趣。”
秦王懂得老人的意思,他拿赵政和秦孝公相比,这是一种大得不能再大的赞誉。秦国原是处于西方偏僻地区的一个小国,中原诸国都以夷狄野人看待,从来会盟缔约的大事,都不屑邀秦国参加。
孝公于是行惠政,恤孤寡,招战士,明功赏,励精图治。后来经过商鞅的辅佐,再变法修刑,采取重农政策,鼓励男耕女织,外则厉兵秣马,加重战功的奖赏和战死者的抚恤,使得人人以为国战死为荣,因此达到足食足兵的地步,国力大强。
此后才逐渐向外扩张,参与中原会盟等外交活动。十二年,并建首都咸阳,立定大国规模,废井田,开阡陌,建立户口及犯法连坐制度。
秦孝公在基本上可算是现代秦国的开创者,后来几世秦王的开疆辟地,日益富强,都可说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中隐老人说他异日比孝公的成就还大,岂不是说他会统一天下?这个孙子他从未见过,但他相信老人的眼光,于是他先就有了急欲看看赵政的念头。
“老师这次来秦,是想长留,还是作短暂游?〃他想试一下老人的口气。
“那要看大王的意思了。〃老人在心中想,秦王既然待他如此恭敬诚恳,再拖延委婉,只是在浪费时间。
“老师的话作何解释?”
“赵政三年来只完成了基础教育,养成教育亟待开始,假若大王有意让赵政回来,老臣当然会跟赵政在秦国居,假若赵政不能回来,老臣亦只有很快就回邯郸去了。”
“哦,老师对赵政真是错爱了!明天我将这件事和子楚商量一下,秦国不要质子交换最好,假若要的话,朕想再换一个,横竖朕的儿子孙子很多。〃说完话,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事总算圆满结束。秦王忽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老人,脸露钦羡的神色说:
“老师今年应该有七十岁了吧?”
“七十六了,〃老人叹叹气说:“离姜尚遇文王的年龄还有四岁。”
“老师不是已经遇到文王了吗?〃秦王笑着说:“只是老师不愿做姜尚罢了。”
老人微笑不语。过一会秦王又说:
“老师七十六岁,仍然是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朕才五十三岁,却已形容枯槁,常有头昏眼花、体力不继的感觉。”
其实,老人一坐下来以后,就注意到秦王脸色发黄,连眼白都带黄色,依他深通医术的判断,这是长期酗酒已经伤到肝脏的象征。虽然不知道他肝病的严重程度,但以他说话无力声音颤抖的现象来看,不好好调养,恐怕是来日无多了。他不好明言,只有婉谏,他微笑着说:
“老臣粗鄙之人怎能和大王比!老臣四十岁戒酒,三十多年来滴酒不沾,起居作息按时,再加上有节制的运动练身,六十岁以后不再近女色,以深研学术来排遣绮念,这些大概与老臣身体顽健有关系。”
“你的话也许是对的,先王平生不喜饮酒,也不太好女色,时间都花在军国大计和征伐上,所以临去世前身体还算好,他是死于中风。〃秦王叹叹气说:“朕是年幼时成长于妇人女子之手,为太子后又无所事事这样久,因此无妇人就不知道如何生活,不饮酒就不知如何排遣长夜,不过在朕继位以后,这些都在慢慢地改。”
“大王只要多加调养,身体自然而然会好起来。”
“老师是否能教朕一些摄生之道?〃秦王急切地问。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凡事知足,适可而止。”
“道理就这样简单?〃秦王有点失望。
“宇宙之事本就简单,是人自己弄复杂了。〃老人微笑着说。
“朕仍是不明白,请老师稍加解释。〃秦王脸上充满困惑。
“就拿饮食男女这两件最基本的事来说吧!饥思食,渴思饮,七日不饮则死,三十日不食则死。饥与渴是上天维持生命的警钟,该食时不食,就会饿,该饮时不饮就会渴。而食足就会饱,不再思食,虽山珍海味摆列,亦食不下咽,这是上天为人所定下的限度。一般飞禽走兽按照上天法则饮食,因此由饮食所引起的疾病甚少,个个身强体壮。而人食不厌精,不饿亦食,食不定量,或是人为因素,饿亦不食,食不按时,因此人的疾病,十之八九是由饮食上来。”
“老师说来真是非常简单,只是一般人都难做到。〃秦王若有所感。
“还有酒,〃老人心想乘机向他来段机会教育:“本非自然产品,对人身心有害。昔日大禹女儿制酒,大禹食之,乐而忘忧,睡而忘醒,次日推酒而起,感叹地说今后会有因酒而亡国者,从此滴酒不沾。酒本来只能让那些疲困的人去喝,让他们暂时忘掉现实的痛苦。君王日理万机,转念之间都会影响到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冷静,酗酒伤身误事不只是有关个人。”
“嬴柱谨受教,〃秦王起坐长跪:“但朕一餐不饮酒,就会感觉心神无主,手脚无力,行走蹒跚,两手发抖,这是什么缘故?”
“这在医学上谓之酒中毒,乃长期酗酒所致,〃老人正色说:“热酒伤肝,冷酒伤肺,酒对人体的肝肺伤害最大!”
“可是没酒却会伤朕的心啊!〃秦王哈哈大笑:“只有慢慢地戒。”
老人先是一楞,接着也跟着笑起来。14
“朕想再请教男女之事。〃秦王谈到男女,变得更聚精会神。
“上天要男女雌雄交合,乃是为了延续人和有生万物的生命,有性欲,逼使人和有生万物千方百计自动寻求交配。而男女交合为人间最快乐的事,也许是上天为人生育子女的辛苦所付的一份工钱吧!只拿工钱不愿做事的人会受到责罚,而一心贪图男女享乐,却不愿负延续生命之责的人也会遭到天谴。”
“嬴柱愿闻其详,请老师解释清楚点。”
“譬如说,天生男女大致各半,也就是要人间男女一配一的生儿育女。当人多娶一女,民间必定多一鳏夫,影响人口繁殖及社会安宁,富人纵欲则伤身。性欲有如食欲,一对一的男女性欲,满足即会停止。以一男对众女,则如见美食,不饿亦会食指大动,结果会造成纵欲而伤身折寿。”
“老师这些话朕不太赞成,一只公鸡多只母鸡,仍然雄健,而阉鸡却只是痴肥毫无精神。”
“天生母鸡多于雄鸡,这就是自然法则,阉鸡乃是人为,违反自然。〃老人从容解释。
“那黄帝之事又怎么说呢?〃秦王不服平地说:“相传黄帝夜御百女,最后白日升仙。”
“大王想学黄帝吗?〃老人说:“大王一定读过所谓的《素女经》。”
“……〃秦王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臣曾研习过,甚至试验过,发现里面讲男女交合之道,有的有点道理,阴阳调和本来对人体有益,性欲无法解决,就会使人性情暴躁,觉得生活失去乐趣,这可以由某些野兽在发情期特别凶猛得到证明。但说到采阴补阳房中之术,靠此可以保容颜、延青春、补脑健身、防治百病,这根本是无稽之谈,这可以由……〃老人本来想说由秦王本身就可以得到证明,怕太刺激他而改口说:“由很多人的例子都可以得到证明。”
秦王在当公子时,广置姬妾,研习黄帝采补之术,年轻时尚可夜御两、三女,自谓得到黄帝采补术的精髓,更加努力实践。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夜御一女即已不能征服,于是靠酒力,仗药物,勉强支持,最后是看到美女都感力不从心,修炼的成果是一身的病痛和众多的子女。
他听老人说的话,当然懂得〃很多人〃就是指他自己,他叹口气说:
“黄帝白日升天,不知是真是假?长生不死是朕的愿望,亦是每个人的愿望!”
“黄帝勤政爱民,终年在外征讨顽凶,为民除害,和蚩尤及其他夷狄纠缠作战数十年,是否有时间和心情夜御百女,聪明人一想便知。至于白日升仙,有几个人是亲眼看到仙人的?”
“长生不死,众人都这样说,多少会有事实。〃秦王眼看着老人说:“就以老师来说,年高七十六岁,虽然是须发皆白,但脸色红润,一点不显老态,说不定就是有长生秘方,只是以嬴柱愚蠢不肯传授而已。”
听到秦王这番半真半玩笑的话,老人长叹了一声说:
“不说是老臣没有长生秘方,就是有,老臣也不愿逆天行事而为。”
“为什么?〃秦王这次是真的感到惊奇了,天下还有不愿长生不死的人!
“以老臣之见,人的生老病死乃自然法则,正如万物的生生死死,这样才能保持天地不老,万古如新。假若人老了不死,眼见都是老人,臣真不敢想象是何等景象。有生必有死,有死才显得人生短暂,应及时做事或行乐,要是人不会死的话,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正如没有夜晚,白昼也没有意义一样。”
“老师的话大过深奥,朕只知道,朕如不死,就可长享秦国,也许永远拥有天下!”
“要是先王不死,大王也继承不了王位;要是舜王不死,尊祖大费不死,目前可能仍是大舜为帝,而大费仍然在为他调训鸟兽,哪有秦国,哪有大王?”
秦王似乎有所领悟,沉默很久。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说:
“朕不能长生不死,难道说也不能让天下统一,子孙万世为王?”
“这点臣不敢妄言,〃老人在心里想,人为什么都是如此痴顽,总想取别人而代之,却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拥有?他口中却说:“不过鉴古可以知今,人有生老病死,国也有兴强衰灭,有史的两千多年来,尧舜直到目前的东周,换了多少朝代,只是有长有短,正如人之有寿有夭而已。”
“朕明白了!〃秦王不再谈这方面的话题。
他们又谈到其他很多话题,老人学识之渊博,秦王是早就知道的,这一夕话却使他觉得非留下他辅助不可。
经过秦王一再的暗示和明求,双方达成协议,老人以太子师的身份住进太子宫中,负责教导太子和赵政,但没有任何官职,也不受任何管辖。
太子子楚因事不在咸阳,回来后再会同王后以家宴方式请老人。
即日派出使者向赵国要求遣返太子妃楚玉夫人母子回国,赵国如请求,双方再互派质子。
中隐老人算是达成初步目标,下一步就是要说服子楚,让他承认赵政是他嗣子,并早日正式册立。
第五章兄弟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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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隐老人抵达咸阳的同一天,子楚太子和吕不韦正在府中议事。虽然安国君继位为秦王,正式册封子楚为太子,但秦王公子众多,太子可立当然还可废,有些人还是不死心地在争取。尤其是子傒公子凭恃生母得宠,唆使母亲日夜在秦王面前撒娇哭闹,说尽子楚的坏话,一方面结交宗室大臣,找机会在秦王面前极力鼓吹子傒贤能,同时再效法子楚故技,广招门客,由这些人将他的贤名由国外再传进秦王的耳中。
子楚去国日久,国内没有党羽,全靠吕不韦周旋于华阳王后和客卿大臣之中,为他建立了护卫太子名份的防线,不过保卫战打得很吃力。主要是不知为什么,秦王一见子楚生母夏夫人就有气,连带也讨厌子楚这个太子,不时透露口风,有改立太子的意思。
吕不韦虽然和子楚双双各怀鬼胎,但目前利害相同,不得不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吕不韦打的主意是: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亲生骨肉铺路,让他开创万世基业,眼前任何辛苦劳累,他都忍了,子楚偶尔摆摆脸色,他都装作看不见。
他除了积极在朝中拉拢关系外,另方面也在建立他的商业王国。秦人重法尚武,讲求的是男耕女织,全国人民丰衣足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平日视打斗杀人为羞耻,上战场时却能奋勇争先。但商业人才甚少,空拥有巴蜀的丰富矿产及木材资源,除了公家征用以外,没有完全开发,更谈不上输出国外换取财富和国内所需的物品了。
吕不韦注意到这一点,他大事收买巴蜀和秦地的矿产山林,以招收门客和蓄养僮仆的名义,广为招揽和训练商业及工业人才,最盛时这些所谓僮仆人数超过一万。
他的目标是一旦他的儿子登基,秦国除了足食足兵,有天下最精良善战的军队外,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和物资,以作为统一天下的本钱。
子楚在心里所想的计划是:现在尽量利用你的才能和财富,等我一坐上王位——看父王身体状况,这不会太久了——情势稳固以后,你听话,就再利用下去,不听话,一脚踢掉,连你从赵国及各地带来的老本都没收掉。至于赵政,只要我另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没有立太子的份,即使立了,说废也随时可废。
所以吕不韦如今努力建立的无论是经济或政治势力,将来都会为他所有。
他明白,吕不韦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他,而为自己的儿子。但吕不韦到底是外国人,他在秦国建立的任何势力,就如同小孩子建在沙滩上的沙石城堡,看起来像模像样,却经不其他踢一脚,只要他能登上王位。
当天,他们正在讨论子傒发动的最近一波攻势时,忽然一名侍中来报,咸阳城尉带着长安县尉来见,说是有紧急要事。
“要他们回去,城尉和长安县尉有什么事值得见孤,你没有看到孤正在和吕先生议事?子楚不耐烦地说。
侍中附着耳边向子楚细语几句,只见子楚脸色大变,转向吕不韦说:
“吕先生,我们改日再谈,我有点急事要处理,也许要到长安去一趟,过几天才会回来。”
吕不韦看看他,想问他什么事却又不敢,因为他知道,假若能告诉他的话,早就告诉他了。2
子楚换上便服,坐着一辆单马安车来到长安城。长安县尉骑马相随,他是个相貌平凡,面白却未留须的中年人,和一般秦国的执法人员一样,沉默严肃,对子楚这位太子虽然恭敬,但有意见却相当坚持。秦国执法人员紧守着一项信条: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子楚单马小车,不带随从,也是他的建议,他告诉子楚说:
“此事不可张扬!”
入夜,子楚在长安城内一家小客栈停车,长安县尉找来店主带路,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看样子并不知道子楚的身份,他只顾对着县尉嘀咕:
“大人,小人开店几十年,还未遇见过女客在店中自杀的事。她昨天投店,用的是齐国通行证。登记时说是要到咸阳投亲,神情虽然有点不对,但没想到……”
“但没想到她会在半夜里上吊,是不是?你这番话对我说几遍啦?我全会背了!〃县尉制止他再说下去。
子楚走在最后,一语不发。县尉刚才只告诉他,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面目较好,皮肤皙嫩,可以确定是大家出身,不像一般操劳家事的小家妇女。她自杀身死后,留下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另外有一封遗书,说是要由男孩亲自向子楚面告一切。
县尉说,他本想带男孩到咸阳去谒见的,但一再问男孩和他的母亲跟太子有什么关系,男孩一口咬定要见太子当面说,他弄不清底细,又怕不是好事,泄漏出去对太子有所不利,只有找到咸阳城尉代为求见,希望让太子自己来处理。同时他已做好一切封锁消息的措施,长安城内,除了店主以外,不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子楚向他致谢,心中却一直在纳闷,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这会是谁?他细数在齐国亲近过的女人,要是有人怀孕,应该早找上他了,不会等到现在。
再不然就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嫁人生子,跟丈夫不和来找他,但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找他,还带着别人的儿子?他这半生亲近过的女人太多了,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要是带来的是他的儿子,那真是件大喜事!但到底是谁呢?最后他想得头都痛了,干脆不去想它。
年老佝偻的店主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时序已进入深秋,这家古老客栈的重重院子都种着梧桐,枯叶满地,随着秋风翻腾打滚,发出恼人的沙沙声。
“为什么让她住在这么后面?〃一直沉默的子楚忍不住问,他的意思是假若在前院和众多客人同住,有所动静会被人及时发现。
“大人,她是个妇道人家,又带着小孩,小老儿的意思,让她住在后面,清静也比较方便。”
店主推开房门,在黯淡的油灯光下,子楚看到床上直挺挺的躺着一具女尸,一个孩子跪在床前啜泣着。听到开门声,孩子回头来观看,整个脸展示在灯光下。
一见到这张脸,子楚心头感到一震!五官长相及脸上超乎年龄的忧郁表情,活生生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不错,这是我的儿子,亲生的儿子!但这个女人又会是谁?”
子楚走到床前,长安县尉为他掌灯,店主人识相的退出门外,在临带上门时,他还说了一句:
“大人,小老儿在外面柜台等着,有什么指示再吩咐。”
床上的女人穿戴整齐,脸上还化好了盛妆,要不是笼罩着那股死人特有的冰凉阴森之气,一看之下,还是个海棠春睡的睡美人。看来,她对死已早有周详准备,而不是一时的冲动。
她的颈上还清楚的留着自缢的绳索痕迹,舌尖微吐,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啊,是你!〃看清了女尸的脸以后,子楚忍不住大声喊出来。
“公子,卑职到柜台上问店主几句话,有事请传唤。〃长安县尉也知趣地退出门外。3
自他们一进房以后,这孩子就停止了啜泣,只是长跪在床前,一声不作。
等店主和县尉退出以后,他突地转过脸来直视着子楚,两只大而俊秀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也流露一种教人看了心碎的哀怨神情。这是股他熟悉的眼神,在这个孩子母亲的眼中常见到。就是这种眼神,使他对她有特多的怜爱,再大的怒火也会被它浇熄,再多的怨恨也会被它溶化于无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大一会,似乎都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但都不愿领先承认或是询问。最后还是子楚先问: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秦国太子子楚,我的父亲。〃小孩子平静地回答。
子楚意想不到这孩子回答得这样直率冷静,他又追问一句: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不怕认错人?再说太子出来,会这样简便,连随从都不带吗?”
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对他后半段的话有点听不懂,但接着他坚决地说:
“你是不是秦国太子,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你是我父亲。”
“为什么?〃子楚掩盖不住惊讶。
“因为娘说,我长得像你,你特有的表记就是两道眉毛中间有颗豆大的朱砂痣。〃孩子注视着子楚的眉心,肯定地说。
“你娘给你什么相认的信物?”
孩子从颈上取下一块玉珮交到他手中。他认得这块玉珮,那是他和气姬定情初夜的纪念物。
信物犹在,人已香消玉殒,而且死得这样惨,一阵酸楚由心底升起。
“还有这个。〃孩子另外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只见上面用血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还有四句绝命诗——
…
~~无颜见君,
~~近君情怯;
~~岂不足惜,
~~愿怜余孽!
~~~~——齐姬绝笔
…
子楚再也强捺不住那股酸楚,它往上冲,化成眼泪迷濛了双眼。
“你是我爹?〃孩子仍然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是,孩子,〃他将孩子拥在怀里,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当然是,我的儿子!”
孩子紧紧靠在他的怀里,泪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泪同时也滴湿了孩子的头发。
“来,让我们拜拜娘。〃子楚拉着孩子在床前跪下。他轻阖着齐姬的眼皮祝祷:
“齐姬,齐姬,安心的去吧,我会善待我们的儿子!”
孩子又轻声啜泣起来。油灯结上灯花,火焰扑扑地忽亮忽灭,屋中阴森之气更为加重。
说也奇怪,齐姬的眼睛真地就此合上,脸上也随之出现了似乎是安详的表情。
子楚伏在她僵硬冰冷的身上,陷入往事的回忆里。——为什么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将过错推到对方身上?
他责怪她不甘寂寞和气穷,以致要下堂求去,但他可曾想过,秦赵数番争战,敌意极深,到赵国当质子等于去随时等死,所有的宾客和女人都不声不响地离去,只有她丢弃土生土长的故国家乡,随着他去命运不可卜的邯郸。
他责备她无情义,在他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候,说走就狠心走了,但他可曾自我检讨过,他对她是种什么态度?他日夜给她脸色看,动不动就对她大吼大叫,不高兴的时候,当着婢女仆人面前要她滚,滚得越远越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或是被她眼神中那股哀怨所溶化时,他也会将她抱在怀里,或是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但过没多久,他依旧又是故态复萌,这样周而复始,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何况是个离乡背井,只有他是她唯一依靠的弱女子?
她为了让他安宁而求去,这能怪她吗?
——为什么男女总是在生离死别以后,才想到对方的好,才开始明白,很多错误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为什么总是在破镜难圆以后,才回忆以前在一平生活的美妙和温馨?
伏在她僵冷毫无知觉的尸体上,他想到过去一些甜美的良辰美景——
初见时的惊为天人;
她定情初夜的娇态;
月夜泛舟,向着流星许愿,愿生生世世为夫起;
她在落花前感伤流泪,叹息女人年华易逝时,他所给她的承诺;
登泰山观日出,他雄心万丈的许诺,有朝一日他登王位,她就是母仪全国的王后;
还有……还有很多的往昔趣事,像浪潮似的,一波接一波地涌入他的回忆。
他不知这样跪伏了多久,孩子早已停止了啜泣,将温温的小手伸进他的手中,一股温暖随之弥漫了他全身。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了,她也不是就此完全物化,她还留下一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生命——他们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岂不足惜,愿怜余孽!他要为这个孩子安排最佳前途。
他惊醒地跳了起来,温柔地对他说:
“孩子,你会喊刚才那两个人进来吗?”
“当然会,〃孩子骄傲地说:“跑腿的事,总是我帮娘做的。”
“爹只要你帮忙跑这一次腿,以后跑腿的事,再不会轮到你做了,〃他摸摸孩子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念秦,齐念秦,娘说我是在齐国生的,所以姓齐,说爹在秦国,要我不要忘记爹,所以名字叫念秦。”
“这个名字现在不适合用了,爹就在你身边,不用再念了,〃他沉吟了一下:“你要姓嬴,我们祖先的姓,名字叫成蟜,就是你要长大成龙!知道吗?”
“我知道,成蟜就是成龙的意思。〃孩子似懂非懂地说。
“成蟜,去帮我喊刚才两个人进来。”
“是,爹!”
孩子兴奋地跑出门外。4
单马独车急速地走在长安至咸阳的泥土道上,扬起一阵阵的灰尘,像夜霜一样附落在道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