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竖琴的弦指头用力拨才能拨响呢,”莫莉说。
“亲爱的孩子,你和你父亲一样没有一点诗的细胞。瞧你的头发!比哪天都难看。你就不能在水里泡一泡,把那些曲曲弯弯弄直?”
“泡过后一干就会更加曲曲弯弯,”莫莉说着突然泪如泉涌,因为她眼前闪现出一幕很久以前看到但已忘却多年的景象——一位年轻的母亲在给她的小女孩洗澡更衣,把光着半个身子的宝宝放在膝上,把宝宝湿漉漉的卷发无限深情地卷在她的手指上,接着爱得发狂似地吻宝宝长着卷发的小脑袋。
辛西娅每次来信都使家里欢乐一阵。她信写得并不勤,但每次都写得相当长,而且语气轻松活泼。每封信都要提到许多新的名字,莫莉没听说过这些人,吉布森太太总要评论一番以增加莫莉的见识。
“格林太太!啊,她是琼斯先生的堂妹,长得很漂亮,和她的胖丈夫住在拉塞尔广场。他家有自己的马车。不过,格林先生也有可能是琼斯太太的堂弟,这一点我没把握。等辛西娅回来可以问她。亨德逊先生!是个留着络腮黑胡子的年轻人,没错,是柯克帕特里克先生从前的学生——要不就是摩雷先生教过的学生?我知道他们都说他跟什么人学过法律。啊,对了!这些人都是参加过罗森先生家举办的舞会后第二天来访的客人,对辛西娅爱慕得不得了,却不知道我就是她母亲。辛西娅那天穿一身黑缎子衣服,打扮得非常漂亮。那小子有一只眼睛安的是玻璃,不过,却是个很有钱的年轻人。科尔曼!不错,就是叫科尔曼。”
直到辛西娅伦敦之行归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又得到些罗杰的消息。辛西娅这次回来气色特别好,比平时更加标致。她自己会打扮,再加上堂姐妹们送给她很多衣服,浑身上下穿戴得非常漂亮。她讲了许许多多她在伦敦玩得痛快的具体情况,不过,她离开那里也并非留恋不舍。她给莫莉带回来各种各样的精致好看的小物件:一条最新式的项带,一张女式披肩纸样,一副精致的紧手套,上面绣的花莫莉还从未见过;还有许多别的表示她出去了一趟的小纪念品。然而,莫莉总觉得辛西娅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辛西娅从来不把心里话全告诉她,这一点莫莉倒也明白。辛西娅表面上又坦率,又天真,实际上说话极其谨慎,而且话也很少。这一点她自己也非常清楚,还常向莫莉笑谈自嘲,莫莉到现在也发现辛西娅确如其言。不过,莫莉对此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莫莉也明白自己心里也常闪现许多思想感情,自己也决不会告诉任何人,除非爸爸——如果他们有机会单独在一起。莫莉还知道,辛西娅对她隐瞒的不光是思想和感情,有些事实也不肯告诉她。不过,莫莉当时心想,辛西娅不想说的事也许涉及到她受苦受难的具体情况——也许涉及到她母亲对她不尽责任——总之提起来她会非常痛心,所以最好还是让她彻底忘掉童年生活,别把过去的痛苦与不幸老说来说去,忘怀不了。由此可见,莫莉之所以感到两人之间现在有了距离,并不是因为辛西娅不和她推心置腹,而是因为辛西娅不主动和她做伴,老是回避她。莫莉认真坦率、亲切友好地望她时,她却两眼移开望别处。有些话题辛西娅显然不喜欢谈论,在莫莉看来,这些话题固然并非特别有趣,但似乎会引到辛西娅回避的事情上去。后第一个星期的一天早晨,吉布森先生穿着带刺马靴就要出门时跑到楼上客厅里,匆匆忙忙地把一本打开了的小册子放在辛西娅面前,指了指其中的某一段,一言不发又走了。他两眼发光,表情高兴,莫莉都看在眼里。她还注意到辛西娅看过指出的那段后满面通红。辛西娅把小册子往一边推了推,却没有合上,继续做起针线活来。
“什么书?我可以看看吗?”莫莉问道。小册子就放在她够得着的地方,她伸手过去,但没有拿,等辛西娅发话。
“当然可以。一本科学杂志,尽是些开学术会议的报道,我想没什么太大的秘密。”说着把小册子朝莫莉推了推。
“噢,辛西娅!”莫莉看着看着屏住了呼吸,说道:“你难道不引以为荣吗?”原来这本小册子是地理学会的年会报道,在会上霍林福德少爷宣读了他收到的罗杰·哈姆利的一封信。这封信是从非洲一个叫阿拉库奥巴的地区寄来的,欧洲知识界至今还没有人到过那里。哈姆利先生在信中报道了该地区的许多情况,极有特色。这封信的宣读引起了极大关注,接下来发言的几个人对这封信的作者给予了高度赞扬。
然而,莫莉对辛西娅应该有充分了解,她自己感情激动提出了这么个问题,就别指望辛西娅会同样激动地回答。即使辛西娅以为荣,甚至非常高兴,或者十分感激,要么愤怒,悔恨,悲伤或者难过,凡此种种感情,只要你期待她怀有哪一种,她就偏不照你的意思表露出来。
“这桩事情虽不平常,我却恐怕不会像你一样兴奋,莫莉。再说,这对我来说已不是新闻,至少不完全是。我在离开伦敦之前就听说过这次会议。我堂伯的朋友们就常谈论这次会议。当然,人们是怎样夸他的我在那里并没有直接听到。可是你知道,那都是些应景的套话,并不能说明什么。一位爵爷肯把他收到的某封信当众宣读,就必然会有人出来为之捧场。”
“胡说,”莫莉说道,“辛西娅,你心里明白,你这是言不由衷。”
辛西娅两肩轻微而又美妙地动了一下,这对她来说相当于法国式的耸肩。但她也不抬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莫莉又从头读起那篇报道来。
“嗨,辛西娅!”她说,“你也可以到那里去啊,有女士去了的。文章里说‘有许多女士出席会议’。噢,你要是设法去一下就好了!如果说你堂伯的朋友们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们中间的哪一位就不能带你去去?”
“我要是求他们,他们会带我去。可是我想我要是求他们,他们就会很惊奇,怎么我会突然对科学感起兴趣来!”
“你可以把你们的情况如实告诉你堂伯。我相信,你要是不让他讲出去他是不会讲出去的,而且他还会帮助你。”
“莫莉,我对你说清楚,”辛西娅放下手中的活,翻脸断然训道,“你要明白,我希望,而且一直希望,我和罗杰之间的关系不要提,不要讲。到时候我会自己告诉我堂伯,告诉每一位沾亲带故的人。但是在时机未到之前,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更不愿意为了听人们当着我的面夸他就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公布出去。不然的话我会自找麻烦,陷入不幸。谁要是催我把事情说出去,我宁愿立刻吹了这门婚姻,彻底了断。我的处境现在已经够惨的了。”说到最后她那愤怒的语调变成了一种沮丧的哭诉。莫莉惊愕地看着她。
我不能理解你,辛西娅,”她停了很久说道。
“是的,你恐怕理解不了我,”辛西娅两眼泪汪汪地望着她说,语气非常温柔,似乎是在弥补刚才的怒腔怒凋,“我怕你——我希望你永远别理解我。”
莫莉的双臂立刻抱住了她。“噢,辛西娅,”她低声说道,“是不是我惹你心烦了?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别说你怕我了解你的话。当然,你有你的缺点,人人都有缺点,可是我觉得,正因为你有缺点,我才更加爱你。”
“我不知道我这个人竟是这样坏,”辛西娅闪着泪花微微一笑说,这泪花是被莫莉的一番话和拥抱感动得夺眶而出的,“不过我已经陷入了困境,眼下也解脱不了。有时候我真以为我永远也摆脱不了困境。我的情况一旦让人知道,大家会认为我比我的实际状况还要坏。我知道到那时你父亲会抛弃我,我还——不,我不相信你会抛弃我,莫莉。”
“我敢肯定我不会。他们昵——你觉得罗杰会怎么对待?”
“我不知道。我希望永远不要传到他的耳朵里。我看不出为什么该叫他知道,因为过一会儿后我就又头脑清清醒醒的了。发生那些事情时我并投有想到我是在做错事。我差不多已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莫莉。”
莫莉虽然渴望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看自己能否助辛西娅一臂之力,但她不愿催逼辛西娅。正在辛西娅犹豫不决,或者更确切她说,正在辛西娅后悔不该表示要吐露真情——即使是这么一点点表示——的时候,吉布森太太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件她的长衫,一心要改成她在伦敦时见到的时兴样子。辛西娅似乎忘掉了刚才的眼泪和她的困境,聚精会神地谈起女帽来。
辛西娅和伦敦的堂姐妹之问,按照当时社会上通常的通信率来说,通信相当勤。说实话,海伦·柯克帕里克来信这么勤,吉布森太太有时真想埋怨几句。那时还没有实行发信人贴张邮票即可的制度,邮资要由收信人付。吉布森太太一生气就算起帐来,按照她的算法,一封信得付十一个半便士一星期三封信,加起来就得三四个先令。不过。她只是在家里埋怨埋怨,这不利的方面只让家里人知道。而霍林福德的人,尤其是两位布朗宁小姐,听到的却是“亲爱的海伦对辛西娅十分友好热情”,还有。真正的乐趣是不断地收到伦敦的新闻,的确是新闻源源而来。这可以说和住在伦敦差不多”。
“我认为住这儿要比住在伦敦好得多,”布朗宁小姐相当认真地说。她对伦敦的许多概念都是从英国文人的文章里得来的。在文人们的笔下,都市常常被描绘成吃喝玩乐的中心,乡下女人和乡绅的女儿们到那里就会学坏,不停地玩乐,而那些玩乐并不总是无害的玩乐,结果会影响她们一切应有的操守。伦敦是一个大染缸,谁要是掉进去就别想再洗干净。自从辛西娅从伦敦同来后,布朗宁小姐一直在留心观察她是否已有迹象变坏。但是,除了多了些漂亮合身的衣着打扮之外,并没有看出多大坏的变化。辛西娅到过“大世界”,”见识了伦敦的花花绿绿”,然而回到霍林福德后,还像往常一样主动摆椅子招待布朗宁小姐,采鲜花给菲比小姐送花束,自己的衣服破了自己补。但在布朗宁小姐看来,这都归功于辛西娅不受污染,并不能说明伦敦不污染人。
“依我看来,”布朗宁小姐继续认认真真地发表长篇大论攻击这个城市,“伦敦就像一个扒手,一个强盗,是靠抢劫老实人打扮起来的。我倒想问一问霍林福德少爷是在哪里长大的?还有,罗杰·哈姆利是在哪里长大的?吉布森太太,你丈夫曾把有关那次学术会议的报道借给我看,其中有不少地方讲到他们两位。你丈夫为他们受到赞扬而高兴,好像和他们沾亲带故一般。字太小,我看不清楚,是菲比念给我听的。里边有那么多没有见过的地名,菲比不知道怎么念,我叫她跳过去就是了;反正这些地名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今后也不会再听到。但是,里边赞扬爵爷和罗杰先生的话,她都念给我听了。我现在问你,他们是哪里生,哪里长大的?哼,离霍林福德还不到八英里。受赞扬的也许是莫莉或者我,都是机遇而已。还有,有的人到处讲伦敦文化界的郊游多么有意思,有多深显要人物值得去认识,而据我所知,人们到那里去真正的目的不过是逛逛商店看看戏。不过,这都与我要说的无关。我们都想在人前留个好印象,劝人时只要有合情合理的道理就会理直气壮地摆出来,如果心里转什么蠢念头,就啥也别说。我再问问你,这些高雅人士,这些聪明人,这些杰出的旅行家,都是哪里来的?哼!就是来自我们这样的乡下教区!伦敦把他们都捡了去,用来装饰它自己,然后向它掠夺过的人们喊道:‘看我多漂亮!’漂亮,哼!我提起伦敦就反感。辛西娅离开伦敦是件大好事。我敢说,吉布森太太,如果我是你,我就掐断这些伦敦来信,否则辛西娅就会被搅得六魂不安了。”
“不过,她也许过不久会住到伦敦去,布朗宁小姐,”吉布森太太嘿嘿一笑说。
“那么伦敦以后再谈吧。我倒希望辛西娅找个丰衣足食、年年有余而且人品科考的乡下人做丈夫。记着,莫莉,”她转过头来矛头对准了莫莉,把莫莉吓了一跳,“我希望辛西娅找一个人品不错的丈夫。不过,她有个母亲关照她,你却没有。你母亲活着的时候和我是好朋友,因此,我告诉你说,我可不让你随便把自己抛给一个底细不清的人。”
最后这几句话火药味很浓,仿佛一颗炸弹落进了这间安静的小客厅。布朗宁小姐之所以这么说,内心深处是因为她认为莫莉和普雷斯顿先生已经建立了亲密关系,想警告她一下。可是事实上莫莉对这类亲密关系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因此她听了如此艳丽的话觉得莫名其妙。吉布森太太打破了布朗宁小姐这番话后的一阵沉默。她这个人,但凡人们的一言一行触动了她,便要应对一番的。她哀腔怨调地说道:
“布朗宁小姐,你要是认为哪一位做母亲的关心莫莉能超过我,那你肯定就大错特错了。我不认为——我决不认为有任何必要让别人插进来保护她。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讲出这样的话来,好像我们什么都不对,你什么都对。我很伤心,的确伤心。莫莉可以告诉你,但凡辛西娅有什么东西,得到什么好处,没有一样拉下莫莉。至于说不关心她,嗨,如果她明天去伦敦,我回郑重其事地陪她一起去,照顾她。而辛西娅在法国上学的时候我就从未去陪过她。莫莉的主卧室布置得和辛西娅的一模一样,我的红披肩她什么时候想围我就让她围——她要是高兴围的话,可以围的次数更多些。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能理解,布朗宁小姐。”
“我不是在说你,我只是想给莫莉暗示一下。我的意思她明白。”
“我实在不明白,”莫莉毫不畏怯地说,“你刚才不是直说了吗?说你不希望我嫁给行为不好的人,说你是我母亲的好朋友,因此要不惜一切来组织我嫁给一个坏人。如果你说这些话弦外有音,那我就不知道你到底指什么了。我没有考虑结婚的事,也不像和任何人结婚。不过,假如我考虑嫁人,而且要嫁的那个人又不是个好人,你来警告我的话,我倒是应该感谢你。”
“我不光是警告你,莫莉。必要的话,我还要到教堂里去阻止你们的婚姻,”布朗宁小姐说。莫莉分明讲的是真话,布朗宁小姐却半信半疑。不错,莫莉讲话时确是满脸通红,但她那坚定的目光却一直盯在布朗宁小姐的脸上。
“那就去吧!”莫莉说。
“好了,好了,我不再多说了。也许是我误会了。我谈这件事情了。不过,请记住我说的那些话,莫莉,这少,这些话对你没害处。对不起,吉布森太太,我伤了你的心。我想,你是想尽到自己的责任,做继母的都这样。再见,你们两位,再见,上帝保佑你们。”
如果布朗宁小姐以为她最后的这句祝福话能给她就要离开的这间房子带来和平,那她就大大地错了。吉布森太太怒冲冲地说:
“想尽我的责任,什么话!你要是争点气,表现好一些,免得布朗宁小姐如此无礼地对待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可我并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讲那些话,妈妈。”莫莉说。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我也不在乎她为什么。但我可知道从来还没有人对我说过我只是想尽到我的责任——我只是在‘想’吗?什么话!大家一向知道我做继母尽心尽责,没人当着我的面如此无礼地谈论我的责任。我对自己的责任有深厚的感情,我认为只能在教堂,在教堂那样神圣的地方谈论它,不该让一个串门子的普通人来说三道四,即使她是你母亲生前的朋友也不应该。听她那口气,好像我对你的管教不如辛西娅!就在昨天,我到辛西娅房间去,见她在看一封信,一见我进去便把信收了起来,我连问都没问一声是淮来的信。如果是你,我就会要你告诉我。”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吉布森太太怕和辛西娅发生任何冲突,因为她非常清楚,顶起牛来最后总是她下不了台,而莫莉往往顺从她,不坚持自己的意见。
正在此时辛西娅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她一进来就问,看出有点不对劲儿。
“嗨,莫莉干下了什么事,引得那位不懂礼貌的布朗宁小姐训起我来,要我尽到责任。要是你可怜的父亲还活着,谁也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后娘想尽点责任’,听听!这就是布朗宁小姐的话。”
只要提到父亲,辛西娅便会心情沉重,无意开任何玩笑。她走上前去,又一次问莫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莫莉也在生气,答道:
“布朗宁小姐好像认为我有可能要嫁给一个行为不端的人——”
“她是说你,莫莉?”辛西娅问。
“是的——有一次她对我说过——我猜,她心里想的是普雷斯顿先生——”
辛西娅一下子坐了下来。莫莉说了下去——“她说话的口气好像妈妈对我管教不够——我觉得她说话有点气人——”
“不是有点,而是十分——十分无礼,”吉布森太太说。莫莉承认让她受了委屈,使她平静了些。
“她怎么会这样想?”辛西娅说。她说得非常平静,一边说一边拿起针线活来。
“我不知道,”她母亲自有一套办法回答她,“我保证我对普雷斯顿先生也不是样样赞成,不过,即使她说品行不端的人是指他,他也比她可爱得多。我情愿叫他来我家串门也不愿叫她这种老处女来。”
“我不知道她心里指的是不是普雷斯顿先生,”莫莉说,“我只是这样猜。你们俩去伦敦期间,她说起过他。我当时认为,她是听到了有关你和他的什么事情,辛西娅。”辛西娅背着母亲,抬眼望了一下莫莉,眼神明白无误地是在阻止她往下说,脸上一片怒色。莫莉突然把话中断。她惊奇地发现,辛西娅在使出那样的眼色与怒容之后,竟然立即——几乎是同时——安然无恙地说:
“算了,说来说去,只是你在猜她指的是普雷斯顿,我们还是再别谈他为好。至于她劝妈妈更好地管教你,莫莉小姐,我担保你品行端正。妈妈和我都知道你最不可蠢事。现在让我们再别谈这事儿了。我进来是要告诉你,汉纳·勃兰德的小孩被烧伤了,伤势很重,他姐姐在楼下,向我们要些旧衣服。”
吉布森太太对穷人一向心肠好,立即站起身来,到她的贮藏室里去找人家要的东西。
辛西娅平静地转过身来对莫莉说:
“莫莉,我求求你,我和普雷斯顿先生之间的任何事情,千万不要提,不要向妈妈提,不要向任何人提,永远不要提。我有我的原因——今后对这件事情一个字也不要提,永远不要提。”
就在这时候吉布森太太回来了。莫莉眼看要听上辛西娅吐露秘密了,又不得不暂且中断。假如这一次说起来,辛西娅是否会对她多吐露些,这她实在没把握,但她能肯定的是她刚才惹得辛西娅极其恼火。
不过,她知道一切的时候就要到来。
第四十二章 暴风雨来临
秋季的一个个时令即将消逝。金黄的庄稼收割了,人们去谷茬地里散步,到榛子林里捡榛子,在苹果园里收红了的苹果,孩子们快活的连喊带叫声响彻在这些地方。随着白昼日渐变短,郁金香一般灿烂辉煌的晚秋季节来临了。大地相对来说安静了下来,只听见远处有几声枪响,还有鹧鸪从田野里起飞的呼呼声。
自从和布朗宁小姐那次不幸的谈话之后,吉布森一家的事情变得别扭起来。辛西娅似乎(在心里)和大家都保持起距离,尤其避免和莫莉作任何私人交谈。吉布森太太仍然对布朗宁小姐耿耿于怀,恨她拐弯抹角地说她对莫莉管教不够,因此她现在着意对这位可怜的姑娘行使起一种极其烦人的监督。监督是这么进行的:“你到哪里去了,孩子?”“你去看谁了?”“谁给你来的信?”“你不过出去办点小事情,怎么去了这么久?”好像真的查出莫莉在干什么秘密勾当似的。莫莉心中无鬼,对每个问题都简单如实地回答,但是这样的盘问使她感到难以形容的恼火。(尽管她看得出这些盘问的动机,知道并不是吉布森太太怀疑她和哪个具体的人有来往,而是这么问问她就可以向别人说她对后闺女看管得很好。)于是莫莉常常不出门,免得事先交待她出去打算干什么。其实她往往并无打算,只不过想兴之所致到外边走一周,在这花谢叶落肃穆爽朗的季节里开开心。对莫莉来说,日子过得十分沉重——原有的热情和勃勃生气已经消失,许多放在以往会觉得快乐的事情如今虽然形式依旧但已引不起她的兴趣。她想,她已经青春不在了吧,才十九岁呀!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辛西娅已经不是原来的辛西娅了。也许辛西娅的变化会影响她对远方的罗杰的关心。与辛西娅不再和她推心置腹比起来,继母似乎对她还算好。不错,吉布森太太以各种办法看管她,使她烦恼,但在其他方面,对她至少没什么改变。不过辛西娅自己好像也在忧心忡忡,满腹心事,尽管她不肯告诉莫莉她的心事是什么。于是,这位可怜的姑娘心软起来,怪自己不该觉得辛西娅对她的态度有变化。她自言自语道:“连我都在位罗杰操心,心不由己,想知道他在何处,是否平安,她就更不用说了。”
一天, 吉布森先生容光焕发,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莫莉,”他说,“辛西娅呢?”
“有事出去了。”
“唉,真不巧——不过没关系。赶快戴上帽子披上斗篷。我借来了辛普森老汉的马车,有足够的地方可以把你和辛西娅都带上,不过,回来时你得一个人走回来。我把你在巴福德路上能带多远就带多远,然后你就下车。我不能把你一直带到罗德福斯特,我可能在那里多呆几个钟头。”
“吉布森太太不在客厅,还可能不在家,这莫莉就不管了,反正她已得到父亲的准许和命令。两分钟内她便戴好了帽子,披好了斗篷。她坐在父亲的旁边,后座关了起来,轻载的马车疾速欢快地在石铺的车道上颠簸前进。
“啊,真好玩!“莫莉说道。原来马车剧烈地一颠把她从座位上颠起。
“年轻人觉得好玩儿,上岁数的人可不觉得好玩,”吉布森先生说,“我的骨头得了风湿,我倒情愿马车平平稳穗地在碎石铺成的大街上走。”
“那就对不住这美丽的风光和清新的空气了,爸爸。不过我不信你真得了风湿病。”
“谢谢你。你很会说话,我就把你拉到山脚下吧。我们从霍林福德出来已经过了第二个里程碑。
“噢,把我拉到山顶吧!我知道从山顶上我们能望见莽莽苍苍的马尔文山脉,还可以看见丛林环抱的多里默庄园。马也需要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二话不说就下车。”
他们到了山顶,静静地在那里坐了一两分钟,默默地欣赏周围的风景。树林一片金黄,那座古老的红砖庄园楼从林中耸起,面向着绿色的草地和平静的湖水,楼上的烟囱都是像蛇一样盘旋而上的。再往前看便是马尔文山脉。
“闺女,现在下去吧。尽量拣近路走,天黑前要赶到家。你会发现斜穿过克罗斯顿荒地的那条小道比我们来时走的那条路要近。”
要走克罗斯顿荒地那条路,莫莉得经过一条浓荫覆盖的窄窄的小道,沿小道的沙土陡坡上错错落落地点缀着图画似的老式农舍。过了那条小道之后,是一座小树林,树林过后是一条小溪,可以从上边的木板桥上过去,接着沿一条挖出一级级台阶的草泥小道爬上对面陡峭的田野。都过去后,便来到克罗斯顿荒地。这是一片广阔的公用草地,再过去便有一条去霍林福德的近路。
归途最寂寞的部分是最初的那一段——那条窄窄的小道、那座树林、小桥和上坡的田野。不过莫莉对寂寞并不在乎。她走在那条榆枝拱盖的小路上,不时地会有发黄了的榆叶飘落在她的衣服上。她走过最后一座农舍时,一个小娃娃从陡坡上滚落下来,吓得大哭,用哭声通告大家她出了事。莫莉弯下腰来把她抱起,抱得那么亲切,使孩子又小的心灵感到很诧异,一时忘掉了刚才的惊恐。她想那座农舍该是孩子的家,便抱着她顺那些粗糙的石阶朝它走去。孩子的母亲从房后花园里跑了过来,围裙兜着刚摘下的李子。小家伙一看到她,便伸出胳膊要她。她松开围裙,接过孩子,李子跌落满地。孩子又哭了起来,她开始一边哄孩子,一边穿插着对莫莉的道谢。她教着莫莉的名字。莫莉问她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她回答说她结婚前曾经在古迪纳夫太太家当佣人,因此理所当然地认识吉布森医生的女儿。又说了些话儿后,莫莉跑下坡,回到小路上继续往前走,遇上颜色好看的树叶时便采摘一些,集成一束。她走进了树林。当她在那偏僻的林间小径上拐弯的时候,听到一种很痛恨苦恼的声音。她立刻分辨出是辛西娅的声音。她站了下来,环视周围。有几株浓密的冬青在一片红叶丛中闪耀着深绿的色泽。此处如果有人,定在这些冬青树的后面。于是莫莉离开小径,直走过去,趟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棕黄色羊齿植物和矮树丛,绕过那些冬青树。那里站着普雷斯顿先生和辛西娅,他紧握着她的手,看样子他们好像在激烈地争着什么,听到莫莉索索的脚步声后停了下来。
一时间没人说话。一阵儿后辛西娅说:
“噢,莫莉,莫莉,过来给我评个理!”
普雷斯顿先生慢慢松开了辛西娅的手,脸上的表情应该说是冷笑而不是微笑。然而,不管他们刚才在争些什么,他也十分激动。莫莉走上前来,抓住辛西娅的胳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普雷斯顿先生的脸。她无私无畏,满脸正气。他受不了她的目光,对辛西娅说:
“我俩谈的事情不宜第三者在场。看样子吉布森小姐现在想叫你陪她,我不得不求你另时间地点谈完我们的事。”
“如果辛西娅希望我走,我就走,”莫莉说道。
“不,不,别走——我要你留在这里——我要称从头听到尾。我真后悔没早早告诉你。”
“你的意思是你后悔没有告诉她我们订了婚——没让她知道你早就答应做我的妻子。请记住,是你叫我保证不告诉别人的,不是我叫你保密。”
“我不信他的话,辛西娅。别哭,忍得住就别哭。他的话我不信。”
“辛西娅,”他说道,语调突然温柔起来,“我求求你别这么哭了,你不知道这样会使我多难受!”他走上前去想拉她的手哄劝她,但她躲开了,更加哭个不停。她感到有莫莉在是她的保障,便敢由着自己发泄感情,哭得全身发软。
“走开!”莫莉说,“你难道没看出你会使她更难过?”但是他一步也没有动。他全神贯注地望着辛西娅,对莫莉的话好像根本没听见。“走开,”莫莉怒冲冲地说,“你看她哭觉得真难受的话,就走开。你没看见是你把她气哭的?”
“辛西娅叫我走,我就走,”他过了一阵说。
“噢,莫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辛西娅两手从泪脸上放下,转向莫莉,哭得更厉害。她这时实际上已歇斯底里,尽管想有条有理地说话,但话已说不明白。
“跑到树林子里的那座农舍去,给她要杯水来,”莫莉说。他有点犹豫。
“为什么还不去?”莫莉不耐烦地说。
“我话还没有和她说完。我回来之前你们不会离开吧?”
“不会。你没看见她这个样子哪里都不能去吗?”
她尽管不很情愿,还是快步走了。
过了好久辛西娅才止住哭,说得出话了。她说道:
“莫莉,我恨死了他!”
“可是他说你和他订了婚是什么意思?不要哭,亲爱的,对我说说。我只要能帮你就一定帮。不过,我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起话来太长,我现在体力也不支。你看!他回来了。一等我恢复过来,我们就回去吧。”
“我完全同意,”莫莉说。
他把水取来了,辛西娅喝过后,平静了下来。
“现在,莫莉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你看你能走多快就多快。”
她要是希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辛西娅带走,那她就错了。在这个问题上普雷斯顿先生是毫不含糊的。她说道:
“我想,既然吉布森小姐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们最好把全部事实告诉她,那就是你答应我一到二十岁就嫁给我。如果不把一切告诉她,她会觉得奇怪,甚至乱猜疑,为什么你会和我一起在这个地方,而且还是约定的。”
“就我所知,辛西娅已和另外一个人订婚,你别指望我会相信你的话,普雷斯顿先生。”
“啊,莫莉,”辛西娅说道,全身颤抖,但还是努力冷静下来,“我没有订婚——既没有同你说的那个人订,也没有同普雷斯顿先生订。”
普雷斯顿先生强挤出一丝微笑。“我想,我手里有几封信会使吉布森小姐相信我的话句句属实,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使奥斯本·哈姆利先生也相信——我猜吉布森小姐说的就是他吧。”
“我叫你们俩弄糊涂了,”莫莉说,“眼下我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到这时候我们不应该站在这里,辛西娅和我应该马上回去。你要是有话对柯克帕里克小姐说,为什么不光明磊落地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到我父亲家里来?”
“我百分之百愿意去。”他说。“能对吉布森先生说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求之不得。我没去成是因为迁就了她的愿望。”
“求求你,莫莉,别叫他去家里——你情况不全了解——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的用意是好的,是为我好,这我知道,但叫他去家里只会坏事。我现在完全恢复过来了,可以走了,我们走吧。回到家里我会统统告诉你。”她抓住莫莉的胳膊,想催她走开。但普雷斯顿先生跟了上去,在她们身旁一边走一边说:
“我不知道回到家里你会说些什么。不过,你能否认你已答应做我的妻子吗?你能否认是由于你一再恳求我,这才把我们订婚的事情一直保密吗?”他不够明智——辛西娅停住脚步,在忍无可忍下进行还击。
“既然你要把一切都说穿——既然我必须现在就说,那我承认你讲的那些事情论事实都不假,当时我还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没人关心,以为你是个朋友,你在我需要钱时借钱给我,逼我答应和你缔结婚约。”
“逼你!”他把逼字说得很重。
辛西娅睑红了起来。“我承认‘逼’字用得不当。那时我喜欢你——可以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当时如果要我马上和你结婚,我敢说我决不会有意见。可是现在我对你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近来你如此虐待我,我最后再说一遍,在任何情况下我决不会嫁给你。我过去已经对你说明过多次,现在提起结婚这个词我都厌恶。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嫁给你。我知道,事情必然会暴露,我也会名誉扫地,还会失去我为数本来就不多的朋友。”
“永远不会失去我,”莫莉为辛西娅绝望的哭声所感动。
“太绝情了,”普雷斯顿先生说,“你认为我有多少缺点都可以,辛西娅,但我认为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真挚火热、不怀私心的爱。”
“我就是怀疑,”辛西娅爆发出一股新的怨气,“唉!特别是当我想到我见过的那种克己为人的感情时——我现在懂了,那是一种首先为别人着想的感情。”
她怕给他暴露过多的情况,便停了下来。普雷斯顿先生插话道:
“你说我这不是爱——我甘愿等你好几年,不让说出去就不说出去,忍受着嫉妒的折磨,忍受着无人关心的冷清,希望全寄托在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上——结果等到姑娘长大了,金口玉言成了空话。辛西娅,我一直爱你,的确爱你,我不能放你走。只要你说话算数,嫁给我,我发誓努力回报,使你爱我。”
“唉,悔不该——悔不该借了那些倒霉的钱。这一切都是从借钱惹起的。莫莉啊,我省吃俭用存下钱来还他,可他不肯要。我原以为只要把钱还了,我就会自由。”
“听你的口气好像是你为了二十镑钱把自己卖掉了似的,”他说。他们这时快走到公地上了,离那些农舍不远;到有人家的外面的动静。如果另外两位没有想到这一点,莫莉倒是想到了。她暗自决定进到某家农送她们回家。有农舍主人在场至少会终止这种不愉快的争吵。
“我并没有卖掉自己。那时我喜欢你。可现在,啊,我恨死你了!”辛西娅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叫道。
他鞠了个躬,转过身去,匆匆地走下田野的台阶,消失了。这对她们来说至少是甩掉了个包袱。然而她们两人还是决定快步前进,仿佛他仍然追着她们。有一阵莫莉对辛西娅说什么的时候,辛西娅答道:
“莫莉,如果你可怜我——如果你爱我——此时此刻什么也别再说。回到家里后腰显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们上楼睡觉时,你到我屋里来,我从头到尾告诉你。我知道你会大骂我一顿,但我还是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于是莫莉直到家门一句话也没再说。到家之后,家里人没有注意到她们回来晚,因此两位姑娘倒也比较自然,各回各自的房间,在更衣参加日常的家庭聚会——晚餐之前,休息休息,平静一下心情。莫莉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如果事情只与她个人有关,她会无心下楼。她坐到梳妆台边,两手抱着头,蜡烛也没有点,屋子里已光线昏暗。她想抑制怦怦跳动的心回忆她所听见的每一句话,思考这对她所爱的人们会意味着什么。罗杰,啊,罗杰!——在神秘的远方还蒙在鼓里——还像以往那样爱着——(啊,这才是爱!这就是辛西娅提到的那种爱,名副其实的爱!)而他爱的对象却被另一个男人说成是属于他的——她必然对他们中的一个虚情假意。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去设想他的痛苦毫无用处,于事无补。莫莉面临的任务是想办法帮助辛西娅解脱出来,给她出主意,讲道理,或者以行动来帮助她,而不应该自己先软弱下来,胡乱想象可能发生的痛苦。
晚餐前她来到客厅,见辛西娅母女二人坐在那里。客厅里有蜡烛,但没有点,因为木柴在熊熊燃烧,温暖而明亮。她们在等吉布森先生回来,估计他也该回来了。辛西娅坐在暗处,莫莉只是凭着耳朵灵敏断定她镇静自若。吉布森太太在讲她当天见到的一些稀奇事情——她串门子的时候碰到了谁,没有见到谁,以及一些短小新闻。莫莉耳灵心细加上同情,听出辛西娅的声音倦怠无力。不过,辛西娅对母亲的话该回答的时候也都回答得很恰当,该表现出感兴趣的地方,也都表现出了适当的兴趣。莫莉来后时而插话,解救了她。其实莫莉插话也是强打精神,但吉布森太太不是个明察秋毫的人,对态度方面细微的变化注意不到。吉布森先生一回到家里,这三个人的态度相应地起了变化。现在是辛西娅活跃起来,这一半是因为她觉得凡有情绪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半是因为她属于那种天生风骚的女人;注意的女人从摇篮到坟墓上,只要见到男人,不论老少,都身不由己要表现出自己的全部妩媚,以求得好感。她聚精会神、态度可爱地听他发表高见,叙述见闻,一如在平时快乐的日子那样莫莉默默无语,心感奇怪。她几乎不相信眼前的这个辛西娅和两个钟头以前又哭又嚎、肝肠欲断的那位姑娘是同一个人。她脸色苍白,眼神困倦,这不假,但她那么悲痛一场也就留下这一点点痕迹,再说莫莉觉得她眼下肯定还在惦着那桩事。正餐过厚,吉布森先生去给住在镇上的病人看病,吉布森太太懒懒地坐在安乐椅上,拿着一张《泰晤士报》挡在面前,安安静静又不失优雅地打盹。辛西娅一只手拿着一本书,也无心睡觉,更无心做针线。她坐在弓形窗里的座位上,由于不担心会有人从外面窥看,窗帘便没有拉下。她向窗外柔和的黄昏望去,想辨出远近的景物——花园尽头的那座农舍——那棵大山毛榉树及它的围坛——那些夏天爬满玫瑰的铁丝拱门,一样样隐约出现在柔和的暮色中。没过多久茶点端来了,这是每晚例行的活动。茶喝过后,吉布森太太站起身,又重复了一遍几个星期以来每天此时此刻都要说的几句话,对亲爱的爸爸表示关心。辛西娅的表情和平时也无两样。但莫莉心想,在她那镇静的外表下掩盖着多么重大的秘密。最后到了就寝的时间,吉布森太太又照例来几句说教。莫莉和辛西娅彼此一句话也没说就各回各的屋了。莫莉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忘记了是她到辛西娅屋里去还是辛西娅到她屋里来。她脱去外套,穿上睡衣,站着等,还坐下来等了一两分钟。辛西娅却没有过来。于是莫莉出来去敲对面的门。门居然闭着没关死,颇使她奇怪。她进去时,辛西娅坐在梳妆台边,衣着一如刚从客厅上来时那样。她双手托着头坐在那里,抬眼见是莫莉似乎很惊奇,看样子她已经把与莫莉的约会忘了。她脸上倒是忧伤苦恼的样子,一个人独坐室内,便不再强打精神,由着自己想重重心事。
第四十三章 辛西娅的坦白
“你说我可以来,”莫莉说,“你要把一切告诉我。”
“我想,你什么都知道了,”辛西娅心情沉重地说,“也许你不知道我对这一切都如何解释,但你无论如何知道我现在处境狼狈。”
“我想了很多,”莫莉信心不足地说,“我不由得想,你如果告诉爸爸——”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说,辛西娅已经站了起来。
“不!”她说道,“我不告诉,除非我马上离开此地。你知道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是说有地方也不能说去就去。我伯伯兴许会收留我,他是亲戚,不论我处境多幺不光彩也会护着我。要不就去当家庭女教师,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庭女教师!”
“辛西娅,我求求你,别这样瞎胡说。我不相信你铸成了那么大的错。告诉我你没有,我相信你的话。那个可恶的家伙耍心计把你卷了进去,但我相信,只要你把爸爸当朋友,一切都告诉他,他会把你救出来的。”
“不,莫莉,”辛西娅说,“我不能告诉。这事就算了。你要告诉你可以去告诉,但首先让我离开这个家,给我留出这个时间。”
“辛西娅,你知道凡是你不希望我告诉别人的事情,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莫莉说道,觉得深深伤了心。
“你不会告诉吗,亲爱的?”辛西娅握住她的手说,“你肯立下保证吗?立下神圣不可侵犯的保证好吗?——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那就全告诉你,说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立下保证!保证不说出去。你根本不该怀疑我,”莫莉仍然有点伤心地说。
“这就好。我信得过你,我知道你可靠。”
“但你还是要考虑告诉爸爸,让他来帮助你,”莫莉坚持说。
“决不,”辛西娅说得很坚决,但比先前平静,“当初在倒霉的考克斯先生那件事上他讲了什么,你以为我忘记了吗?他多么厉害,我好长时间抬不起头,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正像妈妈有时候说的那样,我属于那样一种人——我不能和瞧不起我的人一起生活。也许这是个弱点或者毛病——我肯定不清楚,也不在乎。但不论是谁,只要知道了我的过错,认为他比我道德高尚,那我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家里就确实不会快活。你知道告诉了你父亲,他就会认为他比我好。我多次对你说过,他的标准之高是我从未见过的。你也一样,莫莉,标准太高。我实在受不了啊。如果让他知道了,他会十分生气——而且永远不理我。我又是这样喜欢他!我的确喜欢他。”
“那好吧,亲爱的,”莫莉见辛西娅歇斯底里又要发作,便说道,“别急,我们不让他知道就是了。至少,我们可以再不谈这事。”
“你要永远不谈——永远——答应我,”辛西娅热切地抓住她的手说。
“永远不谈,什么时候你让我谈我再谈。现在就让我听听我能不能帮助你。你躺在床上,我坐在你身边,让我们从头说起。”
但辛西娅还是坐到了梳妆台旁的椅子上。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莫莉问。
“很久了——四五年以前。我还是个孩子,就自己管自己。正逢着假期,妈妈走朋友串亲戚去了,唐纳森夫妇要我和他们一起去参加伍斯特节日联欢。你想象不出这有多大的吸引力,尤其是对我。那时妈妈在阿什科姆办学,我被关在一座阴暗的大房子里。这座房子属于卡姆纳老爷,普雷斯顿先生是他的代理人,监督房子的油漆和裱糊。此外,他还和我们关系密切,我以为妈妈在想——不,此事我并无把握,我已经把许多责任都推给了她,再不能把没踪没影的乱猜测讲给你听——”
于是,她停顿下来,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两分钟,在回忆过去。她那容光焕发的漂亮脸上一时间笼罩起了饱经忧患的苍老神情,看得莫莉不由心惊。这种神情使莫莉看出深埋在她心头的折磨给她带来了多大痛苦。
“我往下说吧。反正我们和他很亲近。他常到那座房子来,对妈妈的情况,对妈妈生活中的大小事情一清二楚。我所以给你讲这些,是让你理解有一天他来找我对我回答他的问话是多么自然。那次他来时我倒不是像今天一样丢人现眼地哭闹,你知道我是个不太爱哭的人。但我在生闷气。妈妈虽然给我留了条子,说我可以跟唐纳森夫妇去,但她从未说过我到哪里去找旅途需要的钱,更没有提到过穿什么衣服。我个子长得快,前年的衣服都穿上了,至于手套、鞋子——一句话,我的确连去教堂做礼拜都没有穿得出去的衣服——”
“你为什么给她写信讲明这一切?”莫莉问道。她这样问很自然,却还是有点担心,怕这一问显得责备辛西娅似的。
“我要是能找到她那封信给你看看就好了。不过妈妈的有些信你一定看到过。你难道不知道,她好像总是在信中把关键的事情恰巧漏掉?在她的那封信中,她大谈她在那里的乐趣,她受到的友好接待,她希望我也在那里,她很高兴我也要出门去玩,但是唯一对我有用的事情她却漏掉了,那就是她不告诉我她下一步要去哪里。她提到她写信的这一天一过她就要离开她正呆着的地方,某日就可回到家里。我是星期六收到的信,而庆祝会在下一个星期二就开始了一一“
“可怜的辛西娅!”莫莉说,“不过,你要是给她写信的话,可能会有人转给她。我不是故意怨你,我只是一想到你和这人交朋友就非常不喜欢。”
“唉!”辛西娅叹道,“当初因判断错误而造成恶果,明白后再做正确判断就太容易了!我那时还是个年轻女子,比小孩大不了多少,他又是我们家的朋友一除妈妈外,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朋友,因为唐纳森一家只是善良热心的熟人而已。”
“我为你难过,”莫莉不好意思地说。“我和爸爸在一起过得那么快活,我不能理解你们家的情况是多么不同。”
“不同!我想是不同。愁钱愁得我都不想活下去。我们不能说自己穷,不然会影响学校的名誉。可话说回来,如果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快快活活过下去一一就像你和吉布森先生这样,那我情愿什么都不要,情愿饿肚皮。问题不是我们穷,而是她总不想叫我跟着她。只要一放假,她就到外地去了,不是去这个阔人家,就是去那个阔人家。家里来了客人,我那个年纪呆在客厅里对她极不方便。像我当初那么大的女孩子非常敏感,遇事爱追究个为什么。人家谈话中稍微有些拐弯抹角、含糊不清或有意回避之类,就要插进去提问,很不合时宜。女孩子们原不懂客套中的真真假假。反正,我对妈妈是个妨碍,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普雷斯顿先生好像觉察到我的为难,便常说些体贴话,递些同情的眼色,我很感激他一一感激他廉价的同情与关心,假如是你的话,就会像对待掉在桌子下的面包屑一样不予理睬。那天他来看工人们活干得怎么样,发现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教室壁,眼睛盯着我那顶褪了色的夏季女帽,洗过多次的一些旧缎带,还有戴破了的手套一一这一切活像一个摆在松木桌子上的旧货摊。只须看一眼这些寒伧东西我就够生气的了。他说他非常高兴地听说我要和唐纳森一家去参加节日联欢。我相信,我们的老佣人萨利已经把这事告诉了他。但是我正为钱发愁,我那些破旧衣物又大大伤了我的虚荣心,一生气,便对他说我不去。他坐在桌子上,一步一步引诱我把一切难处都告诉了他。我有时候的确认为他在那些日子里为人非常好。反正,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当时接受他给我的钱有什么不对,或是做了件蠢事。他说,他口袋里装有二十镑钱,真不知道该干什么用,今后几个月都用不着。再说我可以还他。或者妈妈在方便的时候还他。她肯定知道我会缺钱用,很可能认为我可以找他借。二十镑算不了什么,我一定得全收下,等等。我知道一一至少我认为我知道——我决不应该花二十镑之多的钱,但又想用不完的钱可以还给他。就这样一句话,事情就这样开始了!这不像有多大错,是吧,莫莉?”
“是的,”莫莉迟疑地说。她不希望对此事从严评说,但她仍然很讨厌普雷斯顿先生。辛西娅继续往下说:
“于是,买了靴子、手套、帽子、斗篷,我星期二离开之前又做了一件白纱长裙,到了唐纳森家后还收到一件绸长裙,再加上旅途费用等等,二十镑钱已经所剩无几了;尤其是我觉得必须买一套参加舞会的衣服,因为我们都要去参加舞会。唐纳森太太给我买了舞会的票,一听我打算穿我那件白纱长裙去参加舞会,脸色不大高兴,因为那件长裙我已经在她家穿了两个晚上了。天哪!要是有钱该多好啊!你知道,”辛西娅微微一笑继续说,“我不主地意识到我长得漂亮,人们都很欣赏我。这情况我是在唐纳森家第一次发现的。我开始认为我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就是好看,我看得出别人也这幺认为。我自然是那座房子里的美人,感到自己有这么大能耐心里非常愉快。”
辛西娅接着说:“那欢乐的一星期里最后两天普雷斯顿先生来到我们中间。他前次见我的时候,我穿着小得不合身的破旧衣服,无人关心,一文不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要哭。在唐纳森家我变成了一个小皇后。我曾说过,羽毛漂亮鸟漂亮。人人都欣赏我。我到的第一天晚上参加的舞会,邀找跳舞的人多得我都应付不过来。我看他真正爱上我是在那天晚上,在此之前我觉得他还没有爱上我。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开始感到欠了他的债会带来多大的不便。我对他就不能摆出我和别人在一起时的气派。啊!竟然如此尴尬,如此不安。不过,我那时喜欢他,一直觉得他是一位好朋友。最后一天,我和别人在花园里散步,我心里想,我可以告诉他我玩得多么开心,多么快乐,这一切全归功于他的二十镑钱(我开始感到像半夜钟敲十二点时的灰姑娘一样忐忑不安了),我还想告诉他这笔钱将尽快还给他。可是一想到对妈妈说这事就头疼,我家的境况我相当清楚,知道要攒够这么一笔钱该是多么困难。我们之间的谈话很快便结束了,因为他开始讲他多么爱我,求我答应和他结婚。我吓坏了,跑到了别人身边。但那天晚上我收到他一封信,一方面说是吓了我向我道歉,一方面又向我求婚,说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时间由我定——事实上,这是一封狂热的情书,信里还提到我不幸欠下的那笔债,说这笔债可以一笔勾销,就算事先给了点今后属于我的钱,只要一一后边说些什么,我用不着告诉你,你会想象得比我的记忆更清楚,莫莉。”
“那你怎么说了?”莫莉屏住呼吸问道。
“我没有回信。后来他又写来一封信,求我答复。那时妈妈已经回到家里,又天天在贫穷的压力下和她的埋怨声中过日子。玛丽·唐纳森不断给我写信,极力称赞普雷斯顿先生,干得那么起劲,好像受了他的贿赂一般。我亲眼看到他在他们当中很受欢迎,我自己也相当喜欢他,再说也觉得欠他的情,于是就写信给他,答应到二十岁的时候和他结婚,不过在我未到二十之前不得告诉任何人。我尽力想忘记我借过他的钱,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觉得已归他所有便开始恨起他来。他只要见我一个人时就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打招呼,那殷勤劲儿我受不了。而且我觉得,妈妈也开始疑心起来。具体情节我也对你说不完。其实,我当时并不都理解,现在也记不清楚都是怎么发生的。但我知道库克斯黑文夫人绐妈妈寄来了一些钱,说明是供我上学用的。妈妈似乎非常生气,情绪低落,她和我在一起格格不入。这样,我当然不敢向她提及那可恨的二十镑钱,而是尽量去想我要是嫁给普雷斯顿先生后,就无须再还——我知道这是动机卑鄙。心术不正;可是莫莉啊,我已经为此受到了惩罚,现在我厌恶这个人。”
“可是为什么厌恶?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他的?你似乎一直抱着认倒霉算了的态度。”
“我不知道。在我去布伦上学以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