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肯定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总觉得,你要是没有奢侈习惯,生活标准高不过收入,一年到头时就肯定有一笔钱可以存起来。我不是常这样说吗,吉布森先生?”
“也许吧。”
“那好,这条道理也可以用在辛西娅身上。因此我要问问,她的钱哪里去了?”
莫莉见这是冲着她问话,便说:“我说不上。她可能把钱送给了哪一个缺钱的人。”
吉布森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事情很清楚,她既没有买衣服的钱,也没有去伦敦做客的钱,还不叫别人在这事儿上多问问。她什么事都爱搞得神秘,我讨厌她这样。话说同来,我还是觉得她很有必要和她父亲家的人保持关系,或者说保持友谊,或者说保持个随便什么的。我可以给她十英镑,要是这个数不够,那要么你帮她凑够,要么她就将就些,少买点穿戴装饰。”
“我相信从没有像你这么好心可爱、慷慨大度的人了,吉布森先生,”他的妻子说道,“想想看。你还是个继父!却对我那没父亲的可怜姑娘这么好!不过莫莉,我亲爱的,我觉得你会承认你有我这个继母也是非常幸运的。难道不是吗,宝贝?辛西娅去伦敦后,我们俩就好好地谈个痛快!真说不准我会不会和你处得比她更好,尽管她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看她,就像亲爱的爸爸说的那样,啥事儿都爱搞得神秘,说得太对了。要说我有痛恨的事儿,那就是隐瞒或有所保留,一丁点儿我也恨。十英镑!啊,那就完全把她武装起来了,买两件衣裳,一顶新帽子,还不知能不能花完呢!亲爱的吉布森先生,你多么慷慨大度呀!”
只听见报纸后面气哼哼地发出一声响,特别像骂人话“呸!”
“我可以去告诉她吗?”莫莉说着站起来。
“可以,去吧,宝贝。告诉她拒绝就太不仗义了,再告诉她你父亲希望她去。还要告诉她,这样的好机会不久就会扩大,惠及家里其他人,不好好利用是不对的。我相信他们要是请我——他们理应请我的——我不再说先请我后请辛西娅,因为我决不能只顾自己,我真正是世界上最宽容的人,受人怠慢也能原谅。不过等他们请我时,他们肯定要请我的,我决不会满足于我一个人去,我一定要这里暗示暗示,那里暗示暗示,诱导他们给你寄来请柬。在伦敦住一两个月会对你大有益处的,莫莉。”
莫莉不等这番话说完就走了,吉布森先生又埋头看他的报。但吉布森太太还是自言自语地将这番话说完,说得自个儿心满意足。说来说去,让家里有人应邀去做客总归比拒绝不去的好,虽说要去的可能不是她;再说干脆不去的话,也就没机会就这事各处炫耀一番了。既然吉布森先生对辛西娅这么好,她以后也要对莫莉好,把她盛装打扮起来,邀请些年轻小伙子来家里聚会,为莫莉做各种事情。其实,她所设想的事情,都是莫莉父女不喜欢的。她和她父亲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无拘无束地谈话,自由自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老提心吊胆地怕她嫉妒。她设想的那些事情就等于设置障碍,害得父女俩不能痛快相处。
第三十九章 秘密泄露
莫莉发现辛西娅在客厅里,站在弓形窗边,望着窗外的花园。莫莉来到她跟前,把她吓了一跳。
“噢,莫莉,”她说道,超她伸出胳膊,“我总是高兴和你在一起!”
如果说莫莉对辛西娅的忠心曾无意间有过动摇的话,像刚才这种突发的疼爱之情往往使她回心转意。刚才在楼下她还为辛西娅惋惜,她要是少些保留,别有这么多秘密,该多好啊;可是这会儿觉得对她那么希望简直就像背叛,她就是她,哪能叫她变一个人呢。除了辛西娅之外,再没有人具有哥尔德斯密斯所讲的那种力量了,他写道:
他对朋友挥之即去,如猎人把猎狗撒开,
因为他知道,一声唿哨就能把它们召回。
“你知道不,我想你听了我要告诉你的话会很高兴,”莫莉说,“我想你是真的很喜欢去伦敦的,对吧?”
“对,但是喜欢也没用,”辛西娅说道,“别说这事儿了,莫莉,事情已经定了。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反正我不能去。”
“只不过是钱的事儿罢了,亲爱的。爸爸热心支持你。他要你去,认为你应该和亲戚常来往。他还要给你十英镑。”
“他多好心啊!”辛西娅说,可是我不能领受。我要是早几年认识你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就喜欢现在的你,不要你变个样子。你要是不领受,就会伤爸爸的心。你为什么犹豫不决?你觉得罗杰知道了会不高兴?”
“罗杰!不,我根本没考虑他!他为什么会不高兴?我去去又回来,他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呢。”
“那么你去了”莫莉说。
辛西娅想了一两分钟。“对,去了,”她总算说要去,“我敢说去恐怕不是明智之举,但去了会玩得痛快,所以我就去。吉布森先生在哪儿?我要去谢谢他。啊,他多好啊!莫莉,你是个幸运姑娘!”
“我?”莫莉说道,一听她这么说倒惊得一愣。她一直觉得那么多事情全乱了套,几乎再也不会好转了。
“他在那边!”辛西娅说道,“我听见他在门厅里说话!”她飞身下楼,双手拉住吉布森先生的胳膊,兴冲冲地谢了他,态度那么好那么爱他,致使他过去喜欢她的那种个人感情又回来了此,暂且忘了他不赞成她的原因。
“好啦,好啦!”他说道,“这就行了,我亲爱的!你和亲戚来往,这是对的。这事再没什么可多说的。”
“我真觉得你父亲是我认识的最有魅力的男子,”辛西娅一回到莫莉身边便说,“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老是怕失去他的好感,只要觉得他对我不高兴,我就分外急。现在让我们好好考虑考虑这趟伦敦之行。会很愉快的,对吧?十英镑对我来说绰绰有余,我会好好地花,再说从某些方面来看,能走出霍林福德真是福气。”
“是吗?”莫莉说道,不大高兴。
“噢,是的!瞧你我又不是说离开你是福气,离开你什么都可能是,单单不是福气。可话说回来,乡下的小镇毕竟是乡下的小镇,伦敦总归是伦敦。我这套话你听了不必笑,我向来同情帕利西先生——”说着用法语唱道:
帕利西先生死了,
失去了生命;
就在死前一刻钟里,
他还活着。
她唱得那幺欢快活泼,把莫莉搞胡涂了。她经常叫莫莉迷惑,这一回转忧为喜这么快,半个钟头之前她还闷闷不乐地作出决定,拒绝接受做客的邀请。突然间,她一把搂住莫莉的腰,带着她满屋里跳起华尔兹舞来,眼看要碰上那些各种各样的小桌子了。桌上摆的都是〃objets d&039;art”(吉布森太太爱这么叫),满满地摆了一客厅。然而她索来灵巧一个个躲了过去。终于她俩双双站住不动了,惊奇地看着吉布森太太的惊奇神情,只见她站在门口,眼看着旋风般的舞步在她眼前飞转。
“我发誓,我只希望你们别疯了,你们两个!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我要去伦敦了高兴的,妈妈。”辛西娅一本正经地回答。
“一个订了婚的年轻小姐,一见要玩个痛快,便这么疯了,这算不算正常我实在没把握。想当年我年轻时,恋人不在时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想念他们。”
“我以为那样的话会给你带来痛苦,因为你不得不老记着他们不在身边,一想起来就难过。现在,实话告诉你把,刚才那一阵儿我完全忘了罗杰。我希望这不算大过错。奥斯本看样子急不可耐地想念罗杰,不光自个儿想,连我那份儿也给替了。你看他昨天病得多厉害!”
“对,”莫莉说,“我还以为除了我任何人都没注意到呢。我真是吓坏了。”
“唉,”吉布森太太说,“我担心这个年轻人活不久了——我非常担心。”说着似有不之感地摇头。
“啊,他要是死了会出什么事呀?”莫莉叫道,一屁股坐下,原来她想起了那个陌生而又神秘的妻子,从未露过面,从没有说起过她的存在——而且罗杰又不在!
“这个嘛,当然是伤心事,我们大家都会痛心可惜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向来喜欢奥斯本。事实上,在罗杰成了我们自家人之前,我似乎更喜欢奥斯本。不过亲爱的莫莉,我们可不能忘了活着的人。”(原来莫莉正为她刚才想到的事发愁,一心酸不由得泪水盈眶。)“我敢肯定,我们的宝贝好罗杰无论如何会竭尽全力补上奥斯本的位置,他完婚之事也就不必再拖了。”
“不要把这和奥斯本的死活扯在一起,妈妈,”辛西娅急忙说道。
“怎么啦,我亲爱的,这么考虑是很自然的嘛。为可怜的罗杰着想,你该明白,谁也不希望来一个十分漫长的订婚。再说,我只不过是回答莫莉的问题罢了。人有什么想法,就会不由自主地道出来。人总是要死的,你知道——有老了死的,也有年轻时死的。”
“我要是疑心罗杰也会道出同样的想法,”辛西娅说,我就再也不理他了。”
“瞧你说得好像他会这么想似的!”莫莉说道,这一回轮到她激动了,“你知道他不会那么想。你不该这么怀疑他,辛西娅——不应该,就是怀疑片刻也不应该。”
“要我说,我看不出这么说有多大害处,”吉布森太太不高兴地说,“一个年轻人看样子病得厉害,牵动了我们的心——我的确为这事难过。可是有病往往导致死亡。这一点你们肯定和我一致,那么说出来又有何妨?莫莉不是问他死了会出什么事吗?我来试着回答这问题。我和任何人一样,对死人的事既不喜欢嘴上说,也不喜欢心里想。但我要是不能正确对待人死后引起的变化,我就认为自己意志不坚强。我真的认为我们这么做是对的,不是《圣经》里就是《祈祷书》中有这样的教导。”
“你看我死了会出什么事,妈妈?”辛西娅问道。
“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实在没见过,”吉布森太太真伤心了,“我要能把我的感应能力传给你几分该多好,我感应力太强了,反而不好。咱们再不要说奥斯本的脸色了,十有八九只不过是暂时的过度劳累,要不是为罗杰操心,就是闹点消化不良的小毛病。我曾经把他害病的原因归结得比较严重,真是愚蠢,亲爱的爸爸要是知道了我为病人找原因会不高兴的。搞医的不喜欢别人就人身健康瞎猜,他们认为那是侵犯了他们的专门领域,很有可能,我相信。现在让我们考虑你的衣服吧,辛西娅。我弄不明白你的钱都怎么花了,也没见花在像模像样的东西上。”
“妈妈!我的话也许很不中听,但我必须告诉莫莉和你,还有每一个人,爽爽快快直说了吧,我只拿我应得的那份钱,不希望,也从没要求过多得一点,所以我不打算回答有关我钱怎么用了的任何问题。”她说得并不缺乏对别人的尊重,但她说得相当果断,暂时把她母亲镇住了。若在平时,事后只有吉布森太太和莫莉二人了,吉布森太太便开始猜测,想弄明白辛西娅的钱可能花在什么上,穿过一心的树林和山谷,各种胡乱猜测都试了,知道累得猜不动了才罢。这种激动人心的运动今天倒放弃不搞了。眼下她手头有比较实际的事要办,不便分心。母女俩生来都是做衣服和女帽的天才,设计和趣味上那么多的复杂问题一会儿便都解决了,于是他们三个着手干起来,“把旧的收拾得如同新的一样好看。”
辛西娅和老乡神的关系自从她去年秋天拜访了哈姆利庄以来,一直那样不冷不热。那一次老乡神热情礼貌地接待了她们,过后又把这次来访整个思索了一遍,对辛西娅很欣赏,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这么喜欢她。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这没问题,”他想道“而且风度也很优雅,喜欢向老人学习,这是个好迹象。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她母亲。然而她还是她母亲,姑娘是她的女儿。不过,她对她母亲说了一两次话,我看我家范妮要是上帝高兴还让活着的话,就不会是她那样对母亲说话。对,那样同母亲说话时不对,也许我有点旧脑筋,但我喜欢说话有规矩,可话说回来,她还是迷住了我,可以这么说。我和她到园子里去散步,小径太窄,走不下三个人,小莫莉只好跟在我们后面,像四条腿的小狗一般。辛西娅专心致志地听我说话,从没回过头去同莫莉说哪怕一个字。我不是说她们俩不投缘,我是在赞扬罗杰的这个心上人。一个姑娘对我这么恭敬,从我嘴里出来的每个词儿她都认真听,表现真不错,我对这样的姑娘还要横挑鼻子竖挑眼,那就太不仗义了。好吧!两年后谁知道变成个什么样!罗杰这小子啥也不给我讲,我就和他一样来个深不可测,先装着看不见这事儿,等他回来后亲口告诉我。”
辛西娅每次收到罗杰的信后,就给老乡绅写去个便条,老乡绅收到后总是很开心的,她的这种殷勤正渐渐融化着老乡绅想硬起来的心肠。尽管如此,老乡绅还是控制着自己,只给她写最简短的答谢。他的话言简意深,但措辞正规。辛西娅对这些答谢话倒不怎么多想,她只管做带来这些答谢的好事情就行了。可是她母亲却要仔细分析,认真考虑一番。她认为她自己心里断定的肯定没有偏差,这样书来信往是老式法子,他,他的家,他家的家具,都需要一定的振作和翻新。这没问题办得到,只等——她还是不喜欢把这句不吉利的话明确说完,虽说她总是安慰自己“说说又何妨”。
回头再说老乡绅。如今他有事可忙了,身体又恢复到从前状况,从前的高兴劲儿也好像恢复了。假如奥斯本迁就着他一点,就很有可能父子俩重归于好。可是奥斯本不是真的有病,便
是养成了个病恹恹的习惯,没有做恢复元气的努力。要是他父亲劝他出去走走——更有甚者,有一两次他父亲强忍着放下架子,请奥斯本陪他出去——奥斯本便走到窗前,找点风不对、天气不好的借口,以此为由呆在家里埋头看书。要出去,也总是在家宅朝阳的一边晃悠,那样子老乡绅一见就觉得他萎靡不振,不像个男子汉。然而一旦有个离家外出的机会——这一段他外出得特别勤——他立刻就来了劲,兴奋得很;天上密布的浓云,阴冷的东风,潮湿的空气,都算不了什么。老乡绅又不知道造成他这般急着要走的真实原因——那是秘密,便暗自思忖奥斯本要走是讨厌哈姆利庄,讨厌陪着他父亲的这份苦闷无聊。
“当初实在是错了,”老乡绅心想,“我现在才明白。我从来不善于交朋友,总以为那些牛津剑桥之流自负清高,看不起我,把我当乡巴佬,我就先发制人,一个也不交。可是两个儿子上了拉格比和剑桥后,我就应该让他们结交自己的朋友,哪怕他们交下的朋友看不起我。也就看不起我罢了,再坏能到哪儿去?如今我本来不多的几个朋友也都去世的去世了,不来往的不来往 了,这情形放在年轻人身上,我看就闷得慌。可是再闷也别像他 这样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我是眼看定型的人了,可他这样有时候叫我伤心透了——伤心透了。想当初他多喜欢他的爸爸呀!我要是能把排水工程搞成了,我就给他一笔钱,让他去伦敦,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也许这样会好一些。也许这样会彻底堕落,但也有可能这样会叫他回心转意,想着家里的老父亲——但愿他能这样,但愿!”
假如老乡绅没有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对奥斯本泄露了罗杰和辛西娅订了婚的秘密,奥斯本就有可能在他们父子俩漫长而又孤寂的相处期间想说个话儿时,把他结婚了的事告诉他父
亲。那是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下午,父子俩坐在空荡荡的大客厅里。奥斯本上午就没有去教堂,老乡绅去了,现在正努力读布莱尔的一段讲道词。他俩早已进过正餐,星期天总是吃得早。也许是饭吃得早,也许是读讲道词,也许是下了一天的闷雨,叫他觉得这个下午长得过不完似的。他星期天的行动有一定的规矩,没有写成条文罢了。吃凉肉,读讲道词,到晚祷之后才可吸烟,尽可能不考虑田里的情况和庄稼的长势,尽可能穿上最好的衣服一本正经地坐在家中,早晚共去两次教堂,诵经的声音要高过领诵的牧师。今天雨下个不停,他下午再没去教堂,可是,唉,连美美睡了的午觉也算上,还是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后他才看见他家干活的人们沿着田问小径拖着脚往回走,撑起了一溜伞!这最后半个钟头里他一直站在窗前,双手插在衣袋中,他的嘴好几次缩起来要陷人打口哨的传统恶习中,可是好几次又控制住,赶快严肃起来——最后十之八九以打呵欠告终。他斜眼看看奥斯本,奥斯本坐在壁炉近旁埋头看书。可怜的老乡绅就像是儿童故事中的小男孩,要各种鸟兽都来陪他玩,结果每一次都被婉言拒绝,说它们很忙,没工夫婆婆妈妈地寻开心。这位父亲希望儿子放下手里的书,同他说话。天老这么下雨,沉闷无聊,谈会儿话也好打发时间嘛!可是奥斯本背对着他父亲站在一旁的窗前,这一切根本没看见,还看他的书。刚才他父亲说今 天下午雨下得厉害,他表示同意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接着谈;本来按过话题,谈起各种各样的老套话,并不是件困难事。看来得来点有刺激的惊惊他,老乡绅这么想。正想着便想到了罗杰 和辛西娅的恋爱事,于是再不思量随即开口:
“奥斯本!你可知道这桩——罗杰的这桩恋爱事?”
很成功。奥斯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朝父亲转过身来。
“罗杰!一桩恋爱事!不,我从没听说这事情——我简直不能相信——就是说,我猜是爱上——”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原来他心想他没权利暴露自己的猜测,他猜到恋爱的对象是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
“对,是他在恋爱。你能猜到爱谁吗?不是我特别喜欢的人——不是一桩我中意的婚姻——但人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我看一开始还是我不对。”
“这是——”
“用不着捉迷藏了。我已经走得远了,倒不如全告诉你算了。这是柯克帕特里克小姐,吉布森再婚妻子的女儿。不过你记看,这不是正式的订婚。”
“我很高兴——希望罗杰回来后她喜欢他——”
“喜欢——对她来说,这是一门求之不得的好婚姻,怎能不菩欢。只要罗杰回来后不变心,我断定她只会大喜过望。
“真奇怪,罗杰怎么从没告诉过我,”奥斯本说道。有点伤心,说着自个儿沉思起来。
“他也没告诉我,”老乡绅说,“是吉布森来了这儿一趟,清清楚楚地泄了密,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一直对他说,我不能允许你们两个孩子中任何一个娶他的任何一个女儿为妻。我承认我那样说主要是担心你——现在是罗杰,也够糟糕的,说不定到头来一场空。这事假如是你的话,我就与吉布森绝交,牵扯到谁就和谁绝交,决不让事情发展下去。我对吉布森也这么说了。”
“对不起打断你的话,但我要爽爽快快地说清楚,我有自己选择妻子的权利,不服从任何人的干预,”奥斯本火爆爆地说。
“那你就自个儿养活妻子,没人干预,就这样了。反正从我这儿你别想得到一便士,我的孩子,除非你的婚事不但自个儿满意,也叫我高兴着点。我对你就这么点要求。人长得美不美我不挑剔,也不在乎,聪明与否,会不会弹琴,如此等等都不在乎。只要罗杰娶了这个姑娘,咱们家就不愁钢琴声。你娶的人比你大点我也不介意,但她必须出身名门,陪嫁的钱越多越对咱这块老地方有好处。”
“我再说一遍,父亲,我自己给自己选择妻子,不承认任何人有权命令我。”
“那好,那好!”老乡绅说着来了气,“这件事上我要是做不了父亲,那你也别做儿子。我决定了的事,你偏和我对着干,那就小心遭报应,就这话。不过别让我们伤和气,今天是星期天下午,动怒不好,这是一,此外嘛,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奥斯本已经又捧起书,装出阅读的样子,自己生闷气。他父亲要求他听他说,他也没有把书放下。
“我刚说来着,我和吉布森头一次说起这事时就说你们四个之间啥事也没有,万一有事,他会让我知道。所以不久他就来对我说了这事。”
“说了什么事——我不明白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奥斯本的腔调老乡绅很不喜欢,他回答时已经气冲冲的了。
“说这件事,真是的——说我正告诉你的事——说罗杰去向那姑娘求婚,就在他走的那一天,离开这儿后,在霍林福德镇上等安培尔号驿车的当儿。你有时候叫人觉得相当蠢,奥斯本。”
“我只能说这些情况对我来说全是新情况,我敢保证体从没对我说过。”
“好吧,我说过与否没关系。我肯定说过罗杰爱上树克帕特里克小姐了,难舍难分了。就凭这点你也可以明白余下的全部事情。”
“可能吧,”奥斯本客气地说,“可不可以问一声,这位在我看来是个好姑娘的柯克帕特里克小姐答应了罗杰的爱情没有?”
“答应得相当痛快,我敢肯定,”老乡绅绷着脸说道“哈姆利家的当家人不是天天都钓得着的。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奥斯本,留在婚姻市场上的就是你了,我要重振这个古老家族。这一点上别跟我对着干,你要是不听,我真的会伤透心的。”
“父亲,别这么说,”奥斯本说,“任何事只要能办到我都听你的,除了——”
“除了我已决定要你做的那件事?”
“好啦,好啦,这事暂且不谈。我结婚也不是说结就结。我现在身体不行,不适宜搞社交活动,不适宜会见年轻姑娘,凡此种种都不能搞。就算我有机会搞社交,身体也不允许。”
“你会很快有机会的。一两年后会增加些收入上帝保佑。至于你的身体,请问,你一天到晚守着炉子,像怕毒药一样躲着不喝货真价实的好啤酒,又靠什幺强壮身体呢?”
“那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毒药,”奥斯本懒懒地说,翻弄手上的书,好像要结束谈话,重新阅读一般。老乡绅看见了翻书的动作,明白是何意思。
“好吧,”他说道,“我要去和威尔谈谈可怜的老马黑贝丝的情况。关心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生,看它哪里疼痛,也真够难的。”
然而他父亲走了后奥斯本并没有重新拿起书来读。他把书放在身边的桌子上,朝后靠在椅子中,一只手遮住双眼。他现在身体不好,影响得他对很多事情都心灰意懒,可是对最要命的那件事他却不得不想。自己的婚事瞒了父亲这么久,现在要挑明比刚开始就挑明要难得多了。罗杰又不在,他怎么能把事情向一个像老乡绅这么一说就炸的人解释清楚?抗不住诱惑,偷偷结了婚,随之而来的幸福可叹啊!接着又是痛苦,叫他怎么说得出口?奥斯本自寻麻烦,当初受苦,现在遭罪,实在不得安生。他觉得走投无路,只有靠强有力的手段才能摆脱困境,而要奋斗他又觉得力不从心。他心里沉甸甸的,又埋头看他的书。样样事情都挡他的道,他性格又不坚强,克服不了挡道的困难。他听了父亲讲的情况后,采取的唯一一步公开的行动便是知情后遇上头一个好天气时骑马前往霍林福德,去见辛西娅和吉布森一家。他有好长时间没去那里了,阴雨连天加上心乏身困叫他去不成。他发现他们。家都在为辛西娅的伦敦之行做准备,说的也全是这事儿。辛西娅本人根本不像是喜事在身的样子,他小心地一再暗示他为他兄弟的喜事有多高兴,辛西娅都没反应。说来也是,订婚的事已过了这么长时间,辛西娅根本没察觉对奥斯本来说这还是最近的新闻,他初听后的激动心情还没过去呢。辛西娅微微偏着头,正在考虑一只蝴蝶结的效果如何,这时奥斯本低声说起来,边说边往她跟前凑,“辛西娅——我现在可以叫你辛西娅了,行吗?——我听了这消息非常高兴。我是刚刚听
到的,但我很高兴。”
“你说的是什么消息?”她早疑心到了,但她一想到她的秘密
一个传一个,传来传去终究不成为秘密了,便心下气恼。然而辛西娅只要愿意,什么时候有气都能隐忍不发。“你为什么现在要叫我辛西娅?”她笑着往下说,“这个讨厌的名儿以前早从你嘴里滑出来过,你知道吗?”
他一心亲切贺喜,她却不当回事对待,这叫兴冲冲而来的奥斯本很不痛快,几分钟里他不发一言。后来辛西娅做完了蝴蝶结,朝他转过身来,低声快快地说起来,急着要趁她母亲和莫莉说话的当儿把她的话说完。
“我想我猜得出你刚才为什么作那番动人的小讲演。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这事你压根儿不该知道?再说,事情还没发展到一本正经要——要——要订婚的地步。他不愿意正式订婚。现在我不能再说了,你也不许再说。请记住,你本应该不知道才好。这是我自个儿的秘密,我特别希望别说了出去。我不喜欢这事叫人议论纷纷。唉,真是小洞漏大水啊!”
说完她回头和另外两个谈起来,大家就说些一般事儿。奥斯本贺喜不成,大失所望。他原以为一个害相思病的姑娘吐露心事时该是欣喜若狂,有知心朋友倾听共鸣该高兴才对。他对
辛西娅了解太浅。她越怀疑要叫她表露感情,她越不肯表露,她的感情一般来说是控制在意志之下的。他费了老大劲儿来看她,这会儿仰身靠在椅子上,又乏又丧气。
“你这可怜的年轻人,”吉布森太太说道,温柔体贴地走上前来,“瞧你累的!上些花露水润润额头。这样的春季天气也把我整住了。我想意大利人管这叫‘privera’吧。不过对体质弱的人来说。这种天气就很讨厌了,不光刮风下雨的,而且气温也变化不定。恼得我不住地叹气,也怪我太敏感了。亲爱的卡姆纳夫人过去老爱说我像个温度计。你听说她病得不轻的事了吗?”
“没听说,”奥斯本说道,他也不怎么关心。
“噢,病得不轻,现在好些了。不过我惦着她,也备受折磨。去又去不成,得呆在这儿尽我的责任,远得不到消息,也不知下一次来信会带来什么新情况。”
“她在什么地方病的?”奥斯本问道,比刚才多了点同情。
“在温泉疗养地。大老远的!信要走三天!你能想象出我操心她受的煎熬吗?我和她一块儿过了多少年啊,亲得就像一家人似的。”
“可是哈里特小姐上封信中说,她有希望比过去多上年来都硬朗,”莫莉天真地说。
“对——哈里特小姐——当然——凡认识哈里特小姐的人都知道她性情国语开朗乐观,所以她说的事儿不一定完全靠得住。总的来说——陌生人往往被哈里特小姐蒙骗过去——她有随机应变的本事,随便哄人。不过她哄人多半是有口无心。”
“我们希望她这一回是实话实说,”辛西娅插话道,“他们一家现在在伦敦,卡姆纳夫人一路上也没受罪。”
“那是大家传的,”吉布森太太摇着头说,加重语气强调“大家传的”几个字,“也许我过于操心了,但我希望——希望能亲眼看看,亲自判断。这是唯一能叫我放下心来的办法。我简直想同你一块儿去伦敦,辛西娅,呆个一两天的,就亲自看她老人家一眼。再说我也不喜欢你一个人上路。这事我们考虑考虑,决定了的话,你就写信给柯克帕特里克先生,提出这个建议。你可以把我的操心对他说说。也就是在你床上挤一两晚的事。”
第四十章 莫莉·吉布森呼吸自由了
吉布森太太就是以这种方式初次泄露她打算陪辛西娅到伦敦去几天的。她这个人但凡有任何新打算,惯于先当着外人的面提出来,家里人乍听之下即使不赞成,也不便当场反对。久而久之,大家对她的打算也就习惯起来。对莫莉来说,吉布森太太要去伦敦几天,倒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她内心里从来不肯承认在继母面前有什么拘束,但现在突然发现是有拘束,因为一听继母要走三天,她高兴得心直跳。去伦敦一趟来回至少得三天,这意味着她可以有三天时间无拘无束地和父亲在一起,重温以往的家庭生活,一日三餐也用不着现在这样多的规矩与讲究和罗唆。
“晚饭我们可以吃面包夹奶酪,而且随便搁在腿上吃。长期以来,吃流质布丁都得用叉子吃,不许用调羹。这几天我们就痛痛快快地用调羹吃布丁,用刀子叉东西往嘴里送,只要嘴巴不割破。爸爸要是赶得急,可以把茶倒进托茶杯的碟子里喝。我渴了,索性捧起大汤盆喝。唉,随便什么样的老马,我要是能弄到一匹就好了,买、借、偷,都行。我那条灰骑裙不算新,但还穿得出去——骑马出去溜溜该是多么快活!反正我觉得我还会再快活起来;长期以来,我好像老了一般,感受不到愉快,再也快活不起来了。”
以上是莫莉的内心活动。然而,有一天辛西娅看出了她的心事,使她心里有愧似地脸红起来。
“莫莉,你很高兴我们离开你,对吧?”
“辛西娅,我不是希望你离开。至少我认为我不希望你离开。不过,你要是知道我是多么爱爸爸,过去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如今多得多——”
“唉!我一直认为在别人眼里我们肯定是不受欢迎的闯入者,现在看来也的确是——”
“我并没有这样看待你。你无论如何给我带来一种新的快乐——我有了个姐姐。前从来不知道姐妹关系多么美妙。”
“那就是妈妈了?”辛西娅半猜疑、半伤心地问道。
“她是爸爸的妻子,”莫莉平静地说,“我感到在爸爸心里我不再是第一重要的人了,常常很难过,这一点我不想否认。不过想当初——”她涨红了脸,两眼发热,突然觉得憋不住要哭。那棵枝条低垂的梣树,那场哭得死去活来的痛苦,那些缓缓流露出来的劝慰话,那个劝慰她的人,历历浮现在眼前——“想当初是罗杰!”——她仍然仰望着辛西娅,于稍微犹豫之后说出了他的名字——“当我初听到爸爸要结婚的消息感到震惊和伤心的时候,是罗杰劝我应该正确对待爸爸的再婚问题。噢,辛西娅,能得到他的爱该是多么幸福啊!”
辛西娅脸红了,看样子心旌飘扬,乐滋滋的。
“是呀,我想是的。可是,莫莉,他现在把我想得非常好,我担心他会期望我永远像他现在认为的那样好,今后一辈子我都得踮着脚尖走路了。”
“可你本来就很好嘛,辛两娅,”莫莉插话说。
“不,我不好。你和他一样看错了我。早晚有一天,我会在你们心目中一下子跌落下来,就像厅里那座钟前几天断了弹簧那样。”
“我想那时他也会照样爱你的,”莫莉说。
“如果是你,你会照样爱我吗?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曾经做过非常错误的事情,你还肯要我当朋友吗?你会不会记着有时候按规矩做事对我有多困难吗?”说到这里她抓住莫莉的手,“我们不应该谈论妈妈。为你着想,也为我和她着想,我们都不应该谈论她。可是你必然看得出,她这个人不会给姑娘家提出很多好的建议或者好的——唉,莫莉,你不知道,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就根本没有人关心我。妈妈根本不懂我要是跟着聪明正派的人长这么大会是多么好。这她是不懂的。可是我懂。而且还有,”说到这里她为自己非同寻常的感情表露突然羞愧起来,“我对学好学坏抱无所谓的态度,这恐怕才是最糟糕的事呢。可我要是认真去想的话,会把自个儿愁死。”
莫莉听了为她难过,同时又迷惑不解,过了一会儿说:“但愿我能帮助你,甚至理解你。”
“你当然能帮助我,”辛西娅说道,突然变了语气,“我会装饰帽子,做头饰,但我没你手巧,叠起衣服和假领子来不知为什么就是没你叠得好。请你帮我收拾行李吧。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帮助,比愁眉苦脸地安慰我的多愁善感强。何况,我的伤感到头来也许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呢。”
一般说来,难过的是送别的人,上路的人不管分手时多么痛苦,途中一换环境,分手时的难受劲就会淡了许多。可是莫莉和父亲把吉布森太太和辛西娅送上去伦敦的安培尔号驿车后往回走时,她几乎是沿着大街在跳舞。
“现在,爸爸!”她说,“整整一个星期你将归我一个人。你要乖乖地听话。”
“那你可别太专制。你走这么快,我都喘不过气来了。你看我们匆匆忙忙地,差一点没注意和古迪纳夫太太打招呼。”
于是他们走向街对面去和古迪纳夫太太打招呼。
“我们刚刚送我妻子和她女儿去伦敦。吉布森太太要去一个星期!”
“唉呀,去伦敦,只去一个星期!我记得路上就得三天。莫莉小姐,你的小伙伴走了,你要很寂寞了!”
“是呀!”莫莉突然感到她本应该这样看待这次送别的,“我会非常想念辛西娅小姐的。”
“你呢,吉布森先生,你好像又一次成了单身汉!哪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咱们一起喝茶吧。我们要想办法减少你的寂寞。星期二怎么样?”
尽管莫莉狠狠地掐他的胳膊阻止他,吉布森先生还是接受了邀请,使老太太满心高兴。
“爸爸,你怎么能浪费掉咱们一个晚上!我们总共才有六个晚上,现在只剩下五个了。我原打算这几天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们都一块儿干。”
“都是什么样的事情?”
“噢,我也说不清楚,反正都是不讲究高雅、不讲究规矩的事情,”莫莉说着俏皮地往父亲脸上瞧。
他的两跟闪闪发亮,整个面庞却十分严肃。“我可不受坏影响。我好不容易才达到高雅讲究的程度,不能再让你把我拉下来。”
“要拉,就要把你拉下来,爸爸。今天午饭我们就吃面包夹奶酪。每天晚上你可以在客厅里穿便鞋,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啊,爸爸,我想骑诺拉·克里纳,可以吗?我看过了我那件灰色的旧骑裙,我想我会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女鞍从哪里弄来?”
“那副旧鞍子配这匹爱尔兰大母马当然不合适。但我不讲究,爸爸。我想我可以对付着用。”
“谢谢你。我可不太愿意再回到粗野状态去。也许你这种爱好不很正当,但我还是喜欢我女儿骑马的飒爽英姿。”
“想想吧,我们一起顺着那些篱坡间的小路骑下去——啊,山玫瑰肯定全开了,还有金银花,干草垛——我多想去看看梅里曼家的农场。爸爸,让我和你一起骑马出去一次吧!你就答应了吧。我相信我们会有办法安排好的。”
这件事的确找到“办法”安排了,莫莉的桩桩愿望也都找到“办法”实现了。这个星期就像过节一般,地和父亲处得很愉快,父女间的天伦之乐只遇到一点小小的干扰:总有人请他们去喝茶,他们倒像新郎新娘一般被人请来请去。原来吉布森太太给这家人带来的规矩是正餐改在晚上吃,这对霍林福德的居民来说,请他们吃茶点的时间就不易安排。人家是六点钟吃正餐,你怎么好请人家六点钟来喝茶?八点半请吧,人家又吃过了,蛋糕、三明治尝都不尝,主人怎么好劝在座的其他真正饿了的人在冷静嘲笑的眼光下放开吃,岂不有失体统?因此,好久以来,霍林福德的居民们都没有请他们吃茶点了。吉布森太太的目标是挤入“郡中上流社会”,镇上人不请去吃茶点对她来说是小事一桩,她处之泰然。可是莫莉就不同了,她从记事时起就常常参加当地人家的茶会,因此她对荼会上友好的家常气氛非常留恋。现在,每逢叠成三角形的请帖送进来她虽然因为又失去一个和父亲单独在一起的美好夜晚免不了嘟囔几句,但从心底里还是喜欢去像以前那样和老朋友们相聚。布朗宁小姐和菲比小姐对她的孤单寂寞特别同情。如果依着她们,她就得天天去她们家吃正餐。她不得不常去看她们,免得因她不肯去吃饭伤了她们的心。吉布森太太在外一个星期给丈夫写来两封信。这一消息
两位布朗宁小姐听了很满意。她们近来去吉布森先生家的次数已大大减少,原因是自己觉得未必受欢迎。一个冬天里她们天天晚上都要谈论吉布森先生一家,根据不多,主要是推测想象,这倒使这个话题没完没了,每天都能猜出新花样。她们的猜测之一是吉布森先生和吉布森太太究竟关系如何,另一题目是吉布森太太会不会过日子。现在她在外一个星期给家里写回两封信,在那个时代这足以表明夫妻间感情不错。一封信的邮资是十一个半便士,写上两封也不为过,如果写三封那就是不会过日子了。第二封信是吉布森太太回来的前一天到达霍林福德的,莫莉对布朗宁姐妹俩说起时,姐妹俩你看我,我看你,点头称许。原来姐妹两个之间曾经议论过,要是来两封信,就可以表明吉布森一家人之间感情不错,相互理解;两封以上就过分了,只一封便是应付差事。布朗宁小姐和菲比小姐之间甚至还议论过,第二封信(如果来的话)应该是写给谁的。如果两次都是写给吉布森先生的,倒是很能体现夫妻恩爱:如果莫莉能轮上一封,那就安排得非常得体了。
“你们又收到了一封信,是么,亲爱的?”布朗宁小姐问道,“我猜这一回吉布森太太是写给你的吧?”
“写了满满一大张,有半张是辛西娅写给我的,另外半张是写给爸爸的。”
“安排得非常好。辛西娅说了些什么?她玩得快活吗?”
“噢,快活,我想她很快活。她们参加过一次宴会。还有一一天晚上,妈妈去了卡姆纳夫人家,辛西娅和堂姐妹们一起去看戏。”
“天哪!短短一个星期内!我认为这是打疲劳战。你看,星期四一天在路上,星期五一天得休息。星期天全世界都一样不该做事情,她们的信必定是星期二写的。好!我只希望辛西娅回来后不要觉得霍林福德单调乏味没意思。”
“我想不会的,”菲比小姐说,嘿嘿一笑,摆出个知情的模样,这在她那张和善单纯的脸上显得很古怪,“你常和普雷斯顿先生见面,是吧,莫莉?”
“普雷斯顿先生!”莫莉一惊,红着脸说道,“不!不常见面。你知道,他一冬天都在阿什科姆!他刚刚回到这边来。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噢!一只小鸟儿告诉我们,”布朗宁小姐说。莫莉从小就知道这只小鸟儿,一说起就恨,恨不得拧断它的脖子。为什么人们说话不直说,不直截了当地说她们不想把传话人的名字说出来?然而这却是两位布朗宁小姐虚构故事时最爱用的方式,在菲比小姐看来,这还是无与伦比的应变才能呢。
“那只小鸟儿有一天在希思道上飞来飞去,看见普雷斯顿先生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姑娘的名字我们就不说了——两人以一种非常友好的方式在散步。其实他骑在马上,但走人的小径高出大路许多,就在过小溪的那座小木桥那儿——”
菲比小姐见莫莉异常尴尬恼怒,便说:“也许个中秘密莫莉知道,我们不应该向她打听。”
“这没什么可保密的,”布朗宁小姐丢下了“小鸟儿”那种套话,严肃起来,批评菲比小姐打断别人话头,“霍恩布洛尔小姐说的,普雷斯顿先生自己承认已经与人订了婚。”
“反正没与辛西娅订婚,这一点我完全清楚,”莫莉有点沉不住气地说,“请不要再传这类谣言,你们不知道传下去会造成多坏的影响。我恨透了这种乱嚼舌头!”莫莉这样讲话当然是对对方不够尊重,但她这时想到的只有罗杰。倘若这类谣言传到罗杰耳朵里(他远在非洲大陆中心!),会使他痛苦。想到这里,她一急,脸通红起来。
“哟,好大的脾气!莫莉小姐,你难道忘了我这把年纪可以给你当母亲,对我们——特别是对我这样讲话不很恰当吧!我的确是‘乱嚼舌头’,的确,莫莉——”
“请你原谅,”莫莉说道,只稍微有点歉意。
“我看你不是故意对姐姐那么说话的,”菲比小姐说,想从中调停。
莫莉没有立即回答。她是想解释一下这类谣传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
“可是你们难道不知道,”她接着说,仍然急得脸发红,“这样谈论这种事情多不好?假定被议论的两个人中有一个爱的是别人,你们知道这完全可能:比如说,普雷斯顿先生订婚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莫莉!我可怜那女人!我着实可怜她!我对普雷斯顿先生根本没好感,”布朗宁小姐用一种警告的语气说,因为她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新想法。
“就算如此,可是那个女人,或者年轻女士,听到这类关于普雷斯顿先生的闲话会不高兴。”
“很可能会不高兴。但是,尽管如此,还是请记住我的话,他是个见女人就讨好的人,年轻妇女最好和他少打交道。”
“我看他们俩在希思道完全是偶然相遇,”菲比小姐说。
“这事我一无所知,”莫莉说,“我想我刚才不够礼貌。只是请你们再不要谈论这事了。我这样求你们有我的理由。”她站了起来,因为教堂钟声告诉她时间已经比她想的晚了,这时候她父亲已经到家了。她弯下腰吻了吻布朗宁小姐板着不动的脸。
“你变化好大啊,莫莉!”菲比小姐说道,急着要把姐姐的不悦掩饰过去,“你长得真像老歌儿里唱的那样,又高又挺像株白杨。”
“变得好看也要变得文雅,莫莉!”布朗宁小姐说道,望着她出了屋。她一走远,布朗宁小姐就站起身来,把门关牢,然后靠近妹妹坐下,低声说道:“菲比,那天古迪纳夫太太看见在希思道上和普雷斯顿先生在一起的是莫莉她自己!”
“我的天哪!”菲比小姐惊叫道,立即当作千真万确的事情接受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靠察言观色推断的。你难道就没注意莫莉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而且还说她清楚普雷斯顿先生和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并没有订婚?”
“也许他们没订婚。可是古迪纳夫太太看见他们在一起逛,就他们两个人——”
“古迪纳夫太太是坐在四轮马车里,只能在大橡树那块儿过希思道,”布朗宁小姐自以为高明地说,“我们都知道她坐马车时多么害怕,很可能吓得昏了头,再说她的眼睛平时站在地上都不怎么好用。莫莉和辛西娅两人新买的披肩完全一样,两人的帽子也装饰得一样,而且圣诞节后莫莉的个子也长得和辛西娅一样高了。我原先还老担心她长成个矮胖子,但现在长得又高又苗条,论身材比谁都不差。我敢担保,古迪纳夫太太看到的是莫莉,把她当成了辛西娅。”
布朗宁小姐“敢担保”之后,菲比小姐也就不再怀疑。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转了一阵脑筋,然后说道:
“姐姐,他们两个结合也并非很不好。”她说得很谦恭,说完等着姐姐批准她的见解。
“菲比,这对玛丽·皮尔逊的女儿来说,非常不好。我要是早知道现在才知道的那些事情,我就决不会九月间请他来吃茶点。”
“你现在都知道了些什么?”菲比问道。
“霍恩布洛尔小姐告诉了我许多事情,有一些我觉得你不听为好,菲比。他曾经在他的家乡亨威克和一个非常漂亮的格雷格森小姐订了婚,姑娘的父亲作了一番调查了解,听到了他的许多劣迹,便逼着女儿和他解除婚约。后来,这位小姐也就死了!”
“听了叫人害怕!”菲比小姐相当震惊地说。
“而且,他打弹子,还赌赛马,的确有人说他养了一些比赛用的马。”
“可是伯爵一直让他做地产代理人,这不奇怪吗?”
“不,并不奇怪。他在经营土地方面非常精明,与法律有关的事务样样都通。再说伯爵老爷即使知道他言行不大检点,也未必去计较,只当他喝多了酒。”
“喝多了酒?噢,姐姐,他是个酒鬼吗?那我们还请他来家里吃过茶点呢!”
“我可没说他是个酒鬼,菲比,”布朗宁小姐有点发火地说,“有的人偶尔喝酒过量,不见得就是酒鬼。在我面前不许再用这种粗鲁字眼,菲比!”
受到训斥之后,菲比小姐一时再没吭声。
过了不久,她说:“我真希望古迪纳夫太太看见的不是莫莉·吉布森。”
“你爱怎么希望就怎么希望,我可是十拿九稳她看见的是莫莉吉布森。不过,我们见了古迪纳夫太太最好只字不提。她既然误认为那是辛西娅,就让她那样认为去吧。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要急着说出去。普雷斯顿先生配辛西娅也许还合适。辛西娅是在法国长大的,因此上,她尽管教养不错,但在婚姻问题上可能不挑剔。如果要我对婚事提意见,我决不让他把莫莉弄到手,休想。不过,我担心——我担心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必须警惕,菲比。不管她本人乐意不乐意,我要做她的监护天使。”
第四十一章 乌云密布
吉布森太太回来后把她的伦敦之行讲得花团锦簇。卡姆纳夫人“对她回到英格兰不久我就跑去看她,深受感动”,因此对她非常客气非常亲热,哈里特小姐对她原来的老师非常友爱,非常热情,卡姆纳老爷也“完全像他平时那样热情友好”。至于柯克帕特里克一家,就是大法官府上也没有他家气派,这位王室法律顾问穿着丝绸长袍,男女仆从随侍左右。辛西娅也备受宠爱,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出手大方,给了她一件又一件的舞会礼服,一个又一个戴的花环,时髦的女帽和斗篷,待她像天仙教母似的。与这家人给的这么多东西相比,吉布森先生送给辛西娅可怜巴巴的十英镑钱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们是那样喜欢她,我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肯放她回来,”吉布森太太用这句话来转变话题,“喂,莫莉,你和爸爸这星期干些什么?从你信中看,你很快活。我在伦敦时没有时间看你的信,装在口袋里,是回来时坐在马车里看的。不过,我亲爱的孩子,说实话,你这身打扮跟不上时代,外衣做得这么紧,留卷发显得披头散发的。现在卷发已经完全不兴了,我们得改改头发的式样,”她一边继续说着,一边捋莫莉的黑发波浪,想把它们捋直。
“我给辛西娅转去了一封从非洲来的信,”莫莉胆怯地说,“你听话所过里面写些什么吗?”
“噢,听说了,可怜的孩子!我觉得那封信她看了非常不安。也就是看完信后她说不想参加当天晚上罗森先生家举办的舞会,而柯克帕里克太太已经给了她参加爱这次舞会的舞衣。不过,的确没什么叫她烦恼的事。罗杰只在信说又一次发烧,但写信时已经好转些了。他说,但凡欧洲人,只要到阿比西尼亚他所在的那个地区,都会得这种病的。”
“那天的舞会她到底参加了没有?”莫莉问道。
“当然参加了。他们并没有正式订婚,即便算订了,她也没有对人宣布过。你想她怎么好说:‘我认识的一个小伙子两个月前在非洲病了几天,因此,我不想参加今天晚上的舞会了。’她果真这样说的话就成了自作多情,我最讨厌的就是自作多情。”
“她那样去了也玩不痛快的,”莫莉说。
噢,说得对,但她却玩得很痛快。她穿了一身白纱,点缀着淡紫色的花。也许做母亲的难免偏爱着点自己的女儿,我认为她的确是最出众的。尽管大家都不认识她,但每场舞都有人请她。从第二天早晨她谈起那次舞会的态度来看,我料定她玩得很痛快。”
“我在想老乡绅是否知道了。”
“知道什么?噢,当然一—你指的是罗杰。我断定他不知道,而且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因为我相信现在已一切正常。”她走出房间去继续整理她带回来的东西。
莫莉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叹了一口气:“后天就是他来邀请我们去赫斯特林区的一周年了,当时妈妈很生气,怪他不该在午饭前来找我们。我们不知道辛西娅是否和我一样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现在也许——噢,罗杰呀罗杰!我希望——我祈求上帝保佑你平安归来!万一有个闪失,我们怎么受得了啊!”
她用手将脸捂住,意欲不再往下想。突然她站了起来,闪过一个念头,如同毒刺扎心一般。
“我相信她对他爱得不够,不然的话她就不会——她就不会去跳舞。要是她不爱他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别的事情还好说,唯独这样的事情我受不了。”
可是她发现这么旷日持久地为他的健康担心才真正是她受不了的事。至少一个月内她们不大可能收到他的信,但愿辛西娅一个月内能回来。辛西娅离家还不到两个星期,莫莉便开始盼她回来。她不曾想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吉布森太太朝夕相处竟是这样的乏味。也许是过去几个月个子猛长影响了身体健康,莫莉变得脾气不好。吉布森太太的话一说起来就是一长串,而且往往是哭腔怨调,到底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心里是怎么想的,最后还是叫人不明白。莫莉听了以后,往往是站起身来,走出屋子,压一压自己的反感。每当出点任何差错,每当吉布森先生稍微坚持一下要做某件吉布森太太不赞成的事情,每当厨娘某样饭菜做得不当,或者女仆打碎了任何小小的易碎物件,每当莫莉的头发做得不合吉布森太太的意思,或者她衣服穿得不合身,或者房子内飘进了饭菜的味道,或者来了不受欢迎的人,或者受欢迎的人没来——每当有任何差错发生,可怜的柯克帕里克先生就会受到哀悼,受到思念,甚至受到埋怨,好像他只要挣扎着别死,就能使这些差错不发生。
“每当我回顾那些幸福的日子,我总觉得我当时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