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的确认为这间舞厅比我们阿什科姆的法院还宽畅!”
“还装饰得多漂亮啊!”派珀小姐尖声尖气地说,“这些玫瑰收拾得多棒呀!不过只有你们霍林福德人才有这样的雅兴。”
“登普斯特太太也在,”霍恩布洛尔小姐叫道,“她说了她和两个女儿应邀在希普尚克斯先生家。普雷斯顿先生也要来的。但我以为大家不可能同时到。瞧!那是罗斯科,小伙子是我们的新医生。我敢断言,全阿什科姆的人几乎都来了。罗斯科先生!罗斯科先生!到这边来,让我把你介绍给布朗宁小姐,我们的朋友,我们就住在她家。我可以向你保证,布朗宁小姐,我们对我们年轻的医生评价非常高。”
罗斯科先生鞠躬致意,听了对自己的赞扬,木然傻笑。然而布朗宁小姐听不得对任何医生的赞扬话,谁都别想掺和到吉布森先生的行当里来,于是她对霍恩布洛尔小姐说道:
“我相信你肯定高兴,能有个随请随到的人,比如突然出个紧急情况,或者事情无关紧要,不好麻烦吉布森先生时。我以为罗斯科先生如能见识见识吉布森先生的医术,那他会觉得获益匪浅的!他当然会有见识见识的机会。”
正说到吉布森先生,吉布森先生便进来了。要不是他进来转移了罗斯科先生的注意力,罗斯科先生兴许被刚才那番话伤了心,哪会有其他兴致。事实上,布朗宁小姐那番严厉而又贬斥的话几乎还没说完,他就已经问开了他的朋友霍恩布洛尔小姐:
“那位穿粉红衣服的漂亮姑娘是谁?刚进来的那一位?”
“噢,是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小姐!”霍恩布洛尔小姐说道,说着戴起一副笨重的金边眼镜以证实她所见无误。“她长大成人了!真快呀,她离开阿什科姆才两三年光景——那时候她倒是很走运——人人都说普雷斯顿先生看上了她,仰慕得很。可她那时还太小!”
“你能引荐我一下吗?”沉不住气呃年轻医生说道,“我想请她跳舞。”
霍恩布洛尔小姐同她昔日的熟人吉布森太太寒暄过后,又完成了罗斯科先生要求的引荐人物,返回来开始和布朗宁小姐说体己话儿。
“说来也真是!我们没架子,谁都请得动!我记得当年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穿的是黑绸子旧衣服,谋到小学校长的饭碗后便又高兴又谦恭,那时她得自谋生计。如今她穿起了缎子,跟我说话时像是要使劲儿回忆才能想得起我是谁!当年登普斯特太太还来找我商量,说她家的女仆前一日打翻了咖啡,泼了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一身,整坏了人家那件浅紫色绸上衣;那么赔她一块料子,换上泼下咖啡的衣裳,会不会得罪人家。结果她接受了,还挺高兴的。这不是相隔久远的事,她如今穿上浅灰色的缎子礼服就记不得了!当年她还巴不得嫁给普雷斯顿先生呢。”
“我想你说过他看上了她的女儿呢。”布朗宁小姐打断她这位气哼哼的朋友说。
“这个嘛,也许我说过,也许是那样。我也说不准,那时候他经常呆在她们家。如今狄克逊小姐经管着同一座房子,我保证她管得比她强多了。”
“伯爵和伯爵夫人可非常喜欢吉布森太太,”布朗宁小姐说道,“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是哈里特小姐去年秋天来我家和我们共进茶点时说的。她当年住在阿什科姆时,他们家也要求普雷斯顿先生对她照应周详。”
“我的天哪,千万别去给贵小姐说我刚才讲的有关普雷斯顿先生和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事。人可能会搞错,你知道我只说了‘大家就这么传’”。
霍恩布洛尔小姐显然手劲不小,生怕她刚说的闲言碎语传给哈里特小姐,看来这位贵小姐和她在霍林福德的这家朋友交情不薄。布朗宁小姐也没有给她松弦。哈里特小姐在她们家用过茶点,有可能再来。再说,她刚才那么称赞罗斯科先生,得罪了布朗宁小姐对吉布森先生的耿耿忠心,让她受点小小的惊吓,也算是一种不错的报复。
与此同时,派珀小姐和菲比小姐这两个缺乏自由思想的人,因为没什么好谈的,便谈论在场者的衣服,先有互相吹捧开始。
“你戴了一顶多好看的头巾式女帽啊,派珀小姐。要是允许我说的话,我就说你这帽儿太配你的容貌了!”
“你这么认为?”派珀小姐说道,忍不住暗暗高兴。四十五岁了还有“容貌”,真是件了不起的事。“这帽儿我是在萨默顿的布朗铺子专门为这次舞会买的。我觉得我必须穿戴点能衬托我这身衣服的东西,这衣服不如过去那么新了。再说我也没有像你这般好看的珠宝。”她说着抬起羡慕的双眼看着菲比小姐胸前挂着的一个挂件,那是一个用珠子镶边的较大的小画像,如同一块护身盾牌一般。
“是好看,”这位女士说道,“这是我亲爱的母亲的肖像。多萝西戴着我父亲的。两张像是同时画的,当时我大舅刚去世,留给我们每人五十英镑的遗产,我们商量后决定把这些钱用来镶嵌这两个画像。可是这东西又太值钱,多萝西便经常把它们与那个最好的银盘子锁在一起,盒子也藏了起来。她决不告诉我藏在什么地方,因为她说我神经太脆弱,如果进来个窃贼,拿上了膛的手枪抵住我的脑袋,问我把银盘子和珠宝藏哪儿了,我肯定就说了。至于她,她说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泄密,想都不想。(我肯定希望她别经受这样的考验。)不过这就是不经常戴它的原因。这一回只是我第二次戴它。我甚至不能拿到它,不敢瞧瞧它,只在心里盼。今晚我本不该戴它的,可是多萝西把它拿出来给我,说门泰思公爵夫人要佩戴着家传钻石项链来这里,我家的珠宝头像倒可以给她老人家适当捧捧场。”
“我的天哪!她真的来!你知道我可从没见过个公爵夫人。”派珀小姐挺直胸膛,伸长脖子,像是下决心要像她三十年前上寄宿学校所受的教诲那样在“她老人家”面前做到“仪表端庄,不错规矩”。可没一会儿她猛一动泄了劲儿,散了挺直端庄的姿势,对菲比说道:“瞧,瞧!那就是乔姆利先生,我们的地方长官,”(他是科尔汉姆镇的大人物)“穿红缎子的就是乔姆利太太,两位先生,我敢断言,就是从牛津来的乔治先生和哈里先生,还有乔姆利小姐和漂亮的索菲小姐。我要过去和他们说说话,可是没个先生陪同穿过大厅怪难看的。那边不是肉铺老版考克斯和夫人吗!了不得,科尔汉姆的人似乎全来了!我是在弄不明白考克斯太太怎么能付得起这么高级的衣裳,因为我知道考克斯上次买了我兄弟的羊,付款时还颇有困难呢。”
就在这时候,乐队定好了调,两把小提琴,一张竖琴,还临时拉来个单簧管。几样乐器尽可能配合得使乐曲声听起来和谐,乐队开始演奏起一支活泼轻快的乡村舞曲,一对对舞伴也开始纷纷入场。吉布森太太一见辛西娅是这些早早下场抛头露面的人中之一,便暗暗气恼。原来早早下场的表演者大都是准时准点到的霍林福德镇上的平民,舞会如果定在八点开始,这些人便根本想不到晚点到,也不想因晚而失去一部分他们花钱买来的欢乐。她一下场,影响得莫莉也坐不住了。她就坐在辛西娅旁边,盼着下场跳舞,这会儿她的一只小巧玲珑的脚正合着欢快的乐曲打拍子。
“你亲爱的爸爸向来非常守时!今晚守时几乎像件遗憾事一般,我们到了后还没见一个我们认识的人来。”
“噢!我倒看见了那么多我认识的人。那不是斯米顿先生和斯米顿太太吗?还有他家那位脾气温顺的好女儿。”
“嗨!你怎么尽说些卖书的,卖肉的。”
“爸爸已经找到了一大堆朋友去说话。”
“是病人,亲爱的——不好说是朋友。看得过眼的人也有一些,”她的目光落在乔姆利一家身上,“不过我敢说他们是从阿什科姆或科尔汉姆一带赶来的,所以计算不准路程,没想到一会儿就到了。我惦着托尔斯庄园的人什么时候到。哈!那边时艾什顿先生,还有普雷斯顿先生。瞧着吧,大厅里要满起来了。”
果然如此,因为大家都听说了这场舞会将办得特别棒。托尔斯庄园的一大帮人要来,里面还有一位戴着家传钻石项链的公爵夫人。每逢这样的时节,该地区的大户人家想来家家宾客盈门。不过现在时间尚早,大厅里基本上全是各镇的居民。郡中的大人物要晚一点突然露面,大人物中最重要的一位便是托尔斯庄园的那位老爷。可是今晚他们不同寻常地晚。犹豫没有贵族人家给大家提神,整个气氛显得涣散,凡是自认为有地位在商人平民之上者都感到舞跳得没劲。然而,那些平民百姓却连蹦带跳地玩了个痛快,体力运动和精神兴奋使他们眼睛闪亮,脸蛋通红。有些做家长的比较谨慎,惦记着第二天还有正事要干,便开始考虑几点就该回家的问题。但别的人都有好奇心,要看公爵夫人和她的钻石项链,有的表示出来了,有的没有表示出来。门泰思家的钻石项链在上流社会中比在眼下聚会的这些人中更有名气,另外,经名门大户人家的女仆和管家娘子一传,那名气就传到平民百姓中间去了。吉布森先生得暂时离开舞厅一会儿,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他的事一办完,就会立即返回来陪他妻子。他不在的这一阵子中,吉布森太太暂且躲开两位布朗宁小姐,也躲着她那些老熟人。这些老熟人她要是不躲着点,就会主动地和她谈起话来。她躲着熟人是为了在托尔斯庄园的人露面后好粘附上去充个外围数。辛西娅也真是,谁只要请她跳舞,她就答应,随请随跳。假如不是这样的话,等托尔斯庄园的人来到后,会有不少在托尔斯庄园做客的年轻人专找漂亮姑娘跳舞,谁知道一场舞会跳出什么好事来。莫莉虽然舞跳得没辛西娅那么好,由于怯生,也显得不如辛西娅轻松自在,落落大方,但也渐渐被小伙子抢着约。说实话,她也盼着场场舞都跳,和谁跳都行。吉布森太太心目中比较高贵的年轻人兴许还约不上她呢。吉布森太太今晚事事不顺心,正觉得气恼,突然发现有人站在她身边。她稍稍一偏身,看见普雷斯顿先生守在一旁,似乎在守护着莫莉和辛西娅刚刚离开的座位。他满脸阴沉沉的,要不是两人四目相遇,吉布森太太宁愿不同他讲话。其实她也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
“今晚屋里不大亮堂,是不是,普雷斯顿先生?”
“是不大亮堂,”他说道。“不过这旧油漆又黑又脏的,谁能叫它亮堂起来呢?还摆满常绿树,这东西总是遮得屋子昏暗。”
“还有这么一帮没光彩的人!我向来认为衣服穿得鲜艳夺目能使满屋生辉,不亚于任何明亮的东西。看看这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大部分的女人穿着黑绸子,原是只适合在早晨穿的料子。等会儿郡中的世家一到,就会增加些光彩,那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普雷斯顿先生没有答话。他已经掏出眼镜戴上,似乎是要仔细看看跳舞的人。假如他观看的准确方向能测定的话,那就会发现他在既专注又气恨地盯着一个穿着粉红细布衣服的身影。其实除了他之外,还有许多人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辛西娅,但有气的却只有他一个。吉布森太太心太粗,看不明白这情形,但眼前有这么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小伙子,她可以同他闲聊,以免在托尔斯庄园的人到来之前和令她反感的人凑趣,或者孤单凄凉地闲坐一边。于是她继续三言两语地往下谈。
“你怎么不跳舞,普雷斯顿先生!”
“对,不跳!我约好的舞伴犯了错误,跟别人跑了。我正等着她给我个解释。”
吉布森太太沉默了。昔日的记忆如一阵不快的浪涛朝她扑卷而来。她和普雷斯顿先生一样,也注意着辛西娅。这场舞结束了,只见辛西娅悠闲自在地满屋转,根本没管有什么事在等着她。不一会儿,她的舞伴哈里·乔姆利先生送她回到座位上。她占了挨着普雷斯顿先生的那个空座位,把她母亲旁边的那个座位给莫莉留着。莫莉过了一会后才回到座位上。辛西娅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普雷斯顿先生就坐在一旁。吉布森太太俯身往前靠靠,对女儿说道“
“你刚才那位舞伴很有风度,亲爱的。你挑人进步了。前面我真为你害臊,竞和那个律师事务所的办事员跳花式舞步。莫莉,你可知道你一直在跟谁跳舞?我早发现了,她是科尔汉姆的书商。“
“难怪他对我想了解的所有书籍都一清二楚,”莫莉亲热地说,不过心里暗含点怨恨。“他的确是个欢快活泼的人,妈妈,”她又补充道,“看上去颇有绅士风度,舞跳得也棒!”
“那好吧。不过你记着,你要是这么下去,今晚还是舞伴的人中间有一些会在明天一大早变成和你公开握手的朋友了,”吉布森太太冷冷地说道。
“可是人家介绍给我,又请我跳,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再说我自己也盼着跳舞。你知道今晚是慈善募捐舞会,爸爸说谁跟谁跳都可以,”莫莉说道,一副恳求的腔调。她要是和谁有了别扭,自己就不能玩得痛快。吉布森太太对这番恳求话会作何答复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普雷斯顿先生便上前一步,先开了口,那口气他原本想显得冷冰冰地无所谓,不了一开口却气得颤抖:
“吉布森小姐要是发现拒绝舞伴有困难的话,就只好向柯克帕特里克小姐请教了。”
辛西娅抬起她美丽的眼睛,盯住普雷斯顿先生的脸,非常平静地说话,就像陈述某件事实一般不动声色:
“我以为你忘了,普雷斯顿先生,吉布森小姐刚才的意思是希望与请了她的人跳舞——这才是关键所在。她不会拒绝舞伴该怎么办,我可没法子教她。”
辛西娅似乎根本没有听这场寥寥几句谈话的余下部分,她几乎立刻被下一位舞伴请走了。普雷斯顿先生现在占了刚空出的那个座位,惹得莫莉老大不痛快。起初她怕他有可能请她跳舞。然而并非如此,他伸出手来是去触摸辛西娅的那束花。这束花她刚站起身时留下来,交给莫莉看管。屋里热,花儿遭了罪,不再那么丰满鲜艳了。莫莉的那束就强多了,因为首先没有拆开来挑出这会儿装点了莫莉头发的那些紫红花朵,其次也一直受到比较经心的爱护。不过,辛西娅那束花余下的部分也足够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它不是普雷斯顿先生送的那一束。也许正因为要证实这一点,他便很不礼貌地要求查看这束花。可是莫莉对辛西娅的心意自有理解,立场很稳,不允许他碰这束花,只见她把花往她跟前拉了拉。
“我看柯克帕特里克小姐没有给我面子戴上我送给她的花。我想她收到花和我的条子了吧?”
“收到了,”莫莉说道,他说话的强调倒吓住了她,“但当时我们已经收下这两束了。”
在眼前这种情形下,只有吉布森太太才能解围,她说着甜言蜜语过来了。很明显,她怕普雷斯顿先生,希望与他相安无事。
“是呀,我们实在很抱歉!当然啦,我不是说我们对任何人的好意都无法接受。可是普雷斯顿先生,这两束如此好看的花儿是从哈姆利庒送来的——你从莫莉手里握住的花朵儿上可以看出有多美——它们先你一步送到。”
“既然两位年轻小姐已经有了这么好看的花,我只能说假如收下了我那束的话,我自会深感荣幸的。我那些花是在格林花圃里采的,费了老大皱着,我认为可以说我那束花比柯克帕特里克小姐的这束花更珍贵——就是吉布森小姐现在如此小心谨慎又牢牢靠靠握在手里的这一束。”
“啊,我握得牢是因为辛西娅定要抽出最配我的花儿打扮我的头发!”莫莉急得叫起来。
“她是这么做的吗?”普雷斯顿先生说,声音中带上了点快活的腔调,仿佛他很高兴听到辛西娅对这束花如此轻薄对待。他走开去,站到正在跳四方舞的辛西娅后面。莫莉看到他逼迫辛西娅回答他——莫莉确信辛西娅是违心的。可是,不知怎么的,他的脸和神情举止暗含着威慑辛西娅的力量。辛西娅看上去先是神情庄重,继而装聋作哑,又无动于衷,后来义愤填膺,直到傲然反抗。不过,他耳语一般对辛西娅说了一阵儿后,到这场舞结束时,辛西娅显然对他纠缠不休的要求很不耐烦地表示答应,因为他走开时那张俊面孔上带着点叫人一见就恶心的满足微笑。
这期间人们低声议论,想知道托尔斯庄园的人为什么还不到,四处都是嗡嗡声。大家纷纷来找吉布森太太,仿佛她是专门负责伯爵和伯爵夫人行程计划的权威人士一般。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对她的恭维,然而她一问三不知,和大家一样也觉得奇怪,这就把她降到胡猜乱问的大众行列中去了。古迪纳夫太太觉得格外伤心;她早早戴上了眼镜,戴了一个半钟头了,就为了能在托尔斯庄园的任何人一出现在门口时看上那壮观的场面。
“我本来就头痛,”她抱怨道,“今晚真应该把钱送来,人窝在家里别出门才对。这里举办的这种舞会我看得多了,咱家的老爷和老夫人见过的次数也多了,想当年他们比如今更值得一看。可是人人都说要来个公爵夫人,公爵夫人还戴着家传的钻石项链,我就想还是不该落后,咱既没见过公爵夫人,也没见过人家的钻石项链呀。于是我就来了,吩咐萨利别睡,等我回来。这下可好,煤和蜡烛在家里白白浪费了。再说我的头等大事就是不能容忍浪费。这是我从母亲身上继承下来的,她老人家可是反浪费的能手,现今可再也见不到她这样的人了。如果世上要找持家模范的话,非她莫属。她用最小的开销拉扯大九个孩子,换上任何人都是不行的,我敢担保。天哪!她从不让我们有浪费现象——就连伤风感冒也不可浪费!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不论何时得了比较严重的感冒,她就利用时机给这个孩子理发。用她的话说,一次感冒能办了的事就无须来两次——因为平时我们每理一次发必定要伤风感冒一次。可是话说回来,我怎么也希望公爵夫人来。”
“唉!你猜猜我心里如何,”吉布森太太叹口气说,“我这么久都没见到那亲爱的一家人了——那天在托尔斯庄园上时,没能好好看看他们,原因是公爵夫人定要听听我对艾丽丝小姐的嫁妆有何意见,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把时间全占了——哈里特小姐最后留话,盼我们今晚愉快相见。现在都快十二点了。”
托尔斯庄园的那家人至今未到,把凡能称得上有身份的人都整得有苦难言。首先是两位提琴师,似乎开始奏一首舞曲时总有些不情愿,怕的是那些大人物一到,乐曲就得中断。菲比·布朗宁小姐为他们的难处辩护,她姐姐布朗宁小姐则稳稳端着架子,责备他们几句。只有那些卖肉的、卖面包的、造蜡烛台的,倒觉得无拘无束,热热闹闹地玩了个痛快。
终于,传来了一阵马车辘辘声,接着一阵叽叽咕咕的低语声,音乐停了。跳舞的也只好不跳了。这时进来了穿着华丽礼服的卡姆纳老爷,胳膊上挽着一位中年胖妇。这妇人穿得活像个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细布衣,头发上插着鲜花儿,却根本没有个珠宝或钻石项链的影子。然而这必是公爵夫人无疑,可公爵夫人不戴钻石项链算哪一回事?——再说了,她穿的那身衣裳,就连农人霍德森的女儿也穿得起!这是公爵夫人吗?这可能是要来的那位公爵夫人吗?围着吉布森太太询问的小小人群顿时变大,要听听她怎么说,以确定各自得出的失望判断是真是假。公爵夫人后面进来了卡姆纳夫人,身穿黑色天鹅绒,看上去像麦克佩斯夫人1一般——眉间一团黑气,苍老的皱纹在她端庄的脸上迅速凝结起来,使那团黑气越发显眼。再就是哈里特小姐,还有其他众小姐。其中一位穿着极像那位公爵夫人,给人的印象是这母女俩在穿戴上倒像是姐妹一般。霍林福德少爷也来了,他相貌平平,身体笨拙,举止却还风雅。还有六七个比较年轻些的男人,有艾伯特·蒙森勋爵,詹姆斯上尉,另外几位也都是和他们年龄相仿、地位相当的小伙子,进来时个个都是挑剔的申请。这群众望所归的人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走到屋子上席为他们留下的座位上就座,显然根本不在乎他们一来引起的扰乱。跳舞的站到一边,差不多被打散到各自的座位上去,当中断了的舞曲重新奏起时,原先跳舞的人中站起来准备跳完的不足一半。
1麦克佩斯夫人:莎士比亚戏剧《麦克佩斯》中的女主角,鼓动丈夫弑君篡位,后发疯致死。
在派珀小姐看来,哈里特小姐实在与众不同,她敢一个人穿过大厅,无所谓难看,就像旁观者是一屋子大白菜似的。她一眼发现了吉布森一家,便穿过大厅来看他们。
“我们总算见面了。幸会,亲爱的。哎哟,小家伙,”(这是对莫莉说)“你看上去多漂亮呀!莫不是我们对不住大家,来得太晚了?”
“哪里!才刚过十二点嘛,”吉布森太太说,“恐怕你们正餐进得太晚了。”
“倒不是这个原因。都怪那个缺教养的女人,大家吃罢饭一出来,她就钻进了自个的房间。她和艾丽丝小姐呆在里头不出来,我们还以为她们在如何盛装打扮,收拾得光彩照人呢——原本应该如此的——到了十点半,妈妈打发人上楼去请她们,说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当公爵夫人打发人下楼叫端上去些牛肉茶时,大家才终于看见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么个娃娃相。妈妈很生她的气,还有别的不少人也为没能早点来而气恼,还有一两位端着压根不该来的架子。只有爸爸不受影响,没有气。”说完她转向莫莉说:
“你舞跳得不少了吧,吉布森小姐?”
“不少了。不是场场都跳,但也差不多一直在跳。”
这实在是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可是哈里特小姐只要和莫莉说话,仅此一条对吉布森太太来说,简直就像挥舞红布逗公牛发怒。这是一件肯定能惹得她发脾气的事。然而她无论如何不会让哈里特小姐明白她的心思。她只是算计着阻止她们两个进一步交谈,用的方法是哈里特小姐要求在辛西娅跳舞去了空出的座位上坐下来时,她自己插在贵小姐和莫莉之间。
“我不回到那些人中间去,我都给他们气疯了。再说,我那一天几乎没怎么见你,现在就必须和你好好聊一聊。”于是她挨着吉布森太太坐下来,如同古迪纳夫太太后来说的那样“看上去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古迪纳夫太太这么说是为了给自己出的那点小小事故打圆场。她刚才仔细地检阅了在屋里上席就座的那些大人物,她鼻梁上架着眼镜,也不管自个儿的高声大嗓。向着希普尚克斯先生大厅上座上坐的都是谁。希普尚克斯先生是卡姆纳老爷的地产代理人,又是和她邻座的一位大好人,想用低声回答的办法压压她高声打听情况的过热劲头,却没有成功。原来她不但眼睛不行,耳朵也不行,他一低声说话,反而引来了新的询问。这会儿她满足了,能听的都听到了,于是准备离去,回家熄灭煤火和蜡烛。她走到吉布森太太对面时停下了,这么一停便同她说话,重新提起了她俩前一阵说过的话题:
“一位公爵夫人穿戴这么寒酸,我从没见过。身上哪有点钻石的影子?一伙人中除了伯爵夫人外没一个值得一看的。她向来是个有风度的女人,如今不如以前那么精神了。但别的人就不值得我们等到半夜三更。”
出现了片刻停顿,然后哈里特小姐伸出手来说道:
“你不记得我了,但我在托尔斯庄园常见你,所以认得你。卡姆纳夫人是比过去瘦了许多,但我们希望人瘦了反而更健康。”
“这位是哈里特小姐,”吉布森太太对古迪纳夫太太说,怪她扫兴。
“我的天哪,原来是贵小姐!但愿我没有得罪你!可是,你看看——我是说贵小姐心下明白,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今晚就太晚了些。我这是宁肯不睡觉来看看公爵夫人的,原以为她会戴着钻石项链和宝冠前来。我这把年纪的人恐怕只有这么一个开开眼的机会,不料大失所望,难免不痛快。”
“我也不痛快,”哈里特小姐说,“我想早早来,结果却这么晚了才到,我气得发脾气,恨不得你一回去睡觉我也钻被窝算了。”
她这番话说得中听,古迪纳夫太太态度缓了下来,微微一笑,刻薄劲转变成了恭维。
“我不信长着这么个漂亮脸蛋的贵小姐会气得发脾气。我上了岁数,你得允许我这么说你。”哈里特小姐站起来,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接着她伸出手来,说道:
“我不再耽搁你了,但我要答应一件事,以报答你刚才这番动人的话。如果我有朝一日做了公爵夫人,我一定穿上我所有的礼服,戴上我所有的小玩艺儿,来让你瞧瞧。晚安,夫人!”
“行啦!我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她说道,再没有就座,“而且还是在郡中大选前夕。”
“啊!亲爱的哈里特小姐,你千万别把古迪纳夫老太太当成怪人,她就是爱发牢骚!你们喜欢晚来就晚来,我相信别人没一个会对此有意见。”吉布森太太说。
“你怎么看,莫莉?”哈里特小姐突然一转,盯住莫莉的脸,“你不认为我们因为晚到而失去了一些人心吗?——所谓人心这时候当然指选票了。别客气,回答我!你一向有点实话实说的小名气。”
“我不懂人心或选票的事情,”莫莉很不情愿地说,“但我觉得你们没有早点来,许多人都觉得遗憾。”说完又补充一句:“这难道不是个得人心的证据?”
“答得干脆,颇有外交家之风。”哈里特小姐笑笑说,用扇子拍拍莫莉的脸蛋。
“莫莉不懂事,”吉布森太太说道,有点沉不住气了,“卡姆纳夫人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这完全是她老人家的权利,不管是莫莉或者别的人,对此存有疑问便是大不敬了。”
“好啦,我现在只知道得回到妈妈那边去了。不过我一会儿会再次入侵这几块地方的,你们必须给我留着个座。啊!那边是——两位布朗宁小姐。你看看,吉布森小姐,我没有忘记教训。”
吉布森太太一等到和她再婚丈夫的女儿单独在一起时,马上说道:“莫莉,我不能允许你同哈里特小姐这样说话。当初假如不是我的话,你就根本不会认识她。你不准老是在我们谈话时加进来。”
“可她要是问我问题,我就必须回答呀,”莫莉恳求着说。
“好吧!必须回答时就回答,我批准。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不哄你。但你小小年纪,没必要搞成个自有主见的样子。”
“我身不由己,不知该怎么办,”莫莉说道。
“她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你往那边瞧瞧,看她是不是在和菲比小姐说话。菲比小姐性子太软,随便一哄就会胡思乱想,以为她和哈里特小姐亲密得好像手套离不了手呢。要说世上有教我最痛恨的事,那就莫过于变着法子和大人物套近乎。”
莫莉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对,所以就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答话。说来也是,她心思已多次用在辛西娅上面了。辛西娅似乎突然变了一个人,莫莉实在不理解是怎么回事。她跳舞和先前一样,依然步履轻快,姿态优雅,这不假,但现在做弹跳动作时失去了先前如同羽毛被风吹起来一般的翩翩韵味。她依然在和舞伴交谈,但平常总是闪现在她脸上的那股温柔生动的蓬勃朝气不见了。舞伴送她返回座位上后,莫莉注意到她脸色不好,眼睛也在茫然出神。
“出什么事啦,辛西娅?”她低声问道。
“没啥事,”辛西娅说道,说着猛然抬眼,腔调也变了,姑娘家用这样的腔调未免太厉害,“凭什么就该出事儿?”
“我不知道。不过你看上去和刚才不一样——累了还是怎么的。”
“没什么要紧事儿。即使有吧,也别议论了。全是你瞎猜。”
真是个前后矛盾的话,只可凭直觉体会,不能用逻辑理喻。照莫莉的理解这是辛西娅希望安安静静呆一会儿,和谁也不说话,不料她看见普雷斯顿先生朝辛西娅走过来,只伸出胳膊带着她下了舞池。联想到先前他们两人话不投机的情况,辛西娅已暗示了她对他的基本态度,现在却又一起跳舞,叫莫莉好生奇怪。这情况似乎使吉布森太太受到震动,如临大敌一般,她忘了刚刚和莫莉斗嘴的事,问起话来,惊得仿佛不敢相信亲眼看见的事:
“辛西娅这是去和普雷斯顿先生跳舞吗?”
莫莉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她的舞伴带走了。她在移动着的身影中仔细观察辛西娅,结果既冷落了她的舞伴,又乱了四方舞的舞步。
有一次她一眼瞥过去,之间辛西娅定定站着——垂头丧气——听普雷斯顿先生急不可耐地说话。然后她又懒洋洋地走回到跳舞的人中间,几乎看不见周围有人一般。等她和莫莉再次会合时,只见她一脸的郁闷已经发展成满面愁云了。不过,当时要是有个相面先生仔细研究一番她的表情的话,就会发现其实也有反抗和愤怒,大概还有些为难。
四方舞还在往下跳,哈里特小姐一直在跟她哥哥说话。
“我说霍林福德!”她说着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扯着他稍稍离开那一伙出身高贵的人。他刚才站在那一伙人中间默默无语,独自出神。“不不知道这里善良的人们多失望,多伤心,就因为我们来得太晚,公爵夫人穿戴简单可笑。”
“他们何必管那么多?”他乘她说得急切喘不过气来时问道。
“哦,别这么大智若愚地无所谓。你难道不明白,我们给人当热闹看——活像小丑穿着便服演哑剧。”
“这我就不懂了——”他刚要说起来。
“不懂就姑妄听之。大家真的有点儿失望,不管失望有无道理。所以我们必须设法补救,原因之一嘛,是我不忍心见我家的臣民有不满之色,不忠之兆。再说六月即将大选。”
“我倒真想赶快别当这个议员呢。”
“胡说,你不干会叫爸爸伤透心的——不过这会儿没工夫说这个。你必须去和镇上的一些平民跳跳舞,我呢,就叫希普尚克斯介绍给一个品行端庄的年轻农人。你难道不能抓住詹姆斯上尉派个用场?看他在那边和艾丽丝小姐一起走了。下场舞我能找到那位最丑的裁缝女儿的话,就非介绍给他不可!”她边说边挽起哥哥的胳膊,像是带他去见某一个舞伴。但他就是不去——可怜巴巴地反抗。
“求求你,哈里特,别这样。你知道我不会跳舞。我讨厌跳舞,历来讨厌。我不知道四方舞怎么个规程。”
“这是乡村舞会,没什么规程!”她说得很坚决。
“那也一样呀。我该对舞伴说什么?我心中无数,没有共同语言。不是说他们失望吗?要是他们发现我既不会跳舞又不会说话,他们就会十倍地失望了!”
“你不行还有我呢,别这么胆小畏缩。在他们眼里,当老爷的可以像头笨熊一般跳舞——离我不很远的一些老爷们可不是和笨熊一个样——只要老爷愿意跳,他们就感恩不尽了。你可以从莫莉·吉布森开始,她是你那位医生朋友的女儿。她是个好姑娘,又朴实,又聪明,这一点我以为你看得上,要比说她长得漂亮那种无聊话强多了吧。克莱尔!请允许我把我哥哥介绍给吉布森小姐好吗?他希望约她跳这场舞。霍林福德勋爵,吉布森小姐!”
可怜的霍林福德少爷!他毫无办法,只得跟在他妹妹后面,任她径直领向莫莉。莫莉和他下了舞池,各自衷心希望能共同努力,把这场舞应付下来。哈里特小姐飞身走开,到希普尚克斯先生跟前去确定将和她跳舞的那位品行端庄的年轻农人。于是吉布森太太一个人呆着,希望卡姆纳夫人从随行人员中打发一个来叫她过去。如能坐在贵族席上,哪怕凑在末端,也比坐在这里的板凳上陪任何人强得多。她还希望人人都看见莫莉在和一位少爷跳舞,然而也气恼运数不公,出了风头的年轻小姐偏偏是莫莉不是辛西娅。让她不解的是穿着简朴如今倒成了最高时尚,一会儿她又盘算有没有可能使点巧计引诱哈里特小姐把艾伯特·蒙森勋爵介绍给她自己的女儿辛西娅。
莫莉发现霍林福德少爷,这位智慧而博学的霍林福德少爷,在理解跳舞动作“交叉拉手、再后退、叉腰、再举手”的奥妙方面出奇地愚钝。他老是拉错手,退回原位后老是停下不动,殊不知社交礼尚和游戏规则要求他一直跳着舞步到墙边为止。他发觉自己这个舞伴当得很差,有一次跳到墙边那块比较安静的避难所时向莫莉道歉。他的歉意表达得简明诚恳,使她立刻觉得他很随和,好相处。尤其是他向她吐露了他原本不情愿跳舞,是他妹妹硬逼着他,他这才不得不跳,莫莉更觉得随便了。现在莫莉看他就是一个年长些的鳏夫,差不多和她父亲一样年纪,慢慢地他们两人愉快地交谈起来。她听他说罗杰·哈姆利刚刚在某家科学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引起了极大关注,因为论文意在驳倒一位法国大生理学家的某个理论,而且文章表明作者对该学科拥有极其罕见的丰富知识。这条消息引起莫莉的极大兴趣,而且她问问题时也表明她自己悟性很高,对接受学识有相当的思想准备,致使霍林福德少爷至少觉得,今晚余下的时间里如能和莫莉这么悠闲自在地谈下去,那要他争取人心的任务真不算难事一桩。他把莫莉送回座位上时,发现吉布森先生在,便又和他谈起来,直到哈里特小姐再次过来,拉他又去尽他的义务。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回到吉布森先生身旁,对他讲起罗杰·哈姆利的那篇论文来,这事吉布森先生还没听说过。他俩站得离吉布森太太很近,谈话正在进行之中,霍林福德少爷突然远远望见莫莉,便打住话头说道:“你的女儿是个多么迷人的小淑女啊!她这个年龄的姑娘绝大多数很难与人交谈,可她却有悟性,对各种知识充满兴趣,书也读得多——她精读过《动物世界》一书——还长得非常漂亮!”
吉布森先生欠身致谢,非常高兴从这么一个博学之人嘴里听到这么好的赞美之词,少爷不少爷实在无关紧要。假如莫莉听人说话呆头呆脑的,霍林福德少爷就不会发现她长得美,反过来也可断言——假如她既不年轻又不漂亮,他就不会尽量用她听得懂的方式讲述科学话题。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出现的。然而,不论莫莉是通过什么途径赢得霍林福德少爷的称赞和赏识的,反正她确信无疑地得到了赞赏。莫莉这轮舞跳完再回到座位上时,吉布森太太说着温柔话儿,满面春风地迎向她。这中间的利害并不需要很强的推理能力才能搞明白:如果说给一个富丽堂皇之家的第三号人物当岳母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情的话,那么首先应叫人看出使两家人发生联系的那位妻子和她母亲关系融洽。吉布森太太的思绪跑得远了,游荡到未来去了。她恨不得这样的好机会落在辛西娅身上,别美了莫莉。可是莫莉性情温顺,讨人喜欢,长得也漂亮,脑子出奇地灵光,正如霍林福德少爷所言。辛西娅只爱编织女帽,不爱读书,真是遗憾。不过她这个毛病或许可以纠正过来。正想着时,卡姆纳老爷过来同她说话,卡姆纳夫人也冲她点头,并指指她旁边的一个座位。
对吉布森太太来说,这场舞会还不算完全不如人意,虽说她不停地走动,各处露面,过了正常睡觉钟点,遭受了平时一过点就会遭受的报应。第二天早晨她一醒来便心绪不宁,疲倦无力。辛西娅和莫莉也有点同样的感觉。辛西娅懒洋洋地靠在窗边的座位上,手里握着一份三天前的报纸,装着阅读的样子,突然她母亲开口说话,吓了她一跳:
“辛西娅!你难道不能拿起一本书提高提高自己?我敢断言,你的谈吐永远不值得一听,除非你读点儿比报纸更好的东西。你何不继续念你的法文?有本什么法文书,莫莉前些日子在读——好像是《动物世界》。”
“不!我压根儿没读这本书!”莫莉说道,脸色通红,“我头一次在哈姆利庒时,罗杰·哈姆利先生有时候选出几段念给我听,还告诉我这书是讲什么的。”
“噢,原来这样!那么是我搞错了。不过读了书结果都一样。辛西娅,你的确得每天早上坐下来好好读些能使自己有所提高的书。”
莫莉颇感意外,这一回辛西娅只字不答,只是乖乖地上楼,从她那些布伦学校的教科书里拿下来一本法文的《路易十四时代》。然而过一阵儿后莫莉便明白了,原来辛西娅读这本“能使自己有所提高的书”完全是摆样子,为她想自个儿的心事打掩护,如同她先前装样子看报纸一样。
第二十七章 父与子
哈姆利庄上的事情丝毫没有好转。老乡绅和他的长子分别陷入心怀不满的境况中,至今没有发生能引起转机的事。长时间持续地心怀不满,仅此一条,就足以使不满的情绪越发严重。罗杰竭尽全力想把这对父子拉到一块儿,然而有时候又疑惑是不是别管他们的事为好。他俩现在老爱分头找他诉心事,越说情绪越对立,成见越深,倒不如各自闷在心里,不要明说的好。庄上的日常生活也很少有什么调剂,能使家里摆脱死气沉沉的气氛。这一切甚至影响了老乡绅和奥斯本两人的健康。老乡绅越来越瘦,皮肤松弛,衣带渐宽,脸上的红润变成了几条红斑纹,到后来两颊像两个青苹果一般,再不是如糖梨儿向阳一面的那般光景了。罗杰觉得他父亲闭门不出,老坐在书房里抽烟斗,恐怕弊多利少,可是要让他到户外远处走走早成难事一桩了。一出去不是遇上排水工程半途而废的破败相,便是因看见遭人贬损的树林而恼怒重生,所以他对出去走走怕得要死。奥斯本则一心整理诗作,准备结集出版,从而实现他自立于世的愿望,目前他已到执迷不悟的地步。他每天要给妻子写信,写完信要自个儿大老远地拿到邮局去发,再从邮局取回妻子的信,又要润色他那些十四行诗,仔细推敲,还要时不时自寻乐趣,拜访吉布森一家,享受一下与他家两位美妙姑娘交往的快活,所以他难得有和他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说来也是,奥斯本也太由着自己的性子了,照他的话说,就是太“敏感”了,不能将就着忍受老乡绅阴沉乖戾的脾气和过于频繁的牢骚。奥斯本有个秘密,心中有鬼,只要他父亲在场,他就如芒在背。幸亏有一个罗杰不“敏感”,这才使矛盾不至于激化,假如他也敏感,那就会不止一次地出现难以忍受的家长专制作风的情形:他父亲往往要耍点专制的小威风,企图以此维护他在两个儿子身上的尊严。其中有一次发生在霍林福德镇慈善募捐舞会那天过后不久。
罗杰劝着父亲跟他一块出去走走,老乡绅在儿子的建议下还带上了他那把长期不用的除草锄。两个人漫步走到远处的田野里。也许老的那一位因为不经常走动,这一趟还真叫他受不了了。于是在快到家的归途中,他心里憋着气,像保姆称孩子“犯了倔”时一样,心里存着念头,要和同伴对着干,同伴说什么他偏要反着说。罗杰好像出于本能明白这情形,所以和平时一样心平气和地全忍受下来。他们从正前门进家,它正好笔直地对着他们走来的路线。旧门板白里透黄,满是裂缝,上面别着一张名片,写的是霍林福德少爷的名字。罗宾逊显然在注意着他们回来了没有,这时便快步从他的餐具室走出来,拿下名片递给罗杰。
“罗杰先生,霍林福德少爷没见着你很遗憾,便给你留下一张字条。这条子我看是奥斯本先生经过时拿走了。当时我问少爷是否想见见奥斯本先生,原以为奥斯本先生在屋里。可是少爷说他时间紧,叫我代他致歉。”
“他不是来找我的?”老乡绅吼叫道。
“不是,老爷。我不能说少爷他是来找你的。就连奥斯本先生,老爷,总不是我说起,他也想不到呢。他好像急着要见罗杰先生。”
“这就太奇怪了,”老乡绅说。罗杰什么也没说,尽管他也有点纳闷。他走进客厅,根本没注意他父亲就跟在他身后。奥斯本坐在炉边的一张桌子旁,手中握笔,正在校阅他的一首诗,拼写上有缺点的他打个点,缺横的划横,还时不时停住为措词而沉吟。
他见罗杰进来,便说:“哦,是罗杰!刚才霍林福德少爷在这里想见你。”
“我知道,”罗杰答道。
“他给你留下个条子。罗宾逊硬说这条是留给父亲的,少爷便用铅笔加上了个‘小’字,成了‘罗杰·哈姆利先生,小’这个样。”这时候老乡绅正好进了屋,无意中听到的几句给他来了个火上加油。罗杰接过没有打开的条子看。
“他说什么?”老乡绅问道。
罗杰把条子递给他。条子上写的是邀请他共进正餐,会见乔弗瓦·圣海勒拿先生,这位先生对某些问题的看法罗杰曾在一篇文章中大力倡导;这篇文章正是霍林福德少爷在霍林福德镇的那次舞会上和莫莉跳舞时对她说过的那一篇。乔弗瓦·圣海勒拿先生现在在英格兰,预料将在下一周内来托尔斯庄园做客。罗杰的那篇文章已经引起了法国比较解剖学界的注意,这位先生早就表示想见见这篇文章的作者。霍林福德少爷还添了一句,说有一位近邻和他如此趣味相投,他极想结识,接下来又转达了卡姆纳老爷和卡姆纳夫人的问候。
霍林福德少爷的条写得又草又乱,看不大清楚,老乡绅不能一目了然,又死要面子,不肯叫别人帮忙辨认。最后他总算看明白了。
“这么说副郡长老爷终于看重哈姆利一家了。郡中大选快到了,对吧?我倒要叫他明白我们可不是一拉就到手的票。我看这陷阱是给你挖下的吧,奥斯本?你都写了些什么,竟然教这位法国先生如此着迷?”
“不是我,父亲大人!”奥斯本说,“条子和邀请都是给罗杰的。”
“这我就不懂了,”老乡绅说道,“这些辉格党家伙对我从无敬意,我也没想着受他们的尊敬。过去德本汉公爵还对哈姆利家族给予应有的尊敬,这一家毕竟是全郡最老牌的地主嘛。可是他死了,这个寒酸的辉格党老爷接替了他,打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和副郡长老爷共进过正餐——没有,一次也没有。”
“可是我以为,父亲大人,好像听你说过卡姆纳老爷过去老请你——只是你决意不去罢了,”罗杰说。
“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会放弃我家的原则,讨好辉格党人?不!这种事留给他们做去吧。全郡大选眼看就到,他们才要快快地请哈姆利家的继承人呢。”
“我对你说了,父亲大人,”奥斯本说道,腔调气恼,父亲蛮不讲理时,他往往就用这种腔调说话,“霍林福德少爷请的不是我,是罗杰。罗杰现在是功成名就,出人头地了。”奥斯本继续往下说,在为兄弟而骄傲的慷慨中混杂着一丝自责的痛楚。“他现在有了名气,一直在写文章论说这些法国人的新理论和新发现,那么这位外国学者很自然想结识他,于是霍林福德少爷便请他吃饭。这再清楚不过了,”说到这里他放低声调,转身对罗杰说:“这事根本与政治无关,可惜咱父亲就不明白。”
说来不幸,这点低声的旁白老乡绅听得不很清楚,原因是耳朵已有点背,原是开始要聋的症状。这对他的影响可就大了,下面的一番话说得火气更旺。
“你们年轻人以为你们啥都懂。我告诉你们,这明摆着是辉格党人的诡计。罗杰吃饱了撑的——就算那人要见的是罗杰——要去讨好法国人?想当年我们是一心恨他们,打败他们才满足。可是奥斯本,你一口咬定他们请的是你兄弟而不是你,这又是你那狂妄自大的坏毛病。我告诉你,请的是你。他们以为长子肯定是跟着父亲起名的,那就叫罗杰了——罗杰·哈姆利,小。这就像根长矛一样明摆着。他们知道,要不是想出请法国人这条诡计,他们就休想骗我上当。那么罗杰,你没事干写什么法国人?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头脑的人,不会理睬他们的胡思乱想,还叫理论。不过他们要是果真请了你,我就不许你到一个辉格党人家会见外国人。他们理应请奥斯本才对。他是哈姆利家的代表,如果我不是的话。他们请不到我的,让他们永远这么试下去好了。再说奥斯本结识的法国先生不少,这还都是他老爱往大陆上抛,不爱回生他养他的英国老家所积下的功果呢。”
他一直往下说,多是先把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一直说到离开屋子为止。奥斯本也在不停地还嘴,回答他那些不近情理的抱怨,结果只气得他火上浇油。老乡绅刚一走,奥斯本就转向罗杰,说道:
“你当然要去吧,罗杰?十有八九他明天会改变看法。”
“不,”罗杰说道,甚为果断——这是他极其失望之故,“我不会冒险惹他生气。邀请我可以谢绝。”
“别干这样的傻事!”奥斯本叫道,“真是,咱父亲也太不近情理了。你刚才听见了他一直在说前后矛盾的话。还把你这样的男子汉当小孩子一样这不准那不准——”
“这事咱们不要再谈了,奥斯本,”罗杰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写回条。条子写好了,叫人送走,然后他过来把一只手疼爱地搭在奥斯本身上。奥斯本坐在那里装样子读他的诗,其实在气恼他父亲,也气恼他兄弟,不过原由大不相同。
“诗改得怎样了,老兄?我希望差不多可以问世了吧。”
“不,还不行。要不是为了钱,这些诗永不出版我也无所谓。人要是不能摘取成名的果实,成名又有何用?”
“好吧,这事咱们再不谈了,让我们谈谈钱吧。下星期我就去参加我的奖学金考试,过了后我们就会有一笔共用的钱。我现在是高年级数学学位考试甲等及格者,他们不会不考虑给我一份奖学金的。可眼下我自个儿手头也相当紧,再说我不愿意麻烦父亲。不过等我成了特别研究生,你可得带我南下前往温彻斯特,把我介绍给你那位小妻子。”
“到下个星期一我离开她就整整一个月了,”奥斯本说道,放下诗页,呆呆地望着火,仿佛这样就能望出她的形象来。“今天上午收到她的信,信中让我给你传个那么美好的话。一译成英文韵味就全没了,你还是亲自过目吧。”说着从衣袋里抽出一封信赖,指点出其中一两行。
罗杰觉得这一两行词中有一两个词好像拼错了,不过说的意思那么亲切友好,洋溢着对他们家真心诚意的尊敬和感激,使得他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想见见这位未曾谋面的小嫂子。当初奥斯本是在海德公园认识她的,她正带着她看管的几个孩子在公园进行每日一次的散步,孩子的某一样用品丢了,奥斯本帮她寻找,结下了这场缘分。那时奥斯本太太只不过是个法国来的小保姆而已,长得很漂亮,举止端庄,看管下的几个男女小孩子性情粗野,专横霸道地欺负她。她在法国是个小孤女,有一家英国人去旅游,住在一家旅馆里,女主人买了些亚麻布制品,由她送过去,先生太太一见她就被迷住了。于是匆匆谈定,雇她给他家的几个孩子当保姆,这原因一方面是她本人长得可爱,可以给孩子们当玩物,另一方面也考虑到让孩子们跟一个地道的法国人(阿尔萨斯人)学法语也是相当不错的。后来回到伦敦热闹喧杂的都市生活中,女主人也就顾不上特别关照她了。这个法国姑娘身在异国他乡,孤苦零丁,一天比一天凄凉,就这样还是尽职尽责看好孩子。话说回来,在这样的境况下,点滴关怀就足以涌泉相报。她和奥斯本自然倾心相爱,彼此的感情达到了完美的程度。那位太太偶然发现她家的保姆竟和一个完全属于另一阶层的年轻人相恋,不由得怒从心起,进行了粗暴的干涉。埃梅如实回答了女主人的全部问题,然而不论女主人如何晓之以利害,又如何用自己的经验教训现身说法,都丝毫不能动摇埃梅对恋人的一腔痴情。汤森太太大概也别无他法,只好尽她做主子的责任匆匆打发埃梅回梅斯城,那里是她初次遇上她的地方,据推测那里可能住着些与这姑娘沾亲带故的人。可是那些沾亲带故的到底都是什么人,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