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林福德少爷来访的那天下午,罗杰正在一步三个台阶地上楼,突然在平台拐弯处碰上他父亲。自他们谈过托尔斯庄园邀请吃饭的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再见到他。老乡绅站在通道的正中央,拦住罗杰。
“你要去会见那位法国先生吗,我的孩子?”他说道,半像是断言,半像是问话。
“不去,父亲大人。我差不多立即就打发詹姆斯送条子过去,谢绝邀请。我对这一套无所谓——就是说,我不看重这一套。”
“你干吗对我这么厉害,罗杰?”他父亲气冲冲地说,“如今你们个个见我就烦。一个人活的太累,心情沉重——我现在就是这样——难道不许他发点脾气,这未免太刻薄了吧。”
“可是父亲,谁家要是轻视过你,我就永远不上谁家去。”
“孩子,不对不对,”老乡绅说道,稍微高兴了点,“我自认为是我轻视他们。他家老爷当上副郡长后,请我吃饭,再三再四地请,我却根本不理会。这就叫我轻视他们。”
这一次再没有说别的,不过第二天老乡绅又拦住罗杰。
“我催着詹姆斯试试他那身号衣,都有三四年没穿了。如今他成了个胖墩子,穿不上了。”
“这个嘛,他没必要再穿,你说呢?送给道森家的孩子穿,他会欢天喜地的——可怜他正缺衣服穿呢。”
“唉,唉,对。可是你去托尔斯庄园造访谁陪同?那位叫什么名字的少爷不辞劳苦跑了一趟,那还是去去以示礼貌。既然去就不能不带马夫。”
“我亲爱的父亲!有人骑马跟在我后面,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到那里后能自个儿找到马厩,要不也会有人在那里接我的马,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那好吧,你不是奥斯本,自个儿行。带马夫去你觉得怪,也许人家不觉得怪。话说回来,你必须振作精神,自重身份,记着你是哈姆利家族的一员。这个家族在一块世代相传的土地上生活了几百年,而他们只不过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辉格党人,也就是在安妮女王1时代才来到该郡而已。”
1 安妮女王是英国女王,17021714年在位。
第二十八章 暗斗
那次舞会后好几天里,辛西娅似乎一直无精打采,话也特别少。莫莉原来满心希望要和辛西娅好好议论议论那场过去了的热闹,她的兴致不亚于那天晚上,结果却发现话头一提起不但得不到响应,反而老是被岔到别的地方去,叫她好不扫兴。吉布森太太倒是多次谈论那晚的舞会,见谁想谈就跟着谈上一阵,然而她说的老是那么一套话,不讲究因人而异。那些话谁都可以说,要是把牵扯到的人名地名一变,也可以用来描述任何一场舞会。她老是用那一套一成不变的话说那次的舞会,莫莉都听熟了,知道一句完了接下来是哪一句,叫她好不心烦。
“哎哟!奥斯本先生,你真应该在那儿才对!我对自个儿说了不知多少遍,你真应该在那儿才对——当然啦,是说你和你兄弟都该去。”
“那天晚上我老是想起你们!”
“真的吗?那就多谢你了。辛西娅,亲爱的!你听见奥斯本·哈姆利先生刚才说什么吗?”这时辛西娅正好进屋来,“舞会的那天晚上他惦着我们大家呢。”
“他那天远不止光惦着我们,”辛西娅说道,懒懒地微微一笑,“我们还要谢谢他那些漂亮的花,妈妈。”
“噢!”奥斯本说道,“这不能谢我一个。我觉得主意是我出的,但事情全是罗杰操办的。”
“我认为主意最重要,”吉布森太太说,“主意见精神,行动仅仅是物质。”
这句妙语一出口,连说话人自己也觉得奇怪。在眼下进行的这种谈话中,原是没必要对所说的每件事做过细推究,看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那些花怕是送迟了,没派上多大用场,”奥斯本接着往下说,“第二天上午我碰见普雷斯顿先生,我们自然谈起舞会的情况。很遗憾,我发现他先我们一步送了花。”
“他只送来一束花,是送给辛西娅的,”莫莉说道,放下针线活抬起头来,“再说他的花是我们收到哈姆利庄送的花之后才来的。”莫莉看了一眼辛西娅的脸,又埋头做她的针线活。辛西娅满脸通红,眼睛里闪着怒火。莫莉话音一落,她和她母亲都抢着要说话,可是辛西娅气得卡住了声音,吉布森太太便说开了她的话。
“普雷斯顿先生的花只不过是场面上的应酬而已,谁想送都可以去苗圃买一束,我总觉得这里头不带感情色彩。我倒乐意哪一位我喜欢的人送我两三枝从山谷里采来的百合花,比能买到的最贵的花强多了!”
“普雷斯顿先生说得好像他先你们一步送的花,这就不对了,”辛西娅说,“他的花是我们要走时才到的,我一拿到就扔到火里去了。”
“辛西娅,我的宝贝!”吉布森太太说(她直到现在才得知那束花落了个这么样的下场),“你将给奥斯本·哈姆利先生留下个什么印象?可是没问题,我能理解你。你继承了我的感情——我的偏见——我看时对买的花深恶痛绝吧。”
辛西娅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哈姆利先生,你的花我用了其中一些,装饰了莫莉的头发。实在是太诱人了,花的颜色正好和她那些珊瑚色头饰相配。可是我看她当时认为拆乱了花束对不住朋友,所以一切差错该由我来承担。”
“花是我兄弟配的,早说过了。不过我保证他宁肯见花戴在吉布森小姐的头发上,也不愿见花燃烧在火里。普雷斯顿先生嘛,就算背运透顶了。”奥斯本对整个事情倒觉得好笑,还想进一步探探辛西娅烧花是何动机。莫莉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声说了句“我的花一送来我就戴上了,”奥斯本却没听见,因为吉布森太太插嘴,完全改变了话题。
“说到山谷里的百合花,果真是长在赫斯特林区的吗?眼下还不到开花的季节,不过开花的时候一到,我看咱们一定得去那儿走走——篮子里带上午饭——真正是一次小野餐。你和我们一道去,好不好?”她转向奥斯本,“我看这是个迷人的计划!你可以骑马来霍林福德,把马拴在这儿,我们可以在林子里好好玩一天,然后大家回家吃正餐——饭桌中央摆上一篮百合花!”
“这计划我非常喜欢,”奥斯本说,“不过那时我可能不在家。我看罗杰倒有可能到这里来——那时就是一个月后了吧。”他正在想他走访伦敦卖诗的事情,完了后再赶往温彻斯特——这一趟快乐之行期盼已久,时间就定在五月底,不但自个儿心里想,还给他妻子写信说了。
“哦,可你一定要和我们一道去!我们一定要等奥斯本·哈姆利先生来了再去,对不对,辛西娅?”
“恐怕百合花不会等,”辛西娅答道。
“那好吧,我们只好往后推,推到山玫瑰和金银花开放时再说。那时候你就回家了,对吧?要不然伦敦的花季叫人百看不够?”
“山玫瑰什么时候开花我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亏你还是诗人!难道不记得有首诗这么写:正是玫瑰开花时,一路采花一路行?”
“记得,可诗里也没明确一年中什么时候是玫瑰开花时。我相信的我的活动多以历法为准,而不以花期为据。你们最好带我兄弟给你们做伴,他爱花务实,我只不过在理论上说说罢了。”
“好一个‘在理论上说说’,说这话是否含有对花无知的意思?”辛西娅问道。
“我们当然会很高兴见到你兄弟的,可是为什么不能也带你去?我承认,有一个像你兄弟这么深沉博学的人在场,会叫人不大自在,大家都这么说。如果非要把你的‘理论上说说’刻薄地称为无知的话,那就给我来点可爱的无知吧。”
奥斯本欠身致意。对他来说,受人宠,受人捧,都是极其快活的事,尽管他自始至终明白那一套只不过是奉承奉承而已。可一到这家来,就和他自个儿的家形成鲜明对照,这里令人愉快,家里叫人丧气。这个家他想来就可以来,无论什么时候来,等着他的都是两个可人姑娘的陪伴和她们那位母亲蜜糖一般宽慰人心的话语。更不必说两家那些明显的区别了,他尽管可以以诗人气质自诩,却照样感受到这家里的不同环境。起居室里遍插鲜花,到处都有女人的用品和气息,椅子全是舒适的安乐椅,桌子上摆满好看的物品。而他自己家呢,大客厅里挂的是开了线的破旧帘子,坐的地方一点儿不舒服,如今再无女性的气息来泽润摆得死板呆滞的家具。还有饭菜上的不同;这里的饭菜荤腥少,做得好,特别合他的口味,也适应他娇弱的胃口,比庄园上仆人们准备的丰盛油腻的菜肴强多了。奥斯本现在都有点怕,怕自己养成过于频繁地访问吉布森家的习惯。这倒不是因为他担心和两位年轻小姐交往会交出事儿来,他从来只把她们当朋友看待。他已结婚这一事实经常出现在他头脑里,埃梅在他心中已占据了最高地位,所以他忘了他可能在别人心目中被看成一个可以做丈夫的人。不过他受人款待,目前却毫无能力回报,那么常来做客算不算过分叨扰,这个想法每每不由自主地压在他心头。
然而吉布森太太不知内情,见自己家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引得他如此频繁来访,或在屋里或在花园里,一混就是好几个钟头,不由得暗暗惊喜。她毫不怀疑吸引着他往她家跑的正是辛西娅。她都觉得事情快进展到高潮了,假如辛西娅稍微通情达理些的话,她就会多提提高潮快到的事。可是她没敢多说,原因是她发自直觉地断定,如果她女儿意识到一步步逼近的是什么事情,也明白了吉布森太太在煞费苦心地暗中推波助澜,那么这个任性的丫头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搅黄了这事。话说回来,吉布森太太其实是希望辛西娅在明白过来时早已动心,那么一来,她即使发现事情原是母亲的蓄谋策划,也就不会故意坏事了。然而辛西娅情场世面见得太多了,什么挑逗调情,钦慕崇仰,甚至爱得死去活来,无所不晓,所以对奥斯本的殷勤是什么性质绝不会看走眼,明白那是平静友好之情。她接待他从来像是个妹妹待哥哥一般。罗杰当选了三一学院的特别研究生后回来时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那是令人心惊胆战的不同,加上他神态中压抑不住的激情,使辛西娅很快就明白她现在得对付的是什么性质的爱。她没有一下子理解到那种性质上去——没有,甚至在内心深处也没有往那方面想——但她在吉布森太太看出来之前早就注意到罗杰对她的情意和奥斯本对她的情意不一样。而莫莉才是第一个看透罗杰关注辛西娅是何性质感情的人。那次舞会后她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对辛西娅的心思就没逃过莫莉那双敏锐的眼睛。辛西娅自那天晚上起一起气色不佳,在家里走动慢吞吞的,脸色苍白,目光困倦。她平时很爱户外运动和新鲜空气,现在却很难劝得动她到外面散个步。莫莉见她这么消沉,又关切,又着急,可是不管她怎么问,是不是跳舞跳得疲劳过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叫她烦恼?如此等等,她却一概无精打采地用“不是”回答。有一回莫莉提到普雷斯顿先生的名字,结果发现这是辛西娅摸不得的一块痛处。只见辛西娅脸上一亮,陡然来了精神,全身透出压抑不住的烦躁,但她只说了几个尖刻的词儿,表达出的情绪中单单没有对这位先生的好感,接着还求莫莉再也别对她提起这个人的名字。莫莉自己对那个人极为讨厌,但她怎么也想象不到辛西娅对他远不止是讨厌而已。那么他不可能是辛西娅目前身体不适的根源。可是她这病恹恹的样子持续了好多天,不见好转,就连吉布森太太也注意到了,莫莉明显不安起来。吉布森太太认为辛西娅这么又闷又乏是她在舞会上“谁请就和谁跳”的自然结果。根据吉布森太太判断,假如只和红皮书《社会名流录》上有名的人跳,就显然不会累成这个样。辛西娅要不是身体不适,就很可能抓住她母亲话中的漏洞反唇相讥。后来辛西娅还是没精打采的,吉布森太太不耐烦了,骂她胡思乱想,懒骨头。终于在莫莉力主之下,向吉布森先生发出了求助,他对这个据说病倒了的人进行了专门检查。辛西娅对此比什么都讨厌,特别是检查后认定没什么大问题后,她被认为只是整体气血不调,健康和精神低落而已,吃些补药很快就好,服药期间不可劳累。
吉布森先生宣布了用补药治辛西娅目前的病症后,辛西娅对他说道:“如果有叫我讨厌的事,那就是医生调制些令人恶心的汤,一大匙一大匙地给人灌,以为这就是医治忧愁苦闷的灵药。”她边说边抬头冲着他笑——她向来如此,对他是好言好语加微笑,即使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也是如此。
“好哇!这么说你承认你有‘忧愁苦闷’了。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你的忧愁苦闷,我就另找它法医治,不给你灌叫你恶心的汤。你这样叫我的补药,看把你得意的。”
“我不,”辛西娅脸一红说道,“我又没说是我有忧愁苦闷,我是泛泛而谈的嘛。我有什么发愁的?你和莫莉对我这么好。”说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好啦,好啦,我们不谈扫兴事儿。我给你开些甜乳剂,在服用我不得不用的苦药时遮遮味儿。”
“求你别用甜乳剂。你不知道我多么讨厌甜乳剂这类的东西,搞伪装!我就吃苦药算了——要是有时候——要是我非吃不可的话——即使我自己不真诚,我也喜欢别人诚实——至少有时候是这样。”说完她又冲吉布森先生笑笑,不过这一次笑得软弱无力。
家里以外的人第一个注意到辛西娅神情举止有了变化的是罗杰·哈姆利。不过他见到她时,已经是叫人恶心的汤正在发挥作用,她开始恢复之时。就这样他还是一进屋的头五分钟里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她。这期间他一面应付着同吉布森太太说话,回答她的寒暄问候,一面仔细观察辛西娅。刚有了个方便时机,他便过去站在莫莉面前,把他自己插在莫莉和屋里其他人之间。原来他前脚进屋,后脚就来了些客人。
“莫莉,你姐姐看上去病得好厉害!得什么病了?请医生瞧了吗?恕我直言,一家子生活在一起,疾病初起时往往注意不到。”
莫莉对辛西娅的爱自然是坚定不移的,不过要说会经受点考验的话,那就是罗杰跟她说话时老爱把辛西娅称为她的姐姐,已成习惯了。别的任何人这么说她都会觉得无所谓,也引不起她的注意,唯独罗杰这么说她就觉得既不顺耳又不顺心。于是她回答时话和态度都显得敷衍。
“噢!她那次舞会上累坏了。爸爸给她看了,说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不知她想不想换换环境?”罗杰沉思着说,“我希望——我真希望我们能接她到我家去住住,当然连你和你母亲一起接去。但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有可能的话那该多美妙啊!”
莫莉觉得在如今的情况下访问哈姆利庄和她从前的所有访问相比完全是另一码事,便感到很难说她喜欢去还是不喜欢去。
罗杰继续往下说:
“我们送的花你们收到了,赶上时间了吧?啊!你不知道那晚我有多少次想起你们!你们也玩痛快了,是吧?——有很多愉快相处的舞伴,头一次参加舞会,样样都开心吧?我听说你姐姐每场都跳。”
“舞会非常愉快,”莫莉平静地说,“不过平心而论,马上再办一场的话,我不见得一定想去。看样子有不少麻烦都与舞会有关。”
“哈!你在想你姐姐,她身体欠佳?”
“不,我没想着她,”莫莉说道,口气很断然,“我在想穿衣服,梳妆打扮,第二天困乏无力的事。”
他愿意的话可以认为她这是冷漠。而她则觉得她此刻感受太多,引起心里一阵奇怪的紧缩。但他一贯为人厚道,没有对她的话进行任何曲解。就在他离去之前——当时他正在做样子握起她的手向她告别——他低声对她说话,声音低得大家听不见。
“有没有我能为你姐姐做的事?她要是爱读书,你知道我们家的书不少。”他见莫莉既没有肯定的神情也没有用肯定的话语回答他的建议,便接着说——“要么喜欢花?她喜欢花的。噢!我家里温室栽培的草莓正好熟了——明天我就带些过来。”
“她肯定喜欢,”莫莉说。
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奥斯本这一回两次来访之间的间隔比平时长一些,是什么原因吉布森一家就不知道了。这期间罗杰几乎天天来,每次来总带点新鲜东西,以表示他要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缓解辛西娅的病情。辛西娅对罗杰的态度是那么温柔亲切,致使吉布森太太大为惊慌,生怕辛西娅不管他的“笨拙”(她喜欢用“笨拙”一词说他)而看上他,抛开奥斯本。在吉布森太太看来,奥斯本也真是太怪,这么长时间不来,置自己的利益于不顾。于是她暗中使劲,每每轻视罗杰。然而罗杰天性宽厚,对她射来的支支冷箭浑然不知,就算知道是冷箭,也想象不出是何动机,于是那些冷箭便都反弹回来,牢牢扎在莫莉身上。她小时候就素有顽皮急躁的坏名,现在她觉得她开始认识到自己的确是个火爆脾气。比如暗箭之类,罗杰浑然不知,辛西娅也不气恼,她却气得热血沸腾。有一次她发现吉布森太太成心要把罗杰的来访弄得次数少一些,每次的时间短一些,从那以后她便密切注视着这种愿望的表现形式。每当她继母提起老乡绅身衰体弱时,她就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既然奥斯本不在庄上,罗杰还这么频繁地离开家整天呆在朋友们中间,未免不像话。
“假如你能留下吃饭的话,吉布森先生和我会十分高兴的。可是一想到留下你,你父亲就会孤单一人,我们就不能过于自私地挽留你。我们昨天还说来着,不知他如何熬过他的孤独时光。可怜的老先生!”
要不然就是一见罗杰带着一束早开的玫瑰过来,辛西娅就被认为非常有必要去自个儿屋里休息,莫莉也得陪着吉布森太太临时外出办事或做客。罗杰的目的是要讨辛西娅欢喜,再说他从小到大深信吉布森先生和他家交情不薄,所以很久没参透原来他不受欢迎。如果他没见着辛西娅,那是他运气不好;但他至少听到了她的情况,也留下了他相信她会喜欢的小东西。他心甘情愿地跑上四五回,总有一回能见上。终于有一天吉布森太太再也忍不住了,一反平时故意怠慢的消极态势,采取主动发了一通脾气。她总的来说是个脾气很平和的人,少有发脾气的事。
辛西娅这时候已经好多了。补药有助于医治心病,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她漂亮的容颜恢复了,轻松愉快的心境也多半恢复了,家里也不再为什么事牵肠挂肚了。吉布森太太坐在客厅里干她的刺绣活儿,两个姑娘坐在窗前。辛西娅在朗读伏尔泰的书,莫莉在认认真真地模仿她的法语声调,辛西娅笑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来她们这是在进行每天上午的“提高自身修养”的阅读,一方面是任务,一方面也觉得有趣。这个主意还是受霍林福德少爷无意间的启发而想到的,虽然少爷已回伦敦了,这件事还一直坚持着。舞会的那天晚上吉布森太太料想霍林福德少爷会来再见见莫莉,谁知他连个影子也没见就走了。吉布森太太的如意算盘落了个空。这是六月清爽明媚的一天,时间尚早,空气中散发着百花盛开的芬芳香味,两个姑娘看样子在全神贯注地读法文,其实一半时间里探身窗外,想够着一簇攀缘而上的玫瑰。后来总算抓到手了,花蕾儿都安放在辛西娅的膝头,不少花瓣儿却落在外面了。这么一来窗下的座位周围倒是香气飘逸,然而鲜花的整体美观不见了。吉布森太太听见她俩乐得连喊带叫,说了她们一两次,怪她们干扰了她绣花样时数针脚的大事情。她已定下了今天上午要完成的工作量,干完了才出去。她这个人一旦做出什么决定,即使是无关紧要而且没有什么道理的决定,那么,贯彻这些小小决定会成为她的大事。
有人前来通报“罗杰·哈姆利先生到”。吉布森太太推开她的刺绣架,几乎当着罗杰的面说“烦死了!”她朝他伸出冷淡僵直的手,几乎听不清楚地低低说了句欢迎话,眼睛仍然瞅着她扔下的刺绣活。罗杰没有明显地注意这些情况,走过去到了窗前。
“多香啊!”他说道,“现在你们的花开了,再也用不着哈姆利家的玫瑰了。”
“这话我同意,”吉布森太太说。罗杰这话是对两个姑娘说的,吉布森太太不等辛西娅或莫莉开口便答了话。“你真好,这么久一直给我们送花。如今我们自家的花开了,就不必再麻烦你了。”
他瞅瞅她,老实本份的脸上阴云般掠过一丝诧异。也许他是听她的腔调有点怪,而不是话怪。吉布森太太刚才已经斗胆发动了进攻,现在便下决心一有机会就干下去。莫莉要不是看见辛西娅红了脸,说不定会多些痛恨。她等着辛西娅必要时说话,因为她知道辛西娅脑子快,如果需要为罗杰辩护的话,由她出面比较可靠。
罗杰伸出手,想拾掇散放在辛西娅腿上的那一簇玫瑰。
“不管怎么说,”他说道,“要是我能得到这些花,我的麻烦——如果吉布森太太认为我送花是麻烦的话——就算得到如倍报酬了。”
“旧的换新的,”辛西娅说道,笑着把那堆花儿给了他,“要是经常能买到像你送我们的好看花儿该多好,还这么便宜。”
“你忘了在这上面浪费的时间,我认为这浪费了的时间必须算进酬劳之中。”她母亲说道,“说真的,哈姆利先生,如果你来得这么勤,而且老这么一大早来,我们就必须考虑对你关大门了。我早饭后到午饭之间有活干,雷打不动。还有辛西娅和莫莉,我也希望她们能安安定定地读会儿书,学习学习,提高修养,这对她们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来说太有必要了,如果她们还想成为脑子灵人缘好的女人的话。可是一大早就来客人,便是在没法维持正常的习惯了。”
这些话全是用甜润的假嗓音说的,这种声音莫莉近来一听就不舒服,像是听石笔在石板上刮似的。罗杰的脸变了,脸上的红润一时间变得淡了,神色严肃,看上去不大高兴。过了一会儿,他问自己,凭什么不信她说的是实情?这时候来访也的确太早,真的干扰了人家的正常活动。于是他说道:
“我看我一贯太不替别人着想——以后我再不来这么早了。不过我今天来的早情有可原,我哥哥告诉我你们有个计划,玫瑰开了便去赫斯特林区赏花,果然今年花比平时开得早——我已经去那儿看过了。他说要在那儿玩一整天,午饭前动身——”
“计划是跟奥斯本·哈姆利先生定的。没有他我就不能考虑去!”吉布森太太冷冷地说。
“我今早收到他一封信,信中说了你们想去赏花,又说恐怕等他回来花就开散了。依我看花儿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今天天气真好,我便以为去赫斯特林区倒是出门转转的好借口呢。”
“谢谢你。你多热心呀!真是好人,牺牲了尽可能多陪陪你父亲的亲情。”
“我很高兴告诉你们,我父亲的身体比去年冬天好多了,现在他很多时间在外面田野里度过。他独来独往惯了,我——我们觉得这是在恢复他的老习惯,能诱导他做到这一点就了不起,比什么都好。”
“那么你什么时候返回剑桥?”
罗杰回答时态度有点迟疑。
“说不准。你也许知道我现在是三一学院的特别研究生。我还真说不上我未来的计划如何。我正考虑尽快去一趟伦敦。”
“哈!伦敦才是小伙子该去的地方。”吉布森太太说道,口气斩钉截铁,仿佛她对该问题已深思熟虑似的。“假如不是我们今天上午的确忙,我就会忍不住在我家的总章程上破个例;其实是再破一次例,因为你多次早早来访已经使我们破例了。不过你走之前我们说不定还会见到你?”
“我当然会再来。”他答道,起身告辞,手里还握着那几朵毁坏了的玫瑰。然后他补充一句,很像是专说给辛西娅听的:“我在伦敦不会超过两个星期——你有没有我能效劳的事?——还有你,有没有事?”稍稍朝莫莉一转身。
“没有,十分感谢你,”辛西娅说道,非常亲切,说完突然心念一动,身子探出窗外,为他采了些半开的玫瑰。“你配拿这些花,把那些破散花儿扔掉。”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的双颊通红似火。他接下递过来的花蕾,但没有扔掉另外的那些。
“我以后无论如何午饭结束后来,再说一个月后下午和傍晚才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光。”这话是冲着莫莉和辛西娅两人说的,但他心里头却只是对辛西娅说的。
吉布森太太假装没听见他刚说的话,只是又一次朝他伸出无精打采的手来。
“我看你回来后我们再见。请转告你哥哥,我们多么盼他再来做客。”
他离开屋子后,莫莉心里激动难忍。她一直注意着他的脸,看出来他感情中大有名堂。他计划去赫斯特林区痛快玩一天,没得到她们认可,很失望,又迟迟才明白过来他的老朋友的妻子不欢迎他来这个家,明白得实在不容易——话说回来,这件事情也许对莫莉比对他本人触动更大。辛西娅给他那些玫瑰花蕾时他满脸放光,分明是突然喷发出的欣喜,和前一阵表情越来越严肃时表现出的痛苦相比,变化太明显了。
“我想不出他为什么总在不合时宜的钟点来。”吉布森太太一听见他刚出门便说,“真和奥斯本不一样。咱们和奥斯本的关系比同他的关系亲密多了,奥斯本来和我们做朋友时,他这位呆头呆脑的兄弟还在剑桥晕头转向地钻数学呢。三一学院的特别研究生,有什么了不起!他何不呆学院算了,跑我们这儿搅和什么,还以为我既然请了奥斯本共进野餐,那么哪一个兄弟来我都随便似的。”
“简言之,妈妈,你这时准一个人偷马,另一个看一眼都不行,不公平。”辛西娅一撇嘴说道。
“这兄弟俩在他们的朋友中一直是受到同样对待的,他俩之间关系也不错,手足情深,所以毫不奇怪,罗杰认为在奥斯本什么时候想来就可以来的地方他也会受欢迎,”莫莉非常气愤地接着说,“罗杰书念得‘晕头转向’,真说得出来!罗杰还呆头呆脑的!”
“噢,说得真不错,我的两个宝贝!我年轻的时候,你们这么大的姑娘要是因为在接待小伙子来访的时间上稍受限制便动怒,会被人看作缺乏教养。她们即便又自豪又得意地见过某位先生的父母兄弟,但如果自家的父母不赞成这位先生来访,她们也宁肯认为父母这样做自有道理。”
“可这样的话又应了我刚才说的那句话,”辛西娅说道,盯着她母亲,一脸天真无知的困惑神情,“不公平,准一个人——”
“别说了,孩子!谚语都是粗俗话,我的确认为你说的这一条是所有谚语中最俗的一条。你倒好,辛西娅,怎么学上了罗杰·哈姆利的粗鲁劲儿!”
“妈妈,”辛西娅一下子火了,“你骂我无所谓,可是罗杰·哈姆利先生在我身体欠佳时一直待我很好,我不能听任他遭受污蔑。要说他粗鲁,我宁愿也粗鲁,因为在我看来,他那粗鲁肯定是关心体贴快慰人心的意思,还意味着送那么多好看的鲜花和礼物。”
这一席话听得莫莉热泪盈眶。她真想亲吻辛西娅,感谢她一腔激情站在自己一边,但她又怕那样一来会暴露了自己的感情,“丢人现眼,”吉布森太太把情绪激动的任何表现都如此称谓。于是她匆匆放下手里的书,跑上楼去进了自己屋子,锁上门好自由自在地出口气。半个钟头后她返回客厅,脸上挂着泪痕。她拘谨地一直走过去,回到原来的地方。辛西娅还坐在那里懒懒地望着窗外,撇着嘴不高兴,吉布森太太正在大声数她的针脚,数得又清晰又响亮。
第二十九章 躲闪
哈姆利太太去世后的好几个月里,莫莉不知多少次想起她在哈姆利庄最后一天在书房里无意间得知的那个秘密,想得疑疑惑惑。在她幼稚的心灵中,那似乎是非常奇怪的事,闻所未闻的事——一个男人结婚了,却不和妻子一起生活;一个儿子进入了神圣的婚姻生活之境,他父亲却不知道,所有平日里和他有交往的人也不把他当做某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丈夫看待。太奇怪了,莫莉有时候都觉得秘密暴露时的短短十分钟简直是一场梦,压根不是真的。从那时至今,那件事罗杰只略略提到过一回,奥斯本干脆闭口不谈。就连眉目神情中也不曾流露过分毫,整个事情就像从他头脑里一阵风儿吹走了似的。那次以后他再见着莫莉时,正遇上他母亲去世的大变故,他俩都满心悲哀,接下来便是隔很久才见一面的情形。这样她有时候便觉得这兄弟俩肯定忘了她是如何碰巧得知他们那个重大秘密的。她甚至发现她自己也经常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意识里总有那回事,一不留神就冒了出来,使得她明白奥斯本对辛西娅的感情到底是何性质。不管怎么样,她从来没有把奥斯本对辛西娅热情友好的态度理解成朋友之交以外的事。说来也怪,最近这些天来莫莉看奥斯本和她自己的关系真像是过去有一段时间她看罗杰和自己的关系一样。她觉得奥斯本就像个和兄长差不多的人,给她和辛西娅都能当个兄长,就像任何一位既不自幼相熟也不沾亲带故的小伙子给他们当个兄长完全可以一样。她觉得奥斯本自死了母亲后,修养大有提高,大概性格上也很有改进。他不再冷嘲热讽地挖苦人,不再过分挑剔,不再浮夸空谈,不再自以为是。其实她不知道,这种种谈话或行为上的不良作风往往是故意装出来的,好掩盖胆怯或腼腆,在生人面前不露真相。
假如奥斯本遇上了一群生人,他的谈吐和作风很可能和从前一模一样。但莫莉只在自己熟识的圈子里见他,在这里圈子里他绝对是老熟人。然而他的确大有进步,这是毫无疑问的,虽然可能还没有进步到莫莉相信他能达到的程度。她把他的进步说得这么夸张自有缘故,原来他发现罗杰对辛西娅的热烈仰慕后,便稍稍后退,给他兄弟让开了道。为了不使自己插在罗杰和辛西娅之间,他往往过去同莫莉说话。也许在辛西娅和莫莉之间,奥斯本更喜欢莫莉。对莫莉,他要是没心思说话就不必说——他俩在沉默并无大碍的情况下照样能愉快相处,各人的心境由其自然,无须花大力气扭转气氛。有时候奥斯本故意像从前一样横挑鼻子竖挑眼,老爱惹罗杰恼,口口声声说莫莉比辛西娅漂亮。
“你注意听我说,罗杰。从现在起再过五年,辛西娅白里透红的漂亮容颜就变得有些粗了,身材也会粗壮起来,而莫莉只会越长越水灵,各方面都达到完美。我不相信这姑娘已经长足了,我断定她现在比我去年夏天初次见她时又长高了些。”
“柯克帕特里克小姐的眼睛肯定是永远完美的。我想象不出还有谁的眼睛能比得上。温柔、庄重、动人、亲切。还有眼睛中那么好看的颜色——我常想找点大自然中的东西来相比。不像紫罗兰——那种蓝像是弱视一般。也不像天空——她那眼睛的颜色中带着点冷酷。”
“行啦,不要挑来挑去地给她的眼睛配色,好像你是个绸布商,那双眼睛是一截缎带,你配来配去配不好似的。干脆说‘她的眼睛是含情脉脉的星’,不就完了!我赞赏莫莉的灰眼睛和带卷的长睫毛,并另外那位年轻女士的眼睛和睫毛强多了。话说回来,这完全是个品评口味问题。”
现在奥斯本都离开这一带走了。吉布森太太尽管老对罗杰的来访说三道四,说他又是不合时宜,又是入宅侵扰,但如今压根儿不来了,她又开始觉得还是他们来才好,不失为一种非常愉快的调剂。罗杰带来了一股清新气息,与霍林福德镇上的气息不大相同。他和他哥哥总是殷勤主动地干数不清的小事情,都是些男人为女人效劳的事,吉布森先生太忙,顾不上。原来这位名医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他认为这是他的医术更加精湛,经验更为丰富的缘故,殊不知他的病人中有很多只是见他受雇于托尔斯庄园这才爱请他看病,假如他知道这点真情的话,也许会羞愧难当的。大家肯定会考虑到卡姆纳家很久以前雇用他时,庄园定下的报酬标准很低,他靠往庄园上跑挣来的钱当然连跑瘦了的马都养不肥,可话说回来,正如卡姆纳夫人还没上年纪时说得好:
“对一个刚刚开张行医的人来说,能说他在为这家人治病,该多么体面!”
于是大户人家的声望被做了交易,不过买卖双方心照不宣,都没有捅破这笔生意的实质。总的来说,吉布森先生把那么多时间花在外面,倒是件好事。他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认为,因为在家里免不了听妻子说根本无关紧要的琐碎事,不是可怜巴巴地发急,就是没完没了地唠叨,他还老发现她的种种高妙简介全是思想浅薄的表现。然而,他不允许自己对已经迈出的步子后悔。对许多小事情他索性闭眼不见,充耳不闻,知道如果计较就会气坏了自己。在寂寞的骑马巡诊途中,他逼着自己只想好的方面。只想结婚后给他自己和他女儿带来的好处。他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少女监护人,对他的年轻女儿来说,如果不算是个知疼知热的母亲,也总算是个称心的监护人。对他从前杂乱无章的家来说,是找了个管理能手。对他家餐桌的上席座位来说,是找了个叫人一看能赏心悦目的俊女人。再说,辛西娅是算在这笔账中有利的一边的。她对莫莉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伴儿,两个姑娘也显然互相喜欢。有这母女俩温柔相伴,不但适合他的孩子,也适合他——只要吉布森太太比较理智,不过与感情用事时他就这么暗自思量。想到这里他赶快打住,他不能允许中自己细想她的缺点毛病,想得细便会看得清。无论如何,她没坏心眼,而且给莫莉做继母做得一碗水端平,令人称奇。她的确也自负继母当得好,经常提醒人注意她在这方面不同于别的女人。就在这时候,泪水涌进了吉布森先生的眼眶,原来他记起了他的小莫莉现在变化多大呀,平素对他文文静静,不露感情。只有那么一两次,他们父女在楼梯上相遇,或者是在没人见着的地方,她就会逮住他亲吻——不是吻手就是吻脸颊——疼爱之情那么强烈,叫他心酸。可是一转眼他便会打口哨吹起一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来,这是他小时候听来的,从来没有再想起过。再过五分钟后他便忙着治起病来,一个小男孩膝上生了个白色肿块,可怜孩子的妈一整天外出干零活,夜里一整夜听孩子痛苦的呻吟,他得想法子安慰她。这么一忙,他就再也想不到自个儿的忧愁事了;就算他真有发愁的事,和眼前这种不治之症的严酷现实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奥斯本先回了家。事实上,他是在罗杰走后不久就回来了。但他人困神乏,身体不适,虽没有叫苦,却干什么都力不从心。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或更长些日子,吉布森一家才知道他原来在家,而且还是通过一个偶然机会才得知这回事的。吉布森先生在哈姆利庄附近的一条小路上遇见他,敏锐的外科医生走近时注意到了那人的步态,却没有认出是谁。等他看清了后便说:
“怎么回事,奥斯本,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儿在我面前晃悠呢。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奥斯本说道,“到家都快十天了。我恐怕早该过去拜访,因为我差不多对吉布森太太有言在先,一回来就让她知道。可是实际情况是我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这种感觉压得我难受。在家里闷得透不过气来,出来走走吧,刚走这么短点路就累了。”
“你最后立刻回家,我从罗家一回来就过去给你看看。”
“别,你千万别过来!”奥斯本急忙说,“我父亲气恨我老不在家,说我出去太勤,其实我上一回六个星期没出门。他认为我疲乏无力全是出门在外造成的——钱袋子是松是紧由他掌管,这你知道的,”他淡淡一笑补充说,“我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继承人,处境可惨了,况且我从小在福窝长大,什么也不会干——实情又是我非得经常离家出走不可,如果我父亲落实了他那种看法,认为我一出门健康就滑坡,他就会停了我的一切费用。”
“可不可以问问,你不在哈姆利庄上时都在什么地方过?”吉布森先生问道,说时有点踌躇。
“别问!”奥斯本为难地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我和乡下的朋友们在一起。我过的生活应该说有益于健康,因为那样的生活既简朴又合乎理性,也很幸福。现在我告诉你的情况已经比我父亲知道的都多了。他从不问我到哪儿去了,就是问了我也不告诉他——至少我觉得不能说。”
吉布森先生跨马走在奥斯本旁边,一时间没有说话。
“奥斯本,不管你遇上了什么样的麻烦,我建议你还是勇敢地对你父亲全说了吧。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一开始会很生气,但过后气就消了,请相信我的话。如果你的困境是债务的话,他会想这样那样的办法找到钱还你的债,把你解脱出来。如果是其他性质的纠葛,他怎么说也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敢断定,正是你和你父亲关系疏远才影响了你的健康。”
“不是,”奥斯本说,“请原谅,但不是这原因。我的确不舒服。也许正因为有病,我才不愿意看我父亲的任何脸色,但我敢保证,父子关系不是我的病因。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真病得不轻呢。”
“好啦,别在搞医的面前卖弄你的本能,”吉布森先生高高兴兴地说。
他下了马,把缰绳挽在胳膊上,看了看奥斯本的舌头,号了号他的脉搏,一面问起各种问题。最后他说:
“我们会很快治好你的。要是没有这不安分的牲口做第三者,我还想再同你好好聊聊。你明天能设法过来一趟同我们共进午餐的话,尼科尔斯医生会来相聚。他明天要过来一趟看看老罗头。到时候你会得益于有两个医生而不是一个医生的意见。现在回家去吧,这么个大热天,又是正午时分,你也锻炼够了。别在家里呆痴痴地听你那愚蠢的本能唠叨。”
“我还能干什么呢?”奥斯本说,“我父亲和我不相往来,一个人又不能老是读书写字,尤其是读书写字没个结果可图时。有件事我也不想瞒你,但你记着还是你知我知为好——我一直在努力,想把我写的一些诗结集出版。可是以灭人志气而论,无人能赶得上出版社。我那些诗就算当礼物奉送,他们中也没一个肯收。”
“哦!原来是这样,奥斯本少爷,是这样。我早料到这种健康日下必有思想根源。假如我是你,我就不为此劳心费神。当然我知道,说说容易,做起来难。你要是写诗打不动出版商,就尝试散文嘛。不管怎么样,洒了牛奶,不必老耿耿于怀。我不能再站这儿浪费时间了。照我说的办,明天到我家里来。有两位医生的智慧,加上三个女人的聪明热闹,我看会叫你振作起来的。”
说着吉布森先生重新上马,催开马步,颠颠簸簸地走了。乡下人都很熟悉他骑马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医生来了。
“我不喜欢他的脸色,”吉布森先生晚上暗自思量,边想边看着日记簿查阅今天记下的事,“还有他那脉搏。可是我们全断错了也是常有的事。和他相反,隐藏在我体内的敌人十有八九离我更近——即便从坏处着眼,他身体兴许还比我强呢。”
第二天上午奥斯本来了,比午饭时分早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无人反对他来访过早。他觉得好了些。别人也看不出他有生病的迹象。即使有一星半点病样子,也在大家欢迎他时热情愉快的气氛影响下消失了。辛西娅时不时嘻嘻哈哈漫不经心地问他到哪里去了,都干了些什么事,但莫莉推测到了实情,辛西娅一问她就插嘴,免得奥斯本说不清而犯难——真有这么点难处的话,也是她良心上过不去替他着想,他自己倒远没有为难之感。
吉布森太太的话说得杂乱无章,又是恭维,又是动感情,和她平日的作风一样。不过总的来说,她的话还是安慰人心,叫人听得舒服,尽管其中不少话奥斯本听了心里暗笑。一会儿后,尼科尔斯医生和吉布森先生进来了,前一位医生和后一位医生已经就奥斯本的健康状况进行了磋商。进来后,老练的内科老医生不时地抬起锐利而又留神的目光,给奥斯本来了个全面观察。
接下来便是午餐。这时人人都饿了,吃得很开心,唯独女主人例外。她正在努力把她中午这顿饭的胃口训练成所有作风中最文雅的一项,以为(其实没想对)尼科尔斯先生是个大好人,可以装病蒙他,教他对她的病来点恰到好处的怜悯,那么每一位客人就会对一个叫喊体弱多病的女主人深表同情了。不料老医生是个精明透顶的人,哪会上她这个当。他不停地建议她试试桌上做得最粗的菜,后来还告诉她,要是吃不下冷牛肉,可以就着点洋葱泡菜吃。他说这话时一只眼挤了一下,谁见了都会知道他在开玩笑,不巧吉布森先生,辛西娅,还有莫莉,都在攻击奥斯本对文学上某种题材的偏爱,吉布森太太便听任尼科尔斯医生摆布一番。午餐结束后,她没说对不起便撇下三位先生走了。过后一说起尼科尔斯医生便称之为“那头熊。”
不一会儿,奥斯本上楼来了,按老习惯,开始翻翻新书,问问两个姑娘音乐学得如何。吉布森先生要出去拜访人,便留下他们三个一起说话。过了一阵后他们移到花园里,奥斯本懒洋洋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莫莉忙着扎麝香石竹花,辛西娅则悠闲自在地采鲜花。
“我希望你注意我们干的事有所不同,哈姆利先生。你瞧莫莉,她专心干有用的事,我呢,干装点门面的事。那么请说说,你正在做的事算在哪一类事中?我想你可以帮帮我们哪一个,到像个领主大老爷一般袖手旁观。”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他可怜巴巴地说,“我很想有点用处,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我的日子全花在了十足的装点门面上。我看你们就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着。再说,两位好心的医生又是问我问题,又是把我拖来拖去,整得我的确精疲力竭了。”
“哎呀,你总不能说他们饭后一直在整你吧!”莫莉叫道。
“是的,他们是在一直整我。要不是吉布森太太及时回来,他们兴许会一直整到现在。
“我原以为妈妈出去有些时候了!”辛西娅说道,她在花丛中轻快地走来走去,一阵一阵地听到些他们的谈话。
“她刚到餐厅,不出五分钟。你要见她吗?我这会儿正见她过门厅呢。”奥斯本说着探起身来。
“噢,不要见她!”辛西娅说道,“只是她好像急匆匆地出去了,我便觉得她动身已久。她要替卡姆纳夫人办个事,她家的管家星期四总到镇上来,她想过去碰个头。”
“那家人今年秋天要来托尔斯庄园吗?”
“我想会来。但我不知道,也不怎么操这份心。他们不喜欢我,”辛西娅接着说,“所以我也不慷慨大度地喜欢他们。”
“想不到他们眼力这么差,真是少有,你该把他们当怪人看待才对。”奥斯本说道,有点故意献殷勤的样子。
“这莫非是恭维话?”辛西娅装样子沉思片刻后说道,“谁想恭维我,就请说得简明扼要。我脑子笨,听不出弦外之音的。”
“这么说像‘你非常漂亮’、‘你神态迷人’这类话倒是你爱听的了。告诉你,我自负会巧妙包装我的甜言蜜语。”
“那就请你写下来,我闲了研读解析。”
“不!那样太麻烦。我成全你,下一次学着说明白。”
“你们俩在谈什么?”莫莉问道,靠在她的小铁锹上休息。
“只是讨论讨论恭维人的最好办法,”辛西娅说道,说着又提起她的花篮,但没有走远,还能和另外两个谈话。
“恭维话怎么说我都不喜欢,”莫莉说道,“不过,我这么说也许是酸葡萄罢了,”她又补了一句。
“胡说!”奥斯本说,“要不要我告诉你我听到你在舞会上的情况?”
“要么我叫普雷斯顿先生恭维恭维你?”辛西娅说,“活像打开了水龙头,好听话马上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说着轻蔑地撇撇嘴。
“那大概是对你吧,”莫莉说道,“不是对我。”
“对任何女人都这样。他认为恭维女人会使自己显得亲切有礼。只要你说声敢,莫莉,我就做这个试验了,保证取得极大成功。”
“别,千万别试!”莫莉急忙说道,“我真的讨厌他!”
“为什么?”奥斯本说,听她口气激烈,觉得有点奇怪。
“噢!我不知道。他好像从来不懂别人的感情。”
“他即使懂也不会在乎的,”辛西娅说,“他兴许懂他不受欢迎。”
“他要是下决心不走,就不在乎受不受欢迎。”
“好,这倒非常有趣,”奥斯本说,“真像古希腊歌剧中的一唱一和。请说下去。”
“你不认识他?”莫莉问道。
“认识,见过面,好像曾经有人介绍认识过。可是你知道,我们在哈姆利庄,和你们在霍林福德镇相比,离阿什科姆就远多了。”
“噢!不过他要来接替希普尚克斯先生的职位,那时他就完全住在这儿了,”莫莉说道。
“莫莉!谁告诉你这情况的?”辛西娅说道,声音和刚才一直说话的声音大不一样。
“爸爸——他说时你难道没听见?噢,你不在!今天早晨说的,当时你还没下楼。爸爸昨天碰上希普尚克斯先生,他告诉爸爸事情全定好了。你知道早在春天里我们就听到有关传闻了!”
辛西娅听了后再不言语。一会儿后,她说她已经采全她所需要的花,天也太热,她要进屋去了。接着奥斯本也走了。但莫莉给自己早定下了任务,要挖出一些已经开过花的旧根,再在挖过根的地方栽下些花坛花草。她尽管又热又累,但还是干完了,然后才上楼休息,换衣服。按她的习惯,她一上楼就找辛西娅。她轻轻地敲她自己房间对门的房门,没人答应。她以为辛西娅可能睡着了,没盖东西躺在窗子里吹进来的穿堂风中。于是她轻轻地进了屋。辛西娅躺在床上,像是一下子扑上床去的,也没管那么躺着的姿势是否轻松舒适。她一动也不动,莫莉拿起一块披肩,正要过去给她盖上,她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是你吗,亲爱的?别走。我想知道你在那边。”
她又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她猛一下坐起来,从额前和热辣辣的眼睛前撩开头发,目不转睛地望着莫莉。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吗,亲爱的?”她说道,“我看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了,我最好出去做家庭教师。”
“辛西娅!你这时什么意思?”莫莉说道,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