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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为这一判断,唐小舟始终认为,赵德良如果决定退,那将是自己命运的

    灾难。相反,他如果决定进,就一定有办法冲出重围。

    转而再想,让自己去下面转,并不等于赵德良已经决定进。就算是要退,也

    不能是溃退,一定要摆出决死一战的姿态,然后在对手悄然不觉的情况下,顺势

    并且悄然退下来。可见,仅此一事,并不能完全判断赵德良的真实想法。天威难

    侧呀。仕途如一条山崖上的狭道,两边峭壁万刃,中间是厚厚的杂草之间突着一

    串高低不平或光滑如卵或棱尖如刀的石头。就算光滑如卵,就一定安全吗?不一定。

    唐小舟曾随团去过缅北,当地人给他讲过这样一件事。

    由于当地是原始森林,虫蛇野兽不断出没,当地人出门,常常带一把大砍刀,

    逢棘开道,遇险防身。某日,一对少年兄弟在山间行走,哥哥十二岁,弟弟十

    岁。哥在前,弟在后。这是一条常走的道,这一对兄弟,几乎每天都要走那么几

    次,对于道中的一切,了然于心。这条道的某个部位,有一块大石头,谁也不知

    道这块石头躺在那里多少年了,似乎所有的传说,都不曾涉及过这块石头。

    当日,兄弟俩到了石头前,哥哥的脚一点,从这块石头上跃过。可脚刚刚着地,一只

    大蟒蛇突然从石头缝中钻了出来,高昂着头,张着血盆大口。蟒蛇是一种非常奇

    特的动物,身子不特别粗,却能吞下直径大自己几倍的动物。也就是说,这对兄

    弟若处置失当,大蟒蛇完全有可能将十岁的弟弟一口吞下。好在这位小兄弟山居

    生活经验极其丰畜,应变能力超强,兼且替力过人。就在弟弟感觉情况突变尚没

    有看清前面是何物时,手中的砍刀已经奋力挥了出去。结果,那条大蟒蛇被他砍

    断了脑袋。

    唐小舟想,这个故事,恰好映衬了官场。你千万别以为前面是一块自己熟悉

    的石头,便以为平安无事,说不准石头缝里正睡着一条大蟒蛇。遇到这种情形,

    惟一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判断、经验、运气和过硬的功夫。

    一直以为今晚会忙到很晚,没想到现在才九点多,自己往哪里去?回家?他

    不愿。给徐稚宫打电话?正想着,有手机短信进来。拿起一看,是冷稚馨,问他

    大忙人,工作忙完了没有?他竟然把她忘了。

    他说,刚刚完,正准备出门。你在哪里?

    她说,我在望江亭,你来吗?

    望江亭是雍山脚下临江的一个木结构凉亭,是沿江风光带保存下来惟一的古

    建筑,据说始建于明代,后来几经战火,屡次重修。最近一次重修是在解放初,

    世纪初市里决定修建沿江风光带,曾经有人提议,要将这个亭子拆掉重修,但也

    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最终还是保留下来了,是目前沿江风光带上,惟一可算古迹

    的建筑。还好,望江亭不算餐饮娱乐场所,自己这辆公安牌的车停过去,应该不

    算违规。

    到了江边,找地方把车停好,走上望江亭,见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那里,

    背靠着木柱,一只脚弯曲着搁在凳子上,一只脚吊在下面,双手抱着那只弯曲的

    腿,胸部和下巴缩在一起,搁在膝盖上,显然在想着什么心事。四月的天气,

    江边有风,又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因为冷,江边已经没有多少人,冷稚馨才有机

    会独占一个望江亭。

    他走过去,她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蓦然惊醒,抬起头来,望向他。夜色中,他分明看到她的眼中有精光射出

    来。她显得十分惊喜,欢叫着说,你真的来了?便小乌一般向他扑过来。

    他措手不及,想向后躲,又考虑到自己一旦后退,她可能摔倒,只得匆忙伸

    出双臂,将她的双臂抓住,却不是楼着。这个动作,让他有一种特别的温馨,似

    乎是面对自己的女儿。许多时候,他也曾有过要抱一抱她的冲动,可看到她那和

    谷瑞开一样的眼神,他心里那一丝温馨,顿时如被水泼的火星。

    她显得有些难为情,在两人的身体浅浅接触的一刹那,她愣了一下,略显犹

    豫,还是稍稍向后退了半步,抽出了自己的双手。他却从她的手中感受到了一种

    特别的体温,顿时惊了一下,向前半步,一把抓住她的手,感觉冰凉冰凉的。

    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是不是冷?

    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将头低下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轻轻地

    说,有一点。

    唐小舟说,还有一点?你看看你的手,都像要结冰了。冻病了怎么办?

    她说,你好4哦。怎么像我多了个爸爸一样?

    他说,我如果是你爸爸,一定要揍你一顿,这么不听话的女儿,我才不喜欢她天真且乖巧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儿?

    喜欢什么样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哪有不喜欢的?只是有些恨屋及乌了。他

    说,走,我送你回去。

    她在他面前撒娇,说,我不想回去嘛,再坐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他很坚决地说,一下,你明天就要睡在病床上了。不行,现在就回去。

    她说,我求你嘛,半个小时,好不好?我保证只半个小时。你本来就是来陪

    我的嘛,怎么一来就赶我走?

    他说,要不这样,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去坐坐,喝点热饮暖暖身子。

    她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唐小舟虽然也感到江边的风很猛,却不得不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然后和她一起上了汽车。为了让她尽快暖和起来,他打开了空调,却坐在那里

    没动,在想这时候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下来喝杯热饮。喜来登三十八楼自然可以,

    但在雍江的东边,离这里似乎有点太远了。此外,还有什么地方环境不错此时又

    在营业的?

    她见他不开车,只在那里愣神,就问,你怎么啦?想什么心事?

    他说,在想有什么地方可去。

    她突然弯下身子,头尽量往档风玻璃那里靠,顶着玻璃之后,再句过头来,

    脸朝向他,脑袋偏着,那双清激的眼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模样,又调皮又

    可爱。

    他问,干嘛这样看我?

    她说,我看你是不是在说假话。

    他真想笑起来,说,我脸上又没写个假字,说没说假话,你能看出来?

    她说,我看出来了,你说了假话。

    他说,我没有说。

    她说,你说了。

    他说,你有什么根据?

    她说,你如果没有说假话,就敢看着我的眼晴。可是,你不敢看,一定是说

    了假话。

    他想说,我不敢看,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你就像一只青涩的苹果,酸酸甜甜

    的味道,会句起的我的食欲。

    这话当然不能说,她还是个孩于,大一的小女生而已。他心中突然有一种感

    陇,这个女孩真是单纯,纯得就像一根刚刚冒出绿色头来的嫩豆茅。与她的清纯相比,

    自己还不到十岁的女儿,却过早地被世俗涂上了一些令人烦恼的颜色。

    他由此想到了赵德良关于理想主义的话。赵德良说,时间把我身上理想主义

    的彩色外套剥去了,只留下了灰色的内衣。那时,他甚至觉得,与赵德良相比,

    自己还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说,他的胸中,还燃烧着理想主义的绚丽火焰。

    而现在面对冷稚馨时,他突然觉得,理想主义就像更漏里的沙,更初之时,沙

    会装得满满的,却又在不知不觉间,被时间淘走,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也许只

    剩下空空的躯壳了。相对于赵德良而言,唐小舟认定自己的心中还有浪漫,还有

    理想主义色彩。换了个参照物,面对冷稚馨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早已经

    是一片沧桑而干枯的秋叶,写满的是世故和庸俗。

    这难道就是人生的必然轨迹?难怪一首歌《不想长大》竟然一时风靡,原来

    唱的不是歌,也不是某个人的心声,而是年轮对青春的呼咦。

    她说。要不。我们开着车到处乱跑。好不好?没有目标。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这就是青春了。拥有青春的人是最慷慨的人,而其慷慨的目的物,却是世界

    上最珍贵的东西—时间。青春拥有者可以盲无目标,可以错了重来,可以日复

    一日。青春挥霍起时间来,就像那些暴发户挥霍金钱,毫无节制。他们会觉得,

    这是他们最不缺的东西。唐小舟也曾青春过,也曾挥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

    知道了时间的宝贵,不敢再挥霍了,做每一件事,都要有极其明确的目标性。

    他开着车在城里乱转,心里却在想着几个和自己关系特别的女人。

    这几个女人就像是一面一面的镜子,照出来的,并不是她们的青春容颜,而

    是自己的人生侧影。

    比如身边这个冷稚馨,映照的是他曾经拥有过的青春,或者说是他对青春的

    依恋和怀想。她就像一场春天的透雨,挥洒而下,虽然并不痛快淋漓,却飘飘袅

    袅,扬扬洒洒,不经意间,将人世间的尘埃带走了,将寒冬的死亡气息浇灭了,

    留给你的,是一个盘然的春意。

    徐稚宫呢?她映照出来的,是他曾经苦苦挣扎的岁月,无数的人生弯道。她

    就像是他的影子,他曾经沧桑过曾经迷惘过曾经挣扎过,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影子

    跟着自己受累。他希望她能够超出他,将人生的道路走得顺一些。他和她的感情

    十分复杂,就是主体和影子的感情,理性和情感交织在一起,爱情和肉欲捆扎

    在一起。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现实,也或者说,就是他本人情感历程的现实。他知

    道自己一定会帮她,尽一切可能,让她的人生旅程走得更加顺畅。从另一重意义

    上说,他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帮自己的影子。邝京萍映照的,恐怕是他不太愿意面对的那一面,

    那恰恰是他最僧恶的一面,也是他作为人或者作为男人,最动物性的一面。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

    简单到就像一张餐巾纸。你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自己的嘴,需要擦一擦,这

    张纸对你是非常有用的。但它毕竟是一张餐巾纸,相对于你的人生,你的追求,

    或者你心中深埋着的理想主义色彩,它可有可无,毫无意义。

    还有孔思勤,她映照着他未来的心路历程。他知道她并不属于自己,至少不

    属于现在的自己,她是一株需要权力的养料滋润的娇关的花,而他此时所缺乏的,

    恰恰是权力。或许,她是自己手里的一张期票,只有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才能变现。

    最难说清的是谷瑞开,这是一个让自己既爱又恨的女人,或者说,他曾经爱

    过她,现在却恨了。可悲的是,她也是一面镜子,她所照出的,是自己作为人的

    动物性本能。她不属于这个现实的世界,她是个魔鬼,因为她从始至终奴役着他

    的灵魂。

    所有的女人集合在一起,唐小舟的生命,便显现了完整。

    冷稚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好闷的。

    这话让他的心跳加速。他好闷吗?因为他是个过季的男人,不属于她所在的

    那个季节,所以才会让她觉得闷?或者,自从进入现在的社会角色之后,他真的

    完成了脱胎换骨,由以前那个张扬且无所顾忌的唐小舟,变成了一个很无聊很沉

    闷的唐小舟?

    他说,闷吗?可能。

    她说,和我一起,是不是会觉得好无聊?

    他说,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呀,你自己心里应该有答案吧。

    她问,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吗?

    他说,思考。思考会让我不开心,但思考也会让我很开心。

    她显然没懂,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说,你说得很深奥哟。我是不是要到

    你这么大才能懂?

    他说,不懂也不是什么坏事,其实像白痴一样活着,是最幸福的人生。

    她突然不干了,猛地挥拳打他,说,好哇,你骂我是白痴。

    因为她的动作,他不得不避让,汽车便开始扭起了摆摇舞。他高声大叫,停停停。

    她的身子歪来倒去几个来回,也知道自己差点闯大祸了,顿时缩在一旁,以

    眼角的余光看他,说,对不起,我又闯祸了。

    他觉得好笑,说,你以前什么时候闯过祸?怎么说是又闯祸了?

    她忽然就变了,说,不告诉你。

    这样开车其实也挺好,晚上车不多,在大街上随意乱转,完全没有目的性,

    感觉就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当然,这只是一时的感觉,眼看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

    时,唐小舟实在觉得有些累了,加上明天还准备下去,需要好好休息,便自作主

    张,将车开到了江南师范大学。他说,哟,怎么转着转着就转到你的学校来了?

    她一笑,指着他说,哈,我知道,你是有预谋的。

    他说,没有,真的没有。是车子想去看看你上学的地方,自己跑来了。

    她用一根手指点了点他说,还说没有预谋?

    他将车开进了校园,说,你的地盘你作主,你指挥我往哪开就往哪开。我只

    有一个要求,到了你的宿舍门口,你要叫停下来。

    冷稚馨指了一条路,在校园区钻了不太长时间,她便叫停了,然后说,我到

    了。谢谢你陪我。唐小舟有些惊讶,说,这么快就到了2我以为你会在校园里转一下。

    她说,我知道,你很忙,我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

    唐小舟心中突然一热,没想到这孩子年纪轻轻,竟然还如此善解人意。

    因为太晚,竟然忘了约徐稚宫,第二天给她打电话,她去了柳泉。

    唐小舟也可以去柳泉,毕竟,徐稚宫和他的目标一致,都是扫黑行动。柳泉

    是惟一扫到了黑了,其他地方,连一点黑影子都没有。徐稚宫要搞出一篇与扫黑

    相关的报告文学,自然要紧紧地盯住柳泉。唐小舟的想法不同,他考虑赵德良有

    可能退,那么,这次扫黑行动,对于自己或者赵德良,就是另一重意义。

    赵德良之后,江南省谁当书记?陈运达吗?有可能,但也不一定。一旦赵德

    良离开,将到来的陈运达时代或者类陈运达时代,唐小舟将处于漫长的沉寂期,

    所以,他必须充分考虑下一个政治周期,江南省政坛在告别了陈运达时代或者类

    陈运达时代之后,会是谁的势力?他必须趁此机会,找到将来最有可能成为政坛

    红人的人,提前投资。

    最东边的东涟市,也是冷稚馨的家乡,那里有一个人,是唐小舟一定要去结交的。

    这个人是位女性,江南省封疆大吏中惟一的女性官员,名叫吉戎菲,东涟市

    市委书记。

    唐小舟当记者的时候,和这个女人有过接触,对她的印象非常好。吉戎菲的

    相貌不是非常出色,不属于那种凭外貌吸引权力的女人,也不属于那种一步一个

    脚印从底层起来的人。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在那里沉寂了一段时间,后来

    被彭清源发现,直接提拔到县委办副主任。时间并不长,彭清源又将她提拔到地

    委,两年后就放她到下面当了县委副书记,三年后当了县委书记,又过了三年,

    提拔为常务副市长。吉戎菲在常务副市长位子上也只搞了三年,东涟市班子出了

    问题,书记和市长闹矛盾,斗得不可开交,省里下定决心,将书记市长一齐换了,

    吉戎菲便从常务副市长位置直接升上了市委书记。

    唐小舟认识吉戎菲,还是她当县委办副主任的时候,他下去采访,吉戎菲负

    责接待,陪着他跑了几个乡镇,先后有一周时间,两人形影不离,因此成为好朋

    友。当然,吉戎菲后来官运亨通,而唐小舟一直在原地踏步,彼此的接触就少了。

    但女人和男人毕竟还是不一样,唐小舟从吉戎菲身上,并没有看到那种官员的

    市侩,这也是他们一直保持联系的原因。

    交换到东涟的公安局长,正是沪源市公安局长孟庆西。

    路上,唐小舟给吉戎菲打电话。听说他要来东涟,吉戎菲非常高兴,真高兴假高兴,

    唐小舟不好判断。至少有一点,现在的唐小舟主动接近哪一个市委书记

    市长,人家肯定会表现得异常高兴。毕竟唐小舟是一座桥,这座桥能够助他们渡

    到权力的彼岸。别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跨上这座桥,而这座桥主动靠近自己,谁

    会拒绝?

    吉戎菲说,小舟,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在下面一个县里检查工

    作,原准备在县里住一晚,明天去另一个县。

    唐小舟感到有点失望,说,既然你忙,那就算了。

    吉戎菲说,再忙,也不能慢怠了你啊。这样,我给市委办打个电话,让他们

    安排你先住下来。吃了晚饭,我就赶回市里。

    唐小舟说,接待就不需要了,我现在不是扫黑联络员吗?我要去联络联络。

    吉戎菲说,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先办你的事,晚上,我再给你电话。

    唐小舟和孟庆西不熟,也不想和他太多揪扯,因此自己去市里登记了住宿,

    然后才去市公安局。孟庆西的工作方法和蒋东培显然不同。蒋东培一头才扎进了扫

    黑专案组,孟庆西却在市里当局长,他将办公室安在了市公安局。

    唐小舟到的时候,孟庆西正在开局长办公会,讨论的并不是扫黑,而是人事。

    唐小舟的出现,将这个会议暂时地打断了,孟庆西出来和唐小舟见了面,说了

    几句话。唐小舟知道他们的会议与扫黑无关,便也不关心,坐在孟庆西的办公室

    里等他。

    中午孟庆西招待唐小舟吃饭,好大的排场,十几个人,一张特大的桌子,前

    呼后拥,全都是东涟市公安局的干部。

    孟庆西没有穿警服,但披着一件警用风衣,手里永远拿着一支烟,哪怕是开

    会的时候,会议室里也是烟雾缭绕。

    一般来说,就算是市委书记接待唐小舟,也要假意礼让一番,将他往主宾席

    上拉。可这位孟庆西就是不同,他进入单间后,自顾自往主位一坐,然后拍了拍

    旁边的位笠,示意唐小舟坐。

    唐小舟想,这个人太嚣张了,市公安局的局长,因为不再兼任政法委书记,

    都是正处级干部,和唐小舟是平级。何况,唐小舟的身份特殊,既是省委书记的

    秘书,又是省扫黑指挥小组的联络员,加上是省里下来的干部,这三项,哪一项

    都显示,唐小舟的地位,比孟庆西尊崇。至少也可以将持子移一下,形成一种并

    重的格局。他倒好,当仁不让,就坐到了中心位笠。

    唐小舟感到了孟庆西对自己的轻视。他也能想到,孟庆西所轻视的,大概还不是他,

    而是赵德良。是赵德良搞了这次扫黑行动,而这次行动中,他的儿子孟

    小华被列入了黑名单,因而不得不逃亡在外。他现在虽然作为公安局长交换到东

    涟办案,沪源那边,到底会怎样调查他的儿子以及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即使他

    有办法掌握,心里也会有些性恐有些恼怒吧。此时的一切,大概是一种表露。

    很快,唐小舟便意识到,孟庆西不仅仅是不满,简直就是仇恨。他将所有的

    仇恨,全都发泄到了唐小舟身上,具体的做法,就是灌他喝酒。

    坐上酒席,唐小舟便暗暗告诫自己,这个孟庆西大概不是善主,自己得当心

    点。公务员中午是禁酒的,他根本不管这一套,说什么唐小舟是省里来的领导可

    以例外。

    唐小舟说,中午还是不喝了吧。

    孟庆西说,那不行,省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不给下面的同志一个机会,我们

    干起工作来也没有劲头呀。

    酒上来了,服务员要倒酒,唐小舟拦住了。孟庆西说,满上,喝不喝是另一

    回事,酒杯不能空。唐小舟只好让步。谁知道酒一旦倒上,孟庆西立即端起了酒

    杯,要和他碰杯。唐小舟不肯,孟庆西直接在他面前的酒杯上碰了,然后一口干

    了。即使如此,唐小舟还是不肯端杯。

    孟庆西说,看来,二号首长是瞧不起我孟庆西了,也难怪,我是上了黑名单

    的人,对不对?

    唐小舟一下子被推到了尴尬的境地,他不得不端起酒杯,说,孟局长这是什

    么话?我只是觉得有规定,中午喝酒不好。既然孟局长发了话,我只好从命了。

    说过之后,也一口将杯中酒干了。

    这个头一开,麻烦就来了。接下来,孟庆西再一次端杯,对在座所有人说,

    唐处长可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在江南省,大家叫秘书都不叫秘书,叫二号首长。

    既然是首长,就是我们的上级。上级到下面来检查工作,我们热烈欢迎。现在嘛,

    让首长检查一下我们这些酒精考验的忠诚卫士,来,大家把杯子都端起来,让

    首长检验。

    到底是纪律部队,所有人一齐站起来,竟然同声喊,请首长检验。

    这一杯酒,唐小舟又不得不喝了。

    喝过之后,孟庆西又发话了。说,下面是不是请首长给大家指示?

    指什么示?唐小舟站起来,刚要说话,孟庆西说了,这是在酒桌上,酒桌上

    的指示以酒代表,首长说喝几杯就几杯,首长叫谁喝谁就得喝。听了这话,唐小

    舟便想坐下来。孟庆西却扶住了他,说,这可不行,首长还没有发指示,怎么能

    坐呢?

    唐小舟想,喝就喝,这么几杯酒,还难不倒我。他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场面

    上的话,敬了一杯酒。

    这一杯喝过,孟庆西又来了,要和唐小舟好事成双。唐小舟见这阵式有点招

    架不住,提出要求,只喝这一杯。

    放下杯子,孟庆西又说,我再讨一杯酒喝,行不?我敬了你两杯,你总该还

    我一杯吧。

    闹了一阵,推不掉,如若不喝,彼此都尴尬,这餐饭大概是没法吃下去了。

    唐小舟只得依了他,端起酒回敬。

    喝了这杯,孟庆西又有了新的说法。他说,唐秘,刚才这杯酒,我觉得不能

    算数。

    唐小舟问,为什么不能算数?

    孟庆西说,这杯是我讨的,讨的水不甜,讨的瓜不熟。你心甘情愿,真心诚

    意,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点,让我心里好想些?

    这样闹下去,唐小舟只好自罚一杯,再补敬他一杯。

    有人来给孟庆西敬酒。孟庆西便说,这不对,二号首长坐在这里,你不先敬首长,

    却先敬我,这杯酒我不能喝。喝了就是大不敬。那个人于是给唐小舟敬酒,

    孟庆西在一旁苦劝。

    唐小舟当记者,虽然见过一些场面,可孟庆西这样敬酒,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孟庆西安排的。或者说,孟庆西就是这样一个人,到

    东涟的时间虽然不长,下面那些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的酒场习惯,为了讨好他,尽

    可能地配合他。那个人一再劝说唐小舟,无论如何,要让他喝了这杯酒。唐小舟

    无可奈何,只得喝了这一杯。哪知如此一来,坏事了,所有人都轮着过来给他敬

    酒。唐小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们这么多人,一个一个上来敬,就算是敬过一

    次来敬第二次,自己也不一定认得出。他不得不改变策略,由被动防守,变为主

    动进攻。

    他说,这样不行,要喝大家一起来。我保证,你们喝一杯,我就喝一杯。但

    有一个条件,如果有一个人不喝,我也就不喝。

    他以为,自己这样一说,肯定过关了。毕竟,这里有十几个人,就算有几个

    酒量厉害的,也不可能个个人厉害。如果大家一起往下拼,总会有几个人先倒下,

    那样,就只好收场了。唐小舟想错了,这些人竟然真的和他干上了。结果,他

    喝过量了,好在没有当场出丑,回到酒店之后,才猛吐了一气,吐过之后,倒上

    床,睡着了。

    可睡得并不好,电话太多。电信部门将手机转换服务称为秘书台,可见秘书

    工作的第一大任务,就是接听电话。秘书是领导的一道防火墙,必须替领导将所

    有的垃圾信息档在门外。所以,秘书就得不断地接收垃圾信息,并且从各种垃圾

    信息中去伪存真,提取潜在的可用信息。因为办公厅公布了侯正德的工作手机,

    许多人不知原因,不断打电话来询问。有人担心唐小舟不受赵德良重视,有可能

    被边缘化:也有人希望唐小舟得到提升,希望这次是一个信号。唐小舟很清廷,

    秘书是一个奴凭主贵的职位,他现在人模狗样,一旦离开了首长身边,屁都不是。

    很多人需要得出判断,是继续在他身上投资,还是改换门庭。

    他想,这也好,正可以趁此机会判断一下,哪些人是真心对自己好,哪些人

    的调仓换股是技术性操作,哪些人是真正的投机主义者。

    面对这类询问试探,他的回答千篇一律。领导肯定有领导的想法,反正我只

    抱着一点,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没有必要去猜测领导的意图。

    就这样无数次睡着,无数次又被电话吵醒;头痛欲裂,精神状态不佳。中午

    喝酒真是误事,看来以后要给自己立个规矩,无论何种情况,中午绝对不饮酒。

    折腾了一下午,晚饭也没吃,饿得不行,却又不想动,只到吉戎菲打来电话,

    他才猛然想起,晚上还有一个约会。第一时间从床上跳起来,冲进卫生间洗了

    个澡,穿戴整齐出门,赶到约会地点。

    吉戎菲选择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厅,一幢单独的三层小楼,一楼看上去更像是

    酒吧,是那种普通的卡座,二楼和三楼是单间。吉戎菲选择的是最里面一间。唐

    小舟是从正门进去的,所以要从一楼爬上三楼,到了吉戎菲选择的那个单间后,

    他才意识到,吉戎菲之所以选择这里,肯定是因为这幢楼还有后门,从后门进来,

    可以直接到达她所在的房间。对于这样一幢小楼来说,吉戎菲选择的房间够大,

    有二十多个平米,地上铺的是踏踏米,当中放一张方桌,三面是u形皮沙发,

    一面是走道。

    吉戎菲早已经等在此地,见到他便说,真不好意思,直到现在才有时间。

    唐小舟说,看大姐你说的。

    吉戎菲说,喝什么,你自己点。

    唐小舟说,先别喝了,我还没吃饭呢。

    吉戎菲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你这位钦差大臣。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唐小舟说,还换地方?再换,我都饿昏过去了。这里有什么吃的,随便吃点算了。

    点餐的时候,吉戎菲说,你不是说你去公安局吗?公安局连饭都不招待你?

    我明天去找他们算账。

    唐小舟说,与他们无关。中午和他们在一起,被他们灌醉了。所以,晚上就

    不太想吃,没想到现在又觉得饿了。

    吉戎菲听了这话,有点恼火,说,灌你的酒?中午灌你的酒?你告诉我,是谁?

    唐小舟说,我的姐,算了吧。你别见了风就是雨。如果你下面哪个人中午违

    规喝了点酒,你一定要追究,那你这里还能太平?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

    姐弟两个,好久没在一起聊天了。说说你吧。

    吉戎菲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的情况,你应该清廷吧?

    唐小舟说,说都清廷,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些事,我也听说了。江南那

    么多市,只有几个市风气比较正,东涟算是一个。尤其东涟的治安,全省恐怕能

    够排在第一。这次省里搞扫黑,又让我当联络员,而我又是搞记者出身。我想,

    最终我需要总结一点东西。吉戎菲说,你想我给你提供什么?

    唐小舟说,菲姐,你不是这样敷衍我吧?

    吉戎菲说,我不是敷衍你,而是确实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想抓一个治安典型。我可以告诉你,东涟的治安,确实是很好,东涟人有一

    种说法,说东涟是九十年代的经济,五十年代的治安。五十年代的治安是什么样

    子,我不知道,你肯定也不知道。据说那时候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果真是

    那样,用五十年代的治安来形容东涟,显然言过其实。东涟的治安是不错,黑恶

    势力没有生存的土壤,集团性犯罪,在东涟不是没有,很少见,而且规模很小。

    恶性案件也有一些,但与其他地区相比,我敢说,百分之三十都不到。这就是东

    涟的现状。老百性之所以有九十年代的经济,五十年代的治安一说,还是和其他

    地区对比着说的,也是对东涟市委市政府的肯定。不过,我听这句话,听的却是

    前半句。九十年代的经济,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二十一世纪,东涟的经济,还停

    留在九十年代,显然是对我们的批评。当然,你也可以找些理由说,东涟是江南

    省的西伯利亚,属于老少边穷地区,经济发展相对滞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

    并不这样认为。我们可以做到更好,却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失职。

    唐小舟说,我们不谈经济,只谈治安。

    吉戎菲说,治安真没什么好谈的。在东涟,我基本不怎么抓治安。当然,要

    说体会,我也有一点。最大的体会就是,把你该抓的工作抓好。谁的工作没有抓

    好,我就问谁的责。我也一样,不该我管的事,我绝不擂手。该我管的,那对不

    起,我肯定抓着不放。

    唐小舟说,在其位谋其政,各人自扫门前雪。对于官场来说,可能是最好的

    方式。

    吉戎菲说,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官场,最大的问题,

    就是在其位不谋其政,或者在其位谋他政。不谋其政,说得难听点,叫尸位素

    餐,说得通俗一点,叫不作为。老百性很多怨言,积聚了很多矛盾,为什么?因

    为干部不作为嘛。其实,老百性是很好的,很讲道理的,他们的要求很低。我们

    的干部,只要真心实意为老百性做一点点好事,他们就会记你的好,还到处替你

    宣传。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金杯银杯,不如老百性的口碑。谋他政,也可以

    说是谋私政,哪怕干任何一点事,都必须有好处,不给好处就不干事。无论是不

    作为,还是以权谋私利,都属于腐败。在我这里,我不敢说完全杜绝了这两类腐

    败,但我敢说,只要发现了,我就会严肃处理。我所说的处理,并不是等这个干

    部成了贪污腐化分子以后才处理。相反,我不怎么抓腐败案件,那是纪委抓的。

    我要抓的,就是那些不作为的干部。如果是普通干部,一旦查实,立即除名,什

    么人说情都不行。如果有点职位的干部,一旦查实不作为,立即降职,并且五年

    内,不准升职。我一直这样想,如果我们的每一个干部,都能在其位谋其政,都

    能把本职工作做好。那么,我们还需要将哪一项工作单列出来,搞什么专项整治?

    为什么要专项整治?只有一个原因,屁股上的屎太多了,不得不集中时间和

    精力去楷一楷。

    唐小舟立即制止了吉戎菲,说,后面这句话,你可别轻易说出来。犯忌。

    吉戎菲说,我当然知道犯忌。这不是跟你说嘛。

    唐小舟说,单就后面这句话说,有道理,但也不一定完全有道理。人事管理,

    恐怕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有人说,权力是座金字塔,可这座金字塔,并不是

    由身处塔尖的那个人搭建的,而是由一种组织形式搭建的。这个金字塔,在你到

    达塔尖之前,就已经存在。这就出现了一种情况,身处塔尖的那个人,并没有权

    力组建这个金字塔,他只能对这个金字塔进行有限度的调整。问题在于,这种调

    整,很可能仅仅是微调,起不到太大作用。从这种意义上说,我觉得,将某一项

    工作单列出来,恐怕不完全是为了解决某个问题,着力点,恐怕还在权力结构的

    调整吧。

    吉戎菲说,你说得太好了。我也觉得,我的第一大工作,就是人事管理,只

    要管好了人,其他所有事,都好办了。问题是,人怎么管?这是个大难题。我越

    来越觉得,我们现在的人事管理,不是在管理,是在放牛。将一大群牛往那里一

    赶,就撒手不管了。直到其中一些牛出了事,才把这些牛杀掉。

    吉戎菲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我在东涟搞得好,要抓我做典型。我告诉

    你,在我自己的标准里,我做得不好,一点都不好。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是人事

    制度改革,希望建立一套更严谨更科学的人事制度。有了这套制度,就能把粗放

    型管理变成精细型管理,就不是出事后才来惩罚,而是事前就将程序设计好。

    就人事制度改革的话题,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唐小舟帮她出了很多主意。后

    来,唐小舟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毕竟,他需要的是另一些东西。

    吉戎菲说,看来,我不谈东涟的治安,你是不肯放过我了。我告诉你,我没

    有抓东涟的治安,我抓干部,抓干部在其位要谋其政,要有所作为。这种话,是

    给你写文章用的。若是按我的理解,作为市委书记,我其实只有一项工作,那就

    是掌握权力平衡。只有权力平衡了,那些拥有权力的人,才有所忌惮,才会对权

    力产生敬畏。我们现在的情况是什么?不是敬畏权力,而是占有权力。敬畏权力,

    权力才是公器,占有权力,权力就成了私器。你如果要问我在东涟市都干了些

    什么。我只做一件事,努力避免权力成为某些人的私器。

    唐小舟说,看来我的感觉没错。

    吉戎菲问,你什么感觉?

    唐小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了个话题,说,既然东涟是这种情况,其

    实,你们没有必要扫黑呀,你怎么不向上面提出来?

    吉戎菲说,我不能开这个头吧?我这个市委书记跑到省里去说,我们那里没

    有黑恶势力?第一,省里信吗 ?第二,我这样说了,别的市怎么看怎么说?再说,

    我作为市委书记,总要和省委保持一致吧。省里反黑,我这里也促一促,不是

    坏事呀。

    接着,吉戎菲也转了话题,说,不说我了,说说你吧。我们好多年没这样说

    过话了。这次的扫黑行动之后,会不会考虑给你安排一下?

    唐小舟说,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吧。再说,我到办公厅才一年。

    吉戎菲说,这么说,你还会回去?

    唐小舟突然指着她说,好呀,菲姐,你狡猾大大的,套我的话。

    接下来几天,唐小舟在东涟转了转,就东涟的治安情况,作了一番了解。

    离开东涟,又去了雷江。雷江不是重灾区,但并非没有黑恶势力。虽然如此,

    雷江的矛盾,却比较突出。上次,唐小舟借题发挥了一番,钟绍基回到雷江后,

    和刘延光的关系,确实大大改善,工作局面,也有了改观。可这种改观,显然

    还是表面上的,整个雷江官场,绝大多数是刘延光的人。

    唐小舟在雷江的时间并不长,在雷江住了一个晚上,回高岚陪父母亲住了一

    个晚上。

    在雷江的晚上,唐小舟住在钟绍基的隔壁。

    钟绍基的妻子秋月婷是省司法厅的副厅长,他家安在省里,一个人住在雷江,

    因此住在市委办的雷江宾馆。晚上,钟绍基请唐小舟在雷江宾馆吃饭,刘延光

    因为另外有一桌客,只是过来敬酒。吃完饭后回到宾馆,刘延光过来坐了一下,

    给唐小舟留了两条烟两瓶酒。东征西拉闲聊了几句,说还有个事,先离开了。

    钟绍基不知是有事,还是有意避开了,好长时间不见人。反倒是雷江的其他

    一些领导,一个接着一个登门。

    唐小舟心里很清廷,这些人登门,并非真有什么事,仅仅因为他是省委书记

    的秘书,说不准哪一天,会用到这个关系。他们来也只有惟一的目的,那就是送

    礼。官场就是这么个风气,要想升官,就要多敬菩萨,到时候哪一个菩萨显灵,

    自己都赚回来了。何况这些上门的人,个个都是有职有权的,花出去的这点钱,

    又不需要他们自掏腰包。如果这类酬醉真的需要他们自己掏,你看看,社会上札

    尚往来的事,就会少很多。

    陈运达当常务副省长时,曾遇到过一件事,被江南官场盛传一时。

    香港特别行政区某位高官曾率团来江南省访问,陈运达接待极其热情,每一

    餐都是最丰盛的酒席,吃得香港客人后来都有些怕了。不久以后,陈运达率团到

    香港招商,自然要和那位高官联系。那位高官不好不回请他,便请江南省的招商

    团部分成员去吃自助餐。而且,自助餐也仅此一次,此后再没有请过。这个招商

    团回来之后,不少人都骂香港人是小气鬼,他们到这里来,招待那可是超一流,

    待自己过去,吃自助餐不说,连白酒也没有一杯。因此,江南省有一种说法,香

    港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那里实在没有某些文章说的那么好。但还有另一种说法,

    那是江南省招商局的人传出来的。据招商局的人说,香港代表团到江南省,江南

    省招待得好是不错,那都是公款招待,费用由财政出了。可人家香港不同,香港

    对于招待费以及招待规格,是有严格规定的。人家那位高官,请他们去吃自助餐,

    根本无处报悄,是自掏腰包。自掏腰包的事,谁能慷慨得了?

    唐小舟知道,这些烟呀酒呀,都是公款送出来的,慷国家之慨,结私人之谊。

    他还不能不收,如若不收,人家会怎么看?别说是他,就算是赵德良,有些礼尚往来,

    不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宁否则,工作没法开展,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了。

    当然,唐小舟也不是照单全收。他在东涟已经收了不少烟酒,现在到了雷江,

    便将那些烟酒派上用场,人家送他两瓶酒两条烟,他就还人家两条烟或者还人

    家两瓶酒。总体上,比人家送的略少一点。这也算是札尚往来了。

    即使如此,等到第二天回高岚的时候,汽车后尾箱里,还是装满了这些东西

    一直到转钟,室内的电话响了起来,钟绍基打来的,问他,忙完了没有?

    他说,是钟书记呀,我不忙呀。

    钟绍基说,那我过来坐坐。

    尽管两个房间在隔壁,但要一位市委书记到自己的房间来,实在太不像话。

    唐小舟连忙说,我到你那里去吧。

    钟绍基说,也行,你过来吧。

    唐小舟知道钟绍基抽的是中华烟,便在当晚别人送来的烟中,选择了四条软

    中华,装在一只塑料袋里,提着出门,来到钟绍基的房间。房间的门没有关,他

    敲了几下,得到答复后推门进去。和他那个房间一样,这是一个大套间,相当于

    普通居室的三室一厅。室内除了放几盆唐小舟叫不出名的绿色植物,一切都很简

    单。钟绍基的秘书不在,茶几上,已经泡了一杯茶。钟绍基的紫砂茶杯,也已经

    放在了茶几的另一角。钟基绍本人在厕所,似乎在为谈话做前期准备。唐小舟将

    烟放在茶几的后部,转身过去,将门关了。

    钟绍基恰好从里面出来,热情地说,小弟,感谢你记得我这个哥呀,坐坐坐

    钟绍基坐下来的时候,看到了茶几上的东西,说,你这是千什么?

    唐小舟说,不是我的,借花献佛。反正我也不抽烟。

    钟绍基笑了笑,说,看来这些东西对你是一个负担,我正好帮你处理。

    唐小舟说,是啊,省了我的事。

    钟绍基站起来,拉开电视柜下面的一排抽屉,拿出一包茶叶,说,这个你带走。

    唐小舟说,算了吧。我嫌麻烦。

    钟绍基说,总得有点礼尚往来吧。

    唐小舟说,我们还是算了。东西多了是负担,还要花心事去处理,累。

    钟绍基说,你花心思处理和我花心思处理是一样。

    唐小舟因此感慨,说,中国自诩是礼仪之邦,说什么礼多人不怪。结果形成

    了一个怪圈,没有礼的时候,你知道你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你成了另类。礼

    一旦多了,你就苦不堪言,放在家里吧,一是有很多东西会过期,二是没有那么

    大的空间堆放。每隔一段时间,你就得像处理垃圾一样处理一次,非常麻烦。

    钟绍基也感慨,说,你说的情况,实际上是中国每一个官员面临的现实。

    人家送的如果不是钱以及极其贵重物品,你还真不能不收。你如果不收,那等于告

    诉所有的人,你是另类,和这个官场格格不入,所有人都会防着你,担心你有一

    天会坏了他们的事。如此一来,你就自绝于官场了,你想做什么都做不成,人家

    不会和你合作。官场是灰色的,你不得不让自己也成为灰色,以便融入这个圈子

    唐小舟说,这件事很让人痛苦。谁都知道,这也是腐败,可这种腐败,又披

    上了人情礼教的外衣,很冠冕堂皇,甚至很温情。可这种温情集少成多,集腋成

    裘,加在一起,就是一个让人无法承受的心理负担。

    钟绍基便笑,说,看来,你还没有成为灰色,你心中还有色彩。这很难得。

    唐小舟说,人生其实挺可悲的,时间是一条残酷的蚕,不断蚕食的是你心灵

    的色彩。所以,我总希望,给自己留一片自留地,让自留地里多一些色彩。

    钟绍基说,这样的话,你内心深处,常常充满了挣扎。

    唐小舟说,是啊。也许,我骨子里是个文化人,不适合这个圈子吧。

    钟绍基说,并非官员心中就一定没有色彩吧?相反,我倒是觉得,官员是最

    有色彩的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理想、抱负、目标。只不过,官场要实现自己

    的理想抱负,首先要将自己融入这个圈子。这就像军队执行潜伏任务,你首先得

    穿上迷彩服。我倒是觉得,迷彩服始终是一种适应环境的技术手段,而不真的就

    是环境。有些人穿迷彩服的时候长了,忘了自己穿着衣服,错误地将自己与环境

    混为一谈,最终失去了自己。

    唐小舟说,虽然如此,每个月都要处理一大堆这类东西,心理上总是个负担

    钟绍基说,不是有人说,当官是个充满风险的职业吗 ?有人将风险理解成贪

    污受贿,我觉得,真正的风险,是灰色风险。你不得不将自己弄成灰色,等到你

    真的成了灰色之后,却又受欲望的控制,很难不滑向黑色。灰色可以说是官场色

    彩,可黑色不是。一旦染上黑色,你就彻底变质了,所以,官场需要扫黑。

    唐小舟说,说到扫黑,雷江的情况怎么样?

    钟绍基说,这个不好说,毕竟是省里抓的,各个市的党政领导,口头上说支

    持,实际上都在观望。谁心里不清廷,扫黑行动名义上是反黑恶势力,可黑恶势

    力凭什么存在?还不是凭官场保护伞?你在一个地方为官,当地黑恶势力盛行,

    真的与你无关?我看不一定。有很多黑恶势力,一开始都是以扶持经济增长的名

    义搞起来的,都是当地政府扶持的对象。许多时候,政府或者某个官员,

    自己也并不愿意扶持这样一些对象,可为了经济发展,为了政绩,为了gdp,不得不

    做一些违心的事,甚至违法的事。现在要扫黑,你能完全撇清你和这些黑恶势力

    的关系?不能。撇不清,就是你政治上的污点,可能影响你的政治前途。

    唐小舟说,哥,你这种观点,我不赞成。

    钟绍基问,那谈谈你不赞成的原因?

    唐小舟说,扫黑是省委的决定,你作为市委书记,肯定要坚定地和省委站在

    同一条线上,这是最起码的。一个党的市委书记,如果不积极支持省委的工作,

    不和省委站在同一立场,本身就是错误。更何况,假若所有的市委书记都不执行,

    或者抵触,或者想置身事外,其中有一两个市委书记,做得很好,那他就脱颖

    而出了。

    钟绍基说,这一点,我也想过。何况,雷江的过去,与我没什么关系,从理

    论上说,我不怕扫黑扫出我自己的某些错误。但有些情况,相信你也知道,扫黑

    令一下,那些有点黑势力背景的人,闻风而逃。大动干戈一场,连黑势力的鬼毛

    都没抓到一根。不说这次行动是否真能打击甚至遇制本省的黑恶势力发展,单从

    政治上评估,风险也确实太大了。你不认为,这次行动,搞不好就难以收场吗?

    唐小舟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了。能不能收场,与你钟绍基钟书记有什

    么关系?最终承担政治风险的,肯定是省委对不对?既然你不需要承担任何政治

    风险,那你又何必替古人担忧?

    钟绍基说,可是……后面的话,他打住了。

    唐小舟自然明白钟绍基的可是,他自己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实际上,这是一

    次站队,站对了队伍,往后你肯定可以获得相当的回报,至少你的政治前途会顺

    一些。如果没有站对,后果是很麻烦的。这种事,有点像赌博,你将自己的筹码

    钾下去,肯定是想赢,如果你的信心不足,又怎么可能往下钾?唐小舟不一样,

    他是赵德良的秘书,赵德良要扫黑,他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将自己钾了下去,

    他只有主贵奴荣这条路可走。人家是另一种类型,人家原本就有自己的路,只不

    过现在需要判断,是不是应该将自己原来的路和赵德良的路合而为一。此时,如

    果一脚踏进去,自然就染上了赵德良烙印,带有赵德良的政治色彩。扫黑成功,

    自然好说,趁机捞足了政治筹码。赵德良一旦因为扫黑行动失败,在江南省呆不

    下去,留下来的人,要想将这种4印褪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倒不是褪不掉,

    而是需要时间。官场人物,最缺的就是时间。眼前的例子是马昭武。当初,马

    昭武是德山的市委书记,哀百鸣来到江南省,他迅速站队,当然也获得了相当的回报,

    当上了组织部长。可没料到的是,哀百鸣最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马昭武

    便成了江南省的政坛另类、孤家寡人。

    进入官场,就像进行一场跨越障碍的爬楼梯比赛,早期,跨越和上爬,都相

    对容易。可是,因为你缺少经验,往往会浪费大量时间。到了后来,你有丰畜经

    验了,可时间也越来越紧,楼梯的跨度也越来越高,途中的障碍又更加复杂,而

    时间却会对你越来越吝音,某一个梯级,你未能在规定时间里跨越,落后的结果

    是,你不得不和后面比你年轻、精力旺盛得多的人竞争。和后来人相比,他们的

    优势是时间,你的弱势却是心态。

    既然他不说,唐小舟也不好就这个话题更进一步深入地谈,只好打住,换了

    个话题,问他,最近有一批去中央党校学习的名额,你们谁去了?

    钟绍基说,文周同志去了。

    文周是专职副书记,第三把手。丁应平在雷州的时候,文周就是三把手,现

    在还是三把手,在这个位置已经很多年了。雷江有一种说法,文周之所以能够当

    上副书记,是因为他除了会和稀泥,没什么别的本事:他之所以在副书记这个位

    置动不了,也恰恰因为他没什么本事。这次中央党校的高干班,最后名单都是赵

    德良敲定的,文周名列其中,正是赵德良钦点。这件事,唐小舟非常清廷,他之

    所以没话找话,有自己的目的。

    唐小舟说,据说,中央党校的老师思维非常活跃,有很多出人意料的观点?

    钟绍基说,是的,尤其是哲学和党史老师。

    唐小舟说,是吗?可惜我没有机会,我倒是有些观点,很想和他们探讨一下

    钟绍基说,没事呀,下次去北京,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你想探讨什么问题呢?

    唐小舟说,太多了,比如杭日战争时,党的政策和策略。

    钟绍基说,这个问题,教科书上都有呀。难道你有些别的看法?

    唐小舟说,是啊,我有一种感觉,毛主席在判断杭战形势的时候,比蒋介石

    清晰、准确。他很清廷,战争是实力的比拼,既是军事实力,更是政治实力和经

    济实力。这三种实力中,日本有的是军事实力,缺乏的是政治实力,因为他们没

    有国际社会的普遍支持。没有政治实力,将直接影响经济实力。因为政治上没有

    后援,战争一定会将日本的经济施垮,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也就是说,中国人

    的杭日战争,虽然没有军事实力,但有政治实力,可以利用自己的政治实力,想

    方设法消耗日本的经济实力。日本的经济实力一旦垮了,战争自然就失败了。中

    国共产党的杭战政策和策略,都是基于这一判断制定的。

    钟绍基说,以时间换空间,大概就是你说的经济实力吧?这一点,毛主席很

    多关于杭战的政策和策略的文章,已经谈得很清廷。毛主席说,政策和策略,是

    党的生命。

    唐小舟说,对,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再来讨论杭日战争时期,党的政策和

    策略,是不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钟绍基说,老弟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观点,说出来听听。

    唐小舟说,杭战开始;共产党和军队可以说非常弱小,国民党却异常强大。

    共产党只有十几万军队,我估计可能还没有这么多,国民党却有几百万军队,

    共产党只是国民党领导下的杭日民族统一阵线中一个小派别而已。这样的小派别,

    在这个阵线中,显然不止共产党一个,还有其他一些政治派别,同时也包括国民

    党内部的一些军事派系,例如阎锡山的晋系,李宗仁的桂系,龙云的滇系,以及

    其他一些政治或者军事派系。这些军事派系,哪一个都有几十上百万人,比当时

    的共产党强大得多。

    钟绍基说,不错,当时共产党的军队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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